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入海底
2023-11-18白日梦游水色花青
文/白日梦游 图/水色花青
如果我躺在这里,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躺在这里,一起忘记这个世界。
一
头顶法兰绒质感的满天繁星,身后小船上冲破黑暗的橙黄灯光,以及温热海水中漂浮在自己身侧的人,都让陆小野感到无比安心。
这漆黑海面上的一方明亮天地,莫名让小野想到小时候在床上用被褥搭起来的安全堡垒。那时,她一个人躺在柔软的堡垒中,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喧闹争吵。
而现在,她身边还多了一个伙伴。
若说和这伙伴的初见,还要回到几天以前。
此时正值农历新年,本是阖家团聚的时候,但正在读大三的陆小野却实在无法忍受家里的气氛,独自一人来泰国潜水。父母闹离婚,家里天天鸡飞狗跳,撕碎最后的体面。二十年的情谊走到决裂的一刻,竟是如此难堪。他们只顾着互相撕扯啃咬,对于女儿独自出国旅行倒是听之任之。
于是,小野一人坐飞机再转游船,摆脱寒冷冬日奔向温暖海洋,来到泰国的这座以潜水闻名的小岛上。在船上一路摇晃颠簸,风浪大到她一度觉得自己好像在坐游乐场里的海盗船。当她再次踏上陆地的时候,早已面如土色。
“再晃两下早饭就出来了。”小野心想。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码头吱呀作响的木桥上,感觉还像在船上晃个不停。她早已联系好了潜店,只需等在码头便会有车来接。小野四处张望,想挑一个显眼的地方站着,这便看到了那个人。
午后的热带阳光耀眼夺目,将石子路面烤出了蒸腾的虚影。红底白字的鲜亮路牌下站着一个男生,白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身材瘦高的他斜倚在路牌上,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
两人站得不远,小野一眼便注意到了那肌肉线条明晰的小臂,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以及,凸起的喉结。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原本低着头的男孩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小野立刻低眉敛目,一副清心寡欲的贤良模样。
“哔,哔,”一阵喇叭声响起,小野抬头便看到了一辆敞篷……拖拉机。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精瘦,皮肤被热带的阳光晒的黝黑,并且两侧脸颊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一看就是长期戴潜水镜搞出来的色差。
“陆小野是吗?”这男人大声喊道,试图盖过拖拉机聒噪的突突声。
小野点点头,正要手脚并用把三十斤行李扛上拖拉机,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我来吧,你先上去。”这声音带着男孩的清新舒朗,又带着男人的温暖醇厚。原来是刚刚站在路牌下的那位男生。
“哟!迦南,一年不见,还是女生杀手啊!”驾驶座的男人调笑道。
“你闭嘴吧。”男生回道,“一年不见,你嘴还是这么欠。”
很明显这两人是熟识,小野坐在拖拉机里的小板凳上,如小鸡仔一般缩在角落,略有些尴尬。
男生单手一撑跳上车来,对小野伸出右手说:“沈迦南。”
“陆小野。”小野握住他的手指,轻晃了两下,算是握手了。
拖拉机沿着石子路突突突地爬坡,犹如扯着一幅破锣嗓子唱了一路。石子路面坑洼,沈迦南坐在拖拉机侧边的位置上,熟门熟路的用腿将两人的行李抵在车角,防止它们撞来撞去。
驾驶座的男人是个话篓子,插科打诨一路没停,小野也因此了解了情况。这位话篓子大名叫做黄粱,兼职拖拉机司机,本职是潜水教练。小野此时由衷希望他本人的性子能比那张嘴靠谱一点,毕竟未来几天要跟他一起下海,小命儿拿捏在他手里。
小野放空心绪,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这里天空开阔,云层低矮,空气里透着海水的湿润。万物舒展,枝长叶蔓,铺天盖地肆意生长着。
一路上两侧皆是本地人住的砖瓦房子,间或种植着各种热带植物。在丰沛的阳光和雨水里,万物好像是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供它们义无反顾活出绚烂,颜色多到甚至显得有些吵闹。
二十多分钟后,就在小野觉得自己屁股已经被拖拉机墩麻了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欧式建筑群,一看就是面向游客的潜店。她松开一路紧攥着车栏杆的手,活动了一下手指,伸了个懒腰。
咣当一声,拖拉机猛扎进一个坑里,又哐哧一下一个猛子爬了出来。小野瞬间就失去平衡,小板凳刺啦一滑,身子往后一栽,眼看就要磕到车板上,一双有力的大手瞬间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腰。
“你没事吧?”迦南俯身低头问道。
小野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为一秒前的危机,还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大脑无法正常运转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手,热乎乎的。
那手掌的热气透过背后薄薄的衣料,窜进了小野的皮肤,如同在热带夏日里疯长的茑萝花,在每一寸纹理中嚣张跋扈。
小野一边摆手说“没事”,一边狼狈坐直身体,试图远离背后的热源。逆光之下,面前的男孩好似被逗笑了一般眼睛一弯,盛着碎光的湖面便荡漾起涟漪。
二
后面的一切,她都记不太真切。稀里糊涂地找到酒店办了入住,稀里糊涂地在潜店办了入学,稀里糊涂地听了一下午潜水理论课,稀里糊涂地考了试。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和一些让你呼吸停滞的时刻相比,那些不重要的时间总会被记忆按上快进键。
待学到头昏脑胀的小野终于走出教室时,天已经黑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度假,简直比上学还累。在潜店门口的大排档吃了个泰式炒粉,吹着晚风,轻松惬意地走上回酒店的路。
走着走着,这种轻松的心情逐渐消失,她在黑暗的坡道上绕来绕去爬上爬下了二十多分钟,逐渐认清了一个现实——她迷路了。这一大片建筑群在黑夜的笼罩下看起来长得差不多,旁边不时有一片片被灌木围起来的游泳池。岛上的路曲曲折折,路灯昏黄幽暗,又有一棵棵疯长的巨树遮挡视线,难以辨明方向。一路上都空荡荡的透着诡异,找不到一个人问路。
在小野第三次绕到路转角处供着的一尊神像时,她真的有些崩溃。这大概是某个泰国本地信仰的神佛,小小佛像面前摆着贡品和蜡烛,四周环有橙黄色暖光。那神像盘着莲花坐,慈眉善目地看着小野。
走路太多,脚上的人字拖变得十分磨脚。她叹了一口气,踢开鞋对着佛像坐了下来。来到这里,本以为可以脱离家里的那些烦扰,一股脑儿地逃入海底。但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刚得片刻安闲,脑海里就浮现出拍着桌子愤怒质问的母亲,和站在破碎碗碟中间沉默的父亲。他们一个说和对方结婚是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一个说过去的三十年分分钟都是煎熬。两个痛苦愤怒的灵魂只想着用最狠毒的话语伤害对方,却没想过一旁孩子的感受。
那我呢?
我的存在又算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小野决定逃离。
小野怔怔望着佛像愣神,喃喃问道:“明年再来的时候,我是不是就已经没有家了?”她瘪了瘪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抱着膝盖想要缩成小小一团,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小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而面前的神像眉眼低垂,似是悲悯于众生皆苦,又似坐看浮云般不悲不喜。
“你还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小野抬起头,带着满脸泪花,抽抽噎噎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眼前的沈迦南刚游完泳,肩上随意的搭着一条浴巾,在昏黄灯光下,露出影影绰绰的腹肌线条。他身上满带着水汽,湿漉漉的短发结成一簇簇的模样,微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蹲在佛前的小野。
不知为何,此刻觉得他如夜色般温良。
“你怎么了?”沈迦南再次问道。
小野吸了吸鼻子,只打算说一半的实话:“我找不到回酒店房间的路了。”
男孩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停了片刻,说:“我带你回去。”
遇到救兵,小野用袖子草草抹干净脸,穿上被踢到一边的人字拖,走到沈迦南旁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跟他说了句谢谢。
她默默跟在后面,原本难过的情绪逐渐被这安静的相处安抚,耳边只有夏夜聒噪的虫鸣,还有拖鞋与地面有节奏的摩擦声。这声音越拖越长,小野人字拖的细带子磨得脚痛,让她越走越慢。
沈迦南注意到了她的不适,看她越走越慢,于是将自己脚上穿的拖鞋脱了下来,用浴巾擦干净上面残留的泳池的水,说:“换上我的吧。”
小野觉得如此麻烦他很不好意思,摆手回绝说:“不用不用,我还好,可以坚持。”
沈迦南没理嘴硬的女孩,蹲下身去把自己的拖鞋放到她脚边,仰头看着她问:“要我帮你换吗?”
“不…不用…”小野被他这提议震惊得一边摆手一边结结巴巴的回话。
他歪了歪头,得逞般笑着说:“那就自己穿。”
“哦…好。”小野低头投降,将人字拖提在手里,穿上沈迦南的拖鞋。她的脚很瘦,穿在男式拖鞋里显得有些晃荡。
沈迦南不知为何盯着她的脚多看了两眼,又生生移开视线,说:“从潜店到酒店的路,你记得每次遇到岔路口都向左转,经过三个岔口就到了。”仿佛是为了不让女孩感到难堪,他继续安慰道,“山路比较绕,第一次来确实不容易记得。”
小野点点头。走在正确的路上,很快就到了酒店。一进大堂,就闻到了熟悉的柠檬衣物柔顺剂味道,如热带的阳光一般安抚心神。
两人进了电梯,不约而同的按了三楼。沈迦南笑笑说:“我住303。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我。”
“……我住304。”对门儿。
虽然住的这么近,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小野都没再遇到过沈迦南。她每天早上嘴里叼着一个面包急急忙忙地跑去潜店的泳池和另外三位学员一起练习水下技巧,晚上累得倒头便睡,比在学校还要充实。
三
第四天跟着黄粱教练出海,这才在船上遇到了沈迦南。两天不见,他的皮肤已经晒出了一层柔和的蜜色。
第一次下海,小野心里难免紧张。她仔细做着全套入水前的准备,检查气瓶、套上脚蹼、将BCD(浮力调整装置,潜水背心)牢牢固定在身上。黄教练招呼大家结对检查设备,坐着的小野双腿用力往上一蹿……没站起来。
气瓶固定在船边铁环中,坐着的潜水员必须垂直起立才能顺利把三十斤重的气瓶提起来。小野就像一只背着过重壳子的乌龟,原地直蹬腿却不得动弹。
“我帮你。”沈迦南一手提气瓶,一手扶小野手臂,帮助她站了起来,顺手开始检查她的潜水设备。
虽然隔着厚厚的潜水服还有一身沉甸甸的设备,但男孩认真上下检查的模样还是让小野脸热。她不免在心里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该你帮我检查了。”沈迦南轻轻拽了拽小野的BCD,让她回神儿,“想什么呢,潜水要专心。”
“哦。”小野一脸严肃,微皱着眉头,按顺序认真检查气瓶和BCD,好似面前摆着的是价值十个亿的大项目。“好啦,没问题。”她抬头便撞见沈迦南笑意未收的模样。
原来他有两个小梨涡。
小野心想,有点可爱。
“陆小野,你过来第一个跳。”黄教练站在船边朝小野招手,那模样就像在招一条狗。
第一个……好吧。小野穿着脚蹼,迈着鸭子一般古怪的步伐挪到船边。戴好潜水镜,一手按上呼吸头和潜手镜,一手按着腰上的配重带。低头看看,波光粼粼的水面距离船边至少有一米多高的距离,跳下去需要勇气。小野在心里倒数计时了几遍,就是无法迈出步子,在船边磨蹭着。
这时,耳边传来了黄教练打趣的声音:“刚才光顾着犯花痴,忘了我怎么教你跳水了吗?”
小野忽的面上一热,视死如归的迈大步跳进了海里。
海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铺天盖地,像一个牢固的拥抱一样从头到脚攫住她的身体。这海水,带着太阳的温暖,带着汗水的腥咸。
待船上的人一个个跳入海中,大家便一齐下潜。海水逐渐没过头顶,海面的白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海底茫茫一片蓝绿色,如同宇宙一般无垠。他们就像漂浮在外太空的宇航员,进入了危险又美丽的异世界。
小野耳中只有水流与自己的呼吸声,就好像身处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中,一切事物都被模糊了边界。她从未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的安静,原本躁动的心也随着一次次呼吸变得舒展。沈迦南就游在她两米之外,不管她游得快还是慢,总是紧紧跟着她的方向与步调。
一群群色彩斑斓的小鱼从他们身旁欢快游过。海底之大,无奇不有,鱼儿们早已习惯了这些长得和自己不太一样的笨拙鱼类了。做一只小鱼大概也挺好的,每天和一大群兄弟姐妹一起畅游碧蓝世界,遇到的烦心事大概也仅限于某顿饭没吃饱。
正神游天外的小野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她这才发现原本离她有段距离的沈迦南就游在她的身侧,伸手向小野身后指着。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景象让她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在一片朦胧模糊的水中,一只灰蓝色的庞然大物正悠悠然朝他们游来,身边还伴随着一群小鱼,如围在花朵旁上下翻飞的蝴蝶一般扑棱着尾巴。那条脑袋扁扁的大鱼正是来泰国之前就在旅行手册上面看到过很多次的鲸鲨。黯然无波的水底,它好似身披星星点点的银河,即使被一群鱼儿簇拥着,它也显得那样的孤独。
又或者完全是自己想多了。
她忽然想起中学时学到的庄子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用力踢了几下水,想要赶上越游越远的鲸鲨。与其纠结它快不快乐,还不如与它一同畅快游一场。这海底这么大,何苦受困于自己狭窄的视野与生活。这世界那么大,何苦作茧自缚。
逃入海底的小野,总算破开了硬硬的茧。
结束这一潜回到船上,原本顺利畅快的一天出现了小小的意外。傍晚时忽然浪随风起,原本就颠簸的船更是在海上跳起了霹雳舞。小野第一次出海没有经验,光着脚在船上,一个脚滑没站稳,不平整的甲板地面便在她脚底划出了一条血沥沥的口子。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船上的人乱作一团,同行学员把她安置在船边座位上,待黄教练找出急救包,沈迦南一把接过,跪在小野脚边用酒精给她消毒。小野本来能忍受这伤口的疼痛,但被酒精一冲,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跑。沈迦南一边皱着眉头为她包扎伤口,一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说:“痛就捏我。”
谁知道,他这样说却让小野哭得更凶了。
这一幕让小野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她蹦蹦跳跳撞破了膝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旁的妈妈指责爸爸说他没有好好带孩子,爸爸说如果他们不在身边小野一定就不哭了,毕竟,有人安慰的孩子才会哭得更凶。
现在看来,爸爸是说的没错。
但若能忍住不安慰,这爱到底要微薄到何种程度呢?
她用力捏住沈迦南的肩膀,哭出了不顾一切撕心裂肺的气势。
“你不哄她就不哭了。”一旁的黄教练没心没肺的抛出一句话。
“没要你哄!”小野说。
“我乐意哄。”迦南说。
两人几乎是一同回答的,一个带着哭腔,一个带着笑意。
四
船在日落时靠岸,沈迦南背着行走不便的小野走在沙滩上,细软的白沙还保留着白日里阳光的温度。华灯初上,岸边的酒吧餐厅一条街热闹极了。小野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趴在沈迦南背上,耳边传来酒吧驻唱歌手低沉沙哑的歌声。
If I lay here,
If I just lay here,
Would you lie with me and just forget the world.
如果我躺在这里,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躺在这里,一起忘记这个世界。
沈迦南挑了一家海边的餐厅,背着小野在室外的凉棚下找了位置坐下。男孩抻着身上的背心抖了抖,小野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泳衣把他的背心浸湿透了。
“不,不好意思啊……”小野打心底里充满歉意。
沈迦南看到她手上递过来的布是桌上擦嘴的餐巾,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没关系,都是海水,习惯了。”
“你经常来这里潜水吗?”小野问。
沈迦南点头道:“嗯,每年都来。”
“每年都来?这岛是你的什么秘密朝圣地吗?”小野打趣道。
沈迦南停顿了一秒,扭头看着视野尽头苍茫的海面,缓缓道:“不是朝圣地,是…祭奠故人的地方。”
原来,沈迦南和黄粱的好友,便葬在这片海中。他们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但那位好友因患抑郁症而自杀,死前留下的遗书中写着他想要死后能晒着热带的太阳在海上飘流四方,去见生前不曾见过的美景,体会生前难以捉住的温暖。于是,在好友的骨灰被洒在热带的大海里之后,黄粱成为了一位潜水教练,日日伴海浪漂泊,而沈迦南则选择攻读心理学博士,立志成为一位心理医生。
小野沉默了。桌上的冻柠茶在闷热的温度里孜孜不倦地向外沁着汗,冰块也不堪重负地不断分解消融。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失去挚友的人,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他的一起揪了起来,于是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湿漉漉泛着水汽的头顶。
有时候,身体能比语言更好地传达情绪。
让她没想到的是,沈迦南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自己放在他头顶的手,轻轻拉着它划过他的脸颊,而后侧头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那触感,就如同在海底好奇凑上前来轻咬自己皮肤的小鱼。
小野控制不住脸热,一口干了一杯冻柠茶。
“……”对面的沈迦南忍笑忍得很痛苦。
接下来的几日,由于脚伤,小野顺理成章的取消了潜水日程,也躲过了与沈迦南的相遇。穿上绵软的运动鞋,包扎起来的伤口一点也不痛,她独自游荡在小岛上的各个本地集市里,把泰式炒粉和芒果糯米饭吃了个够。买了热带小岛上独有的抹胸花裙子,戴着一顶草编宽檐帽,活脱脱一幅本地人模样。小野由衷的感慨,这才像是度假,之前每天起早贪黑的出海,累到沾床就睡,比起度假更像是军训。
唯一的不好,就是自己好似一只缩头乌龟,到现在还没通过沈迦南的微信申请。大概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为人类间的亲密关系受伤而来到这里,现在又要走入另一段亲密关系吗?
用一段关系治愈另一段关系,感觉对对方不是很公平。
不过,过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终于想开了些。生活中的人,本就来来去去,带着各式各样的目的与使命。若是当作一期一会的缘分,便只需要珍惜就可以了。
这天下午,小野收到了黄教练的信息,通知她一起参加晚上的夜潜。在一片漆黑的夜晚潜入海底,听起来像恐怖密室一样让人激动,小野的脚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果断报名参加。
于是,在这一天中粉紫色晚霞如掀翻的墨缸一般肆虐整片天空的时候,小野在海岸边见到了沈迦南。
海风猎猎,海浪烨烨。男孩的头发肆意翻飞,宽大的T 恤随风鼓动。
小野看着他,莫名愣了一下。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不着调的想法:“这发量,不像博士啊。”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远处的男孩回眸看了过来。两人距离虽远,但小野敢打赌,在视线撞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男孩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如果问沈迦南他是什么时候动心的,他想起的是女孩在拖拉机上重心不稳摔倒时尴尬泛红的耳朵,那天晚上穿着他宽大拖鞋的小白脚,以及安慰抚摸自己头顶的温暖手心。但若问他是什么时候心软的,那一定是因为不小心偷听到了女孩坐在佛前抹眼泪时的那句“明年再来的时候,我是不是就已经没有家了?”
作为一名见习心理医生,他在心理咨询室里听过太多无助的哭声。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人在苦难中踽踽独行,而眼泪,就是向上伸展不断求助的双手。但他从未将小野视为自己的病人。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哭得让人心疼的女孩,让他控制不住的想要用手托住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她。
五
几日不见,再次见到站在海风中一手扶着草帽一手拉住长裙的小野,沈迦南忽然发觉心中那种鼓囊囊沉甸甸的情绪大概就是思念。
看到和晚霞一般绚烂的女孩,他的心也跟着轻盈了起来。
待天色从透明的靛蓝逐渐转为深深的藏蓝,载着潜水小队的船缓缓隐入夜幕。大海如浓稠的墨汁一般吸收所有光亮,目之所及只余船上的照明灯打下的白色光圈。潜水小队装备齐全,在黄教练的一声令下依次入水,跟随着他手中的手电筒光缓缓下沉。
声音、思绪、光线、温度,皆被海水吞没。一呼一吸之间,小野的胸腔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沉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她忘却了自己,宛若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沉浸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中。
沈迦南游到她身前,摆摆手拨弄着海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小野面前原本漆黑一片的海水中,出现了一群群漂浮摇曳的荧光小生物,它们因海水的激荡而发光。小野学着沈迦南的模样,不断挥舞着双手,身边飘起一层层莹莹绿光,就像一片藏在海底亘古隐匿的银河星系。
游在队伍最前面的黄粱,一扭头就看到了在海底不断扭动宛若神经病瘾发作的两个人,周身围绕着一片片绿光,如同在海底疯狂舞动的迪斯科灯球。他叹了口气,摇了摇手中的叮叮棒,招呼他们跟上队伍,内心不由腹诽:“沈迦南这龟儿子,临时要求我安排夜潜,保准是为一己私利。”
还没游多久,小野忽然就觉得不对劲,她低头一看气压表,发现气压不知何时已突然降到了红色警戒线以下。她忽然慌了起来,一把捉住沈迦南的手,拉着气压表伸到他面前。
看到上面的数字,沈迦南原本带着笑的眉眼忽然就冷了下来。他朝黄粱那边打了个手势,就拉着小野开始上升,一边注意着他气压表上的度数,一边看着自己的潜水电脑表,以免上浮过快造成危险。
黑乎乎的周遭全是呜咽的水声,小野紧张,但又无比安心。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有着莫名的信任。眼看距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小野气瓶里的气却已消耗殆尽,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沈迦南把自己的备用气源塞给她,继续有条不紊的带着她慢慢上浮。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两人的呼吸与心跳逐渐同频共振。
待氧气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小野和沈迦南终于一起浮出了水面。吐出呼吸头,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新的空气。小野借着身上BCD 的浮力躺平在海面上,看着头顶的漫天星辰,身子随着海浪一起一伏。
“你还躲我吗?” 沈迦南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躲了。”小野自知理亏。
“那,这次旅游见到大海,你心情好点了吗?”沈迦南又问。
小野扭头,看到他和自己一样躺平漂浮在海面上。他的四肢如大猫一般舒展,脸上的水珠在船灯的映照下泛着熠熠珠光。
“嗯,好多了。”小野舒了一口气,点点头,仰头继续望着烂漫星河。
沈迦南温暖的声音缓缓说着:“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不小心听到了你哭的原因。经过这么几天和大海相处的日子,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让你难过或想哭的事,放在这天地间,放在这茫茫大海里,其实都不算什么。我们都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来人世间走一遭,就是为了看看这个世界,欣赏美景,享受乐事,其他的并不那么重要。”
小野忍不住笑了,打趣道:“你是把我当作你的病人了吗,沈医生?”
迦南扭过头来正色道:“我从没把你当作我的病人。”
“不是病人,那是什么?”
“……女朋友,可以吗?”
小野本想再害羞忸怩一下,谁知沈迦南又一脸坏笑,补了一句:“救命恩人让你以身相许,不过分吧?”
“哦,好吧。”小野眯着眼睛叫他,“沈男友。”
“已经是男朋友的话……我的好友申请,你通过一下。”沈男友不满意地说道,“怎么你都加黄粱那么久了,也不加我。”
小野噗嗤笑了出来:“我,我回去就加。”
他们躺在起伏的海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一旁的潜水船上传来不知是谁放的淡淡音乐声。
If I lay here,
If I just lay here,
Would you lie with me and just forget the world.
如果我躺在这里,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躺在这里,一起忘记这个世界。
六
等晚上回酒店之后,小野拿到手机第一件事,就是通过了沈迦南的好友申请,然后发去一句:“沈友人,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还不忘配上一个眨眼睛的猫猫头。
几乎是立刻她就收到了回复,屏幕上写着:“别指教了,免得你把我当成犯了职业病的医生。”
小野笑着躺倒在沙发上。窗外隐隐还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声音,盯着头顶吱吱旋转着的老式风扇,就像被催眠了一般,小野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了。
热带的夏日夜晚,带着它蒸腾的热情,送了小野一晚好梦。
如果我躺在这里,希望你也能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