草地上的朋友

王立春

土“憋”虫

水牛儿，实在是神奇，它们只在下雨天来，不下雨时，不管你用什么招数，它们就是不出来；更神奇的是，还没等地面上的雨水流尽，水牛儿便自动消失了。

它们是从哪里出来，又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这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在我人生蒙昧阶段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水牛儿是从天上跟雨水一起落下来的。

水牛儿是一种昆虫。身形大小有点像屎壳郎，只是身子没有屎壳郎那么扁。它鼓鼓的身子，头前有一对大牙，那对大牙活像园丁剪树枝用的那把大剪刀。

它的大牙所到之处，所有的草根子、庄稼根子都会应声而断。这最招人恨，也因为这，人们把它归到了害虫类里了。它们整日趴在土里，雨天空气浓稠时，因在土里喘不上气，所以就爬出土来。听上去它像个出土文物，只是没出土文物显得深沉：哪有出土文物自己主动出来的？哪有出土文物一出来就疯了似的到处乱逛的？都是出土，没个稳当气的水牛儿把自己弄得一点不值钱。

我不知道水牛儿是不是也叫“土鳖虫”，如果是的话，应该直接叫“土憋虫”，“憋”而不是“鳖”。唉，作为硬壳虫，一辈子憋在土里，真够憋屈的。我常站在水牛儿的角度想，这世界上幸亏有雨，要是没雨，它们就只能暗无天日地过日子了。

水牛儿是我们东北的叫法，显得土气，它的学名叫“大牙土天牛”，除了后边的仨字像个学名，前俩字还是显得不那么雅。

雨中捉“水牛儿”

捉水牛儿得趁着下雨的时候。雨下得不大最好，下太大了，不行—水牛儿倒是出来了，可是人出不去呀。

不大不小的雨中，凡小孩，都拎着玻璃瓶出来捉水牛儿了。

雨水一旦从天而降，就像在水牛儿的土洞外扯开了一道大令，上面写着：“大赦！”于是它们倾巢而出，奔走相告。它们当然不认得字，字太复杂，“大赦”两字是雨字，会意字。它们不认字，却听得出字的意思。

水牛儿分胖水牛儿和瘦水牛儿。胖的是母的，肚子又圆又大，飞不动，只在草地上爬，好抓，扑过去，用手捏住它的后半身，它的脖子硬，转不过头来用它的大牙咬我们的手，我们一抬手，“当啷”入瓶。这是捉水牛儿的头一个技巧，也是最普通的手法。要是不会这个手法，就别想捉到水牛儿了。

要强调的是，捉胖水牛儿眼神要好，瞅准了，舞两把半月形大刀的才是，别的，都不是。要是瞅不准顺手捉个屎壳郎也说不定，因为它们穿的“黑褂子”实在太像；但一般情况下，这个错误不会出现，屎壳郎为了避免让小孩出错，不在雨天出来工作。再者说，雨水里哪有屎壳郎需要的那个“新鲜”的、味道扑鼻（捏紧鼻子）的、要滚成圆丸子似的东西啊？

可惜的是，草地上的胖水牛儿并不多，瘦水牛儿倒是不少，就是公牛儿。公牛儿身体轻，所以不屑在地上爬，在地上爬哪能显出男子的样儿呢？它们是在空中飞的，做短促的低飞后，才落下来爬，在地上喘几口气，再起飞。我小时候以为这些瘦子是怕我们捉才拼命飞的，其实不全是。它们看见我们当然飞，但没看见我们时也飞，它们那是在追求母牛儿呢。你想啊，为了把一个胖妞追到手，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当然是飞过去了。一呢，显得身手敏捷，二呢，显得有英雄气！说不准，一下就被胖妞喜欢上了呢。

我并不喜欢这些瘦子，我找到胖子时才欣喜若狂；但当草地上没那么多胖子时，小瘦子又在你眼前飞个不停，哪能干瞅着呢？没胖子，有飞着的瘦子也将就了。这时候，花衣裳外套就派上了用场。那简直是扑打瘦子的神器。只要看见有个小黑点在前方飞，把衣服甩过去，小瘦子应声而落，一甩一个准儿。

烧烤小屋

水牛儿不好捉，但好吃。这是很多东北小孩实践得出来的真理。况且，20世纪70年代的乡下，一年到头基本吃不着肉，吃一顿水牛儿，那叫改善伙食。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捉来了这些野味，自然要享受这顿期待已久的“大餐”。

虽然我心急得不行，但也得先把瓶子盖上盖子放一会儿。当然不是放调料，也不是在腌制，而是让纠缠在一起的水牛儿们互相掐架，等它们掐到筋疲力尽时，才好下手。那些水牛儿有的拎着刀试图往瓶口爬，有的用刀乱砍同伴，更多的是互相抱着咬，搂着掐，毫不手软。瓶子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玻璃碎了的声音。

我们点着干玉米秸，待火苗蹿起，柴棒间“噼啪”作响时，把瓶子打开，抓起已掐得蒙头转向的水牛儿，一个接一个投进火里。这时是检验它们架掐得是否刚刚好的时候。掐大劲了，有的已被掐死，失去了鲜活劲（但省心）；掐小劲了，入火的家伙见火会仓皇而逃，弄不好，着了火的水牛兒也能从火中冲出来，那带着小火苗的家伙，看着让人心惊肉跳。

我们终于找出规律了：间隔开把它们往火里扔，才不致局面混乱。这期间要不断往火里加玉米秸。这样火好，牛儿好，烧出来的才香。眼看着火里出现了一个个小黑团，拨拉出来，扒掉糊的外壳，咬一口，天啊，满口喷香，那滋味，胜过任何美食。那才是20世纪纯正的东北儿童版的“舌尖上的中国”。

吃水牛儿是有讲究的，但讲究不大。瘦家伙没有胖家伙好吃，主要是瘦家伙身上肉少，有些扎嘴；胖家伙不仅肉软味鲜，还有籽，嚼起来又香又甜，据说那是高蛋白，真正的山珍。

我小时候很爱抓水牛儿，除了因为平常总也吃不着荤腥，解解嘴馋，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怕雨一停，那些水牛儿会突然消失，不知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

即使在我们家小屋里，听到外面的雨一停，我想，那些活着的水牛儿也有可能踪影皆无，它们是为雨而生的。所以，在它们还没来得及遁形之前，就着雨声，吞进肚子，是最保险的办法。

当然，想吃水牛儿需要有点冒险精神：

一是，不畏惧捕捉时手脚受伤；二是，不要怕在屋内的地上烧烤时，会引起屋内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