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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彩虹

2023-11-18水生烟青由

南风 2023年10期

文/水生烟 图/青由

在有些事情上,他情愿像山一样立在原地,任凭彩虹架设,哪怕转瞬即逝,在山的心窝里落下针刺。

1

工作后的第一个夏天,苏锐过得有些狼狈。

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却并没有接触到有实质内容的工作。同事们的工作节奏很快,又生怕他缺乏经验搞砸了其间的某一环,因此只将一些低价值的杂事交给他做。

苏锐时常听见的声音,是“小苏,文件复印两份”“小苏,快递发一下”,类似种种。

都是杂活小事,关键就是个态度。苏锐明白,他小心谨慎、兢兢业业。

毕竟,人间现世,哪有那么多电视剧里开了金手指般的大爽剧,初出茅庐的小字辈,谁不是从象牙塔到泥泞地,一切从头学起,苦熬着,等着新人变旧人。

那天,一项工程结束,合作方送来两头宰好的滩羊,大家商量着要搞一次户外烧烤。

主管照例叫他:“小苏,烧烤羊肉会处理吗?这项工作就交给你了。再去市场上买些海鲜和水果,还有茄子、韭菜……”

同事们兴致不错,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时间和场地,没人听得见苏锐的轻轻叹息。

他完全不会弄啊,全凭临时补课。多亏现代网络,和自己勤学苦干的一双手。

前期工作做得不错,苏锐得到了主管的好几声表扬。

谁知,野外烧烤半酣,六月的响晴天气突然下起了雷阵雨。

明明还看得见阳光将树影映在河流上,雨水却来得暴烈迅疾,砸得几面大遮阳伞噼啪作响。男女同事们笑叫着纷纷挤进伞下,顾不得谁撞了谁的肩、谁踩了谁的脚。

苏锐记起车后备箱里另有几把雨伞,本来是为怕晒的女同事准备的,他跑着去拿,顾不得大雨倾盆,顷刻湿了全身。

等他大步跑回来,撑着伞想要帮助站在大伞外围的女同事遮一遮雨,他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却遭到了对方的嫌弃。女同事皱眉,小心地退后一步,无声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苏锐觉得她的样子,就像在躲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锐的整张脸瞬间滚烫起来,这才顾得上审视自己:他的额头正落下水滴,湿衬衫贴在身上,鞋子也溅了泥。

确实是形象欠佳,几近难堪。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轻轻浅浅一条河,即使跳下去也藏不住身。

雨水迅疾,在河面上激起雾气水花。那一刻,他觉得很委屈,委屈极了。

“谢谢。”苏锐听见一个清淡温和的女声,扭过脸时,才看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位女孩,浅蓝牛仔裤已经湿成了渐变色,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正看着他,带着浅浅笑意。

“不客气。”苏锐说着,赶忙将雨伞向她的方向移了移。女孩个子高,苏锐又有些慌张,伞骨碰到了她的发顶,她缩缩脑袋,又笑了。

苏锐与她不熟,只知道她叫潘迎迎,来自友邻单位,是经理请来的客人。

苏锐仍然举着那把伞,身子笔直,目光落在前方的远山和水面上。只是,他忽然觉得一边身侧像是有了轰轰热量,让他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

那种感觉是抑制不住的。苏锐仍然看着远方,却将手里的伞柄握得更紧,身体里像是陡然有了力量。

几分钟后,雨停了。雨水将河滩草木洗刷得洁净清新,空气里泛着潮湿凉爽的气息。

苏锐顾不得欣赏风景,他忙着将烧烤炉重新架好,将匆忙遮蔽起来的食材摆放出来。

有人在叫:“看,彩虹!”

苏锐抬头时,看到一弯彩色的高桥架设于两山之巅,绚丽而璀璨。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苏锐却只愣愣地看了它三秒钟,就接着弯腰做事了。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一刻他的眼底居然有热泪涌动。

他记得了那一刻自己心里的忐忑伤感,也记得了那一刻风景的绚丽璀璨。

2

半年后,苏锐终于融入团队。单位里又来了更新的新人,谦恭地叫着哥哥姐姐,也仍然不时遭遇资深员工的质疑和无视。

坦白地讲,为着工作上的保险起见,苏锐也不太放心将自己负责的部分交代给实习生去做——人人都曾年轻过,却仍人人信不过。

但不可否认的是,苏锐总是温和善意的,他记着自己当初的忐忑和窘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苏锐和潘迎迎成了朋友——户外烧烤会结束后,他忙着收拾河滩上的垃圾,潘迎迎走过来帮忙,替他撑着袋口,方便他把矿泉水瓶、啤酒罐之类的东西装进去。

她说话时没有看他,只看着远山如黛,她说:“今天过得很开心,辛苦你了。”

苏锐笑了笑,庆幸她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被汗水湿了一轮又一轮的脸上、身上,他说:“谢谢你,不辛苦!”

是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看得到我的努力,谢谢你因为我的劳动觉出了快乐。

回城的中巴车上,苏锐坐在潘迎迎的斜后方,将亮着微信二维码的手机屏幕递到了她的面前。尽管潘迎迎的态度明亮爽朗,他仍然遭到了同事们的一阵起哄。

他们一定是以为他想要追求潘迎迎吧?

潘迎迎是部门经理请来的客人,自然拥有着与其相当的职位。苏锐想:他们一定以为自己是在不自量力?

可是,如果可以,他就是想要追求潘迎迎,她就是他在这个雨天里的那道彩虹。

可惜,哪怕他心有猛虎,却被关在笼子里。

“玫瑰即使不叫作玫瑰,仍然芳香如故。”苏锐看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七想八想之间,脑子里居然跳出了莎翁的这句话。

认识苏锐之前的潘迎迎已经足够明媚美好,她又怎么会陪着他去蹚这糟糕生活的浑水?

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让她一直快乐明亮,对不对?他胡乱地安慰着自己。

如果说还有什么更深层次,也更真实的原因的话……嗯,对的,他自卑。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潘迎迎就像一路向阳的春天,苏锐觉得自己则是满眼空枝的冬天。

悸动只在深心,像承接落雨时分的潭水,看得到水面波纹涟漪,却藏住了最深处的暗流涌动。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是微信朋友圈里偶尔点赞的朋友,是友邻单位偶尔才会发生交集的同事。

至于心里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苏锐变得更加安静了,他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内心渐渐变得强大。他接受自己的平凡,也渐渐明晰了自己的目标和规划。

那年的新年聚会,苏锐再次见到了潘迎迎。

潘迎迎束起了长发,穿着杏色的一字肩礼服,整个人美丽温婉,看在苏锐眼里更是流光溢彩。可是,他很快就注意到,有个男人几乎一直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保镖似的。

只是,如果那人与她有亲密的感情链接,却始终没看见他们有语言和目光上的互动。

苏锐登时觉出了不安——没有亲密的感情链接,那人跟在她身边做什么?

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他目光闪烁、贼眉鼠眼。

3

苏锐被自己的想象和推测吓到了。就算是杞人忧天,他也不介意可笑这一回。

他给潘迎迎发了条微信:“可以出来一下吗?我在露台等你。”

在等待的几分钟里,苏锐的心跳得很快,带着期待、忐忑和担忧。事实上他并没有处理过这样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人。

可是潘迎迎来了,身影袅娜姗姗,踩着高跟鞋稳稳地迈上台阶,笑着问他:“怎么了?”

苏锐的心脏仿佛脱离了他的身体,自成体系。

他不啰嗦,更没有类似“女孩子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之类的模糊告诫,就那么直来直往地将他的怀疑和担忧说给她听。

他们并肩站在露台的栏杆边,远天上有星月,也有淡淡浮云。不远处有出来吸烟的男士,也有低着头听电话的女同事。苏锐的声音很轻,听起来不带感情色彩,言简意赅。

她在看着他笑。他误解了她的笑意,忍不住责备:“我认真的,你别不往心里去。”

这一句话听来,像老友,像家人,潘迎迎轻声回答:“我知道了,你放心。”

人造灯光过于强烈璀璨,让清月辉光显得愈发遥远。苏锐觉得自己的微笑有些苦涩。

大约十几分钟后,苏锐的手机上收到了来自潘迎迎的新消息:“谢谢你!”

春节假期里,在老家的苏锐刷到了一段视频:长台阶上,路过的女孩帮助腿脚不好的陌生阿姨拎行李箱。视频镜头有些晃,并不很清晰,配了动人音乐,在网络上传播量很大。

女孩穿着黑色短大衣,蓝色牛仔裤,斜背着电脑包,提着行李箱费力行走时脑后马尾晃荡,十分可爱。

潘迎迎。苏锐将画面定格在一个比较清晰的瞬间,他确定,那是潘迎迎。

微信发过去,果然。她笑:“哎呀!顺手为之,别再提了。”

苏锐的回复写写删删,最后发送了四个字:“这样真好!”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你真好”,但他说不出口。

至于上次聚会中的鬼祟男人,潘迎迎半开玩笑地跟他讲:“那种人,但凡他敢,人人得而诛之!”

又是一番写写删删,他再次发送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他不知道,在隔山隔水的远方,潘迎迎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回复,眉眼弯弯地笑了。

而潘迎迎同样不知道,频频对着手机发呆的苏锐正被亲友们询问和调侃,所说所问全与“女朋友”三个字相关。

苏锐笑而不答,心中暗想:如果他有女朋友,一定是潘迎迎的样子。如果不是,永远单身也未尝不可。

不过后来,他将这话说给潘迎迎时,她看着他笑,目光俏皮而挑衅,她说:“我不信。”

那是四年后,已经二十八岁的苏锐显得坚定而沉稳,他攥住了她的手:“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4

那是远隔两地的四年。

苏锐听闻潘迎迎离职消息的时候,春意刚落在树木枝梢,泥土里正飘荡着潮湿的芬芳。

苏锐却觉得天空顷刻之间在他眼前灰了灰。他本以为这是个充满希望的春天,如果没有偷揣着一些盼望倒好。

冷静下来之后,他给潘迎迎打了一通电话。

潘迎迎真诚而坦率,将她的想法和打算一一告知。

在面对苏锐时,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感会是与生俱来的吗?

潘迎迎读书时不够刻苦,大学毕业院校自然也籍籍无名。她做行政工作,追随着女上司从工厂到总部,用聪明果断和善解人意将日常事务处理得服服帖帖。

女上司对她赏识有加,而在耳濡目染之间,潘迎迎也对女上司佩服得五体投地——果断坚决、敢爱敢恨,要说做自己人生的大女主,不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吗?

眼下的工作,已经不能满足潘迎迎被激发出来热情和斗志,她也找不到上升空间。她一边自嘲“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边决心读书深造。

潘迎迎不声不响地考上了心仪院校的研究生。不止是苏锐,连她身边比较亲近的同事也表示吃惊,继而又是由衷的折服。

都说一个人不能被出身和学历封印住,但却说时容易做时难。

电话里,潘迎迎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说清了来龙去脉,苏锐的心情却好似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

那晚,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约着吃了顿饭,席间可以说的话题很多,于是两个人谁也没再提起即将到来的分别。

不过到结账时,还是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

两个人忽然落入俗套,不约而同地抢着买单,她去拦他的手机,他也去拦她的,小小的争执之间,苏锐一抬眼,发现潘迎迎垂着眼,鼻尖却似泛了红。

苏锐收手,任凭她一声不吭地扫码付款,一气呵成。

春夜的大街上,空气中仿佛若有若无地流动着暗香。

分手前,苏锐小心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潘迎迎笑了笑:“当然,我家在这里。”

苏锐觉得心里的那一片天空登时晴朗了不少,这支撑了他的勇气,他又问:“你会接受异地恋吗?”

潘迎迎摇摇头,语气肯定:“不。”

苏锐自嘲地笑了,冷不防潘迎迎轻捶了一下他的肩:“保重!”

她说完了,也不等他说话,就那么径自地朝前走了。

她是女孩子,心思敏感细腻,她懂得自己,也不是不懂得他。

她知道,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一样的温和倔强,他们都对现状不满,他们都很努力。

在那个雨天的烧烤会时她就知道了。那天,他就像一个坐在教室后排不被重视的小孩,只被支使着做些擦黑板、倒垃圾之类的杂事。他沉默着,尽量有条不紊地做事,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学习着工作交际中的关窍。

那雨过天晴的彩虹,不止长长久久地落在他心里,也在她的心尖上映出了美丽弧光。

只是,喜欢一个人就要不顾一切吗?不,不是的。

潘迎迎这样想。所以,沉默着分别才是对的,假设他表白,她也不会接受。

之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5

那年夏天,苏锐出了一趟差。因为考察地偏远,又加上雨水频繁的缘故,同事们都不太想去,磨磨蹭蹭的只等着上司指名,只有苏锐主动请缨。

完成工作之后,因为考察地距离小时候外婆家住过的地方很近,尽管那里早已人去屋空,他却忽然很想去看一眼。看看当年摸过鱼虾的小溪、被板栗刺壳扎过屁股的果园,以及,他还想看看那棵春来结满桑葚的树还在不在、长到了多高。

苏锐拍了很多照片,发在家人群里,引起了舅舅、姨妈们长达一个下午的感慨和唏嘘,他自己却没说什么话。

他不是没有想说的话。那记忆里曾经热闹的小镇,如今房屋废弃、街道上行人稀少;外婆带他买零食的商店,原来门楣低矮、如此破败;当年雨季里滔滔沸沸的河流,也已经浅薄如溪……

他早就不是哭笑随性的小男孩了,工作之后更像是有了成熟男人的包袱,又带着在亲人面前与生俱来的羞涩,他藏起了蓬勃的表达欲,一些话说出来唯恐被人笑了矫情。

只是,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潘迎迎。很奇怪,他似乎不介意她会不会笑他,也或者,是他相信她的理解和懂得。

他选了几张照片发给她,告诉她自己目前的位置,还跟她讲了小溪、果园和桑葚树。

他看着手机上一屏又一屏的图片和文字,几乎以为自己是喝醉了在发酒疯。

末了,他终于想起来问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打扰到你?”

隔一会儿,他收到潘迎迎的回复。她也发了一张照片给他,是夕阳下的篮球场,两队男生正在打球。

苏锐心里涌出了深深的挫败感,借着之前蓬勃的勇气和表达欲,他说:“其实我们已经认识那么久了。可我总是遗憾,如果可以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是啊,如果在青春年纪。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被现实和世俗包围裹挟,可以肆意地笑,大胆而热烈地去拥抱一个人。

那是自信张扬的时光。年轻人一般很少鄙视自己,更不会因为租屋常年见不到阳光而担心自己身上散发着霉烂潮湿的气味。

工作之后,苏锐就没再用家里的钱了,整整两年,他都住在巷子深处的一幢旧楼里。一百平方多一点的面积,被房东隔出了四个房间,分租给了四户租客。

厨房是公用的,卫生间也是公用的,老房子的隔音很差,随时随地听得见各种生活场景在用声音赤裸上演。

与他一壁之隔的邻居,是位常年在剧组门口蹲活的群演,有一天他告诉苏锐,他终于演上了有台词的角色。苏锐还没来得及替他高兴,他就给他看了他的定妆照。

是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乞丐,仅有的台词是:“谢谢,谢谢!”

苏锐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是重重地揽了一把他的肩。

两年后,苏锐终于搬出来了,租下了一套利落整洁的小一居。

男房东比苏锐大几岁,坦言这房子是他工作之后省吃俭用了好久才拼尽全力买下来的,现在他要结婚了,所以又换了套面积大些的房子。

“以后要养孩子嘛。”房东爽朗地说着,将手里的钥匙丢给他:“谁还没有一段气短的年轻时光呢,慢慢的就都好了。房子你放心住!”

苏锐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话,但心里很暖,暖得几乎融化出泪来。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到处都是亮亮堂堂的。

他整理着自己的东西,看着那些衣物、书籍像触角一样慢慢地爬满了这小小的房子,想象着类似房东大哥述说着的未来,他的眼前蓦地浮现出潘迎迎的脸。

6

这时候的苏锐和潘迎迎,已经成了可以时常聊天的朋友。

有一天在下班路上,苏锐买了两小盆绿植,放在家里的窗台上。他拍了照片给她看,问她:“在忙?还是在看帅哥打球?”

她答:“我在图书室,帅哥都陪女朋友去了。”

他再接再厉地在手机上编辑着文字,问得直接又隐晦:“那你呢?一个人吗?”

“对啊。”她答:“雄鹰一般的女子,一个人就够了。”

这算拒绝吗?苏锐觉得她像是有意无意地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自卑再次涌上来:只是涨了一点工资、换租了一个稍好的房子而已,且得努力着呢!

那天之后,两个人十三天都没讲话。是的,十三天,因为心里憋着酸涩,他记得很清楚。

国庆节前夕,他终于忍不住,发消息问她:“回来吗?请你吃饭吧?”

她答得痛快:“好啊!”

夜里睡不着,苏锐翻看着两个人的对话,发现自己的问号常常成对出现。

他从来都是不自信、不确定的。

真幽怨、真磨叽!苏锐看着微信对话中呈现出的自己,懊恼地将手机丢到了一旁。

见面那天,潘迎迎穿了白色卫衣和牛仔裤,刚出门就险些被骑着自行车没头没脑冲过来的小男孩撞到。他揽了她一把,她撞在他身上,两个人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小男孩的妈妈赶过来,连连道歉。潘迎迎摆摆手:“没关系,你快照顾小孩子去吧。”

她说话时是笑着的,脸上没有恼意,眼波柔柔的,很清澈。苏锐看着她,有些出神。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咱们也是从可可爱爱的小不点儿长成油腻中年的,是不是?”

自打见到她,苏锐翘起的嘴角就没有放平,这一来更是笑开了:“油腻中年?咱们哪有那么老?”

潘迎迎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仿佛别有深意:“时间不留情,很快就老了。”

苏锐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下,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假期里,他们见了三次面,最后一次是在苏锐家里。

他说要做饭给她吃,又补充地问:“你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很久之后,潘迎迎告诉他,他的顾虑太多了。她说:“如果你一直这样,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那天,我是想要跟你说一些话的。”后来,苏锐这样告诉潘迎迎:“但又觉得如果做事不管不顾,也实在是不负责任。在感情上,尤其如此。”

是的,那天他是准备和她说一些话的。他想做个爱情里的显眼包,他要表现一点儿自己的真诚和长处给她看。

他买了好看的水杯和碗盘,去花店订花,买好看的桌布和靠垫,还跑去买了一双粉色的女士拖鞋。他查菜谱,耐心地将水果切得整齐精致。

他在纸上写下想要对她说的话,一遍遍修改着,尽管改来改去的大意也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我会努力。我想让你快乐,想和你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说很多废话……

他的计划一开始是顺利的,按照他的想象循序渐进着。甚至,当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的时候——房子小,沙发也小,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也近,他有些慌。他的手里随意摆弄着原本放在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说话间就忘记了物归原处,随手放在沙发上,等到挪了挪身,不知怎么就压到了按键,让室内温度直接飙到了二十八度。

等到发现时,两个人全都红着脸,一半是因为热,另一半,也是因为热吧。

他们都笑,看着对方。他眉眼干净,有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线;她长着杏仁眼,黑眼珠像凝着露的宝石,一缕碎发落在她的耳畔,他很想抬手替她掠到耳后去……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眉间眼底还落有星光和繁花,对望之间,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在那样的时刻里,一切外在的声息都是多余,更何况是不知轻重的敲门声呢。

是快递到了。淋浴花洒有点毛病,他从网上买了配件,打算自己修理一下。

彩色泡泡很容易被戳破,旖旎梦幻就这样被拉回了现实。苏锐关好门走回来的时候,潘迎迎已经换了坐姿,查看手机的神情多了几分沉默和认真。

午饭是两个人一起下厨做的。当然,苏锐是主厨,他做了荤素四道菜,又切了两个冷盘,看得出,他是认真准备过的。

潘迎迎最喜欢清蒸马头鱼和烧茄子,不顾形象地吃了一大碗米饭。

她有些夸张地赞扬了他的厨艺,还给他讲了学校里的趣事。他们说着各自的近况,也聊起过去共同认识的同事和朋友,吐槽了一些、感慨了一些,说话时两个人都很直率、很坦诚,像最最要好的朋友。

气氛里仿佛没有恋人间的暧昧因子。却不难发现,它们有着被驱赶、被掩藏的痕迹。

饭后潘迎迎坚持洗碗,苏锐就抹了桌子、擦了地。

再后来他送她回家,下楼时顺手丢了垃圾。

第二天,潘迎迎返回了读书的城市。又过了两天,苏锐看到她新发的朋友圈:像是一天过完了一生。也快乐,也不快乐。

苏锐看着那句话怔怔良久,而后静静地退出页面。

在远隔千里的地方,潘迎迎也在愣愣地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下去好一会儿了,她也浑然不觉。

那是她心里的真实感受,也是她想要对他说的话。之所以隔了几天才发出来,不过是因为隐秘的,却耿耿的、放不下的心事。她想让他明白,却又怕他明白。

7

一天怎么代表一生?苏锐如鲠在喉,他想跟她说:“如果是一生,不会像一天那般粗糙潦草。”

可是,等他再点开手机,发现她把那条动态删除了。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感情距离,似乎再次隔了山峰——还是珠穆朗玛峰。

那之后,他们不咸不淡地联系着,对话总是隔靴搔痒,难及内里。

冬天,苏锐好不容易逮到出差转机的机会,在潘迎迎所在的城市逗留了半天一夜。

他去找她,站在她面前,喉头梗梗地酸涩着,眼望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是他的女朋友,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是了。可她仍然是他很亲很亲的人,至少在他心里。

于是他看着她笑了,笑得温暖而委屈,贴心贴肺一般。

是啊,爱啊恨啊、欢喜啊悲伤啊什么的都太矫情了,就让我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吧,偶尔知心,以朋友名义。

苏锐看着潘迎迎,笑容愈发明朗了一些,他说:“这个城市真美,你以后不会乐不思蜀了吧?”

潘迎迎回过神来,“有可能,我还挺喜欢这个地方的。”

终究还是修炼太浅,苏锐的笑容很快就要垮下来了:“你之前不是说还会回去的吗?”

“小时候我还说要考清华呢,难道是我不想吗?”潘迎迎打趣地说,她不看他了,垂眼看着自己的衣角,仍笑:“这里机会还蛮多的,怎么样,你要来吗?”

苏锐没有回答,他转眼去看路旁的树木枯枝,隔一会儿才笑道:“我们就一直站在这里说话吗?”

潘迎迎再开口时,眼底的黯然一扫而过,她的笑容仍然明朗:“哪能呢!走,我请你吃饭……”

就在一次次的试探边缘,期待被消磨将尽。

如果人生是场赛跑,她一直跑在他前面。她仍在加油努力,他也是。

只是,他没有勇气在脚步刚刚稳健下来的时候,转换赛道跟在她身后。

他畏惧,那种扎根不稳的从头开始,每天都摇摇欲坠,像一场苦旅倦梦。

那晚吃饭时,借着一点酒意,他说:“我心里一直感激你。你对我来说,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无论如何,我想……一直和你做朋友,好吗?”

辞不达意。然而,关于此情此意,大抵言尽于此了。

潘迎迎的目光很温柔,轻轻地回答着:“好!”

人以群分。她理解他,也心疼自己。她告诉自己:不怨、不责、不期待。

8

三年后,暮春。

苏锐跳槽了一次,买了一台车,又刚买了一套两居室。他渐渐变得自信,显得意气风发,在靠近三十岁的年纪里,倒比二十刚出头的时候更明亮耀眼。

他不再是人群里连自我感觉也是灰蒙蒙的那一个,开始有女孩主动示好。

只是,他心倦身疲,爱情这个词语已经很久不再想起。于他而言,这两个字像隔了彩虹银河一样远。

他已经可以在一些时候笑着提起刚工作时的那段生活了,就像租住过的那套一居室的房东大哥一样。他不再怨懑,也不再自怜自哀。他被轻蔑过,却也被理解过、信任过、提携过。

时光辗转之间,他也愈发明白自己对潘迎迎的感情。成分复杂,有心动和感激,还有致命吸引,以及知己知彼后的爱慕与深情。

这样的温存恋慕哪里是能够轻易斩断的?

工作和生活都变好了一些,但他仍然不是善于转圜的人。在有些事情上,他情愿像山一样立在原地,任凭彩虹架设,哪怕转瞬即逝,在山的心窝里落下针刺。

三年里,他们一直没有断了联系。有些事,他们说得很多;有些事,他们略去不提。

他们的相处越来越默契,偶尔她情绪不好,他追问得紧了,她会冲他暴躁:“讨不讨厌?”

他觉得这样的真实很动人,于是便也投桃报李地向她剖析自己,他总是说:“我可真傻。”

这年暮春,入职不到半年的潘迎迎有了辞职打算。

她向苏锐吐槽公司制度的时候,苏锐的回应显得沉静温和:“你想怎样就怎样。我这么努力,就是希望有一天有能力给你兜底。”

大约不习惯他这样说话,潘迎迎怔了怔,笑他:“哪根筋搭错了,干嘛说这话?”

苏锐也笑,却道:“心里话。以前不敢说,但在心里摩挲久了,一不留神就溜出来了。”

潘迎迎沉默了一息,忽地问道:“那你辞职吧?到我这里来?”

“也行。”苏锐居然答应了,缓缓地说:“反正我若混不好,找你兜底。”

“瞎说,美得你!”潘迎迎不再和他拉扯,嘟哝着挂断了电话。

一个多月后,苏锐在机场接到了回家来的潘迎迎。

他张开手臂迎接她,姿势生硬却热诚。

而她抬手,像闭合圆规一样扳下他的手臂。她仰脸看他:“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

他笑,“请讲。”

她狡黠发问:“这两年有过几个女朋友?”

他大胆回答:“如果女朋友不是你,单身也无妨。”

她看着他笑,目光俏皮而挑衅:“我不信。”

现年二十八岁的苏锐显得坚定而沉稳,他攥住了她的手:“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她不答,却笑着晃他的手,两个人小学生一样地手拉着手向前走。

这样的问题原本就是废话——不,是情话。

而她早就知道了,他和她是相似的一类人。

那就在一起吧,就彼此消磨吧。哪怕不会朝夕相守,哪怕终究彼此厌憎。

总好过没能在一起的深深遗憾,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