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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的成因分析

2023-11-18孙国华

新楚文化 2023年20期

【摘要】陌生化语言是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特殊语言形式,这种语言极容易造成听读者解读接受障碍。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的成因,主要源于陌生化语言与听读者之间存在的三方面冲突:一是陌生化语言语意指向的多重性与听读者接受取向的单一性之间的冲突;二是陌生化语言审美形式的创造性与听读者审美接受惰性之间的冲突;三是陌生化语言对美的追求与听读者求真求知之间的冲突。分析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成因,有助于接受者跨越陌生化语言接收障碍,欣赏陌生化语言之美。

【关键词】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语意指向;审美形式

【中图分类号】I0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0-0082-04

一、引言

陌生化语言是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特殊语言形式,通常表现为背离常规、偏离规范和突破范式。因此这种语言也极容易造成听读者解读接受障碍。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的成因,主要源于陌生化语言与听读者之间存在的三方面冲突:一是陌生化语言语意指向的多重性与听读者接受取向的单一性之间的冲突;二是陌生化语言审美形式的创造性与听读者审美接受惰性之间的冲突;三是陌生化语言对美的追求与听读者求真求知之间的冲突。

二、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的成因分析

(一)陌生化语言语意指向的多重性与听读者接受取向的单一性之间的冲突

陌生化语言与日常语言都属于语言范畴,在使用过程中都离不开特定民族约定俗成的语言文字符号。因此听读者对陌生化语言的理解接受,不能完全摆脱语言文字约定俗成的“语义”约束。但陌生化语言与日常语言的区别在于,日常语言在其功用上偏重于语言的指称性和陈述性、表达日常生活的实用意识,着重于确定信息的传达。而陌生化语言则偏重于语言的非指称性和表现性,特别是透过语言形式的变化所带来的内容意义上的多义性与不确定性,使陌生化语言有了多重的语意指向,赋予陌生化语言更多的审美内涵。陌生化语言语意指向的多重性是由说写者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决定的,凝结了说写者对客观世界和个体生命价值、生命意义的独特领悟。例如:

(1)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夏宇《甜蜜的复仇》)

复仇怎么会有甜蜜的感觉,为什么复仇,复仇的结果又是怎样……《甜蜜的复仇》其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高明的留白。诗人写“你的影子”,或许是因为人已别她(他)而去,只有影子还留在心中。诗歌一开头从“你的影子”落笔已是突兀,再给影子加“盐”更显不合常理。或许是怕美好的影子变质才“腌起来”,也或许是“风干”了,到老来当作“下酒菜”的时候才更有咀嚼回味的余地。“你的影子”本身无味又无情,只因给“影子”加了“盐”就成了下酒“佳肴”。这“盐”的成分可以是刻骨的相思、浓烈的爱恋、无果的遗恨、爱而不得的失落、始乱终弃的哀怨,又或者是劳燕分飞的怅惘……由此看来,唯有腌制、风干你的“影子”,方可以将记忆镌刻存储,用偏离常规的陌生化语言形式,赋予丰富的审美意义,表达言说者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此时方才明白了“甜蜜”的含义,体验到了“甜蜜”背后的孤独,知道了有一种“美丽”叫“哀愁”,有一种“甜蜜”叫“复仇”。诗歌5句共19字,换一种通俗的语言表达,那就是“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把原本两句平铺直叙的话断成5个诗句,不仅增加了诗歌所特有的节奏感,更是强化了诗人的情感张力。语言形式上,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以名词叠加著称,《甜蜜的复仇》则是以动词性短语的叠加与《天净沙·秋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般而言,作为个体的听读者都有自己的听读倾向,这种倾向往往是比较单一的。一个听读者如果只认定陌生化语言众多语意指向中的一个或两个,而不是兼顾其他,或只把陌生化语言当做日常语言,仅认定其常规语义的肤浅层面指向,那么对陌生化语言的接受必然是盲人摸象,很难对陌生化语言有全面的把握,甚至得出错误的结论。陌生化语言语意指向的多重性与听读者接受取向单一性之间的冲突,造成接受者无法接受或不能完全接受,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听读者不可能轻而易举獲得解开陌生化语言神秘面纱的钥匙,我们只能更多希望听读者尽可能多地耐心学习,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要对世界始终保持敏感而又开放的心态,尽可能地去阐释陌生化语言蕴涵的多重语意指向,而不能一味要求说写者去顺从听读者对一般性、普遍性、日常性的语言喜好。

(2)南方夜空湛蓝而宁静……一片一片的鳞甲,是一个又一个的窗户。米,那些散射莹光的雪白大米,一群群,黄昏从鳞甲的窗户飞出,黎明前重又缓缓飞回……黑暗河流的渡者和青麦平原上的夜行人,于是见识了像玻璃碎裂般发出清音的满天繁星。(曹建平《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1]

“散射莹光的雪白大米”是江南特有的物产,可这“雪白大米”“黄昏从鳞甲的窗户飞出,黎明前重又缓缓飞回”,又分明是指从窗户中透射出来的灯光,这“米”的“飞出”“飞回”又意味着这不再是实实在在的具体的“雪白大米”,恰恰与亮起和熄灭的灯光吻合。我们固然可以把“满天繁星”理解成客观的自然存在,但又未尝不可以理解为从无数窗户中透射出来的灯光,或者是头脑中由此联想到的“雪白大米”。文本作者故意模糊了“米”、光线和“满天繁星”之间的界限,将三者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灯光不仅有色,还有质与形,更有动态与声音。作者就是通过丰富而又细腻的主观感受,给读者描绘一幅存在于作者主观心灵世界的亦真亦幻、似实而虚的具有江南特色的夜景:“南方夜空湛蓝而宁静”,但更有一分特有的充满灵性的生动。这种充满了审美趣味的陌生化语言,“淡化了语言的所指意义,人的经验世界由此而心灵化,人们在感受语言客体的同时,也领悟到了藏匿在语符中的言外之意,并由此获得不尽的美感享受”[2]。在这样的语言面前,单一的、线性的、惯性的日常语言思维就会显得无力。

陌生化语言是一种创造性艺术语言,是走在语言变化发展前头的弄潮儿。接受者从不能接受到完全接受是一个过程,这一过程是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陌生化语言与听读者之间的冲突是客观的矛盾运动,是符合语言变化发展规律的。

(二)陌生化语言审美形式的创造性与听读者审美接受惰性之间的冲突

认同,是听读者审美接受的第一步,表现为听读者以自己已有的思维模式、审美标准对语言作出反应处理。通常采用的处理方式有尖锐化和整平化两种。尖锐化处理,表现为用自己的兴趣去选择、突出自己熟悉的一部分,而对作品的整平化处理,则主要表现为舍弃、漠视自己陌生的一部分。由于个人才力、阅历、学识、文化、语言修养乃至个性、气质等诸多因素的限制,久而久之就会形成稳定、程式化的审美接受图式,这种审美接受图式一旦固化就会很难被打破,就会形成单一审美接受惰性,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固化思维。这种审美接受惰性和陌生化语言追求个性、独特、新鲜、反常的创造精神之间一时难以达成一致。陌生化语言往往以特殊的语言形式,传达说写者极其独特、微妙而又细腻的思想情感,加上这种语言形式尚没有经过充分的语言实践确证,因此,陌生化语言对于喜欢程式化思维的个体来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怪物,对于一个具有审美惰性的个体来说,它是一个创造但孤独的先行者。陌生化语言审美形式的创造性所体现出来的超越自我的要求与听读者普遍认同自我的审美接受惰性之间的冲突也就不言而喻了。例如:

(3)我家有爸爸妈妈和我,每天早上我们三个人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晚上又殊途同归。

爸爸是建筑师,每天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妈妈是售货员,每天在柜台前来者不拒;我是学生,每天在教室里呆若木鸡。我们家三个成员臭味相投,家中一团和气。但我的成绩不好的时候,爸爸也同室操戈,心狠手辣地揍得我五体投地;妈妈在一旁袖手旁观,从来不曾见义勇为,有时甚至助纣为虐。

我每次考试成绩下来后,80分以下女子单打,70分以下男子单打,60分以下男女混合双打。这就是我的家:一个充满活力的家。(小学生满分作文《我的家》)①

短短的一篇文字,“误用”了众多的成语,而且这些成语大多带有贬义色彩,对成语的理解要么是望文生义、要么是夸大其词、要么是张冠李戴。但当我们阅读的时候,不会以固有的文通句顺的审美惰性对之指摘,反倒觉得唯有“误用”方显文本语言余味无穷,令人拍案叫绝:精选贬义色彩的成语,尽显父母望子成龙却又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态,足见家庭正确教育观念的缺失;望文生义、夸大其词的成语别解,可感“我”面对父母的简单粗暴敢怒而不敢言,于反讽当中流露出无奈、自嘲甚至是心中无言的反抗……这些成语的“误用”符合小学生作文的“幼稚”特点,切合小学生语言认知的“肤浅”层次,却又反常合道,童真童趣跃然纸上,一家三口形象呼之欲出。我们与其把这段文字当作“小学生作文”,倒还不如相信是一位写段子的高手,惊叹其不同寻常的言语智慧,从故意制造的这些美丽错误中品味丰富而又特殊的审美意蕴。

现实生活中,一些听读者对语言的理解,习惯了按照高度抽象概括的词法规则、语法规则、逻辑规则对语言文字“语义”进行简单相加。这种简单粗暴的语言处理方式,或许对部分日常语言有用,但在陌生化语言面前,要么一知半解、要么不知所云,以肤浅层次“内容”的不可解、不可知,抹杀陌生化语言内在的审美意味。例如:

(4)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

有人在报纸上撰文道:“以笔者看来,这句话是有语病的。黑夜给了他黑眼睛,那么白天呢?何以只有黑夜给了他黑眼睛呢?”这样的评论,就是习惯了“平平仄仄”的古典诗词审美惰性,而全然不知“旧诗和新诗的差异,来自二者各自不同的诗学范式,诗学范式体现了诗人的审美心理活动方式。旧诗的诗学范式,主要表现为“规范—模拟”的审美心理结构,而新诗的诗学范式,则主要表现为‘体验—创造的审美心理结构”[3]32,从而导致对追求语言创新探索的当代诗歌横加指责。

(三)陌生化语言对美的追求与听读者求真求知之间的冲突

求认知、求审美是两种不同目标层次的追求。“求认知”是以科学的实证态度获得对事物客观共性知识的掌握为追求目标,关注的重点在于语言表达是否反映了客观事物的真实,是否能够获得对事物合乎逻辑的科学理性的知识,表现出对个性的排斥。美的东西一定是“真”的,但“真”的东西不一定是“美”的。陌生化语言是“熟悉”的“陌生”,他同样追求“真”,但这种“真”附丽于具有独特审美意味的语言形式,是一种有别于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陌生化语言指向人的心灵,指向人内心的审美体验,是将语言尽力感觉化和心理化。因此陌生化语言对美的追求并不止于对事物客观知识的反映,更是把审美主体对世界独特的主观感受、个性化的领悟作为终极目标。陌生化语言的接受过程就是听读者与说写者试图进行对话,在情感上产生共振、在体验上趋向认同。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一般的人们理解的事实,是十分狭隘的,他们既不理解梦的真实,更不理解思想的真实——对想过即活过这句话,他们一定大摇其头——他们可以理解类型化的小说人物,却不一定能理解典型化的小说人物,更不会理解本相化的小说人物;他们能够理解人与自然的搏斗,能够理解人与人的搏斗,不一定能理解人与自己的搏斗……”[4]9换言之,那些止步于求真求知的追求者,他们不可能理解陌生化语言的真实,是无福消受陌生化语言的审美特质的。例如:

(5)都说咱老百姓啊,是那满天星,群星簇拥才有那月光明。(歌词《咱老百姓》)

有人撰文说:“作为常识都应知道,月明星稀。星星明亮的天空,一定是月光很淡,甚至是天空无月,所以,群星怎能簇拥月光明?”认为词作者说“群星簇拥才有那月光明”,“这是极为无知的主观臆断”②。我们姑且不论文中对星星与月亮的常识性理解是否正确,但该评论者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致命错误,那就是用日常语言求真求知的尺度标准来理解歌词这种具有审美价值意义的艺术语言。美国学者爱伯哈德曾经指出:“中国人的象征语言,以一种语言的第二种形式,贯穿于中国人的信息交流之中;由于它是第二层的交流,所以它比一般语言有更深入的效果,表达意义的细微差别以及隐含的东西更加丰富。”[5]歌词中的“星星”与“月亮”是象征符号,赋予了字面语义之外的体验性象征意义,这种体验性语言显然胜过了科学性。“星星”与“月亮”之间的关系已不是通过科学研究得出的、为人熟知了的理性认识,而是进行了陌生化处理。这歌词是对创造历史且已被历史确证了的老百姓的深情礼赞,它让人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没了绿叶的衬托,哪来红花的艷丽。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人民、忘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就像人们不能只看到皓月当空、艳阳高照,却看不到簇拥月亮的满天星星和托起太阳的浑厚黄土地。再如:(6)或许,我们是写生之人,晨昏之间落笔,画出离合悲欢。或许,我们只是画里浮萍,飘零在时光里,不知谁在执笔。(随园散人《半生红尘,半世空门——李叔同传》)例(6)作者只提供了两幅形象画面,形象背后究竟诠释了什么样的人生内涵,对求真求知的一般读者而言是语焉不详,表意不明,说了似乎等于没说。但从对美的诗意追求角度而言,两个“或许”确实把人生道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是写生之人”,可以左右自己手中的画笔,画出一幅色彩鲜明的人生画卷,这画卷可以是自我人生的写照,也可以是以第三者局外人的身份,以自己的冷静客观或悲天悯人的情怀描画人间一出出、一幕幕的人生悲喜剧。明知人生有许多的无奈和缺憾,却又无法自主把控生命的轨迹,犹如水上无根之浮萍,在漂泊中走向生命尽头。你是?他是?我们都是。“道可道,非常道”,既然无法用有限的语言文字、按照抽象的语言规则穷尽博大精深的自然宇宙人生,倒还不如“欲说还休”,留给读者自己去体验、去领悟,据象而得意,得意而忘言。陌生化语言是讲究“藏”的语言,因“藏”而“空”,因“空”才让人获得无限的审美情趣和难言的情感体验。“藏”的东西如果让说写者自己说出来那就不是陌生化语言了,就如同卞之琳《断章》说人生,说透说明了,《断章》的“风景”也就荡然无存了。

三、结语

上述提到的陌生化语言和听读者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是客观存在,只有充分认识到这种矛盾的存在,我们才能更好地解决矛盾,才能跨越陌生化语言接受障碍,让“陌生”转化成“熟悉”。有了这样的跨越,听读者才能真正欣赏到陌生化语言这朵艺术奇葩。

注释:

①引自《小学生满分作文〈我的家〉四字成语用绝了,老师:神童!》,于老师微课堂,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4443732730893462&wfr=spider&for=pc。

②引自《都是些什么不通的歌词》,百度文库, https://wenku.baidu.com/view/60838692804d2b160a4ec07d.html。

参考文献:

[1]黑陶.泥与焰:南方笔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2]田文强.“陌生化”——文学语言的审美因素[J].美与时代(下半月),2010(02):17-20.

[3]章亚昕.中国新诗史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

[4]薛世昌.我们和诗歌的现代冲突[J].诗探索,2001(Z2):1-11.

[5]W·爱伯哈德.中国文化象征词典·序[M].陈建宪,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

作者简介:

孙国华,男,无锡高等师范学校副教授,研究方向:语文教育教学、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