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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相隔一光年

2023-05-30虹晓

安徽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冬梅

虹晓

毛叔第一次见冬梅时,是在画画。画里有很多个钟表,在空气里飘浮,中间伸出一只手。毛叔画完那只手,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冬梅。

毛叔后来对冬梅说,你的眼睛里都是星星。

冬梅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什么画是她没有见过的。

冬梅是开画廊的,这是毛叔在老乡会上知道的。那是毛叔第二次见冬梅。

那一次,毛叔被一个刚学画的毛头小伙子缠着问这问那的。然后一个女人从玻璃门外走进来,毛叔的眼睛让过小老乡,心说这个女人上次笔会我见过。

第三次见冬梅是在毛叔家里。毛叔打开院门,让门里门外的两棵海棠脸对脸站着,风吹过来,毛叔坐在台阶上等冬梅。

冬梅对毛叔怀里的猫好奇:“怎么叫巴洛克?”

“一只流浪猫嘛,我叫咪咪咪咪,它不动。然后,你知道,突然过来一阵风,它的毛就竖起一撮,我一喊巴洛克,嘿,过来了。”

冬梅绕过台阶上的毛叔,推门进了画室。中间是个树墩做的大桌,有一套同木色的茶具,茶盘上一只青蛙、两只小乌龟、三个小茶宠。

冬梅绕过木桌,径直走进屋的西北角,开始一张张看画。

毛叔跟在后面,冬梅不说话,他也不说。

最后,冬梅带走四幅画,没有喝茶。

三个月过去了,毛叔还没有等到信儿,毛叔就喝了很多茶。

冬梅在毛叔喝茶的这当儿,知道了不少事儿。知道这些事儿,冬梅再看这四幅画,有点儿明白, 又有点儿不明白。

“你咋就那么爱画表?”那是冬梅和毛叔好了以后,两人靠在床头,冬梅问毛叔。

“表嘛,时间嘛。”毛叔没啥说的。

冬梅挑的这几张画里,都有表。一幅是两个大表对着,中间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在飞。还有一幅是镜子里藏着一只表。另两幅分别是一个大哭大笑的光头人,其斜上方密密麻麻都是表。客人逛完上下两层画廊,要去一楼的卫生间方便方便,两旁的侧墙上,挂的就是毛叔这四幅。

这事怨不得冬梅,毛叔没有什么名气,画还怪里怪气的,要不是看在老乡份儿上。冬梅宁愿让那面墙空着。

收不到冬梅的信儿,毛叔的心里有点儿空。宋庄画画的人太多了,没名气,没买家,时间长了,生活都是个问题。

毛叔心里一有问题,就爱上小酒馆。酒馆小,只能摆得下四张桌子。但在毛叔看来,这个小酒馆是有灵魂的,老板娘眉间宽,脸宽,话少,像古画上的仕女。毛叔心里毛躁,顺手拿了餐巾纸,蘸了酱油,画了几个写意茄子。古风老板娘凑过来:“这茄子嫩,”顿一顿,“可惜我没儿子。”毛叔就笑,就知道这女人听说过宋庄的故事。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就餐完毕,在餐巾纸上作画。餐馆老板说要买画。画家大喜,以为得一知音,谁知老板说买画是为了教育儿子,看看没出息的人还能干点儿什么。

毛叔端着小酒杯,望向窗外。风吹过来,柳树低眉颔首。毛叔心里一动,想自己也能弯弯腰。毛叔给冬梅微信留言,不提画,只提酒,移花接木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冬梅坐在小酒馆里,毛叔想笑。面前的女人,一袭短旗袍,素蓝小白花,脑后挽大发髻。柜台后面的女人,大波浪,小吊带。两个女人两个时代。毛叔夹在新与旧之间。毛叔说天气,说新闻,说历史,说今天,就是不提画。冬梅夹了一筷子豆角,说小时候怎么在奶奶的小园里种豆角摘豆角,也不提画。

晚上,毛叔回到家里,一个人,摊手摊脚躺在床上。想到刚才吃饭,自己没话找话,说了几个人的话,可临到了,正经话一句都没有说。毛叔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架子已经放得很低了,总不能问到冬梅脸上,“畫卖得怎么样了?”

冬梅知道毛叔有一肚子话,憋着。她也憋着一肚子的话。

冬梅的画廊小,目标客户都是一些小暴发户。这些人文化不多,钱还有些。书柜里书都是成套的,没开封,墙上空着,需要几幅画装门面。他们一来,不看画,先聊天。冬梅就顺着他们的心情,说点儿闲篇。然后才说画,不能太深,他们会恼,觉得冬梅成心欺负他们不懂,装大尾巴狼。说浅他们也恼,觉得冬梅狗屁不懂在糊弄他们。冬梅知深知浅,面上不露一点儿,说点儿风格流派,说点儿笔墨线条,最后说点儿时尚行情。“在行家面前,我就不班门弄斧了,看看画。”冬梅挨个添了茶,知道这些客人成天火烧屁股的,没那么多时间。毛叔的画,客人不爱看,上厕所的工夫,谁愿意费那劲儿。不是冬梅不介绍,冬梅知道客人的口味儿。

冬梅点了几道家乡菜,说不知道是不是毛叔的口味儿。毛叔的四幅画,就摞在冬梅旁边的椅子上。毛叔有点儿臊眉耷眼的。毛叔下定决心,这回更不能提画了,饭一吃完,拿画走人,什么都不用说。毛叔一考虑清楚这件事儿,反而自然多了。话顺溜了,段子张嘴就来。冬梅笑着揉眼角:“一年的笑今天都笑了。”毛叔心里高兴,嘴就有点儿管不住:“你一辈子的笑,我都包了。”冬梅把笑敛了敛,转头说了点儿别的。等到冬梅出了院门,上车,车子发动了,冬梅探出头来:“试试小品,简单点儿,加点儿字。”

冬梅下次到毛叔的画室,就有点儿对毛叔刮目相看的意思。毛叔的长进不在画,在心。四幅小品,分别题有:卧看闲云;醉扫落花;袖里清风;杯中月明。画风简练,不过一个俗人,寻常衣裳,再就是几片云、一只猫、一地花、一盅茶、一壶酒而已。

冬梅心下赞叹,知道俗人想干的雅事儿,全在这画里了,口中却说:“委屈你了。”毛叔故意不懂,反问此话怎讲。冬梅道:“本来寄情高山大川,今做猫狗小道。”毛叔忙打拱告饶:“言重言重。”冬梅正色道:“小女子人微,岂能言重?”毛叔无言以对。冬梅顿了顿,直看着毛叔的眼睛问:“怎么不画黄河了?”毛叔一叹:“说来话长。”就此打住话头。

四幅画出手了,冬梅的好消息来得很快。毛叔不急着收微信里的钱,先忙着道谢。冬梅没客气,只是笑问毛叔:“我有故事,你有酒吗?”毛叔赶忙道:“有酒有酒,你没有故事,我也有酒。”后来又想,这样说,有把人往外推的意思,就又改口说,“故事配酒,应有尽有。”

冬梅来的时候,毛叔刚把菜摆上桌。冬梅笑笑,放下水果,洗手入座。这回是在毛叔家里,毛叔自己亲自下厨,表达诚意。毛叔刚要说谢,冬梅却说:“今天就两样,故事和酒,闲话莫提。”毛叔只好放下杯子,低头吃菜。冬梅也吃菜,不提故事。

毛叔觉得就这么吃菜,不是一个事儿。毛叔就说他年轻时候从小说里看过一个故事,大意是一桌食客吃了好多菜,最后一个菜是汤,大家都喊鲜,原来厨子忘了放盐。冬梅总结:“大道至简。”两人都笑。

两人就又埋头吃菜。过了半晌,毛叔犹豫着要不要再讲一个。冬梅突然仰头,一饮而尽,说该轮到她讲了。

冬梅说要讲一个新闻里看来的,故事有点儿老套,是说一个女孩,爱上有家的男人,流产几次,也没等到男人离婚。毛叔停住筷子,等着听跳楼或凶杀。可他什么也没等到,冬梅又倒了一杯酒。毛叔心说这有啥说头,没滋没味的。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毛叔打破沉默问冬梅,想不想听他走黄河的事儿?

冬梅点头,心想还是听听毛叔自己的版本。

“那是1984年吧,我还是一个愣头青。有一天就想出去走走。开头走的时候,天不热,挺好。黄河挺老实的,我走我的,它流它的。”毛叔不看冬梅眼里的笑意,过去拿了一根烟,点上,“那时候年轻啊,一点儿都不觉得苦。晚上就在老乡家住一宿。后来天热了,就裹着毯子、铺块塑料布,在哪儿混一宿。”

“你去没去过壶口?”

冬梅去过,跟一个旅行社,看过悬空寺,是坐着旅游大巴去的。黃土路越走越湿黏,冬梅两脚套着两个塑料袋,深一脚浅一脚。一转弯,冬梅就被震撼了。天地倒悬,挂着一幅巨画,黄河宛如咆哮的巨蟒,张牙舞爪扑过来。要不是周围走动的那些牵着毛驴兜售生意的农民,还有和她一样满脸震惊的游人,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梦魇。

没错,毛叔靠近壶口瀑布时,还是个阴天,就有这种梦魇的感觉。毛叔记得自己卷了裤腿,光着脚,一步步往前靠近。他边走还边琢磨,这黄河就跟人一个样,平时看着挺心平气和,要是被惹怒了,就暴跳如雷要骂娘似的。毛叔一想到黄河在跳脚骂娘,就想笑,心里就没那么瘆了。毛叔拿出画夹,开始起稿。周围巨浪喧天,毛叔手中的笔也像活了一样,笔笔都有生气。毛叔后来觉得手不是自己的了,笔、纸也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天地借了他的纸笔,在笔走龙蛇。

毛叔后来回忆,这一刻其实很长,只是他过分投入,忘了时间。天色越来越暗,毛叔浑然不觉,直到他脚下轰然塌下来,他才意识到刚才画画时,一个劲儿地想靠前靠前,已经把自己置于险地了。毛叔站在塌陷的黄泥堆上,手紧紧扒着岸,腿不住地抖。黄河阴险着脸,从远处拿着闪亮的刀子,一次次朝他扑过来。他的脸紧贴着泥壁,森森地凉。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毛叔终于爬上了泥岸,此时已是星空满天。他浑身全湿,脸上脚上都是泥。又不知走了有多远,他终于找到一户可以借宿的人家。然后是持续两周的高烧。毛叔烧得昏天黑地,梦境里黄河黑着脸咆哮着、拿着刀一次一次向他猛扑过来。

当着冬梅的面儿,毛叔长话短说,就一句:“那地方,要人命呀。”

冬梅知道的是,毛叔在当地的名气,多半来自这一壮举。在媒体的报道里,毛叔是走黄河第一人,第一个用了整整一年走完黄河的人。冬梅不知道的是,毛叔后来画的黄河并不多。名山大川这样的题材,毛叔画室里一张也没有。那是新闻背后的故事,冬梅不知道,毛叔也不说。冬梅知道的是新闻背后的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色彩丰富,在家乡,一度人尽皆知。这个故事,冬梅不能问,就是问了,毛叔也不见得会说。

这个夜晚过得很愉快,能说的都说了,再剩下的,不能说的也就不能问了。

事情到了不能说不能问的这个地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基本就到了十字路口了。两人谁也不愿多事儿,面儿尽量不见,话也尽量少说。但毛叔的画还是要卖的。

毛叔拿给冬梅的画,更简练了,人、狗、猫,不见眉目,无非疏疏几个线条,旁边题字倒大了许多,只一个,笔酣墨饱,无非醉、卧、闲、痴之类。冬梅心说上道,脸上倒不显露什么,只是把毛叔的画照单全收。

转眼到了年末,毛叔给冬梅微信留言,说要送送老乡老齐,说老齐这一走可能就再不回来了。冬梅也知道老齐。这老齐会些装裱,在宋庄先是以给人装裱过活,后来也跟人搞一些装修。宋庄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凡是老乡,拐几个弯都认得。

这一日,毛叔特选了一家日式自助料理,新开业优惠,再加上新会员打折,三百一位。毛叔觉得这个价位值,匹配他的心意。

冬梅先到,在包间坐下,先赞了一声。这个包间名为樱烂漫。雅洁的榻榻米,被一个小书架环着,线装书,白花瓶,错落有致。中间一个小茶几,一把黄泥小壶,几个小杯。对面的白墙上,悬着一幅画,遒劲弯曲的老枝,粉白的樱花纷纷从枝头飘落。

毛叔一来,就连喊抱歉,一路塞车,他心急如焚。冬梅倒了一杯茶给他,才发现,小杯底斜飘着几瓣樱花,仿佛画里的樱花,被风一吹,落到杯底,倒也是奇想。两人不咸不淡,说了一会儿车多人多之类的闲话,老齐就来了。

老齐大喇喇坐下,倒也没有客气。老齐话不多,说话的是毛叔,毛叔细细问了老齐回家的时间、车次,暂没话说。因为是自助,吃不吃都那些钱,所以桌子一会儿都摆满了。三人埋头吃菜,各个先尝一点儿,再都点头称赞。

清酒无限量,老齐一杯杯灌下去,就有点儿多了。喝多了的老齐,开始说话,翻来覆去就两句:“舍不得呀,没办法。”麻烦的是,后来老齐喝得眼泪都出来了,絮絮叨叨还是那两句。毛叔先是劝,劝来劝去,也就两句:“想开点儿,回去好。”冬梅就有点儿烦,心说大男人就喝个酒,鼻涕眼泪都出来,真叫人看不上,后悔出来跟他们吃饭。趁老齐上厕所的空儿,毛叔才告诉冬梅,老齐出来这么多年,早在外边有了相好。这一回,老齐老婆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执意让老齐回家,说是抛家舍业的,在宋庄也挣不了几个钱,老家盖了那么多新房,就等着老齐装修呢。又说再不回来就离婚。老齐对老婆的心是淡的,离不离也没什么要紧。可两个孩子,老齐舍不了,大的高中,小的初中,正是要老齐出钱出力的时候。

老齐再坐回来的时候,冬梅看老齐的眼光就有点儿不一样了。看不出,这糙了吧唧的老齐,背着人还有一份生活。冬梅给老齐倒了一杯茶,说让老齐醒醒酒,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老齐摆摆手,说:“我的忙,你们也帮不上。”毛叔点头:“那是,那是。”

送走老齐,两人心里都有点儿空,从车站出来,已经华灯初上。毛叔提议:“要不然去我的画室看看。”没看出反对,毛叔抬手叫了一辆车,往他画室的方向去了。

冬梅进了画室,眼睛就亮了。几幅新画,赫然摆在靠墙一溜桌子上。全是小画,仿佛静物,又不乏荒诞。比如第一幅,盘子里放着一个寿司,紫菜夹的白米饭上边,不是惯常的生鱼片,而是一只活生生在游动的小金鱼,更妙的是鱼嘴里还吐着泡泡。下一幅,浅筐小竹篮里站着一只翘首的小蜻蜓,两个天妇罗,金黄酥脆,倒站在竹篮外。每一幅都是日料里的一道菜,可总有一些想不到的小意趣,出没其中。冬梅心里赞叹不已,这种小画可上可下,不费事却讨巧,乍一看,民以食为天,俗到极致,挂在墙上,一幅静物,满满的装饰感。可细看起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静气中平添动感,让有心者得到思考的满足。冬梅心说毛叔会画画,这个“会”就是凡入眼者,皆可入画。再拿眼看毛叔,就觉得两样了。

冬梅故意说:“这些画,不许给别人哪,有多少我要多少。”毛叔笑笑:“哪有别人,都拿去,都拿去。”

画的事,让两人轻松了不少。外卖送到的时候,毛叔拿出了酒,烧刀子,五十二度。“老齐留下的。”毛叔说着,把酒满上。冬梅觉得车站里那种伤感,又被酒带回来了。“老齐出来多少年了?”“十来年吧。”“怎么好上的?”“听老齐说,是他干装裱时收的一个徒弟。”“你见过?”“嗯,老齐带她来画室玩过。”“漂亮吗?”“一般人就是。”“跟老齐感情怎么样?”毛叔忙着摆菜,心说女人真八卦,嘴里却说:“男人女人呗。”冬梅心说妙,看着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冬梅知道毛叔觉得女人八卦,就偏偏问到毛叔脸上:“我是不是特女人?”毛叔一笑:“嗯,一般特吧。”“那我就继续特啦?”冬梅不看毛叔眼睛,“不知老齐老婆怎么样?”毛叔手上停了一下,慢悠悠地说:“老婆嘛,都那样。”冬梅觉出了不自在。

事后回忆起来,毛叔记不清什么时候,事情忽然拐了一个弯儿,冬梅说:“咱们那个高中,以前那么多树,现在都变成养猪场了。”毛叔点头:“知道,知道。”冬梅说:“那个电影院,小时候经常在台阶两边打滑梯,现在门钉死了,台阶上都是鸟粪。”毛叔点头:“知道,知道。”冬梅说:“以前住平房,家家腌酸菜,现在都拆了,哪还找得到一口酸菜缸。”毛叔点头:“知道,知道。”

毛叔点头的时候,冬梅在喝酒。冬梅说话的时候,毛叔在喝酒。烧刀子上头,两人喝得晕乎乎的。一个要站起来,另一个要搀扶,然后就抱在一起了,还都倒在了床上,还一觉睡到天明。

毛叔睁着眼,把事情头尾捋了一遍。毛叔总结有两个庆幸:一是昨天虽然到了床上,就是睡了一觉,什么都没有发生;二是冬梅一大早就走了,趁他还没有醒。要不然大早晨,衣冠不整的,还都在床上,尴尬不尴尬。

冬梅比毛叔尴尬,因为她是个女的。按她自己的说法,不明不白,就上了床。没名没分,睡了一觉。冬梅觉得自己幸运。一是,千真万确,啥也没发生;二是,自己醒得早,走得快,就当啥也没发生。

两人不能说话了,就都不说话。年底毛叔给过冬梅一个短信,说是第二天要回老家,问有没有要带的东西。客气话,不温不火的。毛叔上了火车,才收到冬梅的回信:平安保重。客气话,不咸不淡的。

毛叔这头回老家,忙老婆忙孩子。冬梅留在宋庄也不闲着,相亲。从二十几岁起就有人帮着张罗,现在都四十好几了,冬梅还没成个家。中间她乏了好长时间,说好谁都不见。可毛叔一走,冬梅就想再试试。

头一个是个大学老师,学中文的。饭也吃了,茶也喝了,说话都引经据典了,冬梅就是不舒服。这个人就是个相亲油子,什么都在套路里,冬梅觉得没劲儿。

第二个是个体商人,干五金批发的。西装革履,见面就拿礼物鲜花,话里话外,就是他的房子他的股票。有钱人,冬梅见过。像这样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有钱的,冬梅觉得罕见。

第三个,也是开画廊的。冬梅觉得跟他有话可说。都是一个行业,说什么都不用解释,不说什么都心知肚明。麻烦的是这人戴顶假发,还是一眼让冬梅看出来的那种。冬梅觉得两人话可以不多,但半秃着脑袋,在她的家里晃悠,她的审美受不了。

事不过三,冬梅有些认命。

转眼开春,毛叔从老家回来,给冬梅发了信息,“有了新画,要不要看看?”冬梅就想起第一次到毛叔的画室,也是个春天,桃红柳绿的,院门内外的两棵海棠树,相互点头致意。一晃眼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人还在原地。

毛叔的信息让冬梅觉得为难。看吧,好像事情回到了老路上。不看,又好像自己小气。生意总是生意,冬梅去了毛叔的画室。

两人只看画,别的不提。毛叔给冬梅看的,依然是小品。这回是花,四时花事。小小一朵,开在角落,中间浓墨重彩的,只一个花瓣,一律三角构图,简约宁谧。

冬梅把画都收好,毛叔明白,是照单全收的意思。事情也简单,冬梅心想。“还有几幅,不是卖的,要不要也看看?”毛叔征询冬梅的意见。

冬梅没意见,来都来了,看看无妨。然后冬梅就愣住了。

第一幅,小丫头在荡秋千,绿树成荫,教室一排排;第二幅,小丫头在台阶上打滑梯,红旗电影院,高高伫立;第三幅,小丫头倚着一口大大酸菜缸,吃一根腌黄瓜。

冬梅眼一热,没想到他这样有心。

再看画,又是一驚。一目了然的画,背景里却都影影绰绰。第一幅,远景里房屋残破,几只猪在吃食;第二幅,鸽子盘旋,门窗闭锁;第三幅,则是高耸云天的水泥森林。

空间、时间,过去、现在,都在这画里了。冬梅心一动。

“可惜,回不去了。”

“过去,现在,隔着一光年呢。”毛叔微微一笑。

那一天,走得那么慢。事后,每次想起来,冬梅都有这个感觉。那些画,让她柔软、敏感。她周身发烫,走到窗前,蓝的天,白的云,粉红桃花轻颤颤在笑。巴洛克趴在窗台上,呼噜呼噜的。一切都恰到好处。那个男人给她递了茶,茶叶茶梗旋转着往下落。她也在旋转,晕沉沉的,最后,她像一片叶子,落到了这个男人的床上。

那一天,走得那么快,结局有点出人意料。事后,每次想起来,毛叔都有这个感觉。他不是成心的,真的,他从来不想节外生枝,儿女情长的,他没兴趣,他又不是老齐,人生苦短,唯有艺术之树长青。没错,他画那些画是成心的,为了讨好她。她是他的衣食父母嘛,有了钱,自己想画什么都行。可他忘了她还是个女人。他预想到,她会感动,然后是更多更多的订单。他没想到,她两眼湿湿的,靠在自己怀里。自己也是个男人,该发生的就发生了。

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在毛叔心里,那一天就是一个意外,以前怎么过,以后还得怎么过。在冬梅心里,那一天就是一个转折,以前怎么过,以后肯定不能这么过。两人思前想后,都觉得目前还是慢慢来。

毛叔画画,冬梅卖画,一切照旧。只是毛叔画好画,不再掂量好坏,直接拿给冬梅就好。冬梅也不再避讳,根据客人喜好,让毛叔该改改该换换。两人明来明往,都觉得敞亮。

这画来来去去的,两人自自然然就在一起了。冬梅去毛叔那里拿画,顺便拾掇两餐,做做家务,转眼就到了晚上,顺理成章住一晚。毛叔去冬梅那里送画,把画廊里的画重新布局布局,画框子钉钉紧,登梯子挂挂画,转眼一天就没了,礼尚往来留一宿。

这种距离,这种节奏,两人都满意,又都不满意。毛叔觉得冬梅沉得住气,不紧不慢的,不容易闹出事儿。另一方面,冬梅欲望寡淡,按部就班,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冬梅觉得毛叔毕竟年龄在那儿,成熟稳重,给她满满的安全感。另一方面,毛叔看似爱得满满,可从没有任何承诺,没有承诺就没有责任没有未来,冬梅知道。这也不能怪毛叔,他有家有室,可冬梅知道毛叔老婆的故事,所以她愿意慢慢等。

毛叔不愿意提老婆。冬梅设身处地,觉得自己要是毛叔,能不提也尽量不提。男人那方面毕竟脆弱,冬梅理解。毛叔最后还是提了老婆,因为一罐子腌咸菜。冬梅来拿画,晚饭没吃的,毛叔从柜底找出一包挂面,卧两个荷包蛋刚刚好。冬梅口重,嫌淡,毛叔就拿出一敞口瓶子咸菜。冬梅挑了一根,就叫好,酸咸甜辣,味道很带劲儿。“我老婆腌的。”冬梅再吃咸菜,就觉得酸了,而且一根比一根酸。

冬梅提出要走,这有点不符合两人建立关系以后的“新常态”。毛叔知道那瓶子咸菜惹祸了。可事已至此,拖着总不是办法,有些事该说还得说。

两人又到了床上,该干的一样都没干。毛叔靠在床头,背后压着一个枕头。冬梅靠在床尾,背后压着另一个枕头。毛叔点了支烟,先叹了口气。冬梅不说话,心说自己有的是耐心。毛叔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就说话了。一句话把冬梅噎得半死,毛叔说:“我只有丧偶,没有离异。”冬梅长长缓了一口气,冷笑着说:“像个男人,有肚量。”

毛叔一听,就知道冬梅都知道了。老家地方小,邻居家放个屁的事儿,不出半晌,全镇子都知道了,更何况带点儿颜色的,一傳十十传百,传得比风还快。毛叔又点了一支烟,把自己彻底罩在烟雾里。

那一年,从黄河走回来,毛叔俨然就是一个人物了,广播报纸都在宣传,一个艺术家一个男人,用自己的双脚征服了黄河。毛叔心里有数,报纸里的话说得太大,他没死在黄河里,就算命大。毛叔见了父老乡亲,该说说该笑笑,礼数比以前还周到。毛叔这么一低调,大家就有点儿不忍心了。

毛叔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毛叔的脚底下,铺了满满一层烟蒂,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依稀间,毛叔又回到了那个壶口之夜,他的脚陷在烂泥里,风推着河一次次要吞没他。他向上使劲儿,土都是松的,一用力,就碎成土坷垃。他向下使劲儿,黄泥把脚裹得严严实实。他动不了了,骑虎难下。

毛叔是个男人,男人碰到这种事儿,都有点儿动不了,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发小。发小名小二,个头不高,说话有股娘气,按照老婆的话说,简直就不像个男人。毛叔想,自己就是被老婆这句话拐带偏了。毛叔走黄河前,想寻摸个人照顾家小。找个男人吧,不方便。找个女人吧,又不顶用,家里扛米扛面扛煤球的。思前想后,毛叔就想到了不那么男人的小二。小二力弱,从小跟着人高马大的毛叔,跑前跑后做小弟。更何况,老婆自打认识小二起,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话。毛叔的问题是,他们俩怎么能搞在一起?第二个问题是,他该怎么办?毛叔夹在两个问题之间,动不了了。

毛叔知道自己的问题,问题是他走过黄河,上过报纸,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换句话说,他也必须是个做事体面的人。这就难了。本地男人解决这两个问题,简单,打老婆,捅发小,再离婚。这每一样,毛叔都做不了。“打人犯法,更何况打一个女人。不行不行。”毛叔摆摆手。“朋友妻,不可欺,本来是他错,我捅了他,就是我的错,不行不行。”毛叔摇摇头。“离婚倒是痛快了,孩子咋办?老人咋办?不行不行。”毛叔吐出烟屁股,用脚一下一下捻灭。众人看毛叔摇头摆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就回家洗洗睡了。

毛叔没有睡,就是睡也睡不着。一夜无眠。

太阳又开始西斜,大家都在口耳相传毛叔的新故事。那是一句歌词:“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镇子里大人小孩都会唱。可毛叔把它唱给红杏出墙的老婆听,这就不一般了。太不一般了,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毛叔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唱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曲调。

冬梅听过这个故事,但可惜,冬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一,毛叔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计前嫌,宰相肚里能撑船。其一背后的其二,才是毛叔的难言之隐。人们乐意看到持旧船票再登客船的破镜重圆,就再也忍受不了这船偏离航线,更别说弃船不顾了。这个不计前嫌、情深款款的人设,既是毛叔创造的传奇,也是毛叔的作茧自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毛叔对情爱这事伤心也彻底灰心了,自己与老婆,当年也是你侬我侬,最后不也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些个曲折,冬梅不想知道。冬梅就想知道,对那个女人“男人”的男人还能不能对自己“男人”。

“那我呢?”冬梅问到毛叔脸上来。

毛叔沉吟半天,对了一句歌词,“是我一生永远爱着的玫瑰花。”

冬梅心中一喜又一叹。喜的是,自己终究不曾被辜负。叹的是,只能到此了,又何必为难。

冬梅把枕头放下,躺下前抬手关了灯。

自此,冬梅和毛叔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一周几次,你来我往,欢度良宵。其余,各忙各事。平时,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日久也就慢慢情深了。怕毛叔画起来没命,不按时吃饭,冬梅每次来,都要做好些个菜,存在冰箱,以备毛叔不时之需。怕冬梅应付不了重活,每次画廊换画挂画,连带换灯泡通下水道之类,毛叔包了所有的活儿。两人都知道,这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所以都使了劲儿,好上加好。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毛叔正在冬梅的画廊里钉钉子,一锤子下去,毛叔疼得叫了起来。冬梅忙忙拿碘酒拿纱布。冬梅心疼地看着毛叔流血的手指,像哄小孩一样说:“乖乖的,一会儿就好了。”毛叔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男人嘛。”

宋庄要专项整理,拆除违建。毛叔租了十来年的房子,是房东在自由宅基地上主屋旁扩建的一个小院。房东也没有办法,拆除令已经下来了,毛叔被限期腾地方。冬梅说,可以搬过来跟她同住。毛叔说他要考虑考虑。

毛叔自己其实没啥考虑的,一则,他一个大男人家,没名没分借住在一个女人家里,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二则,老婆来电话说,老家要成立一个书画院,他回来正合适。所以,在毛叔答应考虑的这几天里,毛叔把十年来积攒的家当,该拆拆,该卖卖,该托运托运。

毛叔把一切安排妥当了,才手拉一个行李箱来看冬梅。

冬梅倚住门,看着毛叔拖着箱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来。她心里知道尘埃已落定,就笑笑问:“几点的车?”“六点。”

两人都没有话说。

毛叔从随身提包里拿出一瓶酒,烧刀子。毛叔开了瓶盖,仰脖开始灌酒。冬梅摁住他,说:“你这是要干什么?”毛叔满脸通红:“醉过去,就赶不上火车了。”冬梅的泪这才慢慢下来。

“冬梅,冬梅,咱俩的事儿,我不能说谢,可我心里憋得慌。”

冬梅不说也不动。

“冬梅,冬梅,要不跟我回去,那有个书画院,咱俩好好干。”

冬梅不说也不动。

“冬梅,冬梅,可要好好的,保重身体,保重。”

冬梅不说也不动。

画廊里的座钟当当敲了六下,冬梅知道毛叔的火車开动了。高铁日行千里,六个小时也就到了,然后再倒一趟汽车,过铁桥过黄河。冬梅觉得自己有千里眼,真真地看到毛叔拖着箱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下车站。

冬梅摊开手掌,手上托着一小块石头,石头上系着一根红绳。这是毛叔临走前塞到她手里的,毛叔说这是他亲手做的,留个念想。

冬梅盯着那块石头,知道这是家乡出产的一种葡萄玛瑙。青色,晶莹。冬梅把石头翻过来,居然嵌着一块小表,表上支起一个小皇冠,时针分针秒针,一个不差,滴答滴答在走。冬梅伸出手来,突然按住小皇冠,分针秒针不动了,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世界又恢复到了石头一般原初的安静。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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