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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软肋与铠甲

2023-11-15李若旺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常宁母亲

母亲今年七十五岁了。前几年父亲八十大寿,我写了一篇《父亲这八十年》,父亲很高兴,微信遍转亲友,也念给母亲听。母亲后来多次提到,要我给她也写一篇。其实母亲识字不多,但跟饱读诗书的父亲一样能感受到一篇文章的孝心与意义。当然,更关键的或许是她不甘心自己这一生就此隐入尘烟,希望儿子用心记录下来。

往事并不如烟。母亲这一生历尽艰辛,每一幕都被岁月的风霜镌刻成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也无数次成为母亲和我们的笑谈。

母亲名讳廖秀英,生于1948年阴历六月十九,湖南常宁鱼池坳上铺人。外公外婆早年行医经商积累可观家业,可惜母亲都没赶上,不仅没享受到锦衣玉食以及传说中成片山田的嫁妆,家里还早早被划成地主,苦不堪言。

外公去世时母亲还小。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被叫作“满(幺)妹几”。兄弟姐妹很多,但只有三个幸存。大舅和大姨,都比母亲大很多。

1966年底,十八岁的母亲嫁给父亲。父亲是中医,大母亲九岁,和母亲结婚时任鱼池医院院长。结婚不久,父亲就调到庙前医院做院长,从此聚少离多。那个年代,交通通信极其不便,父亲有时从庙前骑医院的自行车,要骑大半天才能回到家。那辆自行车还是全村第一辆代步工具。

1971年,父亲受到冲击被迫离开工作岗位,家里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一家老小都靠妈妈一人到生产队挣工分领口粮养活。当时普通男劳力到生产队劳作一天挣十分,母亲只能挣七八分。养活一家老小,月底算下来还要倒欠。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天天为全家的温饱发愁,到生产队年终清账时更是压力山大。计工分这事,我没听母亲讲得太清楚,倒是最近看作家阎连科的新书《她们》,里面有一篇《评工分》,对此有生动的记述。

直到1978年12月,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1979年父亲恢复工作,在盐湖医院上班,离家近还有工资。那时已经“分田单干”,虽然要种七亩地很艰辛,但不用担心一家人挨饿,母亲已经很满足。一直以来,父母每每提到小平同志都无限敬仰和感激,发自肺腑,恩同再造。我甚至发现他们一个叙事习惯,就是他们经常会说“那些年怎么怎么样”“后来怎么怎么样”。“那些年”就是说1978年以前,“后来”就是说1979年以后。父母能轻松说起“那些年”,是因为他们终于走到了“后来”。

很多农村并不是想象中淳朴的世外桃源,尤其“那些年”。老家全村上下大多都是不出五服的叔伯兄弟,但“那些年”母亲备尝人间冷暖。母亲天生心直口快,即便在“那些年”,也没有学会隐忍和圆滑。“那些年”留下的深刻记忆,让母亲对苦难特别敏感,即便是在电视里看到有人遭遇不幸或不公,母亲都能随时共情。所幸,“那些年”里也有不少族亲善良相待,他们是暗黑中的希望之光。他们每一次雪中送炭,母亲都一直铭记,至今仍常跟我们念叨。母亲的言行态度让我们从小就认识到,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坚守善良底线,切不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

1980年阴历二月十六,外婆弥留之际,有孕在身的母亲和父亲从我老家常宁曲潭枫坪村走八公里山路到鱼池外婆家。当天晚上,外婆仙逝。次日早上,母亲胎动,强忍悲伤和父亲又走八公里山路回到枫坪村家里。一路上走走歇歇,中午才到家。下午一点多,我出生。外婆一直心心念念母亲肚子里的孩子,遗憾错过。

母亲小时候在村小上过两年学。第三年老师跑了,村小停办,母亲辍学。后来也没有自学的环境和动力,母亲就此荒废了文化学习。1989年,父亲在盐湖镇当街买地建房,并从医院离职开个体诊所。那时,母亲四十一岁。在父亲的指导调教下,母亲竟然很快掌握了一名中药师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识。当时,药房几百味中药,母亲全都熟悉。父亲那一手漂亮钢笔字写的中药处方,母亲也全都认识。父亲每天看几十个病人,全都由母亲负责照方抓药,有条不紊。当时盐湖很多人都以为母亲就是中药师,完全看不出其实是从零开始。一直到今天,母亲还能戴着老花眼镜给人抓药。

母亲干家务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种田种地,针线女红,母亲都很拿手,而且独具匠心,做起来多快好省。母亲特别烧得一手好菜。像“芡哈米”(常宁特有的鸡杂或鱼杂羹)、麸子肉、煮米粉、煮荷结、炒响肚、蒸鱼鲊、炸年鱼、蒸湖之酒……这些复杂精细的常宁家常菜品,只要经过母亲的手,那味道就非同一般。父母这辈人平时没有外出用餐的习惯,父亲工作之余喜欢看书,对家务事向来做“甩手掌柜”,厨房就是母亲耕耘几十年的主阵地。2010年在常宁市区给父母买房养老,我专门挑一套厨房大的,母亲看了果然满意。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母亲一个人轻轻松松就做一大桌子菜。对常宁菜,从用料搭配到五味调和,再到火候把握,母亲都极具职业敏感和工匠精神。在外这么多年,我有时在厨房遇到疑问,电话求教母亲,总能得到具体而实用的指导。常宁菜偏辣偏咸,按说对人的味觉多少有些伤害,但母親的味觉一直很好,后来到中山吃我做的菜,味道稍有欠缺,母亲一尝便知。母亲做的菜成了舌尖上的乡愁,深深印在我的基因里,是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也是最美人间烟火。

母亲喜欢戏曲,特别是京剧、黄梅戏、花鼓戏这些。以前看电视如果转台转很久都没看到戏曲,母亲就会习惯性地感慨两句,现在这电视啊,尽放些乱七八糟的。母亲对传统文化的了解也主要来自戏曲和民间传说。2014年我带父母去旅游,到了西湖雷峰塔,母亲很兴奋,时不时说出一两句白蛇传说。母亲对音乐也有天生的敏感。早些年我刚开始自学葫芦丝,恰好母亲来中山过年,我就吹几句给她听。再放原声,问她有没有区别。母亲笑着说,它那个弯比你转得圆一些。葫芦丝的滑音最考初学者,从没听过葫芦丝的母亲一听就听出来了。

母亲深受传统观念影响,对父亲极度依赖。很多年前,我问母亲,您当时怎么选的父亲啊,看上他哪里好了。母亲说,你爸爸当年还不抽烟,一口牙齿刷得雪白。母亲的语言习惯说不出父亲长得帅,只能借牙齿雪白来代指。可以想象,在上世纪60年代的乡下地方,牙齿雪白的医生院长肯定很帅。宜水河从常宁市区穿城而过,不大不小,蜿蜒曲折。沿河风光带建得很漂亮,健身游乐设施齐全,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父母喜欢热闹,他们就住在宜水河边,只要天气好,每天上班打卡一样,要去河边散步好几趟。疫情这几年我回家少,只能经常跟母亲通通电话。在电话里母亲会跟我分享散步的见闻感受,讲一起散步那些人的家长里短。有一次,母亲笑着跟我调侃说,那些老头啊一个一个“尽不太时髦”(常宁话,意思是“都形象猥琐”)。我说,那是,哪能都像我爸形象这么好。2014年去北京爬长城,七十五岁的父亲兴致很高,说既是一次旅游,也是一次身体检查,没问题,再爬一层,然后爬了一层又一层。我说妈妈你累了要不就别爬了,反正每一层也差不多,等下爸爸还得原路返回。母亲说,没事,你爸爸爬多远,我就跟着爬多远。

女人终身爱美,母亲也不例外。每次带母亲去买衣服,她都很兴奋,左试右试,精挑细选。2020年,母亲来中山做结石手术。术后需要调养一段时间,父母留在中山小住。母親醒得早,每天早上都会煮好面条或米粉,让我吃完去上班。有一天我带她去买了几件衣服。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她在阳台上乘凉。我走到厨房,没看到熟悉的热气腾腾。刚过七十二岁生日的母亲,穿着已经洗过晾干的新衣服,走过来,笑着跟我说,今天我和你爸爸出去吃早餐,你自己看随便吃点什么吧!

对外面的世界,母亲了解不多,只是本能地好奇。我刚到中山工作时,母亲听说秋冬季老家很冷了,中山却还很热,一度觉得很奇怪。后来大侄女茹茹去欧洲留学,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问我,听说我们这边天亮,茹茹她那边夜黑,是真的吗,还有这种怪事啊。

母亲知道我高考之后读哪个大学,但不知道我后来读研的大学,只知道在北京。我写的歌母亲很多没有听过,我出的书母亲也不太能看懂,但她知道儿子有文化。记得母亲不止一次自豪地跟我说,全村上下,你爸爸这一辈他最有文化,你这一辈应该算你最有文化了。其实,我们全家已离开老家农村多年。但母亲的世界很小,里面只有家人和熟人。熟人圈里,别人都崇拜暴发户,只有母亲觉得有文化好。

我儿子丁丁围棋五段,当当钢琴十级,各种比赛拿奖母亲也不太懂,但母亲知道两个小孙子聪明优秀。每次听到丁丁当当的成长进步,母亲都笑得乐开花。在电话里,母亲经常和我盘算着丁丁当当还有几年上初中,几年考大学。母亲上了年纪不记事,我会实时更新丁当的成长数据,有时也会重复说起,但母亲每次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惊喜。

母亲其实天性乐观豁达,没有读书人的好记性,也没有读书人的多愁善感。但短缺时代给母亲留下了阴影,从“那些年”走过来的母亲总是有些不自信,不容易快乐,习惯担心,担心家人,担心未来。当下有什么好事,未来有什么期望,母亲总是念叨着“全靠祖宗神灵保佑”,十分虔诚。哥哥是爸爸前妻所生,母亲视如己出。哥哥姐姐一直在常宁市区工作生活,都有独栋房子和私家车。他们的孩子大多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都比他们的叔叔(舅舅)更有文化。大侄女在欧洲,前几年还生了可爱的混血宝宝。小侄女在深圳福田CBD,侄子在广州天河,外甥在中山,只有小外甥女还在一所双一流大学就读。全家人的优秀努力给了母亲强大的底气和快乐的源泉。我们既是母亲的软肋,也是母亲的铠甲。

李若旺 湖南常宁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湖南省青年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山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王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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