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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与短笛

2023-11-16张得福

阳光 2023年11期
关键词:冬梅

空寂的楼道里响起橐橐的脚步声。

晌午时分,杨亮像往常一样下了电梯,穿过略显幽暗的L型楼道,从单元门里踅出来。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匆匆走出小区,在街道对面的“兰州拉面馆”里要一碗“二细”。他有些心神不宁,脸上带着几分彷徨,脏兮兮的皴裂的左手紧紧攥着一件小东西,站在绿化带旁左顾右盼起来。

热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他站在一棵垂柳下,抬头望着刚刚走出的十号单元楼,眼神有些迷离,有些慌乱。他看看十八层高的楼房,又低头看看手里攥着的东西,不禁发起愣来。

那是一把簇新的防盗门钥匙。椭圆形黑塑料柄,黄铜色的半月形金属坯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凹槽。这是他刚刚在一楼楼道里捡到的,离电梯口只有两步的地方。

他是个手艺粗浅的装潢工人,啥都懂一点,但啥都不精通。这几天,他一直跟着刘师傅给六楼姓张的住户铺设地暖。他并不很懂地暖的铺法,只能充当刘师傅的助手。刘师傅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跑腿买软管,型号写在手背上,指定哪家水暖店铺,缺东缺西,上楼下楼去补货。款项暂时记在账簿上,完工后一块儿结算,都是刘师傅的关系户,赖不了。盘水管时,刘师傅说间距三公分,他决不敢盘三公分半。

只要能挣钱,他啥活都干,砸墙,运沙,打地坪,今天跟着刘师傅铺地暖,后天跟着张师傅打地坪吊顶,大后天又跟着王师傅改电改水。干这一行,跟着有经验口碑好的师傅才能揽上活儿。可无论干什么,他都得跟个师傅,无论跟哪个师傅,他都是打下手的,当小工。略微有些技术含量的活,都轮不到他。因为他入这行还不到半年。不过,他觉得很有奔头,他相信干上几年,也能当上师傅,自己揽活,带小工,攀关系户。

以前他是半农半工。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在工地上当小工。最近两年,新城搞开发,一幢幢楼盘像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崛起。装潢行业随之兴起,庄子里好多年轻人进城干起了这行。不用晒日头不说,收入还相当可观。

此时,他站在垂柳下踟躇着,身上斜挎着一个浅绿色半旧的帆布包,外面的红色五角星图案已磨得只剩一个角了。包里装着水瓶,工具刀,改锥,防水胶带。除了这些常使的物件,还有一件与营生不搭边的物什:短笛。

他从小爱吹笛子,不知吹坏了多少根。这只笛子是他央求庄里的杨木匠做给儿子宝泉的。他一心想教宝泉吹笛子,可宝泉压根不爱这玩意。他只好自己随身带着,干活乏了吹吹,很解乏,师傅们也都喜欢听。宝泉已经在镇里读初中了,他像很多孩子一样,只喜欢玩手机,刷各种短视频,打手游。不知怎的,儿子玩手机时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让他感到莫名地担忧。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宝泉摔坏了手机,央求他买个新的。可他哪里还有那闲钱?

一根烟的工夫过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垂柳下,望着眼前的单元楼,那只攥着钥匙的手已渗出了细汗。他掏出口袋里五块钱一包的麻兰州,揪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将烟吐了出来,像吐出满腹的忧愁。烟在空中袅袅娜娜盘旋上升,飘散,消逝。

杨亮心里盘算了半晌,终于打定了主意似的,手指夹着烟,扭头朝小区大门外的拉面馆走去。

从早上八点半开始,小雨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是杨亮进城后才开始下的,手机上的天气预报竟已精确到了小时。

杨亮前段日子刚跟着刘师傅铺完了地暖,又骑着那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进了城,来到之前干活的嘉兴小区。他已经习惯这种早上进城,晚上出城的日子。他家离城不过二十里地,但在他看来,却像是欧洲与非洲的差别。

他进到小区里,在一个垃圾桶里捡了两张推销实木地板的宣传单,是别人刚扔掉的,平展如新。他像往常一样肩上斜挎着那个浅绿色帆布包,里面除了以往的那些物件,又多了一样东西:钥匙。

他捏着花花绿绿的宣传单,来到前几天铺地暖的那栋单元楼前,他就是在这栋楼里捡到这把钥匙的。他踅探了一会,随即坐电梯来到十八楼。这栋楼的结构是一梯两户,就他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装好入住的还不到一半。他要做的,就是从十八楼开始,往下挨个儿敲门。

如果有人开门,他就假装是推销实木地板的。如果没人应门,他就悄悄掏出那把捡到的钥匙,慢慢插进锁眼里,试试能不能打开。如果打不开,就去试下一家。如果僥幸打开了,先看看里面是否住了人。如果是正在装修的毛坯房,他就将钥匙放到屋里地上,然后闪人。如果已经装好住上了人,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他就悄悄进去看看。他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只看屋里有没有旧手机,他只想拿走一部手机,将电话卡抽出来留下。嗯,是拿,不是偷,他嫌恶“偷”这个字眼。除了手机,哪怕是成堆的金银珠宝,成捆的现金钞票,他看都不看一眼,一个子儿也不会拿。他心里,似乎有两个黑影在缠斗,一个黑影拿着匕首逼着另一个黑影赌咒发誓。

跟他料想的一样,十八楼都是毛坯房,没有装修不说,他怀疑根本还没有卖出去。“十八”这个字眼常令人无端联想起十八层地狱,当地人有所忌讳,故购楼常不考虑十八层。十七层也是毛坯房。十六层还是毛坯房。十五层有一户正在砸墙。他乖觉地从楼梯走到十四层。

他一面走,心里一面盘算。

这层的一户防盗门两旁贴着红艳艳的对子,肯定是已经进了火,住了人的。他先去敲对面那户的门,没有人应门,他掏出钥匙试了试,打不开。他转过身,望着贴了对子的那户门,那副通红的对子符咒似的,顿时封印了他的脚步。他紧张得额头渗出涔涔冷汗。

他抹了抹额头,咂吧了一下嘴,手举到半空欲待敲门,又千斤坠似的垂了下去,如是再三,终于将心一横敲响了门。连着敲了三遍,无人应答。他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心里在数秒。万一主人在家,正在上厕所或是睡觉,他要留出房主人提裤子或是起床的时间。大约过去了一分钟,还是没有动静。可以断定屋里没人。于是他大着胆子,将钥匙一点一点塞进锁里,用力一扭,“吱”的一声,天呐,门竟然开了。

三室两厅的房子。他站在门前踅探了半天,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上门。他探头探脑地朝客厅、厨房和卧室看了看,没有人影,心里默念了一句“天助我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便放松了一大半。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看到茶几果盘里放着苹果和香蕉,便顺手抓起一个大苹果啃起来,恍惚间竟像待在自己梦幻中的家里一样惬意。

时间紧迫,内心一个声音不断催逼他,主人可能随时会进门,别忘了来意。他翻腾了一遍茶几下面的抽屉:起瓶器,酒杯,钥匙链,一次性筷子,香烟,还有些许杂物,就是不见手机。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也都没有。

只剩臥室和书房没看了。他刚要向主卧走去,突然眼前晃出一个人影来。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身子本能地趔趄了一下,双臂一弯,护在胸前,做出一副欲逃之夭夭的姿势。眼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的长相秀丽的女人,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披散下来,满脸憔悴。那女人冷冷地望着杨亮,并没有喊叫,也没有惊慌,眼睛里却充满了焦灼。

杨亮惶恐地退了两步,满脸窘迫地亮出手里的实木地板宣传单,下意识地指指门,竟天才般撒谎道:“我是推销木地板的,见门没关,就进来了,实在……”

杨亮心里诧异,刚才明明看到卧室里没人呐,怎么凭空冒出这样一个精神萎靡不振的女人来?

“还以为是他来了。”那女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杨亮此时已来不及多想,只想立马夺门而逃,从这栋楼上消失,可女主人似乎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他若现在拔腿就走,那无异是承认心里有鬼了。他木然地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脑子有些发蒙,等待眼前这个漂亮而憔悴的女人给他下逐客令。

然而,这位女主人并没有着急赶他出门的意思。好像见他不是她以为要来的那个人,心里颇为失望。她一下子沉陷于这种失望中,似乎忘了他的存在。可这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轻蔑,连他闯入者的身份都忽略不计了。

他有意咳嗽了两声,以缓解尴尬。

“要不先坐吧?”那女人有些慌乱地说。他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怕他,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在为自己缺乏沟通技能而窘迫,似乎家里好久都没来过客人了,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她朝阳台窗户和餐厅的方向环顾一番,仿佛那里会有人教她怎么做。杨亮只好一步一移地斜签着坐在沙发上。

她径自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她坐到沙发另一边,望着杨亮手里的宣传单,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羞赧地说:“我是不买地板的。”她说得极为小心,声音轻如蝉翼,仿佛不买他手里的那些东西,对他是一种冒犯。

“是没必要买,没必要买。”杨亮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单,语气因过分客气而有些高亢。

“实在不好意思。”她局促不安地再次道歉,倒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女主人突如其来的歉意让杨亮更加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没事,本来就不用买的,不用买的。”杨亮红着脸,悄然望了望她那秀丽而憔悴的脸,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喝水吧!”那女人突然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语气执拗地说。好像是硬生生抛给他两个选择:要么乖乖喝水,既然我已经将水端到你面前了;要么告诉我,你不喝水的理由。

杨亮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微甜。这时,他才留意到茶几上放着好几瓶药,乳白色塑料瓶子,瓶身密密麻麻全是蝌蚪小字,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只看到几个醒目的大字,似是药名:氯氮平片。

杨亮只念完了高中,尽管上学时还算用功,但这些年一门心思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早把书本丢到爪哇国去了。第一字他有些叫不准,到底是读“绿”还是读“录”?

“您一个人住?”杨亮终于下决心打破沉默。

“嗯,一个人。他偶尔来一下。”

“哦。”杨亮知道,她口中的他,无疑是她的丈夫。可为什么只是偶然来一下,他不便细问。

“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是啊,是挺无聊的。”她嗫嚅着重复了一遍。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白茫茫的死寂。这寂静持续了好久,久得让杨亮觉得都可以把摩托骑出城,穿过乡间小路,到达他家门口了。

“我会吹笛子,你想不想听?”杨亮着实受不了这种死寂,又一次鼓足勇气打破沉默。

“好啊!”她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涟漪似的泛了一下,就不见了。

杨亮自告奋勇地从挎包里掏出短笛,两手捉稳,横到唇边,悠扬的笛声立马像汩汩的山泉水,连绵不断地涌了出来。那些音符像山野间不羁的风,又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兽,那样调皮活泼,那样灵动脱俗,又那样质朴无华。

他吹的这首曲子叫《山泉叮咚》。

从十四楼的女业主家出来后,杨亮依旧站在那棵柳树下,连吸了三根麻兰州,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才逐渐平复。他庆幸房主是个善良而大度的女人,不以为怪,没有识破他的动机拆穿他,或许至少是假装没有识破。虽然没有拿到手机,但至少有惊无险,浑全脱身。

他走出小区大门,刚要骑上那辆破旧的嘉陵摩托,瞥眼看到小区门口有一家“德仁堂药店”。他稍作犹疑,停好摩托,径直走进药店。

“有没有氯氮平片?”他朝柜台旁一个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店员问道。对方是个青年女子,约摸二十出头,穿着白大褂,脸上搽着雪白的脂粉,两条眉毛描得又细又弯。她微斜着身子,倚着柜台站立。

对方将手机溜进口袋里,显然知道药名,她走进柜台里,熟练地从药架上拿下一个白色塑料瓶,大小颜色和那位女业主家的一模一样。她将药瓶递给他,说道:“这种药要处方,十五元。”

杨亮拿着药瓶,仔细读着标签上面的蝇头小字:“【适应症】本品不仅对精神病阳性症状有效,对阴性症状也有一定效果。适用于急性与慢性精神分裂症的各个亚型,对幻觉妄想型、青春型效果好。也可以减轻与精神分裂症有关的情感症如抑郁、负罪感、焦虑。对一些用传统抗精神病药治疗无效或疗效不好的人,改用本品可能有效。本品也用于治疗躁狂症或其他精神病性障碍的兴奋躁动和幻觉妄想。因导致粒细胞减少症,一般不宜作为首选药。”

“不好意思,我要的不是这个厂家的。”杨亮看完适应症,心里一惊,但又装作若无其事。他将药瓶礼貌地递还给女店员。女店员轻轻扬了扬眉毛,不屑解释似的,又将药瓶放回药架。

杨亮走出“德仁堂”时,脚步有些沉重。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真可怜啊!他心里默想。

当他骑着摩托疾驰在乡间水泥路上时,心里一直盘桓着一个念头:“众生皆苦。”他一直觉得,住在那样一个高档小区里的城里人,应该是躺在福窝里的人,可没想到偏偏忍受着可怕疾病的折磨,这和他的老婆冬梅又有什么区别呢?病痛可不分贵贱。若说无区别吧,也有区别。至少人家住着干净敞亮的楼房,而冬梅却常年躺在农村泥坯房的土炕上,浑身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儿。

前年夏天,正是麦黄时节。他和冬梅一人背着一大捆小麦正从田里往家走。麦地就在他家后面的山坡上,不近不远,约摸一里路。地薄,收成也不好。路是蚰蜒路,架子车不好走。两人一合计,跑个七八趟,就能将割好的麦子悉数搬到庄后的碾麦场。老天爷也着实狠毒,酷热的三伏天,正当两人热汗淋漓地背着麦捆往家走时,头顶遽然卷起团团乌云,转眼就下起了雷阵雨。雨点猛烈地拍在他们热汗浸透的身上。冬梅浑身一抽搐,连连打起冷战,一个趔趄,差点从坡埂上滚了下去。

两人在无数条雨鞭的抽打下小跑着,依旧舍不得扔下身上的麦捆,硬生生咬着牙将麦子背回了家。等杨亮将碾麦场里的麦垛用牛毛毡盖好后,才发现冬梅不行了。她浑身湿透了,瘫坐在沙发上,挣扎着,身子软得像一团棉花,始终站不起来。杨亮用干毛巾擦干了她的头脸,换了一身干衣服,沏了热茶,让她喝。她脸色紫青,嘴唇歪斜,双手乱抖着,连茶杯都端不住。

杨亮慌了,伸长脖子望着屋外,焦灼地等待雨停。雷雨很快停了,杨亮喊邻居李叔、李婶帮忙,将冬梅用一件军大衣严严实实裹着,送到了县医院。各项检查后,大夫得出结论:类风湿性关节炎。在医院里一躺就是半个月,医药费总共花去了五万元,全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

虽然合疗报销了一部分费用,但住院得天天有人陪护。这病无法根治,得长期治疗。他和冬梅一商量,下决心出了院。央求大夫开了个药单,回家治疗。他请了村医,依照单子取了药,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这样下来,一月只花几百块钱,他也能脱开身去干活了。

这两年,他一边种地,一边打工挣钱,一边照顾卧床不起的妻子,一边供给儿子上学,一边偿还从亲戚朋友那里挪借的医药费。

摩托“呜呜”咆哮着,继续在乡间公路上疾驰。明晃晃的惨白的水泥路在金黄色的小麦和高大的玉米地间蜿蜒伸展。晚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群山一侧光明,一侧幽暗。那光明的一面像被涂上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幽暗的一側则像涂了一层淡墨,黑黢黢的。杨亮脑海里一会儿闪过妻子冬梅卧病在床的样子,一会儿又闪过城里那个面容憔悴的患精神类疾病的漂亮女人。

半小时后,杨亮到了家,熄了摩托,快步走进屋里。冬梅在输今天的最后一瓶药,枕边放着手机,扎针拔针随时叫村医老刘。杨亮在时,拔针的活就交给他了。

“我回来了。今天咋样?”杨亮问。

“感觉好些了。”冬梅侧了头,用眼白望了丈夫一眼,有气无力地说。

这是条件反射似的一问一答,他们重复了两年多,早已变得机械而空洞。杨亮不敢看冬梅的手。她的双手已经严重变形,关节肿大,指骨弯曲变形,像煮熟的鸡爪。她浑身消瘦,脸色煞白,颧骨高高地凸起。

杨亮一边留意着瓶子里的液体,一边洗手做饭。“药快滴完了就叫我。”他嘱咐冬梅道。冬梅只好吃力地侧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药瓶。药瓶挂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衣架上,紧挨着炕头。

当杨亮和面和到一半时,冬梅轻轻喊了一声:“快完了。”他急忙铲掉手上的面,在围裙上擦干净,踅到炕头边,手捏着针头上的塑料柄,眼睁睁瞅着在输完最后一滴药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拔掉了冬梅手背上的针,然后把输液管盘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进原来的塑料密封袋里,留着第二天用。他就是这样把一条输液管用两天,这样可以省下一点钱。

每天清晨离开家前,杨亮先要伺候冬梅洗漱,然后等她屙屎屙尿,拾掇妥当后才能安心进城打工。偶尔冬梅肚子不稳时,只好拉在裤裆里,等杨亮回家后忍着恶臭收拾,换洗衣裤和床单被褥。每当这时,冬梅总是愧疚难当,流着眼泪,喃喃地说:“我拖累死你了,让老天爷早点把我收了去吧。”

“说啥呢?总有治好的一天。”杨亮总是这样安慰她。这些话他们也重复了两年多了,已渐渐丧失了原有的温度。

饭做好了,杨亮将一个小炕桌摆在炕上,推着冬梅的后背将她扶起来。他把面条和咸菜端到炕桌上。冬梅用变形弯曲的手指艰难地捉着筷子,一点点往嘴里扒面条。汤水流满了下巴,杨亮一面吃,一面帮她擦干下巴。

饭后,收拾完锅碗。杨亮问:“想不想上?”

“想上。”

杨亮就将门外檐下一个木椅子抬到炕头前,那木椅中间掏空了,呈一个不规则的圆形,上面还铺着一个垫子,垫子中间也掏空了。椅子下面放一个粪桶。他将冬梅慢慢从炕上挪下来,扶到木椅上,帮她一点点脱下裤子,就出了屋。

良久,等到冬梅说好了,杨亮才进屋,用卫生纸替她擦净下体,穿好裤子,扶到炕上(当然,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扶到院子里,坐上一两个钟头),再将粪桶倒掉,用水冲干净,最后将掏空的木椅抬出屋,放到院子的犄角旮旯里。

杨亮骑着摩托在香泉镇中学门口停下。十一点半,还有半小时学生才放学。他朝校园里不住地张望着,很快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找谁?”穿蓝灰色制服的保安盯着他,神情警戒地问。

“我儿子,读初二,等他放学吃饭。”杨亮满脸堆笑地说。

“等着吧,还没下课呢!家长不让进校园。”

“那等下课了,麻烦您帮我叫他出来吧。”杨亮赶忙给保安递了一根麻兰州,替他点上火。

“说一下他的班级和名字。”

“初二(三)班,杨宝泉。”

“知道了,等下课吧。”

儿子随保安从教室里出来,在校门口见到穿着寒酸的杨亮时,他不但没有显得高兴和亲热,反而觉得有些难为情,脸上讪讪的。反倒是杨亮乐得合不拢嘴,问东问西,嘘寒问暖。

杨亮和儿子来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川菜馆,给他要了最爱吃的红烧鱼、宫保鸡丁和米饭。宝泉只是埋头吃,杨亮问一句,他才肯回答一句,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话想和父亲说。

杨亮并不介意,一个劲给儿子夹菜,反复叮嘱他:“好好学习,不要打架。”这些话从小学一直说到了现在。在杨亮的意识里,除了劝导儿子好好学习和不要打架之外,似乎再也想不出旁的话了。宝泉早就听腻了,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只是埋头扒拉米饭。

下午还有课,中午得休息,他不敢耽误儿子太多时间。吃完饭,给了他五十元零花钱,就让他赶紧回宿舍午休。儿子平时住在学校宿舍,杨亮每周来看他一次,一则改善伙食,二则带些换洗衣物。

儿子头也不回地进了校门。杨亮在校门外望着儿子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教室时,才肯骑上摩托离去。刚才吃饭的工夫,儿子绝口不问妈妈的病情,这让杨亮多少有点沮丧。

杨亮一路骑摩托进了城,来到平常干活的嘉兴小区。今天他跟的是李师傅。李师傅揽了个砸墙的活儿。本来是李师傅两口子干的,怎奈他老婆不小心崴了脚,缺人手,临时叫上了他。

砸墙的那栋楼房刚好在十号单元楼对面,十五层。透过阳台,可以清楚望见对面十四层楼房的客厅。这位业主为了扩大室内面积,满足装修设计,砸了厨房、次卧和阳台各一面墙。屋子里弥漫着浓雾般细密的灰尘,两人戴着口罩都呛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只好打开窗户,躲在阳台窗户前等灰尘慢慢落定。

就在这工夫,杨亮出神地望着对面十四层楼房,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期待。他可以望见她家的厨房,吸油烟机,灶台,锅盆等什物。还能看见她家客厅的沙发,窗帘,茶几,绿油油的盆栽。阳光从阳台窗玻璃打进来,照在橘黄色地板砖上,亮得晃眼。客厅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肯定是她。男的不知是何人。她依旧穿着白色睡衣,头发像上次一样披散下来。那男人穿着西装,手提着一个公文包,站在衣帽间旁边,回头朝她说了句什么。她冲过去,想要抓住他的胳膊,被他用力甩开。他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她绝望地蹲在地上,头发覆盖了大半个身体,似乎在嘤嘤而泣。

“你咋咧?”杨亮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李师傅忍不住问道。

“没咋。灰尘飞进眼睛了,磨得人疼。”杨亮随口掩饰道。

趁着中午休息的间歇,杨亮来到十号楼底下。他一路踌躇着,乘电梯来到十四层。他站在她家门口,踟躇再三,要不要敲門。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找她干什么,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误打误撞见了一面的陌生女人,他平白无故关心她做什么?再说了,她是城里人,住得起楼房,吃穿用度都高他一等,用得着他一个乡下人关心吗?就因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才值得他怜悯吗?又或是上次在他企图入室盗窃时放了他一马,而让他心存感激?杨亮心里有些迷惘,一时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经过上次的相遇,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的笛声能缓解她的郁闷,带给她短暂的快乐。是的,尽管那快乐是短暂的。

杨亮在她门前纠结得原地转圈儿。这时候,“吱嘎”一声,门打开了。那女人一见是杨亮,先是一惊,后又面露欢喜,问道:“怎么是你?”

“我刚好干完活,想着过来看看你,又不好意思敲门,所以……”

“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还以为他没走,没想到是你。进来吧。”

杨亮难为情地跟着她进了屋。明亮的浅黄色地板砖反射着阳光,像刚才在对面凝视时一样晃着他的眼。他瑟瑟缩缩地坐下,女主人给他倒了水,像上次一样盯着他让他喝。她眼睛红肿,证明刚才确实哭过。

他想问刚才发生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和她的关系还不足以打听对方的隐私。再说,他若是提起这茬儿,就暴露了他刚才在偷窥她,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刚才我男人来过了。来给我送药的。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我不想让他走,但留不住。他在外面还有个家,有老婆和孩子。我只是她名义上的老婆。我有病,他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太受折磨。我也理解。”她不由自主地说着,突然苦笑了一下,眼眶又红了。

“既然是两口子,他就应该好好照顾你。”杨亮不知是应该谴责她男人是个负心汉,还是该安慰她的处境。

“他说他能每月给我按时送药,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他这点付出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我是独生女,结婚后,他继承了我家的印刷厂,有钱了,把我和我家人也不放在眼里了。”她说着说着,又啜泣起来,泪水涟涟。

杨亮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将茶几上纸巾抽两张递给她。她接纸巾时,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两只手接触只有半秒钟,杨亮却敏感地浑身一颤,触电似的。虽只有短短一瞬,他却感觉到了她手指的细滑和柔软。

“啊,对了,还不知道师傅你怎么称呼?”那女人止住了哭泣,吸了吸鼻子,突然转了话题。

“是啊,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杨亮,家在香泉。”

“哦,我叫张晓慧。谢谢你来看我。”

“要不我再给你吹一段笛子吧,上次看你挺喜欢听的。”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你上次吹得太好听了,听得我都忘了烦恼。自从你上次走后,我一直惦记着啥时候再见面,让你再给我吹一段呢。”

杨亮掏出挎包里的短笛,略微顿了顿,思索了一下曲目,便将笛横在嘴边,八个指头上下起伏,灵活地按着笛孔,悠扬的笛声便流水似的涌了出来。

这次他吹的曲子叫《鹧鸪飞》,是一首南方曲子。笛声竭力描摹鹧鸪飞翔鸣啭的模样,曲调浑厚抒情。他喉结起伏,富有节奏地控制着气息、音色和音量的收放变化。指尖一按一松,轻音、打音、滑音和叠音就轻巧地从笛管飞了出来。笛声委婉绵长,明澈圆润,活泼流丽,弥漫了整个屋子。

当笛声戛然而止时,两人都静默了,久久沉浸在那无数音符编织的美妙幻境里。杨亮嗓子有些干,但却浑然忘了眼前的水杯。他望着女主人梦游般享受的神情,竟然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似乎她成了曲子的一部分。她现在的无我状态无异是他用笛声塑造出来的。她半张着嘴唇,笑靥浅浅,眸子湿亮,却又无神。

约摸过了半支烟的时间,她终于回过神来,见杨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笑了。

“刚才,我彻底被你的笛声征服了,仿佛被带进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鸟语花香。真的,我刚才好像嗅到花香了。淡淡的,朦朦胧胧的,就像茉莉花的香味。有一只鸟飞着,飞过花丛,飞过田野,最后飞进树林就不见了,但空中好像一直还残留着它飞过的一条弧线。”张晓慧滔滔地说着自己的感想,内容那样丰富,画面那样形象具体,还充满了诗意,这让杨亮惊愕不已。他不由得钦佩起张晓慧的想象力了。

“你简直就像个诗人。”杨亮由衷地赞扬道。

笛声好像让两人都放下了久违的戒备和矜持。张晓慧瞅着杨亮傻傻地笑着,像个懵懂天真的少女。这让杨亮心里不禁触动了一下。一种近乎忏悔般的念头爬上了他心头。他不想再对她撒谎了。他要向她坦白。

“我想对你说个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什么事?说吧。”

“我那天其实不是来推销地板的。事情是这樣的。那些天我一直在这栋楼上盘地暖,无意间在楼道里捡到一把钥匙。之前我儿子跟我要新手机,这不是没钱买吗,想着趁这钥匙主人不在家,悄没声地进去,顺个手机出来。我敢发誓啊,只是顺个手机,别的任何东西都不碰。给,钥匙正式归还给你。”

杨亮说着,将钥匙掏出来放到张晓慧面前。张晓慧听完心里一凛,一脸愕然,半晌无语。这把丢失的钥匙似乎在她心里引发了一连串联想。比如,他半夜三更趁她睡着时偷偷进来,拿走家里的现金和贵重物品,当然还有可能对她干那种龌龊事……这些联想产生的后怕让她双眉紧蹙,面部不由得抽搐了起来。

“请你不要害怕,我从没想过干别的坏事。就连拿手机,也是我一时糊涂才生出的念头,现在我也不想了。”杨亮极力解释着,脸上挤出善意的笑容,一面是保全自己,一面是想驱散她心里的恐惧。他清楚,她的那病,最受不了惊吓。

“这事吧,现在想想,确实让人有些后怕,不过好在捡到钥匙的人是你。我虽不了解你,但听了你的笛声,就能感觉出你不是坏人,你心里藏着一种很质朴的东西。”

临走时,张晓慧硬将自己一个闲置的八成新的手机送给了杨亮。杨亮再三推辞,脸上讪讪的,张晓慧只好将手机强塞进他的帆布包里。

这次见面之后,两人留了电话,张晓慧每隔了三四天,就发短信邀杨亮去她家里,为她吹上三五首曲子。杨亮也似乎找到了一个心灵栖歇的地方。坐在她家里,他似乎卸下了全部生活的重担,忘却了全部烦恼。他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乡村音乐家。

半年之后的一天,杨亮照旧伺候完妻子吃饭如厕后,独自坐在院中,陷入了冥想。那些和晓慧在一起的时光仍历历在目。

那天,杨亮和往常一样在嘉兴小区跟着师傅盘地暖。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憋闷。晓慧已经两个礼拜没有联系他了。两人之前基本上一周见一次面。就连发给她的短信,她也不回。杨亮正没精打采地干活时,刘师傅朝他扔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人蹲在地上歇乏。

“听说了没有,前两天有个女人好端端地在家里上吊了。听说是在十号楼,喏,就在对面。”刘师傅指着的那栋楼正好是张晓慧住的那栋。

杨亮瞬间怔住了,直觉告诉他,那女人一定是晓慧。怪不得好多天不联系他,发短信也不回。他不禁走到阳台前,痴痴望向张晓慧家。那屋中的家具和往常一样摆放着,却再也看不到不时走动的白衣飘飘的人影。两行清泪不觉流了下来,滴在胸前、地上。他怕刘师傅看到见怪,急忙揾干了眼泪。

此刻,当杨亮独自坐在院中,一面想着晓慧的音容笑貌,一面拿起笛子,恣肆地吹了起来。他仍记起,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与晓慧是那样亲密,无话不谈,简直如同知己一般。当他吹得正起劲时,她听得入了迷,不由得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他仍记得她手的温度,还有她脸上少女般的红晕。有时他们挨得那样近,他能嗅到她说话时嘴里吐出的气息。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们似乎已被笛声裹挟着,融为一体,可又在紧要关头,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们及时分开了。

笛声如怨如诉,溢满了院子。

而那个吹笛人,早已泪流满面。

张得福: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哑城》。著有长篇小说《四喜还乡记》,长篇儿童奇幻小说《树精的逃亡》。原创电影剧本《树爷》《洮河儿女》。获全国黄河文学奖,马家窑文艺奖、国法治微小说大赛“光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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