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丢失了“故乡”的这一代人的“野蛮生长”

2023-11-15杨克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朦胧诗故乡诗人

楊克 一级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出版《杨克的诗》《有关与无关》《我说出了风的形状》《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等十二部中文诗集、四部散文随笔集、一部文集以及八种外语诗集。

我可能是中国最早一批丢失“故乡”的人之一,中国许多作家,出生在一个具体的村子,至今相当一部分人,写小说都有一个真实的地域或虚构的乡村为背景,比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而我出生在一个矿区,当时行政上并不属于地方管辖。后来变动,也无非跟随家长去了一个个不同的“单位”。

随着中国当今城市化进程,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与“移民潮”“南漂”“北漂”甚至漂洋过海的人精神上息息相通,以后的中国文学,或者写作背景发生大变换也说不定。我一个诗友,很多年前出版过一本书《中国单位制度》,世界上只有中国,除了公务员部门,还有众多的事业企业“单位”,如学校、报社、医院、工厂、图书馆等等。不仅我这样当年所在的矿山衰败之后回不去了,那些曾经归属十分兴盛的单位的人,如果他们的子女长大之后去了外地生活,一旦返回故地,也没有几个认识的人,因为“单位”早就换了几茬员工了。

同样,今天两个人在东莞打工,居住下来,生儿育女。可子女长大了,出外谋生,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一个个工厂“探亲访友”。随着城市化进程,这样的趋势将是常态,90后,00后,越来越多的人将不再出生和生活在祖辈的村子。

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很多诗人,特别是来了广东20年以上的诗人,还不断写诗怀念故乡,批判城市,把乡村写得像乌托邦似的温馨。我几年前就说过,我小时候的经历,十年动乱时期,农村对比如“出身不好”的人的恶待,胜于城市工矿。今天,假如发生一件极端恶劣事件,大多也是在乡村而不是在城市,城市毕竟文明更为进步。

我出生前母亲就是小学校长,父亲教书也写点东西,好像在地市级的报纸上发表过“豆腐块”诗文。他在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我要去找他,都不能在旁边吵扰。但他的长篇还没出版,“文革”就来了,没有出版的书也被批判了,所以家里面是不赞同我写作的。并且在那个时代,工人是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小时候都想做一个工人,那就是最好的理想了。

比较小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走上文学这条路。当然读过唐诗宋词、千家诗,还有普希金、雪莱、歌德的作品,三年级前我就囫囵吞枣看过中国古典文学,《水浒传》《西游记》觉得好看,《三国演义》《红楼梦》不太明白,总之属于似懂非懂不求甚解的阅读。但才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经历“文革”,绝大多数藏书都被封起来了。

那时候家里面也没有什么书了,都说是“封资修”,被清走或者被烧掉了,所以家里面只剩两本书——一本是鲁迅的《故事新编》,重写古代故事的;还有一本是另一个作家的《普通劳动者》,写红军短故事。这两本书我都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几二十遍。

不过当时学校资料室、图书室窗口是破的,也不怎么上课了,于是我就自己爬进去,一直在里面看,也看了不少,包括《今古奇观》这些社会上不太见到的书籍。有些书封面烂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书,好多年后才明白看过的那本是什么书。

我模糊记得,有一本法国小说好像叫《苦儿流浪记》,主人公有一只狗,叫卡皮。后来我养了一只土狗,也起了这个名字。还记住了貌似是歌德小说形容美女的句子:她美丽得可怕。翻阅过《浮士德》和但丁的《神曲》,知道这书很伟大,可读得糊涂。那时最喜欢的还是《少年维特之烦恼》里“青年男子哪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哪个不善怀春”的序诗。

客观地讲,我们这一代人在恢复高考前并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尽管表面上我们也从小学念到高中,可有几年都没有语文、数学课本,都是读论教育革命的语录。我的上学经历现在听来几乎是天方夜谭,后无来者。比如我们是三届小学生同一年上初中,因为我是当年最后一届六年级学生,我们之后改五年制了,前一届停课一年。这样全中国我们这届跟前一届和后面改五年的同时变成初一学生。而多年后恢复高考,77级、78级都是1978年入学,同一年毕业,且1966年到1978年13届高中生同一批高考,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很多人都没有复习就考试了。我20岁出头,当年全国都一样,大的同学32岁,小的同学16岁。估计全世界之前、之后都极少有这样的上学经历。

1980年我最早看到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西方现代派作品选》,第一首有印象的诗就是里尔克的《豹》。从此才接触西方现代主义作品,那年头从弗洛伊德到萨特存在主义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人们普遍疯狂阅读。

我们20世纪80年代以前能接触的都是西方的古典文学,比如雨果的《悲惨世界》,很早就有了译著。但是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比如《变形记》《等待戈多》《在路上》《麦田守望者》,在之前听都没听说过。而且因教育经历的残缺,我说我们是野蛮生长。

但中国人的文学启蒙,并非全部来自书本。几年前在日本城西大学,诗人们做了文学的童年主题发言,我当时就大致说了这个意思。

如同有的作家最早的文学教育来自外婆讲的故事,或者村头大树下老人的“摆古”,我幼年时的诗歌教育近似于来自“民间传说”。父亲是乡村中的读书人,尽管后来走出了农村,他的文化背景属于乡野,他传授给我的,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是关于诗歌的故事,也就是一代代农民在村头大树下的讲古,不少是张冠李戴,道听途说,子虚乌有。我至今还记得好些。

比如据说这是一首乾隆皇帝写的诗:庐山竹影几千秋,云锁高峰水自流……其实这首《乾隆下江南》中的诗出自朱元璋。再比如秦少游嘲笑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额门太凸的诗句:“人离门前三两步,额头已到画堂中。”又说一个人雨天投宿,见墙上写着:“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他非要住下,如此断句:“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还可以把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读成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还有算命先生与中医郎中互相以诗嘲笑对方:“风水大师本姓潘,拿个罗盘满山钻,天下龙脉都知晓,我问你家有几代官?”另一个回答:“郎中先生本姓蔡,点点草草当药卖,人间百病都治好,我问你太公还在不在?”诸如此类。使我对诗的谐趣、押韵、节奏、格律,有了最初的印象和了解。

虽然这些民间故事没有那么准确和考究,可能朝代或者人物都对不上,实际上对我们这一代人还是有所滋养的,只是没有系统地学习古典文学而已。

我个人在上世纪70年代还有一些阅读,其他大多数人可能没有读过多少书,当然手抄本好些人看过。我少年时期读过一批苏联“解冻”文学作品,类似于后来中国的“伤痕”文学。当时中国出版了“黄皮书”“灰皮书”,所谓供批判用的“内部读物”,但社会上人们看不到,故而也无法真的去批判。

很多这类读物,是高级干部才有的。我一个忘年交的父母是老红军,所以他家有,借给我看。诸如《叶尔绍夫兄弟》等小说和回忆录,这些书从1972年起又继续出版,到1980年,先后出版了两百多种。所以“朦胧诗人”尽管不像“第三代”那样后来参加高考,他们青少年时代的阅读也并不那么缺乏,因为他们大多数出身于干部家庭,他们看过苏联批判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主义的好些作品。现在很难解释,为什么“文革”后期中国竟然内部出版了数百种外国文史哲书籍,且都是所谓“有问题”的书。

从1980年起,文学风向就开始发生改变。首先,在那个时候可以读到西方现代派作品了。其次,当时已经出现朦胧诗。讨论到朦胧诗的第一个会议叫“南宁会议”,开会的谢冕、孙绍振等还是青年教师。当然我没有资格参加会议,是去帮忙录音的学生,老诗人公刘谈顾城八首诗的文章,就是我整理的。

另外,那个时候我们回家,父亲就说我家是万元户了,我们听了很是激动。

改革开放了,很多人内心都是充满激情的。当时几个一起写作的年轻人,一个是林白,她主要写女性主义小说,已是非常出名的作家。前不久我碰到她,她说她查看笔记本,上面日记经常到我家来吃饭。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就在南宁,我在《广西文学》工作,人们不太上得起馆子吃饭,都是到家里蹭饭。还有梅帅元、张仁胜,几个人天天串一起的,不过他们两个后来改写商演剧本了,做的是“印象刘三姐”“印象西湖”这些,中国很多大的旅游景点的实景演出都是他们做的,导演是张艺谋,出品人是梅帅元。

1985年,我刚当编辑的第一个月,就发了西川他们的处女作。几个月后,我就跑去组稿,先从广西跑到贵州,见办《山花》杂志办得不错的何锐等人。接着,我从贵州去成都。当时火车很少,都没有卖去成都的票,连硬座票都买不到,更不用说卧铺了。于是,我就拿了一本《青年文学》,进车站跟列车员说这上面的诗是我写的,他们就让我坐到餐车里面去了,说我是诗人,所以让我在里面睡觉吃饭。

到了四川,在四川大學碰到赵野,半夜三更的,他们一帮年轻人说要搞第三代诗歌运动,像个小团伙一样,躲在黑屋子里面讨论诗歌,还认识了吉狄马加和叶延滨等诗人。他们也在成都,也刚刚到编辑部,甚至还不是正式编制。

然后去重庆,再从重庆坐船,上了船就碰到一个怀孕的女子,她是去出差的。我说我是个诗人,她就问我去哪里,我说我要去庐山,结果到了武汉以后,她还把她先生的毛衣拿给我,让我穿去庐山。后来去买船票,碰到一个从发达地区来西南搞军工(三线建设)的人,要去看她女儿,我说我是写诗的,要买票,于是她在前面排队也帮我弄了一张票,到九江,再从那里上的庐山。

一路上可以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比如在去庐山的过程中,你说你是写诗的,大家就都对你挺好的。

北岛他们去成都参加《星星》诗刊十大青年诗人颁奖,其实当时也没有那么“明星化”,只是在某个地方、某些场合,举办某些活动的时候才会凸显。当时大多数地方听说某个有名的诗人来了,也没有到万人空巷的程度,但确实是挺受尊重的。比如来了个朦胧诗人——王小妮,当地热心读者都可以开车带她在南宁四处跑。大多数诗会,包括顾城、王小妮他们都参加的,也都是两百人左右。

我和那些诗人们都比较熟悉。我1983年的时候就认识王小妮了,她那时候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我被分在广西文联,她来广西的时候我还陪她去过电影厂。当时跟她去广西电影厂看张艺谋,他们拍了《一个和八个》,张艺谋是摄影师,张军钊是导演,陈凯歌去北京找人跟电影局说情,关于电影的某个情节的修改。等于说第五代导演(以张艺谋、陈凯歌、张军钊等为代表的,1980年代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导演)的电影还没有上映,我们就已经和他们见过面了。

这些放到现在是不可能了,现在的娱乐方式更多了,大家都只是生活中的一个人,不能当明星来比了,但那个年代,你是作家、诗人就好像你是李嘉诚、比尔·盖茨那样。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也没有那么高的身份,但是在很多方面人家都还是尊重你,愿意给予帮忙和支持的。

因为上世纪80年代突然开放了,国内还没有这么多的娱乐方式,不像现在有抖音,有游戏,有电影、电视这么多东西。没有各种其他的娱乐方式,也没有其他的表达方式,人们会将注意力落到文学上,文学诗歌刊物的发行量都挺大的。比如我刚刚提到的《青年文学》,当时的发行量能达到六十几万册,不像现在只发行几千册。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人家说那本杂志上有我的诗歌时,那些列车员就给我坐车了。

像北岛、舒婷、顾城、杨炼、江河(不是现在的欧阳江河,是另一个诗人),也就是朦胧诗的那一代人都是1980年代著名的诗人。因为严格来说,他们都是父亲任职比较高的那种干部子弟,所以他们比较早地接触到现代主义的写作。这跟我们第三代诗人不同,我们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大多数都是上大学后才接触到比较现代的作品。

这也是为什么朦胧诗人写作容易涉及政治,第三代更多地写日常生活的因素之一,当然美学观念的变化更是主要原因。

上世纪从1985年到1987年那种现代主义的诗歌的风潮,带有后现代色彩的,应该是当时最火热的。我和欧阳江河、西川、陈东东、简宁等是一届的,我们1987年参加的青春诗会。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到《广西文学》做编辑的时候,就设置了一个大学生栏目,编大学生诗歌和小说,那是比较现代主义的诗歌了,也发掘了新的作者,所以当时北大的几个新诗人,包括西川、阿吾的省级以上报刊处女作都是我发的。当时那个栏目的影响力还是可以的。

还有,我和梅帅元写了几篇《百越境界》文章,主张汉族作家书写边地少数民族文化有点蛮荒粗粝色彩的作品,发生在“寻根文学”之前几个月,闹腾了好一段时日。我1984年写的《走向花山》,1985年写的《红河的图腾》,林白小说《山之凹水之湄》就是其中的实践。而今英国、澳大利亚一些诗人汉学家,都还特别喜欢这些作品。也组织了一些文学活动,谢冕先生他们就去过几次。

当时比较有名的刊物是内蒙古的《诗选刊》,还有安徽的《诗歌报》,青年人如果能上这两本杂志,是比较厉害的。我曾经在《诗歌报》的封二登过照片。除此之外,《诗刊》《星星》这些当然也都有。

当时年轻一代特别喜欢《丑小鸭》《萌芽》《青春》《青年文学》,还有特别难发的《文汇月刊》,其中有的杂志消失三十年了。不过由于那个时候的刊物相对来说比较少,也没有自媒体,每个人都是通过投稿发表,所以问世的难度可能比现在大。

(责任编辑 蒋茜)

猜你喜欢

朦胧诗故乡诗人
故乡的牵挂
选本编纂与“朦胧诗派”的建构
走在故乡
选本编撰在朦胧诗建构中的作用研究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试论“朦胧诗”的起源、成就和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