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
2023-11-16徐玉向
场角有个磙子,一半被埋在土里,一半隐入了荒草丛中。原本平整的场,被拆迁的建筑垃圾占据了,就连守望场的柴火堆也无半点踪迹。一台收割机,匆忙地从场边的沙土路上驶进只剩下一半的村子。
印象中,往年这个季节打麦场是全村最热闹的所在。
场中央,一头高大的黄犍子,慢吞吞地迈着敦实的蹄子,唇边偶尔泛着白沫,眼睛半闭半睁,仿佛在太阳的烘晒下昏昏欲睡。它丝毫不理会场把式扬起的鞭子,以及断断续续的吆喝声。尽管套着荆条笼头,冷不防它灵巧的舌头会突然钻出笼头狭小的空档,快速卷起一两根戗起来的麦穗,接着好像干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一般眯着眼睛边走边嚼,周身的皮毛似乎也舒展开来,让你不由感叹:明明是可以靠智商吃饭的主儿,为何又偏偏干了靠力气吃饭的活儿呢?
被阳光照得有些泛光的青石磙子,显得呆板多了。它凑在黄犍子的尾巴后面,一圈接着一圈从小麦身上碾过。它唯一的行头,是一副黑黢黢的木架子,唯一的声响,是通过木架子发出的“吱扭吱扭”的动静。这声音,让人不由想起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正在使坏,突然被大人拖着走开的画面。于是,他极不情愿地一边频频回头示威,一边小声嘟囔着。
偶尔,磙子也会消遣一下前面的兄弟。当黄犍子走得有些慢或者干脆想打盹时,它的木架子就会毫不留情地继续保持着前冲的姿势,直蹭到黄犍子的一条后蹄拐上。彼时,突如其来的疼,让黄犍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抢两步,眼看就要冲到场边。
黄犍子眼里的惊慌,仅仅是一闪而过,似行人在路上一不小心踏空身子失去平衡那般,谈不上恐惧。我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另一幅我真切目睹到的关于黄犍子满是绝望的眼神。
一股渗入骨髓的血腥气,随着院子突然进来的一位陌生人直扑而来。凉飕飕、阴森森,尤其是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直瞄着黄犍子的睾丸。这让黄犍子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并有了大事不好的感觉。
这种感觉,黄犍子从没有经历过。它从一岁多从集市上被买来,就一直独霸一个槽头,日日与安分守己的一家人朝夕相处。自从一次跟着家中老汉出去遛弯邂逅村西一头母牛,它忽然感觉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不停碰撞。它把老汉加的草料拱到槽外;它经过院子里晾花被单的地方,总要撩上一角;即使被拴在树桩上,也总会向着远方“哞哞”叫唤。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头牛,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如果牛出了岔子,会给生产生活带来很多影响。素日,就算是牛配种,也是有专门的仪式。于是,老汉告诫家里人,说牛发情了,家里小孩不许靠近,要早点解决,不然会耽误干农活。
村上专门骟牛的人一进院子,顺手朝耳朵上夹住牛主人递过来的卷烟,围着黄犍子转了两圈。他把牛拴到院子中央的大椿树下,家里的青壮年和围观的汉子一起动手。牛被几人放倒,接着两个人扳着牛角一翻,牛头被四只大手按成侧翻,脖子上压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桩,就连蹄子和尾巴都有人扯着,且蹄髈束了绳。
黄犍子的眼睛开始忽闪忽闪地动着,“哞哞”哀叫起来。骟牛的不管这些,锋利的小刀,从牛胯下揪住的“蛋蛋”上划了半圈,分开外皮,另一只手慢慢往外扯,“呲溜”一刀切断最细之处。做完这些,也不过分把钟的时间。他耳朵上的白烟卷也只轻轻颤动了一下,牛却从此彻底改变了命运,就连哀叫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远远躲在门框外的我,看见了它眼里流露出的绝望。
收拾停当,骟牛人在瓷盆里洗了手,毛巾上揩了两把,耳朵上的烟方被塞进嘴里。牛主人急忙把划着的火柴凑了上去。白卷烟只吸了一半,就被骟牛人掐了火又夹回到耳朵上,提着黄犍子的两只“蛋蛋”扬长而去。这是他的酬劳,据说是最难得的下酒菜。
被去了“势”的黄犍子改变了许多,即使路上迎面遇到母牛,不再献殷勤了。素日,它除了老实干活,偶尔也会整点幺蛾子以示不满。打场的把式一般都是家中的老汉,从一出生就跟土地和牛打交道,一辈子的风风雨雨,磙子和黄犍子的这点小把戏哪会被他放在眼里。瞄见不对劲,他左手用力扯缰绳,右手扬鞭子,嘴里少不得大声吆喝几句。黄犍子鼻子吃痛,只好暂时放弃,探着脑壳往前走。领头的牛回到了先前转圈的轨迹,跟在它后面的石磙子,立刻也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只不过,你仔细感受一下,石磙子“吱扭吱扭”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轻快了许多。铺满麦把子的场,早把脸憋成了麻花。
村子西南角有一大片场。这片场北临淮河、南接黄泥山,大概自我的远祖落户时就有了吧。再之前呢?我不得而知。淮河两岸,自古为兵家鏖战所在,几乎每个朝代都会在这里留下厚厚一册关于兵战的史料。
无论何时,土地永远是时空的主人,村庄和人永远成为过客。然而,村庄却是庄稼人生养繁衍的地方,向土地索取粮食,是古老而永恒的生存法则。庄稼长得再好,最终还需要在场上完成从农作物到粮食的转变。
场,本身就是土地的一部分。大块的肥沃的土地用于种庄稼,差一些的才会考虑作场。场在庄稼和村落之间,是庄稼人与土地、庄稼与粮食之间的纽带。
场在庄稼收获完之后往往也会被种上作物,比如油菜、芝麻等,甚至栽上红薯,很少被播上小麦黄豆,至于插秧栽稻,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了。
场顺着黄泥山北坡从高到低一直接到秧田,层层落落,边连着边,场赶着场。一块块被刮得溜滑整洁泛着白光的场,就是庄稼人的脸面。尽管各家的场不是很大,在庄稼收割之前,早早就被老汉们指挥家人收拾得妥妥当当。
刮场不仅是收拾场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整个午收的第一个环节。锄头一下连着一下,将场上的杂草清理干净。在洋塘里担几挑水,均匀地泼洒在场面上,撒一层稳子(即陈年的稻壳和稻草碎屑),两个成年人穿着平底鞋拖着磙子将场碾平。这个时候牛是用不上的,牛身重,蹄印深,做出來的场坑坑洼洼,如麻子的脸一般,会让人笑话。庄稼人宁肯累一点,也不能让村里人戳脊梁骨说农活干得不好。场做好之后须再晒几个日头,再套上牛和磙子压一压,场面才会变得坚硬起来。
场角多半会存着高矮不同的豆秸堆,或稻草堆。这是去年秋收留下的物件。豆秸当柴火,供一家人烧一冬天的饭,稻草则成了牛一冬的主食。每年秋收结束的标志,就是各家像房子一般的豆秸、稻草堆耸在场角。挨到次年麦收之际,它们大多成了仅有半人高的小垛子,宽度更是不到原来的一半。待到麦收结束,新打下的麦秸会接替它们的位置,成为场的下一轮守望者。
午后的太阳,把天空罩上了一层黄灿灿的光芒。半空中,是场上扬起的昏黄的尘土。场周边的田地,也只剩下几寸高的黄灿灿麦茬。黄犍子在这个色系中,其实并不显得抢眼。尤其是场上铺满明黄色的麦把子。
也许,黄犍子打心底是瞧不起伏在场上的小麦的,甚至对于人们珍视的小麦,它还有些不服气。秋收之后,它帮助人们把旱地和秧田深翻一遍,再牵着耩子一行行播下麦种。次年春夏之交收割时,又是它拉着架子车,把一车车麦把子运到场上,最后一圈圈碾成麦粒。
一粒小麦与一头大黄犍子是不成比例的。但是,从没有任何人,会把它们当成这场大戏中的配角。如果没有了小麦,这个打麦场还有什么意义。没了牛,小麦又怎么变成口粮。
小麦收割的时节,全家人天刚亮就赶到麦地。本地上班的人会请假。即使在外务工的,接到家里麦收的消息也会赶回来。太阳升到天空之际,已完成大半收割。老汉和壮劳力牵上牛往场上运麦把子,妇女和孩子继续留在麦地收割。
麦把子经过一个中午的晾晒,露水和水气全蒸发了,青莽气散去很多,被镀上一层成熟温馨的明黄。然而,田野间的气息仍然很浓烈,支楞八叉地挺在场上,直到被磙子反复碾压,麦芒消失了,麦穗散了,圆挺的麦秆也变得又扁又软。
翻场要迅速,人手越充足越好。老汉在打场时,会有一个人拿着叉子打下手,用叉子将麦把厚处摊薄些,再从别处移两叉子到薄的地方。老汉把牛停在场边时,场上忽然多出几把叉子,一起翻动麦把子。
有的是路过的邻居,有的是邻场空出手的人,有的是特意从亲戚家请来帮忙的,也有的是自家人。男女老少,但凡能端得动叉子的都上来了。路过的,随便打个招呼,放下手中的家伙摸到叉子就来,走时会分到一支白卷烟。邻场搭手的,多是端着叉子过来,招呼也不用打,仿佛就是自家的事。尤其是遇到人手少的人家打场,左右邻场但凡能搭上手的,基本不用打招呼就自动过来。也有人丁少的,两户相互搭手,场一块做,麦把子一块割,只在打场时才轮流打,每一轮场也是两家人手一起劳作。请了亲戚帮忙的,除了要招待还须还人情,且很多亲戚自己还有很多劳作之事,能抽得出身来的皆是素日走动勤的。
卖冰棒的,知道这个季节村落里生意不好。他把脚踏车骑到场上或地头,看到大人小孩老远叫着“卖冰棒了!冰棒!”竹板子摇得噼里啪啦响。于是,大人少不得安排孩子去买一捧冰棒散发。
翻场唯一的工具就是叉子,一米多长的木柄上装个三股铁叉。劳动者头顶遮阳之物不尽相同,有新式的阔檐草帽,有老式小顶斗笠,还有细荆条编的窄檐帽子,也有一块毛巾包着头的。叉子在翻动时动作幅度不大,叉头基本高不过腰,叉起麦把之后轻轻抖几把,细细的麦粒簌簌往下掉。一面被碾过再换另一面,一层被碾过再换下一层。一场麦场下来总要翻几遍,才能彻底把麦把打净了。
几把叉子上下起伏,在这几分钟的光景,老汉和牛会喘口气。瓷缸里的水总是凉好的,而牛一般中途是没有安排饮水的。只有在起场的时候,人都忙活去了,才会把牛拴在磙架子上,提上半桶水让牛独自畅饮。或者,把预留的一捆青草打赏给它。
起场之后,麦粒及杂物全部被堆在一处。帮忙的人陆续散去,自家人也会找地方歇着,场上只留下两人。拿起木锨扬场的一般是家里的老汉,家里实在没有成年男人的,才会轮到妇女。另一人则用大扫帚不断地清扫麦堆边缘的浮灰。
尽管是初夏,雨偶尔也会趁着风起的时候不期而至,完成它的客串任务。接近傍晚时,老汉分辨出风向,轻轻扬起第一锨。那一锨并不满,仅浅浅地铲起不到三分之一锨面的麦粒和杂物。饱满的麦粒几乎成带状“沙沙”落在眼前,风把杂物吹向一边,落地成了一个扇面。这些杂物有些是麦芒,有些是碎麦秸,有些则是麦穗包裹麦粒的壳。
老汉两腿一前一后叉开,紧紧抿住双唇,弯下腰,紧接着铲起满满一锨。在双臂顺势向上一送的刹那,他的脖子使劲向上昂起,他的脑袋向后靠着,他的胸向前挺着,他的眼里却充满了自豪与喜悦。劳作了半年,终于有了今天的收获,公粮、余粮和全家人一年的口粮,眼看眼地就有了着落。
被扬到一人多高的麦粒,“哗哗”朝下掉。一部分落在第一锨落下的麦粒上,一部分落在打扫之人的草帽上,杂物成了一片灰色的羽毛,被风硬扯着悠悠飘落。
正当老汉的木锨有节奏地起落时,风的力道突然加紧。麦粒成斜线落下,杂物被吹得满场都是。老汉迟疑地望了一眼天空。乌云正加紧往头顶上移动,太阳早不知溜到哪打瞌睡去了。
“丢点了,快装麦子!”
老汉一边加快扬场的速度,一边对着边上歇着的家人吼叫。就着邻家麦垛一点阴凉拉闲呱的人,赶紧拍拍屁股,从架子车上抽出一卷袋子奔向场中。有的忙着扫麦粒堆边的杂物,有的拿探板把麦子往中间推,有的跑邻场家借木锨。可是雨马上来了,邻场也在抢进度,实在没有闲下来的家伙。
风刮得越来越急,落单的麦秸已被卷到半空。老汉一锨赶着一锨,身上的汗透出了小褂子。没有锨,就一人拿一个袋子,就著小麦堆用手往里扒。扒了小半袋,再扒一个小半袋,两个袋子口对口兑在一处成了一个整袋。老汉抽空铲了一锨,快速填进来。赶紧扎了袋口,往架子车上送,返身再扒下一袋。
邻场也是一片忙乱,人人都在动,家家都在抢,就连村落里留守的人也往场上赶。大人一边装口袋一边吆喝孩子,孩子一边忙活手上,一边抬头看天上越来越真切的黑云。
终于,第一滴雨掉进了忙乱的打麦场。也许是落在了某个人的草帽顶,也许是跌进了小麦堆,也许是挤进了新垛不久的麦秸中,或者是稳稳地扎在了场上为数不多的空旷处。这小小的一滴雨,对于繁忙的打麦场,无异于从飞机上扔下了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
“丢点了!丢点了!”
大人小孩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像是在诅咒不合时宜落下的雨,又像是在催促家人加快速度,更像是给自己鼓劲。
终于,在雨点越来越密、风越刮越急的时候,各家的青壮年拉着架子车,载着粮食飞也似地冲向通过村落的沙土路。孩子们早在装完袋子后就抄田埂上的小路进了村。老汉把来不及带走的农具,硬塞进松软的麦秸堆中,一把扯过牛的缰绳,“驾!驾!”他边走边用力吆喝着。
打麦场上,只剩下哗哗的雨声。滚滚而来的炸雷,在天地间肆意咆哮。
多年之后,雷声彻底散去,村庄陆续被拆除,乡邻天南海北四处散去,牛与打麦场皆无影踪。唯有孤零零的我站在曾经的打麦场上,遥想当年麦收之后打麦场的景象。
我的目光穿过一片寂静,看见远处竖起栋栋高楼的安置小区。
徐玉向: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曾在《天涯》《中国铁路文艺》《阳光》《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延河》《滇池》《小说月刊》《短篇小说》等刊物发表、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