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夜十二点开始

刘允侠

午夜十二点。四周寂静无声，白天里喧闹的一切都已安静地走开，偶尔在街上可见一两个匆匆赶夜路的或醉酒的人，偶爾可见车辆流星般滑过。

午夜十二点，又恰是凌晨零点。是谁规定了早晨从深夜开始，夜班要从零点开始？监盘，抄表，算电量，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电厂运行人员就在这最深最远的夜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交接班之后，就该巡检了。我拎一串沉重的钥匙，到各个厂房、设备间查看运转着的机械设备有没有异常情况。一走出集控室的大门，黑暗中就有冷风扑了过来，我不由得缩紧脖子，竖起衣领，如弓身耸立、神情戒备的大猫。

升压站孤单地矗立在对面的角落，偌大的房间，楼上楼下，除了断路器刀闸，就是避雷针互感器，都是些硬冷的、机械的庞然大物。因为要节约用电，站内的照明通常是关着的，巡检时再开。我慢慢地打开门，开灯。几十个白炽灯“噌”地发出一阵巨大的电流声，就像擦火柴时火光冒出的瞬间发出的那种战栗声，然而要大得多，响得多，所以不熟悉的人往往要吓一跳。

沿着灯光往里走，一个一个设备仔细地看，看它们是不是忠于职守。一楼的设备都完好，要上二楼了。上二楼要拐三个弯，跨四层楼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黑暗与影子交汇的区域。恐惧就在跨楼梯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积聚，心“咚咚”地跳起来。静寂的深夜，空阔的房间，无声的脚步，“咚咚”的心跳，还有手中的钥匙不合时宜地“哗啦哗啦”地响——极清脆地响。爬到二楼，站在房间的这头，紧盯住通道的那头，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要害怕，但关于“鬼怪精灵”的传说还是不停地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在清脆的钥匙响声和沉钝的心跳声中，我坚持检查完毕，急急地下楼，关灯，出门。关门的一刹那，灯光骤然灭去的黑暗里，猛地发现一只白色的什么东西倏地闪过。心仿佛一下子蹦得无影无踪，身体僵在原地不能动。然后传来一声猫的叫声。我轻轻地嘘了口气，壮起胆，复又检查一遍窗户，以防真的有莽撞的小动物窜进来。

终于出了升压站。夜色很美，蓝墨水一样纯净的天空，橘黄的灯光，月光水一样地倾泻下来。风轻轻地吹过，氤氲的雾气里，夜的寒气浸了过来，这时才惊觉在里面竟然紧张出一身冷汗来。

然后又是监盘，抄表，巡检。有时，我坐在椅子上，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会变成无数的瞌睡虫在你耳边萦绕，不自觉地闭上眼。忽地内心一惊，便努力地又睁开双眼。稍停，又不自主地合上，头一下一下点如鸡啄米。强自挣扎间，走来走去的值长便猛敲一下椅背。于是起身喝一杯苦丁茶，提提神。

长夜漫漫，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那些在温柔的夜里做着甜蜜的梦的人们，有谁可以记得有一群人从白天的手里接过接力棒，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白天的工作是属于太阳的，热闹、喧嚣，好像男人的事业有如日中天的鼎盛；而夜晚的工作是属于月亮的，安静、沉默，一如寂静的小妇人做着平凡的家务事，不被重视和瞩目。

不知过了多久，猛一抬头，看到夜幕好像被谁揭去了一层，墨蓝的天空变成了宝石蓝，折射出淡淡的光芒，橘黄的灯光在这样淡的光芒里开始黯然失色。天亮了。再过一会，太阳一下子跳了出来，火红得耀眼的阳光洒向大地，一时间人声鼎沸，热气腾腾。而下了夜班的电厂运行人员却疲惫地打个哈欠，再一次洗脸刷牙，想：不管今天的阳光多么灿烂，先睡一觉再说吧。

有人说，早上洗脸是一天的开始，晚上洗脸是一天的结束，洗着洗着人就老了。而上夜班的人，午夜是开始，清晨是结束，我们在灿烂的阳光里沉睡，在夜的眼睛里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