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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实在”: 中国近代报业托拉斯观念的学术考察

2023-11-16王琦周光明

编辑之友 2023年7期

王琦 周光明

【摘要】中国近代新闻学界对报业托拉斯的认识主要基于国外相关情形的一种想象,直到1929年史量才收购《新闻报》股权事件为此增添了现实与本土的维度,才使报业托拉斯成为“想象的实在”。与之相伴生的是托拉斯化概念,表示中国报业正有沿着营业本位走向托拉斯的趋势,而报业托拉斯则因对公共利益有损害、加剧报纸低俗化倾向、异化新闻记者的劳动等被认为是近代报业“必至”的“危机”。托拉斯化在托拉斯与资本化、商业化、营业本位间,建立起目的地与通路的逻辑连接。出于对目的地危害的担忧,中国新闻学者对“通路”也多转向批判态度。因此,新闻界积极探讨报业发展的新路径,“公有说”“社会本位说”及中国式新闻学等构想的出现,与当时的世界态势及涌动的社会思潮密切相关。

【关键词】报业托拉斯 “想象的实在” 托拉斯化 中国式理想报业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7-089-08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7.013

报业托拉斯在现代新闻学辞书中的定义是:“报业通过兼并、重组等形式所形成的垄断联合现象。”[1]其成员報没有生产、商品、法律上的独立性。随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出现组建报业集团的热潮,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报业托拉斯化也成为新闻学者回望的对象。报业集团,简称报团,报业托拉斯是报团的其中一种组织形式,相比辛迪加、卡特尔、康采恩等组织形式,托拉斯的垄断程度最高。

关于中国近代报业托拉斯化的研究,学界大多从报业实践的角度展开,通常提到张竹平的“四社”、成舍我的“世界报系”、陈铭德的“新民报系”,还有史量才的“报业王国”等,其中“四社”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个报业托拉斯雏形,[2](239)史量才的尝试则是近代新闻史上最接近报业托拉斯的一次。学界将这一时期绚烂却短暂的烟火称为报业托拉斯萌芽或报业托拉斯倾向。之所以未形成真正的报业托拉斯,原因大体可归结为:不具备高度发达的工商业经济基础,缺乏稳定的社会基础,且政治上受到制约。①在近代,报业托拉斯不仅在实践上未获得有效发展,在观念层面也深受批判。后者主要因为报业托拉斯的发展违背了报刊政治功能优先于经济功能的报业原则,[3]其正当性问题牵涉到了新闻事业能否企业化经营、新闻或新闻产品是不是商品这两个更为根本的问题。[4]但是,当时“报业托拉斯倾向的出现,还不可能对新闻事业的发展以及国家政治生活构成威胁性影响。相反,在新闻事业不发达的我国,这种倾向还有利于报业形成规模经营,有利于新闻业务的改进”。[5]这让人不禁疑惑,在整个中国近代并未形成真正的报业托拉斯甚至仅具雏形的前提下,报业托拉斯为何遭到近乎一边倒的反对?当时报界、商界、政界、学界都卷入了中国近代报业托拉斯的争议中,前三者的讨论主要聚焦于1929年股权风波,学界的讨论时间跨度则更长,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今人对近代报业托拉斯的认识。如果说前三者出于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关联而反对报业托拉斯,那么,以自觉的学者身份和相对中立立场自居的学界,缘何对报业托拉斯也抱有普遍批判的态度?换言之,在学界反报业托拉斯的合理性建构中,究竟哪些因素影响了他们对报业托拉斯危害性、严重性的认知?这种认知对中国近代新闻学的演变带来何种影响?

一、报业托拉斯:“现代报业必至的危机”

1. 报业托拉斯作为新名词

“托拉斯”一词源于英文trust的音译,也有“托辣斯”“托拉司”“托勒司”“托勒斯”“讬拉斯”等多种写法。①1908年颜惠庆《英华大辞典》中首次出现了trust和托拉斯的对译,将trust解释为“An organization formed mainly for the purpose of regulating the supply and price of commodities”,译为“脱辣司、大公司、信托会社”。②其实在此之前,梁启超已将“托辣斯”一词引入中文。他在1902年的《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中描述“托辣斯特”现象,“自托辣斯特之风行(托辣斯特者,各公司联盟以厚竞争之力也。前年英国之制铁业创行之),而小制造厂、小公司亦无以自立矣”,[6]并表达了对托拉斯的反对意见。但其在游历美国之后于1903年撰写的《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中却改为支持“托辣斯”态度:“抑我国中天产之重要品,若丝,若茶,若皮货,其制造之重要品,若磁器,若织物,苟以托辣斯之法行之,安见不可以使欧美产业界瞠然变色也?”[7]

新闻传播领域的托拉斯首见于章士钊在1911年使用的“新闻托辣斯”一词,他提出了关于组建中国报业托拉斯的想法,“合其财力,并其机器字粒,如机器有余,则直由托辣斯购来而搁置之……裁其执事人员,各社记者通力,而合力派遣国内外之通信员,重其薪资,使专责成整顿广告,使其所登之字数与日数,与价目相应”,由此“新闻之根基庶乎可稳,而新闻之价值亦日以高”。[8]从近代新闻学专著来看:休曼的《实用新闻学》和徐宝璜的《新闻学》中虽出现了“托拉斯”一词,却是描述其他行业的;1922年任白涛出版《应用新闻学》,在介绍美国报界时使用了“报纸托辣斯”一词。[9]报业托拉斯这一概念一直未引起新闻界的广泛关注,直至20世纪20年代末相关论述才多起来,20世纪40年代又逐渐退场,其论说集中于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主要围绕以下几个问题:国外和我国报业托拉斯的发展现状是什么?报业托拉斯是如何产生的?其发展态势如何?它对报业发展的益处和弊端有哪些?中国报业除了报业托拉斯,未来应走向何方?

2. 关于报业托拉斯的态度与共识

总体而言,除少数仅描述国外报业托拉斯的情况外,③多数研究都对此概念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黄天鹏在《新闻学名论集》中收录了日本学者的《新闻事业之改善》一文,讲述了托拉斯在英美及日本报业的流行,着重介绍了其给日本报业带来的益处,“新闻界托辣斯的利益,在于编辑费之节约,营业费之节省”。[10](135-139)作为“四社”之一的申时电讯社在成立十周年纪念特刊中坦言:“世界各国新闻事业都在联合经营及独占的途径上迈进着。吾国报业也只有在这途径上前进,才有发展的希望。”[11]马星野在20世纪40年代认为托拉斯是资本主义发达到最高峰的表现,其“有益于报纸乎?抑有损于报纸乎?殊无定论”。[12]对报业托拉斯表达积极或中立态度的只是极少数,更为普遍的是陈述其弊端并持消极或批判立场。批判的理由可归结为以下三点。

(1)反对报业托拉斯对公共利益的损害,尤其是言论自由和报刊舆论功能。但凡陈述报业托拉斯的危害,这一点必然提及。报业托拉斯的形成使许多小报馆丧失了生存空间以至没落,阻挡了自由竞争。同时,报业托拉斯所形成的舆论影响力巨大,且容易被资本家操纵。正如储玉坤在评价美国报团发展时所言:“本来报纸评论的功能,仅在引导舆论,走入正轨,现在被操纵在少数资本家手里,刊载千篇一律的评论,如何能尽量发挥报纸引导舆论的功能呢?而且言论自由也变成了‘徒托空言’了。所以现在报业的托拉斯化,也就是现代报业的一大危机。”[13](28)

(2)反对报纸低俗化。托拉斯会造成或加剧报业的黄色新闻倾向,“在纸面上也有美国黄色新闻(Yellow Journalism)的倾向,本来纸面到今日已脱离了政论时代,而到新闻本位时代了,新闻纸的资本色彩愈浓,为求营业的发达,只迎合读者的下级趣味”。[14](23)这种倾向也将触发反托拉斯运动,“新闻纸业之资本化及托辣斯化,是污辱新闻纸之本来的天职,由其伟大的力量只竭力满足民众的低劣感觉为能事,或为国际‘战争制造者(War Maker)’时,这像产业上要起反托辣斯运动,同样也必有反新闻托辣斯的运动”。[15]

(3)反对报业托拉斯对新闻记者的异化。被称为“我国第一本无产阶级新闻学论文集”[2](303)的《新闻之理论与现象》,提供了对此问题的独特思考。张友渔指出,当报业发展到托拉斯的境地,“所谓‘无冕之王’的新闻记者,在资本主义化的社会里,摇身一变,沦于知识劳动者的地位,受着资本家的驱使和鞭策,即使不是直接的奴隶,也仍是间接的奴隶”。[16]“无冕之王”是近代以来记者职业地位的重要象征,[17]而托拉斯的出现使这种荣誉难以为继,记者只能沦为“知识劳工”,丧失职业尊严,这无疑是对记者的一种劳动异化。

胡道静对上海报界的考察则提供了分析报业托拉斯影响的另外一种思路。“上海报业既发生高度资本主义化的现象,就显著地有以下两个反应:(一)在托拉斯圈外的营业性质的报纸,既不能作正面的抵抗,乃趋向于黄色新闻化来迎合低级趣味,以图生存;(二)前些时候的三日刊小报,都是谈谈风月的,至此亦多转而涉及政治,并且有恢复出日刊的风气,如以‘三日’为名的《晶报》也变作日刊了。”[18](71-72)托拉斯的影响范围,除涵盖正在形成托拉斯的报业组织,还包括了整个报界生态,其影响可根据不同报纸的性质分而述之。胡道静首先将商业报纸做圈层划分,分为托拉斯圈内和圈外。而圈外的,又分为营业性质的报纸和小报,前者因此走向了黄色新闻倾向,后者却在托拉斯掌控下的言论空间中找到了谈论政治的缝隙。

1930年前后关于报业托拉斯主要形成两大共识:其一,报业托拉斯是现代报业发展的危机;其二,报业托拉斯是一种“必至”的趋势。合而言之,报业托拉斯是“现代报业必至的危机”。从行业发展来看,“此托辣斯之实现是现代产业界共通之状态,新闻界也无例外”,[10](135-159)黄天鹏也认为“新闻纸作为一种文化的营业,自然也逃不出这个潮流”。[14](23)从地域范围来看,“此种托辣斯之趋势,已由一地而至全城,由一城而至一省,由省而至全国,由欧洲而至美国,而渡海东来,在中国资本主义亦已侵入新闻界”,[19](161)“此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之势所必至,不独在英唯然,特英为首耳”。[20]托拉斯已然成为席卷各行各业的浪潮,新闻业无可避免,且这股报业托拉斯的潮流已在西方国家掀起波澜,作为一直以西方报业为先驱的中国报业也必将受其影响。由此戈公振指出:“这也是中国报纸进化的一种必至的现象罢!”[21]儲玉坤直接将其归纳为内嵌于现代报业的一个特征,“现代报业的特质,一言以蔽之:报纸商品化,报馆托拉斯化,管理科学化”。[13](53)

二、“想象的实在”:报业托拉斯化建立目的地与通路的隐喻

1. 关于报业托拉斯的想象性与实在性

近代中国,报业托拉斯未能成为一种实在,即真实的存在,已成为当今学界的共识。近代新闻界的相关论述中,除少数新闻界人士到国外考察了报业托拉斯,大多是基于对国外或国内相关情况的一种想象,且这种想象与现实间存在一定偏差。中国近代曾提及的国外报业托拉斯机构,大多属于英美,其次是日本。真实的情况是,美国在1890年《谢尔曼法》(Sherman Antitrust Act)颁布后,为规避该法,控股公司的形式已代替托拉斯成为主流;[22]当时日本新闻界出现的垄断形式主要是卡特尔,[23]而非托拉斯。其实,近代中国托拉斯一词的使用,存在着概念泛化的现象。可以说,从托拉斯一词进入中文语境伊始,并非强调某种严格遵循构成条件的企业联合形式,而是更重视其极端垄断之义,梁启超认为美国的控股公司,“其名则有限公司,其实则托辣斯,自一八八五年以后之托辣斯,大率皆采此方法而成立者也”。[7]随着托拉斯一词的使用,也具有了某种比喻或象征义,形容某种垄断性的权势或地位,一定程度上成为垄断的代名词。如《申报》在1907年的一篇报道中,称江苏官学界的一位师范学堂监督为“托拉斯大王”;[24]1923年,张丹斧使用托拉斯一词来形容派报业的垄断性质,“本埠卖报的是有托辣斯性质的,首领的势力大极了。高兴替你卖报,你的报就有卖处;不高兴替你卖,你的报就卖不出”。[25]

以往中国学者对报业托拉斯的认知只能凭借西方国家的经验来建构与想象,直到1929年史量才收购《新闻报》股权事件,才为此提供了本土与现实的维度。因此前中国本土报业联合实际上更接近于辛迪加的模式,[26]而1929年史量才收购上海唯一能与《申报》抗衡的《新闻报》,即采用了资本兼并的新形式,让新闻界猛然间有了报业托拉斯的实感。报业托拉斯也从纯粹的想象之域跨向现实之境,几近于实在:“在同人方面,虽有持反对托拉斯者,但大势已定,无能为力……现虽新旧各得一千股,而托拉斯之局面已成”,[27]史量才直接被称为“托辣斯方”,[28]当局“对报界托拉斯已有设法打破之意”,[29]之后在相关文件中也规定了“限制非党系的新闻业侵略式的发展,干涉非党系新闻企业托辣斯或迭尔加形式”。[30]1929年股权风波是影响近代报业托拉斯观念发展的关键事件:股权收买者史量才被扣上“反动分子”的帽子,因而招致国民党的注意;《新闻报》为反对股权出售,先后发表了三次公开宣言;以虞洽卿为代表的商界人物也积极参与这一事件;《大公报》则紧密追踪这一风波的时事动态。各界因此掀起了一股讨论报业托拉斯的热潮,对这一观念的社会化产生了重要作用。

2. 托拉斯化的隐喻

与报业托拉斯成为“想象的实在”认知相伴生的是托拉斯化这一概念。“托拉斯化”在新闻界首次出现于1930年,距离托拉斯一词进入新闻传播领域已过去近20年。出现在这一时间节点,主要与1929年股权事件有关。胡道静在《上海新闻事业之史的发展》中专设一章“报业的托辣斯化及其反应”,其中讲述“上海报界以营业为维持的基础,始于袁世凯称帝时期,到这时候已显见资本上的发展,《申报》尤为其中巨擘。1927年《时事新报》改组时,《申报》就已吸收其股份;1928年,美人福开森将其拥有大部分的《新闻报》股份出卖,《申报》方面即进行收买。当时《申报》大有形成上海报业唯一报业托拉斯的趋向”。[18](71)如果说胡道静用托拉斯化是在描述《申报》发展壮大的过程,黄天鹏在《天庐谈报》(1930)、《中国新闻事业》(1930)、《新闻学概要》(1934)中的论述则将托拉斯化明确指向了史量才收购《新闻报》股权事件,“去年曾因而引起报界之怒潮,苦战半年之托辣斯化是也”。[19](158-161)

托拉斯化这一概念用来表示近代报业朝向托拉斯发展的趋势,也带来这样一种隐喻:中国报业沿营业本位的路径正在走向托拉斯这个报业发展“必至”的“危机”。“托拉斯化”并不是对英文词的直接翻译,而是“托拉斯”+“化”的构词,属于“化”这一词缀的类化作用的产物。[31]陶良鹤、黄天鹏的说法可提供明证,“造了二大潮流,一是托辣斯(Trust)化,一是企业的组合了”,[32]“今日的新闻纸还有一个新现象,这就是前二三年的托辣斯(Trust)化问题”。[14](23)从语义上来说,在“XX化”中,“化”表明人或事物的发展变化,“XX”表明人或事物发展变化的方向,简单地说,“XX化”的意思就是“向XX的方向变化发展”。[33]托拉斯本是名词,表示企业高度联合一体化的存在状态,而托拉斯化则有了动词的意涵,表示企业朝托拉斯方向演变,蕴含着一系列连续状态。若将托拉斯看作“高度资本主义化”的产物,[18](72)那么托拉斯化就是朝向托拉斯发展的资本主义化的种种状态。这样一来,托拉斯化的意涵不仅包含着结果状态——托拉斯,还暗示着朝向托拉斯发展的资本主义、资本化、商业化、营业化、营业本位等路径,甚至在此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垄断程度不同的企业联合形式。首先,基于动态性的语义,托拉斯化可以看作一个程度性的表达,当时也出现了“完全托拉斯化”一说,[13](30)而这也模糊了如辛迪加、迭尔加、托拉斯等各种企业联合形式的概念边界,只将其视为垄断程度不同的托拉斯,这也是当代学者研究当时报业集团采用托拉斯化概念的原因。虽然近代很多词典中对企业联合的各种形式都有界定,但在新闻传播领域,仅少数在使用托拉斯一词外,还涉及其他垄断形式,其他要么使用托拉斯,要么使用语义更为宽泛的独占、兼并、吞并、联合、垄断、合并、集团、集中等来讨论报业垄断现象。其次,托拉斯化在资本主义、资本化、商业化、营业化、营业本位与托拉斯间直接建立起一个通路与目的地的想象,加强了两者间的逻辑连接。两者也总是在相关论述中一同出现,如“由资本主义发达之结果,而新闻事业遂卷入‘托辣斯’之怒潮”,[19](158)“现在的报纸已达到商业化的最高点,与现代的资本主义发达到最高成为一平行线……就有人集合许多报馆,组成托拉斯,除报纸营业以外,还能供给社会上人一切日用材料,以为副业”。[34](151-152)

因此,出于对目的地(托拉斯)的忧虑甚至排斥,近代新闻界对可能通向报业托拉斯的路径(营业本位)也转为批判态度。“由言论本位变成新闻本位,由津贴本位变成营业本位,于是报业成为一种新的企业。报业既进化到今日营业的样子,新闻变成了一种商品——尤其是美国,商人以经营商业的眼光来经营报业,每每只顾到营利部分,而忽略了报的本身的使命,就有人慨叹报格的堕落,鼓吹着新闻伦理的运动。近来,又因为资本主义的侵入,大有托辣斯化的倾向,又有一种公众来经营报业的呼声了。”[35](9)营业本位在此被理解为:报业变成了单纯逐利的商业,而新闻则沦为商品,维护社会利益、为公众发声的新闻理想与责任被弃之不顾。本来,新闻本位的提出对中国近代新闻学的发展意义重大,[36]它意味着新闻与政治的分离,而新闻本位的实现离不开营业本位的支持,经济发展方能媒介独立的话语逻辑也曾流行一时。然而当托拉斯浪潮袭来时,学者们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动摇,于是慨叹:“由是言之,营业本位之新闻,亦尚未可谓近于理想。”[37]

然而,从托拉斯化来说,中国报业在营业本位的道路上最终能否抵达报业托拉斯这个目的地尚未可知,然而以这个目的地命名的趋向,则将对这一目的地的危害的想象加诸这一系列的连续状态上,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营业本位的报业发展道路之上,从而对报业当下应如何发展的判断产生了实质性影响。况且,营业本位所凸显的根本矛盾是报业经济发展与社会责任间的矛盾,若将其从现实发展状况转移到“想象的实在”——托拉斯中开展讨论,则会面临最为极端的假设条件。因为在垄断程度极高的场域中,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间的矛盾达到最为激烈和尖锐的态势,而现实却远非如此。可以说,当时大部分新闻学者都出于对托拉斯这一目的地的忧虑而对通路的可行性产生动摇,却很少有人再从通路的现状反观目的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合理性。

三、报业托拉斯批判的落脚点:关于中国式理想报业的思索

1. 理想报业的路径设计

对报业托拉斯的忧虑激发了近代新闻界对报业发展路径的思考。报业需要资本来维持自身的独立,以不受政治力量的裹挟,这是实现自身作为社会公器的基础。然而报业托拉斯的现象使学者认识到,报业组织的经济发展到一定限度,反而容易使自身成为舆论的钳制者,并妨害报业社会功能的施展。因而,新闻学者希望在报业的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间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下,媒体发展到一定程度,为实现利润的增长,追求规模经济,即通过兼并来实现公司市场份额的扩张,这是媒体公司扩张的最为普遍的驱动力。[38]托拉斯使近代新闻界看到了这种人力往往无法阻拦的扩张倾向,因而,为达成平衡,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资本重要性的同时,不断强调报业的社会功能。由此出现了“特种商业”[39]的说法,并有学者对报业与商业的區别、[40]营业与营业化的区别[41](30)等作了界说。报业托拉斯的反对声固然与一般产业的反托拉斯思潮有关,然而20世纪30年代产业合理化运动中鼓励企业间的兼并联合的思想[42]并未对报业产生显著影响,这恐怕也是因为报业区别于一般产业的特殊性。成舍我在1929年至1930年参观伦敦《泰晤士报》后,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报业托拉斯仅图经济利益而枉顾公众福利,是“现代报纸发达的一种不幸的结果”。[43]后来他构想出一种所谓“资本家出钱,专家办报,老百姓说话,政府认真扶助、依法管制”的新方案。[44]

以上可视作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下的改良或修正。然而在1930年前后,对资本主义本身的批判也成为一股热潮。随着中国近代蓬勃兴起的民族革命诉求,帝国主义成为资本主义概念图景中的核心,[45]而托拉斯作为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的产物,与帝国主义、资本主义概念紧密相连,这在1929年的《社会科学大词典》对“帝国主义”的定义中可以一窥,“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后阶段的独占的资本主义。详言之,是‘独占金融资本获得了支配势力,资本底输出带有非常重要性,国际的托拉斯已开始了世界的分割,而最大的资本主义诸国家已经把地球全面积分割完,在这样的发展阶段的资本主义,谓之帝国主义’”。[46]反帝呼声的高涨,自然引发了对资本主义的强烈批判,对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忧惧同样会加诸托拉斯,形成反托拉斯与反垄断的思潮,这也构成当时反报业托拉斯观念的一重语境。基于此,跳出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框架来规划中国报业的未来路径,似乎成为一种主流。戈公振指出,“眼前的资本主义,行将沦于崩溃之域,代替而兴起者为团体化,报纸亦不能例外。苏俄系打倒资本主义的国家,所以不准私人办报,只准团体办报……这类报纸,虽未能完全代表公共的舆论,但能代表一部分的利益……比商业化资本化的报纸,已好得多了”。[34](151-152)当时这种报业公有的方式“颇为学者所盛道”,报业“应由少数人之手,移于法人组织之下经营之,宜也。法人云者乃得政府许可之合法团体,以谋公益为目的者。新闻事业为其经营,另组专会以主其事。既可集中财才与人才,并可免除营业本位、资本主义之流弊”。[41](120)黄天鹏也表示赞同,“报业是公众的事业,物极必反,将来必归公办而成为公有的时代”。[35](29)

李公凡系统地总结了当时关于报业发展进路的几种论说:其一为“营业本位说”,可以为报业带来利益和效率;其二为“公有说”,这一说的主张由前一说而来,主张新闻事业团体来经营,且以公益为目的;其三是“国家经营说”,提倡新闻事业交由国家机关经营。但李公凡分别以容易陷入资本主义漩涡、团体利益与公益的冲突,以及是否能真正为公益、与监督政府的媒体责任相悖的理由反驳了这三种观点,进而提出自己所倡议的“社会本位说”,认为新闻事业“是社会上大多数分子所经营的事业。所谓股东,所谓社长,都是社会推举出来代表经营的人”,新闻记者是“社会的公人,他的利益不在于一社,而在于全社会”。[47]可是,“社会本位说”与“公有说”“国家经营说”的区别在哪里?推举维护社会利益的代表何以具有可操作性?这些复杂且细致的问题仍需进一步予以说明。

2. 报业发展路径的中国化探索

1930年前后,新闻界关于未来报业发展路径的论说中,报业所有制或国家报业制度架构成为重要的立足点,这与当时的世界态势息息相关。1929年至1933年的美国经济危机使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陷入经济、政治、信仰危机的深渊,资本主义的吸引力日益削弱。与此同时,苏联却通过第一个五年计划创造了“孤岛繁荣”的奇迹,社会主义获得一众拥趸。中国知识界的社会主义思潮也在1932年至1933年间达到高潮。[48]因而,近代新闻界对西方报业的整体形象认知,也从甲午前后的“异域的嘉物”“彼岸的典范”,变成了中国学者探索“理想报刊”的镜鉴。[49]中国报业的发展不再对西方报业亦步亦趋,而是从仰视变为平视,主张立足中国国情来思考,甚至“要站在他们的前面来矫正”。[50]

中国式理想报刊的探索并非易事,时人也持较为谨慎的态度。对此,戈公振道:“究竟报纸到什么时候才适合我们的需要,和真正代表舆论呢?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圆满答复……欲求一完全适合我们的报纸,的确不易。”[34](151-152)袁殊道:“各国国情不同,中国固不能再照走英美法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旧路,更不能变成托辣斯独裁法西斯国家,又不能一蹴造成工农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则中国对新闻事业应该取何种政策,决非盲目抄袭任何一国成规,即可自诩得计。”[51]他认为,中国不能完全照搬任何一个国家的报业制度,这其中不光是指西方国家,并对此提出了自己对中国式理想报业的设想——“以社会主义为根据的科学的集纳主义”。[52]黄天鹏基于对中国式新闻学的理解,也提出了应当注重民族性和文字性的“社会主义新闻学”。①

结语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报业托拉斯化的出现,使中国报业的发展仿佛处在十字路口,学者们徘徊迷茫,呈现出纷繁的思考。在新闻界的观念中,因1929年史量才收购《新闻报》股权风波,报业托拉斯从纯粹的基于西方报业的想象跃入实在之境,成为一种“想象的实在”,作为报业发展“必至”的“危机”,其对中国报业发展的威胁呈现出迫在眉睫的态势。若要紧急避险,只能对正在沿着营业本位路径行进并通往托拉斯这一目的地的报业巨轮踩下刹车并重新规划路线。当时反托拉斯与反垄断思想、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思想、社会主义思潮的涌动、中国本位与全盘西化的论战等,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反报业托拉斯的合理性,并对报业未来发展路径的规划产生了深刻影响。但这些因托拉斯化而产生的对中国式理想报业的思索很快消散,之后随着日本的全面侵华,报业托拉斯因失去其发展所需要的政治、经济等条件而被迫中断,新闻学也随之发生转向,注重民族主义的战时新闻学成为主流,新闻为抗战服务的论调逐渐化为共识。在中国新闻学百年发展历程中,对报业托拉斯的学术争论虽如过眼云烟,却也着实丰富了对新闻学演化轨迹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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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晚清媒介形态史研究(1895—1911)”(20JYA860022)

作者信息:王琦(1995— ),女,山东青岛人,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新闻传播史;周光明(1963— ),男,湖北浠水人,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新闻传播史。

① 参见刘小燕《中国民营报业托拉斯道路的破灭》(《新闻大学》2003年第4期,第18-22页);陶喜红《民国时期民营报业托拉斯建设的历史反思》(《新闻爱好者》2016年第7期,第44-47页);李宁《史量才报业托拉斯梦想的幻灭》(《青年记者》2016年第27期,第113-114页);左军《民国报业托拉斯现象近十年研究综述》(《今传媒》2014年第2期,第52-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