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志愿是爸妈决定的,生活也是
2023-11-15余冰玥
余冰玥
高考填报志愿时,王晶晶觉得仿佛全家人都与自己为敌。
由于发挥失利,王晶晶想复读,爸爸却不同意:“复读结果未必好。”王晶晶尝试抗争,爸爸把家里所有的亲戚都叫来劝说。最后,王晶晶妥协了。
从小到大,父母对王晶晶有两条铁律:学习好,禁止早恋。在满足这两点的前提下,王晶晶完全不用做家务,生活被照顾得特别周到。王晶晶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永远在“扮演”一个乖女儿,一举一动都在父母的监控之下。
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家海姆·吉诺特在《父母与青少年》一书中提出了“直升机父母”的概念。半个世纪过去,这类父母依旧常见。他们像直升机一样在孩子头顶盘旋,随时准备介入孩子的一切:日常生活、考试升学、求职恋爱……但很多“为你好”,实际上却给子女戴上了“爱的枷锁”。
人生方向被父母掌握
刘然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不被自己掌握,而在父母手中。
文理分科时,爸爸对他说:“男生就该学理科。”尽管文科成绩比理科好,刘然还是放下了自己从小喜欢的地理,绚烂的星空和有趣的地形图从此成为鲜少触碰的业余爱好。
高考填志愿时,爸妈研究了半天告诉他:“计算机专业前景光明。”刘然听从了父母意见,在前途面前,孩子并没有和家长对抗的资本。等真正去读了计算机,刘然才意识到一味顺从父母安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自己对父母选择的“好专业”完全不“感冒”,以至于上课盯着课件发呆。
高考、读研、求职、找对象,每到重大人生节点,孩子总少不了和家长讨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刚和女儿就职业规划争执了一场的妈妈陈淑萍很不解。就读于中文系的女儿未来想当老师,但从事了近30年教师工作的陈淑萍并不希望孩子走自己的老路,想让她考公务员。“当老师累,操心。坐办公室多舒服。”
对于“直升机父母”的说法,陈淑萍有些不赞同:“孩子从出生到成长,对她影响最大、最懂她的是父母。父母这样做,难道不是出于对孩子的未来负责吗?”
北师大珠海分校教育学院副教授高艳发现,父母总会觉得孩子小,“自己理应告诉他怎么做”。但实际上,面对填志愿等重大人生抉择,父母和孩子都处于“盲人摸象”状态。
专业“好”与“不好”,父母大多以自己的经验来衡量。但时代发展变化飞快,即便根据当下最新经验,也未必全面。预测一个专业的未来发展趋势是非常复杂且艰巨的任务,需要双方一起探索,搜集相对全面的信息。专业的选择一定要在尊重孩子喜好的前提下,再考虑外部环境需求。
“如果最后还是有分歧,父母也一定要放手给孩子自己做决定。”高艳指出,孩子总有一天要学会自己做决定。如果父母一直替他做决定,他就不会有这个能力。就算做错了,他也学到了教训。
父母的电话铃声在生活上空盘旋
除了重大人生节点,父母的“关心”还渗透进日常生活。
在心心念念许久的五月天演唱会现场,吴雪薇没能开心起来。刚抵达会场,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你在哪儿?和谁一起去的?结束了赶紧回来……”接到电话的一瞬间,吴雪薇的美好心情瞬间瓦解。
当天,吴雪薇提前和妈妈说过自己要看演唱会,但只要吴雪薇没及时回复微信,妈妈就开始疯狂打电话。演唱会结束,手机上已有8个未接来电,还有一长串未读微信。吴雪薇觉得束缚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种束缚几乎贯穿着吴雪薇成长的始终。小时候去闺密家玩,妈妈会要求拿到闺密电话,“联系不上你,我就问你闺密,确保你俩安全”。“她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一个小孩。”
“对于习惯了背负孩子前行、视子女为自身一部分的中国父母来说,要接受子女逐渐脱离家庭的过程,是一个极大的心理落差和观念挑战。”美国执业心理咨询师陈兑在其著作《走出原生家庭创伤》里写道。当子女成年,家庭最重要的任务是支持子女离开父母,接纳亲子关系转变为平等的成年人亲子关系。但许多父母难以完成这项转变。
高艳在任教过程中遇到过类似的“过度教养”案例,一个通过数学竞赛保送上大学的男生,开学后却不去上课、数学分数极低,衣服也常常脏兮兮的。高艳去找他聊,男生说自己有些抑郁、不想上学。过去的生活中每天一睁眼,牙膏都已经挤好、换洗衣服提前放在枕头边。上大学后他发现自己非常无能,连洗衣服都做不好,便选择对生活和学习“摆烂”。
“小到生活琐事,大到高考填志愿,如果父母总觉得孩子还小、做不好,不让他自己做,未来面对其他重大选择,孩子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高艳指出,过度教养的背后,其实是对孩子的不信任。父母把孩子照顾得太好,实际却是在对孩子说:“你不行,你需要依赖大人。”这会导致孩子的自我效能感弱、不自信,甚至贬低自己。“这是对父母的反抗,也是对自己的攻击。”
逃離“直升机父母”的漩涡
逃离“直升机父母”的漩涡并非易事。孩子逐渐拥有独立意志,追求自我的尝试时常与父母的期盼发生碰撞,却往往困于孝道与父母权威。
为了让吴雪薇留在省内工作,妈妈甚至哭着对她说:“我求求你不要离妈妈太远,我现在就特别后悔当时离你姥姥太远了。”吴雪薇非常纠结,很害怕自己的行为让父母伤心,但同时她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能接受,“如果我留在本地的话,我一辈子都逃不出他们的控制。”
纪伯伦曾在《致孩子》中写道:“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如何不“以爱之名”绑架孩子?高艳认为,首先父母自身需要警醒,将孩子作为一个独立、平等的人看待,而不是自己的所有物。其次,孩子可以试着和父母沟通。
“要多向父母展示和证明:你在某个方面知道的内容比他们多,让父母看到你解决问题的思路和能力。可能他们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但如果他们真正为你好,会听你的。”
反复考虑下,吴雪薇下决心去深圳,并和妈妈进行了一场长谈,讲了自己对未来的详细规划。“我还和她说,我很感激妈妈对我的爱,我也很爱你,但我不想一辈子都在你的帮助下过。好多人说我是妈宝女,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妈宝女,你要相信我能照顾好我自己。”最终,妈妈同意了。
吴雪薇觉得,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孩子,可能从小就是被父母一直托举着长大的孩子,父母不会轻易改变,需要孩子有足够的决心挣脱这个环境。“我只有远离他们,他们对我的束缚才能少一些,我自己才能看清这个世界。虽然它可能是丑陋的,但是你必须自己经历过,这样才是属于自己的人生。”
吴雪薇到达深圳的那天,正下着小雨。她独自坐了7小时的高铁,走出车站的瞬间几乎要开心得蹦起来。“我终于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高艳外均为化名)(摘自2023年6月16日《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