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冬
2023-11-16晴川
几次北风一吹,池塘就覆了一层薄冰。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父亲总歇不住,穿了雨靴雨衣,扛着鱼网去了水边。
冬天的鱼都懒,好捕。三两个来回,就是一顿好伙食。鲫鱼,鲹鱼,昂刺,罗汉狗子,虎头鲨……还有河蚌、毛蟹、黄鳝以及赖姑(就是蛤蟆)、青蛙一类。能吃的都拎回家,洗净,伴了咸菜熬一锅,喷喷香,吃一冬不厌。
灯火是村庄的眼,天一黑便眨呀眨。远处是黑魆魆的枯树林,静默地站在夜色中,守着这片土地。偶尔滴下的一两声鸟叫,让小村愈显幽谧、安宁。这个时候,我们便提着自制的抓捕工具,去郊野猎捕黄鼠狼。乡亲们对黄鼠狼恨之入骨。谁都不舍得吃的鸡,留着生蛋或给生娃的媳妇滋补身子,却常被黄鼠狼连锅端,一只一只的鸡脖子被咬出一个个血窟窿。赖姑正好派上用场。以其作饵,棉线扣腿,卧风的沟坎处掏出一个尺许深洞,拴在里面,洞口张弓。黄鼠狼爱吃活物,常在沟坎出没。
夜晚冷风一激,赖姑蹦跶时会发出断续的大叫:“呱!呱呱!”在旷野里猛然响起显得神秘而吓人。黄鼠狼天性机警狡猾,白天在田埂提着一对前爪观望,人一近,立即没了影。我们差不多隔夜就要出一趟。黑暗里有时碰到卧在低处的同伴,会吓一跟头。弓虽多,却鲜有战果,倒是逮到不少老鼠,形同肥猫。它们毁农田,啃庄稼。恨得我们将其曝尸荒野,用杀气解恶气。
翌日去看,哪还有鼠影?乡亲扭头讥笑:你到黄鼠狼的粪便里扒扒看。我们有些失落但更多是高兴。因为,自此村里再未发生过黄鼠狼偷鸡事件。
屋子是不怕严寒的。顶是稻草,已被风雨洗成灰黑。即便门破,窗漏风,草帘挂了,堵几层,也暖和。冬天农闲人不闲,家家户户都忙碌。女人忙浆洗、晾晒,“嗵嗵”地轰赶灰喜鹊。它们在窗口那挂瘦叽叽的咸肉前飞来扑去,想要提前过上好日子。男人很投入地抡着木榔头,一上一下将浸湿的干草锤到柔软,搓耕绳,备春耕。他们的忙碌总是让我们安宁,也让他们自己心情愉快。草窝子是现扎的,清香弥漫。我们挤坐里面,烘火,晒太阳。树梢严寒凝结,垂挂的枯扁豆,抱紧身子藏在黑衣里,早被我们用竹篙绞勾下来,此刻正好解馋。一棵棵栽进火钵,“嘭”一声炸响,跟着起一阵青烟。滚烫的兔眼般的黑豆控在掌心,咧着嘴,笑盈盈的。
天寒地冻人要动。人动才不怕冷。抽陀螺、滚铁环,砸画片……这是四季流行的游戏。格房子、挤暖和则属于冬天的戏码。跑啊蹦啊跳啊唱啊,累了就挨墙挤,挤掉一个补一个,几个轮回,汗就出了。小孩子火气旺,有时候不动也不怕冷,但要有风车玩。风车有什么好玩?单纯就是想玩。老旧的课本封面是好材料,但好不过牛皮纸。牛皮纸极稀罕,宜于炫耀。四四方方裁下,顺剪四刀,依次叠加固定四角,铁钉一穿,插在竹竿顶端,举着一起往前飞。累了在屋后灰汪埂上嵌成一排,看它们呼呼旋,与凛风顽强对抗。那声音清脆,干净,有力。我们拖着鼻涕,也与凛风顽强对抗,风车一样快活。
冬天的雪乱纷纷。田里影影绰绰,一弯一直,一直一弯。这是乡亲们在赶着给冬小麦追肥。活干完,天已暗,雪愈下得紧,漫天飞舞,白茫茫一片,睁不开眼睛,一夜便能没到膝。翌日雪住天晴,阳光晃眼,我们心头一热,便不停息,一声喝,顺着麦田高坎野兔、野獾的脚印追,寻到背风低洼处,没路了,手搂枯草,一探,暖和和、肉乎乎的一团,一拽一甩,倒提后腿回家。
雪前暖和雪后寒,雪要化好久。麦沟里的冰開始结了,一直结到雪塘,像一条条通向终点的路,白花花闪亮如镜,映着年景。趁大人不注意溜上去,人滑到塘心,听得“咔咔”一声,吓得赶紧身子一缩,滚回岸边。
冬日的夜天总是那么漫长。母亲急急地喝完稀饭,提了针头线脑,坐到灯下赶过年的鞋。父亲则端着酒杯,筷头挑着鱼冻,咂巴咂巴嘴,慢条斯理地享受。身上烫起来了,便钻进被窝,闭眼拔烟。母亲笑瞪一眼,又低头忙她的。我们挤在草窝,就着昏黄的油灯,赶作业。偶尔跑进里屋,对着父亲大声念一段刚写的作文。那条温和的大黄狗安静地跟过来,偎腿蜷坐,竖着耳朵,煞有介事地听我们朗读。父亲好像盹着了,断续处忽然又起一声轻咳,表明他还在听。这个乡村才有的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我心底,永生不忘。
星光渐稀,夜色清朗。此刻的父亲,身子已经暖成了小火炉。他把我们的被窝焐得热乎乎的,打着温暖的鼾声。整个冬季,他都这样,陪我们做梦,陪我们熬冬,一直熬到来年的春天。
晴 川:本名陈恩才,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鸭绿江》和《青海湖》等多种刊物。著有诗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诗选》、散文集《草木故园》和评论集《饶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