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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长久

2023-11-18林希声松塔

南风 2023年10期

文/林希声 图/松塔

岸和做了一个梦,梦里暗无天光,她捂着耳朵也阻止不了那些声音侵蚀她。最后她不抵折磨,漫无目的地跑到满头大汗,不知多久,才得见阳光。

“你是否从没得到回应,纯粹喜欢一个人十年以上?”

晁觉在看到这条帖子的提问后,好久。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轻敲,郑重其事地在下面回帖。

“有的,且让我好好写下。”

1.

晁觉从上一任老板那盘下了这家小店不过一月,这家名为“致长久”的沉浸式剧场就成为了这座城市人气排名第一的玩乐店铺。

前老板是个品味不错的男人,只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在大学城外开家品质不俗的茶馆。大学生的消费水平难以支撑,最后惨淡收场。她想,估计是个公子哥的消遣,没想着赚钱,刚好让她捡了个漏。她没花多少时间在翻修上,而是在原老板装修上添花,将此处改成了一家全沉浸互动剧场。

不同于早两年大热的剧本杀,也不算传统话剧观赏。玩家在进入剧场后,观赏跟随着NPC 精彩表演的同时,作为参与者进入故事推动发展。要知道一家沉浸剧场的成功与否,除了扎实的剧本内容,NPC 的演绎也是至关重要。

程赳,就是她的王牌。

“那时我还住在一个会漏风的屋子里,漏风的几块地方只能用塑料袋铺着防雨,一到冬天,感觉就熬不过去了。”

《漏屋》是晁觉的剧作老师温菁予特意为她剧场开张完成的剧本,全国独有。程赳当时来试角色时,也是因这一句台词,得到了这个角色。

他那双眼睛是会说话的。

“一到冬天,感觉就熬不过去了。”眼角忽闪的一滴泪,隐忍而上扬的嘴角,没人会不为之动容。

又是一场顺利演出,满堂喝彩。

晁觉站在二楼往下望去,看见程赳站在正中间厅堂上的小桥上与其他演员一起携手鞠躬谢场。他抬头,两人刚好对视,她却四处张望躲过了。回到她的小茶室,红木桌上摆着一套传统茶具,用滚烫的开水,冲醒了第一道深茶。

没一会儿,程赳敲了敲门。

“请进。”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找来,为对面的位置倒上一杯,自己端起面前小杯,嗅嗅。

程赳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单肩背着个破旧的双肩包,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便开口:“老板,你找我。”

晁觉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厚厚的红包,从桌子的这头,推到那头。

“第一个月的工资,有点点仪式感。好好干,老板带你发大财!”

“谢谢老板。”程赳什么表情,接过红包小心收在双肩包的夹层,“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以后每场的提成,能不能直接转给我。”

其他的演员基本都是几场一换的兼职学生,只有程赳一个人是常驻。凭他的演技和人气,她给他开出的价格亦是优渥。

这个月他加上提成不多不少刚好两万整,店里的预约已经排到下下个月,日后只多不少。

晁觉紧皱眉头,快速计算了一下,小心问道:“我不是想探究你的隐私啊……

“我可以给你场结,不过,你是很缺钱吗?”

几乎是没有犹豫,听见他说:“是的,我很缺钱。”

2.

晁觉认为自己十八岁之后,第二做得好的事就是辞职开了这家店。

每天来店里喝喝茶,玻璃门一关在小院晒晒太阳,日子还蒸蒸日上。手机消息提示音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关掉,从此焦虑烦恼,离她老远。

等她从躺椅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她顺手从一旁的草编圆盘上拿起手机。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还没彻底醒来。不知看到了什么,苏醒后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黯淡。

晁觉很快划走了那个页面,咬住下唇思索后,在绿色的通讯软件上找到了程赳的名字。

两人几乎没有对话,页面上只看见两个头像有来无往的转账记录。

她鼓起勇气,又提心吊胆收回了欲发消息的手指,左上角的数字一格一格往前走,合上她已经紊乱掉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最后还是发出:要不要赚钱,3 个小时2000 块。

那边很快就回复:时间,地点。

程赳是个很守时的人,她约好从十一点五十开始计算时间,那么程赳就一定会在十一点四十出现。

“啾啾,过来坐耶——”

二姨的声音又尖又细,稍微提提音量就让人觉得聒噪难忍。晁觉是懂戏的,她可以做到忍耐生理上的厌恶,对着这群不算亲切的亲戚做到滴水不漏。

不让他们可怜,更不让他们看不起。

母亲家是个大家庭,今天这个日子更少不了冷嘲热讽。几番围攻,她都一一应付。当问到对象问题时,程赳刚好掐点而来。

程赳一身正装,糟乱的头发被整齐梳整,他长相周正,浓眉大眼本就生得好看,只需要换一身行头,在人群中就不会是普通的存在。他站在晁觉身后时,她还不曾发觉,直到他将手搭在她裸露的肩头,唤了声:“啾啾。”

如果说晁觉有那么一瞬露出了马脚,那就是他手上温度传递而来时,她感觉自己引起全身反应,挺直了上半身。她尽量接住他的戏,回握住他。”

小舅舅似乎认出了程赳,巍颤颤伸出手指着他:“你是……”

“对,他就是程赳,我的男朋友。”晁觉向桌上所有长辈介绍他,语气难免骄傲。

敬酒间隙,他们主动与程赳搭话,内容无非是自己人生过得不痛快的长辈,美名其曰让他了解她那段不曾知晓的过往,把一个小女孩不幸的童年当做玩笑般说出了口,在她面前找尽优越,发泄着自己的无能。

程赳什么都没说,默默听着晁觉如何应对那些难缠的长辈。

直到母亲携新郎来敬酒,晁觉向母亲介绍程赳,她上下打量了他好一番,似乎有话对她说,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桌上的人有意为难程赳,晁觉为他挡了不知道多少杯酒。几轮下来,晁觉已然上脸,其他人开始探询他的私底。他也毫不避讳,答得干脆:早几年在娱乐圈十八线开外混过几年,现在在一家剧场当演员,年收入有个三十万。

不算多,够唬住这些还活在上个世纪的人。

程赳交完底,方方面面都让刚刚才吹嘘过女婿的二姨下不来台。她不大高兴,用筷子在见底的碗里戳了又戳,悻悻道:“条件这么好,怎么看上我们啾啾了啦。”

晁觉习惯了,自然知道怎么如何优雅地让她不爽,刚要开口就听见程赳说:“跟她在一起,是我高攀了。”

“啾啾是个很强大的女孩。可能你们不清楚,她独立坚强,言出必行,情绪稳定……光是这几点就已经比上大多数人了,还有很多我就不列举了,我知道就行。”

此话一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众人还没缓过神来,又听见他说:“而且,我这年收入也得靠着她才能凑成七位数呢。”

晁觉忍俊不禁,她怎么以前没发现啊……

程赳呛人可比她厉害多了。

二姨气得只能找补,嘀咕了句:“真没本事,还帮男人喝酒。”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晁觉快不省人事之际,听到这句话直接拍了桌子,目中无人指了桌上一圈:“确实没本事,不过就是追到了喜欢的人而已。”

程赳听状,愣了愣。随后蹲下身:“走吧。”

晁觉嘟着嘴呆呆看着他,随即脸颊上挤上两团红晕,趴上他的背,灿烂明亮道:“走…”

“不回来了,以后不会再难过了。”

他们堂堂正正穿过不怀善意的眼神与窃窃私语,晁觉还没醉透,不知听见了什么话,忽然清醒睁眼:“程赳,不愧是你,戏真好呀,留在我的店里,算是委屈你了。”

前脚刚踏出酒店,晁觉后脚就从他的背上溜下来:“今天谢谢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回家吧。”程赳用深邃的眼睛凝望着她,“还没到三个小时。”

晁觉心虚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情绪已经没过颈脖处,多看一眼,她就会在他面前泛滥。她背过身去摆了摆手,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上:“这才喝到哪……明天上班别迟到。”

关上车门前,她又多叮嘱了一句:“今天你听到的……”

“不会说的。”

等到肯定回答她关上车门,隔着车窗道了声谢。

程赳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的车,低声呢喃:“戏是假的,话都是真的。”

3.

晁觉没有任何准备接到了程赳公司的电话。

大意是见程赳在剧场的名气打出来了,邀约接踵而至,想让她帮忙劝劝程赳。委婉说明希望晁觉放人,实际却是句句威胁。

她这才知道,程赳还没有和他公司解约。

她没多说,只回了句:“找我干嘛?这是贵公司和程赳的问题,他是在我这儿工作,又不是把人卖给我了。”

事后也只是轻描淡写跟程赳提起了这件事,试探道:“你缺钱是因为解约吗?”

程赳没有否认。

“你要回去吗?”

程赳承诺自己会好好解决这件事,并说:“老板放心,我不会走的。”

自从上次婚礼后,晁觉和程赳的关系不至于像以前那样only business 了。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老板,只看中业务能力,强调作品要求,其余的,就是金钱交易。他们有最理想的雇佣关系,却少了些亲密。

“等等。”晁觉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程赳,你解约需要多少钱,我有。”

程赳在听到她说这句话时,背影明显顿住了,随后缓缓转身。

他沉着脸,晁觉却固执地盯着他那双深沉的眼眸,不过片刻,程赳便低下头,无奈摇摇。而后又抬起头,笑着说:“我不能要你的钱。”

晁觉知道,他们之间也许连朋友都谈不上。大抵是现下的情境,让她情不自禁。

一句话,把连日来积累的亲近又推回了原点。

“每个人总有些难以启齿,你也别问了,可以吗?”

没人比晁觉更理解这份难以启齿的心情,她说:“好。”

“不过还是谢谢你,谢谢你,晁觉。”

程赳是从选秀节目里进入大众视野的,不过这种选秀在多年前已然泛滥,没有靠谱公司助力,最终也只是沦为类比的分母。

直到程赳因天价违约金登上热搜,他的过往才被揭开,店内的同僚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与“明星”共事。

“天啊,程赳看不出来啊!没想到我们这小庙里还有这么尊大佛。”

程赳对于这些热烈的反应淡淡,只是一笑而过。晁觉知他不愿提起,本想解围,却在一片混乱听见一句:“大明星怎么会来我们这儿?”

她收了声,听自己的心跳愈发明显。

须臾,他启唇:“曾经有个粉丝写信问过我,如果只能选一个字饱含关于我的所有,会选择哪个字?

“我没途径回答她,于是发了条微博,只有一个字——久。”

那天路过,看见店门口正中央墙上挂着的那个字。他停顿下来,看向晁觉,“我就只想留下来。”

“致长久”刚进门处中央是面青灰色的石雕影壁墙,上面刻着一个简体的“久”,那是她亲手刻下的。

时至今日,她仍然清楚记得看见他发那条微博时的悸动。

手机传来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手机的微弱光亮将她照亮。眼角泪水还在不断渗出,眼睛却笑弯了。恍惚了好久,一抹残留在脸上的泪水,爬出床底,端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精心挑选了一张好看的信纸,一字一句写下:致程赳。

致程赳:

谢谢你的答复。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得到你的回答,给你写信被我长久以来当成一种情感寄托,找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发泄我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一生。不知怎么,你总是会在我最最受伤的时候以各种形式出现,给予安慰。好神奇,真的好神奇。比如今天,我又是哭着回家的。我一个人回到家,钻进了床底,躲进了黑暗。你也会像我这样吗?明明在理却不敢反驳,别人还没说几句没道理的话,我的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了。我爸当时就在旁边,可他不为我说一句话。他都不敢替我开口,我又能说些什么。很没用,对吧?有一种全世界只有我只身一人来去,从来没有过得狼狈、自卑、难过、痛苦、孤独……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在这一天爆发了。

直到,你发了那条微博。

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人。

我没想过你真的会读到我那些日常流水和少女感性,写到这里,我才惊觉,迟来地涌上一股羞耻。

不过我想,也许你只是凑巧看见了那封信,如果是那样,我也太幸运了。我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希望你能再次看到,又祈祷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不幸。

还是老样子,祝你一切都好,无灾无忧。

晁觉脱下手机壳,从里面拿出来这张已经泛黄破烂的纸张。

那晚,她和程赳一起坐在“致长久”的小院里,借由星光给予的底气问他:“你为什么选这个字?”

他闭着眼睛,压低声音:“那你呢,又为什么选这个字。”

“我先问的。”

程赳缓缓睁眼,对着满目星河,柔声道:“我想要长长久久,爱能长久,恨能长久,每一种情绪都停留在我身边长长久久。”

“可我困在同一种情绪中太久了,于是我只想……”晁觉忍住悸动,不紧不慢道:“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长长久久的尽兴。”

4.

下午最后一个时间段散场了,身后传来一阵喧闹。观众们从楼梯上走下来,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晁觉热情招呼也得到相应的回应。她置身人群间,而在人声鼎沸之中,一眼便看见了那头的程赳。

拥挤间,他步履不停。楼梯两边各有对称两面窗,他走到折射进一束光的窗前,猛一抬眼,刚好对上她迷离的眼神。

便也看见他目光坚定,步步走向她。

“复完盘了?”两人走出店,她语气轻松道,“晚上还有两场,结束了一起转给你。”

“嗯。”他单手解开左手袖口,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她,“要一起吃晚饭吗?”

晁觉喜欢一个人吃饭,她刚要拒绝,便看见程赳眼神越向她身后,接着,就听见一声令她不寒而栗的声音。

她认出了声音,却不敢回头。

晁觉知道是场持久战,便交代程赳挪开晚上两场的时间给客人免单,并让大家提前下班。程赳看了一眼她的神色便会意,颔首离去。

褚永安的来意很明确,只要钱。晁觉的奶奶生病了,家里每个人都出了钱,只差她了。他毫不手软报了个不可及的数字。

“我哪来这么多钱。”晁觉全身发抖,哪怕她已经长大了,但那么多年,身体已经产生了恐惧本能。

褚永安上下打量着门店:“把店卖了不就有了。”

忘不了的,那是十八岁以前,每一天的失望与恐惧堆积而成的本能。

晁觉记得泄愤的皮带抽打在自己身上的痛感,更记得他辱骂的口水喷洒在自己脸上的味道。记得无动于衷,更记得熟视无睹。

“我现在,不姓褚了。”

一句话,激怒了褚永安骨子里的自卑。各种污言秽语没有停歇,任凭他怎么骂,她都只会用自己建筑出的冰冷眼神死盯着他。

褚永安被他盯得发毛,看了一眼旁边的装饰花瓶,拿起来就要往影壁墙上砸:“你今天不给钱,老子就砸了你这个店!”

眼看着花瓶从褚永安的手里抡向影壁墙,晁觉没有多想就用身子去护。随着花瓶落地声响,她感觉自己心跳加快,手脚麻痹,掉入了无尽深渊。

晁觉做了一个梦,梦里暗无天光,她捂着耳朵也阻止不了那些声音侵蚀她。最后她不抵折磨,漫无目的地跑到满头大汗,不知多久,才得见阳光。

光束过于闪眼,她不安地眼皮随着眉头狠狠一皱,再睁眼。

竟见到了程赳。

程赳在晁觉昏迷的时候想了很多,怎么开口才显得不算唐突,可,要是不是她呢?又或者,真的是她,又该如何。

只是许多假设,等到她真醒来睁眼之时,全都忘在了脑后,只剩下后怕。

“我爸呢?”晁觉清醒来的第一句话,令他没有想到。

程赳没敢告诉她,他听见声响跑出来,只看见她一个人蜷缩在地上。她没有昏过去,只是双目无神空洞地睁着,手脚发抖。他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她一只手抓在胸口处,一句话说得不完整,用尽全力轻吐出几个字:“呼…吸,不,脚,没…气,麻……”

救护车上她的心率血压一直飙高到不正常,体温更是烧到38.5 度。

到了医院,所有的指标却恢复到了正常值。一通检查下来,她累得睡着。医生告诉他,应该带她去精神科看看。

焦虑恐慌症。

程赳第一次感到害怕,又在看到她睁眼后第一次感到了后怕。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刚走。”

“怎么可能,他肯定早就溜走了。”晁觉苍白的嘴唇,自嘲向上。

她什么都明白。

程赳眼底划过一抹心疼,他用余光瞥见,轻声开口:“晁觉,我的所有情绪都很短暂,所有情绪都是一瞬一瞬的。可在这之前,只有一种情绪刻在我的身体里,就是不幸。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变态到只能通过看到别人的不幸,获得短暂安慰。”

程赳云淡风轻说起自己成为艺人的那几年,冲动签了合同,被公司塞进了选秀节目去混脸熟。年少轻狂的以为只要有粉丝,出现在屏幕上就是明星。结果脸熟没混成,还惹了一身骂名。节目之后,他组过一个野团,演过几个配角,无功无过地活着,唯一流量就是在“爱豆最终成演员”各类吐槽视频里嘲讽的常客。

再多,也就没有了。

“后来才知道,这家公司就是靠骗艺人解约金存活的。”

他曾想过放弃梦想,止步于此。也想过放弃生命,从头再来。如果说在那段黑暗的时节里,是什么拉住了他。

他说是粉丝那些按时抵达的信件。

“那么多信里,我唯独记住了同一个字迹。是因为她给我写过这么一句话。

“她说,我不说若是你幸福我就幸福了这样的话。幸福本就不易,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谁身上,若是带上因果条件反而是给你徒增压力。我会努力变得幸福,如果你知道我从你身上收获的能量,努力变得幸福,应该也成为你的寥寥力量吧。”

那位不知名的信友,总是把自己的悲惨人生当成笑话一样轻易写成信寄给他。她的那些不幸,竟然成为他灰暗中的慰藉,让他又有了期待。

不过,说是信友,他却从来没有回过信。

因为没有途径。

“她的经历让我觉得我的不堪一击实在幼稚得矫情。”程赳知道这也许不是个好时机,他还是沉不住气了,“晁觉,是你吧?

“那个一直给我寄致程赳的人。”

5.

南方的天气古怪,明明是秋天时节,气温还会时常飙升到三十度以上。前两天还热得要穿短袖,这两天立马就变了天,不给人准备时间地入了冬。

褚永杰找上门来时,她窝在店里属于她的小房间里烤火吃烤板栗。他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来。

晁觉看到他的瞬间,恐惧油然而生。

他穿了一身黑,像是从地狱来接她上路。走进来很自然坐在对面座位上,拿出纸笔开始给晁觉算账。

“你是奶奶带大,这钱凭良心你都该分担一半。”他与褚永安不一样,是个体面人,从来不说脏话,“现在她去世了,晁觉,是你害死她的。”

“以后连牛肉都买不起吃,晁觉,别走你爸爸的路。”

“天上掉五百万大奖的概率,晁觉,你没这个天赋。”

“我同事看到你跟一个男的进了酒店,晁觉,你不配当褚家人。”

……

程赳说,晁觉最大的优点就是情绪稳定。但他不知道的是,晁觉也是凡人,她的失控点就是褚永杰。

他听见晁觉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一进去就看见她哭倒在地,褚永杰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前,脚底下踩着她的衣边。

程赳把褚永杰赶走后,交代了所有该交代的事情,关了店门。这样的事情多了,他反倒像是那个老板。井井有条,临危不惧。

晁觉冷静下来后,看着静静陪她坐在地上的程赳说:“你总是能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

他问:“干嘛不承认。”

那天他问她是不是给他写信的人,她否认得直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如今倒是突然又干脆的坦白。

“踏进店里第一步,我就是有所期待的。”风从没关好的窗子里溜进,他的声音填满了心房,“你对我一直淡淡,我不敢自作多情。

“直到那天婚礼,我看到你在红包上写的字了。”

婚礼那天,他没打算出红包钱,站在门口等晁觉出来接的时间里,晁芝把他认出来了。

晁芝把晁觉送给她的红包交到程赳手上,她一眼就认出了女儿从年少起就放在手机屏保上的人,明显是误会了,对他说:“永远不要利用她对你的喜欢。”

程赳当时还不明所以,只以为这场戏从开头就搞砸了,不好交代,抓着手上的红包进退不是。手一转,看见红包上的字,立马就明了。

“听你家里人说的那些话,一个个细节都能和你在信里写得对上,我就基本确定了。”

晁觉把头深深埋进两腿之间,声音闷闷传来:“程赳,我不想你发现,我就是那个糟糕的人。”

程赳伸出手,又收回:“你很好。”

“程赳,她对我不好,可她现在死了。”

程赳记得她在信里写过的点滴,换做是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那我为什么这么内疚?”晁觉全身都在发抖,程赳靠过去,把她环抱住,“总是有人错吧,事情才会变得那么糟糕,他们没错,那一定是我做错了。”

程赳不住顺着她的头发,想骂醒她,可她已经碎成这样了,他又怎么忍心说重话。

久久,晁觉把他推开,冷静地说:“程赳,我把店卖了,你拿钱去解约吧。”

6.

“后来呢?”

故事很长,晁觉打字很慢。她不常回忆起过去,过往太过难看,更容易让她陷进去无法自拔。

“后来啊,我再看到幸福两个字,我都会觉得,我这辈子应该都与这两个字无关了。”

晁觉知道树大招风,店在一天褚家人就不会放过她。她更知道一个店靠一个剧本撑是有期限的,与其等到倒贴耗尽,不如在殆尽之时,转手满赚。店虽然只短暂开了一年半不到,她也算小赚一笔,名声也打了出去,现在转手自然能卖个好价钱。

她把钱转给了程赳,并选择离开。

程赳说喜欢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相信。

换作以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被自己挂在墙上仰慕的男孩,竟然会那么真挚地对自己说:“晁觉,我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拿钱去替我解约。”

喜欢,就这么被他轻易地说出来。

晁觉怎么也想不明白,程赳对自己的喜欢是从何而来。他们原本就是隔着一个屏幕的陌生关系,她写信前从没妄想他真的会打开看到那些信里的内容。在他没发现自己就是写致程赳的人前,他们之间的相处明明再普通不过,那么仅仅通过她三言两语的几封信,就能够让他产生这样的感情吗?

她不信。

7.

程赳收到晁觉银行转账消息时,隐隐感觉不安。

果不其然,她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消失不见了。

“程赳,可能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信给你带来过力量,但你不要误会了这份力量,我也不要。”

我也不要。

他看着那句话,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说,晁觉你是不是猪。话说出口,成了:晁觉,你可真行。

程赳并没有拿那笔钱解约,而是倒贴又把“致长久”买了回来。

以他们的故事为原型,写了一出新戏。

他固执地往晁觉不再回复的手机发送消息:你以为我从没有感情的烂演技变成王牌NPC,都是因为谁啊!晁觉,是你让我重新找回了五感。我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坚强独立、言出必行,情绪虽然不稳定,还是我忍不住要心疼和拥抱的晁觉啊!

伯明翰的深夜,老旧的灯泡发出薄弱光芒,晁觉没有停止过搜索有关他的消息。她知道他没有拿那笔钱解约,也知道他一边经营“致长久”,一边和原公司拉扯打官司。在历经两年后,终于恢复了自由身。

晁觉点开程赳的最新采访视频。

在视频的最后,主持人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本来不正经的他,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晁觉,新戏再不来看,我可要换季了。”

晁觉实在敌不过好奇,溜回国看戏那天全副武装,打算低调躲在人群里看完后偷摸离开。

故事才进行到第二个章节,她跟着大部队前往另一个场景,人群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走。

见到了,那个久违的人。

程赳把她拽到屏风后面,脸上洋溢着得逞的坏笑:“舍得回来了?”

“你、你、干嘛。” 她慌张到结巴,正了正墨镜就要逃走,“我、不是。”

反手又被他抓了回来。

“不是什么?又要逃?”程赳压低嗓音,在她耳畔蛊惑道,“晁觉,不想看看最后结局是什么吗?”

晁觉这才注意到,观众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之前,一束强光打下来,他俩的剪影映在帘上。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静趟在不远处一本书,书封上写着:致长久。

“这是我的回信,望亲阅。”

8.

晁觉十七岁的最后一天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她终于亲手毁了这个看似体面的家。

可母亲,并没有选择带她一起走。

十八岁生日那天。

她一个人从白天走到城市完全黑了也没找到能停靠的地方,只是没有目的往前跑,怎么跑也跑不到有灯的地方。

整个城市最亮的地方是新修的大桥,横跨了新旧两城区。她站在老城区的桥头,看着眼前的光景,几次抬脚,又不敢真正踏上。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了出来。

等她一通发泄过后,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身,她见到了二十岁的程赳。

二十岁还没有经历过一切,有着最澄澈眼眸的程赳。

他扬着笑,递给她一只小兔子玩偶说:“我没带纸,同学,这个送你,希望这个小兔子能让你变得幸福。”

当时的晁觉只是觉得这个男生天真得可笑,没多久又觉得羡慕,心想:他一定是幸福的人,才能这么轻易的说出幸福。

她不该刻薄对待他的好意,何况他是在成年这天,唯一给予自己美好祝愿的人。于是她接过兔子胡乱擦干了眼泪,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谢谢。

他没经历过她的苦,怎么能把他的祝福当成错。

她是感激的。

后来很多年,她看到那只兔子都感觉庆幸。这只兔子没有让晁觉变得幸福,却让她变得不再不幸。

再后来,她无意看到程赳参加选秀的视频。那个午后,她终于有了途径,认识他,了解他,爱上他。她从一个三好学生变成一个追星少女,在房间里贴满了程赳的照片。

多亏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认识了程赳。

所有人都知道,晁觉晚来的叛逆期让她不顾一切嘲讽,爱上了一个叫程赳的明星。

可无人知晓,他们之间是有羁绊的。每每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程赳都会以各种形式出现。

“你这么喜欢他,他知道吗?知道你是谁吗?”这是她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她从不解释,在心里默念:他不需要知道,只要站在那里就好了。

只要站在那里,给我一个发泄的出口,足够了。

晁觉复读那年,因为程赳是充满希望度过的。高考后她考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在别人都热衷恋爱的最好时节,她全部用来喜欢程赳和赚钱。同学室友都把她当成怪胎,她也习惯了有什么都写信告诉程赳。

她从没想过程赳会看粉丝写的信,与其说是写给他看的,不如说那些信其实是她写给自己的。当真正得到程赳的回应时,她却害怕了。害怕自己肆无忌惮的情绪垃圾,让他看见,会造成负担。

之后她还是会写信,只是那些信再没寄出。

她一直很努力,直到被确诊焦虑症,辞职开了“致长久”。

那天,开满洁白梨花的枝头,春意不偏不倚。晁觉躺在梨树下的躺椅上小酣,落下来的花瓣,正好落在了醒好沏开还飘着清烟的普洱茶面上。

午后带着凉意的春光透过枝头间隙,温柔覆在她不大安稳的眼皮,猛地睁眼。

穿着卡其色背带裤,头发有些许凌乱的男孩,赫然出现在她的小院里。

他说:“请问你们店是在招人吗?”

晁觉被惊醒却没有因眼前人突然闯入感到惊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用吞咽掩饰自己,稳定后缓缓开口:“请稍等。”

9.

“他会是我生命里最长久的存在。”

打完最后几个字,晁觉长舒口气,身后一股熟悉气味的温暖将她圈住。

晁觉想过很多个如果。好多个如果,好多个可能。她想着那数百个如果,要是错漏了一步,今天感受到的体温都将不复存在。

想到这里,她就后怕。

程赳。

“如果……”

“你又要问那些如果。”程赳无奈,宠溺道,“没有如果,相爱总会相逢。”

是了,最后我们总会与爱相逢。

晁觉在本来已经完结的回答下,又一字一句敲下。

在故事的结尾,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他说。

程赳。

“我喜欢了你十年。”

“终于在第十年,你爱上了我。”

让我的喜欢,没有成为笑话,让我的喜欢,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