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式形态学视角下名词不对应性及其词法教学
2023-11-14张云峰
张云峰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一、引言
汉语词语一般以单音节词为基础,其独立性和组构能力都非常强。由于缺乏形态标记和变化,汉语词语表现出复杂多变的特点,如词性不确定、极易发生转化、复杂词语复合化自由度较高、网络新词能产性极强等。就名词而言,学界普遍认为其典型词法模式为定中式,中心语多具有名词性,然而许多名词所对应的中心语却未必是名词性或根本就没有中心语(也称“离心复合词”),这种构词成分与外部功能之间的复杂性,一直是现代汉语教学、研究的热点所在,尤其是其间的不对应性更为学界所津津乐道,如戴昭铭(1988)[1]、唐韵(2006)[2]、张未然(2014)[3]、张利红(2015)[4]、施春宏(2017)[5]等对此均有所论及,研究结论多有启发,但上述成果只是作为其他研究的组成部分出现,缺乏应有的针对性,因此就如何更好地掌握名词及其内部构成的不对应性、理解规则及其变异之间的各种关系还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本文认为借鉴构式形态学理论,从整体上把握名词有助于学生对该类现象的理解和认识,能够迅速提高汉语词法学习效率。
二、构式形态学理论要义
构式形态学是以构式语法和形态学为基础、以“构式”为框架、以“形态图式”为核心,研究词汇层面形义配对的形态分析理论[6],由布济(Booij)正式提出。该理论认为语词形态是一个包含音、形、义的综合体,即每一个词都是一个形式和意义的组对,也就是构式,其中形式包含音系形式和形态句法属性两个方面,意义包含语义和语用两个方面[7]。词汇构式跟句法构式一样具有层级性,构式形态学的基础就是层级词库:底层是特异性的实体性词汇构式,即个体词,其上有抽象度不同的图式性词汇构式,实体构式是图式构式的构式实例[8]。每个下属词类都具有独特的形态结构,且每个词都可以表征为构式图式,传承了上层整个词类图式中的音系、句法和语义特征,同时基础词的相关信息也能传承。图式既可对现存词语进行概括和总结,也可为新词的创造提供模板[9]。值得注意的是该理论一反传统的以语素为词语分析起点,而代之以词为起点的形态分析方法,从而为词语研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操作方法,解决了诸多与此相关的疑难问题。例如“牙”“刷”组合,可以表达物体“牙刷”和行为“刷牙”等,根据该理论只需要通过[牙刷/刷牙]N、[牙刷/刷牙]V就能加以区别,至于“刷”的语类属性、语序安排则无需考虑。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可以根据图式不断地创造新词,丰富汉语词汇[10]。可见从构式形态学角度分析词语的形态表现及其创新机制,特别有助于学生对短语和词界限模糊、语言不对应等问题的认识和理解,能够快速提高学习效率,提升思维能力。
三、名词构式及其不对应性表现
黄月圆在《复合词研究》一文中指出,名词复合词与短语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复合词主要用于命名,而短语用于描述。命名表达出说话者认为有重要性的相关类。任何事物都能被描述,但是具有相关类的事物才能得到命名[11]。虽然“重要性的相关类”文中没有明确交代,但不难推测,与事物最为密切相关的一定是其本身属性,借用生成词库理论术语,即“物性结构”。物性结构是生成词库理论重要概念,最早于1991年由美国著名计算语言学家Pustejovsky提出,因其全新的理念和形式化操作方式而备受学界关注,近些年发展尤为迅速。与传统的以动词为中心的理论模型不同,该理论强调名词在语义组合中的重要性,认为意义变化等很多语言现象可以从名词的语义中获得解释[12],并把词项的词汇语义表达分为论元结构、事件结构、物性结构、词汇承继结构四个层面,而物性结构则是其核心内容,主要包括以下四大角色:1.构成角色:描写对象与其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包括材质、重量部分和构成成分;2.形式角色:描写对象在更大的认知域内区别于其他对象的属性,包括形貌、性状、方位、维度等;3.施成角色:描写对象是怎样形成或产生的,如因果、创造、制作等关系;4.功用角色:描写对象的作用和功能,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功用角色,人可以与某物发生直接联系,另一种是间接功用角色,即某个事物可以用来协助完成某个活动。基于物性结构,该理论把名词分为自然类、人造类与合成类三大类型。自然类是只与形式角色和构成角色相关的概念,人造类是与功用角色、施成角色相关的概念,合成类是包含两三个自然类或人造类的概念,如名词“书”就包含了自然类“物体”和人造类“信息”两个概念,一般写成“书[物体·信息]”。随着理论的发展,规约化属性也被纳入广义的物性结构中。规约化属性指事物的典型特征,包括事物的典型用途与事物相关的常规活动[13]。目前物性结构已在汉语研究中广为运用,值得一提的是袁毓林把物性角色扩展为十种,即形式、定位、构成、材料、单位、行为、处置、评价、施成、功用[14],对汉语研究具有更切实的指导意义。“物性结构”反映了事物语义的多维性,因此该理论在事物命名、复合名词建构等方面均具有较强的理据价值[15]。
(一)名词构式形态类型
综合大量语言材料,我们发现参与名词建构的物性角色大多以直接凸显、隐喻、转喻等方式出现,也有部分角色(功用、施成)有时隐含。形式角色又可以分为颜色、形貌、性质等,构成角色又可以分为构成材料、构成部分等,功用角色、施成角色又可以分为行为、事件等,前者多由动词体现,后者多由动宾或主谓短语体现。根据构式形态学整体及层级特征,我们把名词构式归纳为抽象图式[XY]N及子图式[AN]N、[N1N2]N、[A1A2]N、[V1V2]N、[VN/NV]N、[NQ]N等,具体见表1。
表1 名词构式形态图式类型
其中N 表示名词、V 表示动词、A 表示形容词,Q表示量词;Nβ 表示复合名词与名词构成成分N 词义不同,如“木耳”与“木”“耳”语义不同;Z 表示变量,如[(Z)V]N中的Z 可以是名词(如“火烧”)、形容词(如“生煎”)等,由于该状况多有变化,因此我们定位为“拓展”式名词图式;Ø 表示成分隐含,在具体语义解读时可以填充丰富,如“鸡蛋”是“鸡下/产的蛋”,这里的Ø 就是“下/产”,即施成角色隐含;“?”表示某些构成成分语类不明,存有分歧,如“鱼圆”中“圆”是形容词还是名词、“快件”中“件”是名词还是量词等存有争议。
可见,物性角色对事物命名意义重大,但不同物性特征在具体应用中地位有别,其中形式角色比重最大,施成角色次之,构成角色再次,功用最小,其中自然类名词(木耳、羊角)主要凸显形式、构成角色,人造类(烤炉、烤鸭)则主要凸显施成、功能角色。由于受限于“复合名词”这一构式,不论其构成要素表现为何种物性,以及与物性之间的关系处于何种状态,它们都依托于一个实体或指向一个实体[16]。如“方桌”就是“方形的桌子”,与构成成分“方”“桌”直接相关,一一对应,且“方”“桌”之间具有修饰关系;“音响”指的是“能(让)声音响起”的“机器”,与“音”“响”具有间接关联,但“音”“响”之间却是直接陈述关系;再如“领导”指的是一种具有“带领、导向”作用的“人”,与“领”“导”具有间接关联,而“领”“导”之间却是相近关联,它们相辅相成共同指向同一主体“领导”。
(二)名词及其不对应性
由表1 可知,事物与物性之间关系复杂多样,既有对应性一面,也存在诸多的不对应。
对应性因体现出中心语与事物较强的一致性而易于学生理解,具体见表1 中的“[AN]N”“[N1N2]N2”图式,如“红纸”“铁门”,而不对应性则一直是现代汉语教学难点,因此本文致力于该问题的解决。根据表1,这种不对应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名词与各种物性角色不对应
这种不对应主要体现在由形式角色、施成角色、功能角色等构成的复合名词上,即表1中的[A1A2]N、[V1V2]N、[VN/NV]Nβ及[(Z)A/V]N等拓展类,以下再举若干例证。
[A1A2]N:奸佞 方圆 豪富 蛮荒 明细 细软贤明
[V1V2]N:刺绣 摹刻 批注 裁判 寝食 见闻编审
[VN/NV]Nβ:音响 自拍 枕头 靠背 刺青知己 锅贴
[(Z)A/V]N:特快 火烧 生煎 木刻 牙雕 特护 特助
[A1A2]N式“奸佞”指“奸邪、谄媚”,指的是奸邪谄媚的人;“贤明”指“有才能和见识”,指的是有才能和有见识的人,均表现为形式角色。[V1V2]N式“刺绣”,指的是刺绣工艺的产品;“批注”指批语和注解,指的是批评和注解的文字,均表现为施成角色。[VN/NV]N式“枕头”,指的是用来枕头的寝具,表现为功能事件“枕头”;“知己”指的是彼此了解、情谊深厚、关系密切的朋友,表现为形式角色“知己”。[(Z)A/V]N拓展类中的“Z”可以是名词,如“木刻”指的是在木上刻图画的艺术或方法,是施成角色“刻”的拓展;可以是副词,如“特护”指的是从事特殊护理工作的人,是功能角色“护”的拓展。
2.名词与构成角色变异不对应
这种不对应主要体现在构成角色借助隐喻、转喻等机制发生的变异上,大致可以分为范围变化、范畴变化及交叉等三个类型,即表中的“[N1N2]Nβ,隐喻/转喻”类型。
(1)范围变化。该类变化主要包括泛化、缩小两个方面,泛化指的是构成部分范围扩大,指称整体,缩小则相反,用以指称更小的部分。这些变化主要来自转喻机制。如“衣食”泛指基本生活资料,词义比“衣”“粮”范围扩大,其他还有“楼阁、篇页、寝食、陶瓷、楼阁、针线、刀枪”等;“国家”,通常指国,词义比构成成分“国”“家”范围缩小,其他还有“窗户、面目、皮肉、田地、乡镇、商贾”等。
(2)范畴改变。范畴改变主要指的是构成部分由于隐喻而发生变化,造成“人”与“物(动物)”“具体”与“抽象”等的不对应。这些变化主要来自隐喻机制。“镣铐”比喻受到的束缚、禁锢,与构成部分“镣”“铐”侧重点有所不同,一个表示具体对象,一个为抽象概括;又如“心肝”,比喻为最亲爱的人,与构成部分“心”“肝”明显属于“人”“物”不对应。类似于此的还有“心胸、肝肠、唇舌、机杼、脉络、雨露、领袖、耳目”等。
(3)交叉类型。由于词义的复杂丰富,有时构成部分或构成材料不仅涉及范围变异而且同时还伴有范畴上的变化,如“巾帼”,构成部分“巾”“帼”不仅范围有所扩大,泛指衣物饰品,而且范畴也在变化,由“物”而指向“人”,借指“妇女”,类似的还有“虎狼、蛇蝎、蝼蚁”等。又如“膀臂”,构成部分“膀”和“臂”,因能助人完成一些动作和活动而喻为“得力的助手”,类似的还有“手足、心腹、骨肉”等。再如“奶茶”指的是一种饮料,构成材料“奶”“茶”只是其若干材料,类似的还有“奶咖”等。
四、名词不对应性的类型学考察
上述不对应性,不仅体现在汉语中,汉藏语系少数民族语言中也普遍存在,本文以藏缅语族傈僳语若干复合名词为例加以阐释[17],具体见表2:
表2 傈僳语若干复合名词的不对应性
由表2可知,尽管傈僳语与汉语在不对应方面存有诸多差异,但在名词构式这一抽象图式下,具有较大的一致性,如汉语“领导”由“领”“导”复合而成,傈僳语则表现为“领”“教”,但二者均属于“[V1V2]N”构式图式,都是凸显多种功能的;又如汉语“竹膜”由“竹”“膜”复合而成,傈僳语则表现为“竹”“纸”,二者都有意凸显构成角色“竹”,差异就在于傈僳语以“纸”喻“膜”,对“纸一样薄”的形式角色也加以凸显,更为形象直观,但从整体看“竹”“膜”与“竹”“纸”均属于更高级别的“[N1N2]N”构式图式;再如汉语“犁架”,构成成分“犁”“架”具有整体、部分关系,傈僳语则表现为“木”“弯”,两者貌似差异很大,但实际上均可以纳入到抽象构式“[XY]N”中,都凸显了该物的某些属性特征,只不过汉语凸显的是一种物性角色,即构成角色,傈僳语则凸显了构成材料“木”和形式角色“弯”等多种物性角色。如此看来,两者之间互为反观对照,不仅有助于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普及,而且有助于少数民族学习汉语、汉族学习少数民族语言,促进语言文字之间的相通。语言和文字是人类文化的体现,是人类交流的媒介和工具[18],唯有语言文字相通,各民族文化才能在不断地交流与相互渗透中,互为依托、彼此成就,不断整合各民族、地区之间碎片化的历史记忆和文化遗产,在文化不断摩擦和相互渗透中取百家之长,进而糅合成“和合共生”的文化观念,增强主体文化的凝聚力和穿透力[19],从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真正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五、名词形态分析的教学启示
(一)词法教学需要整体观
由于形态不够丰富,汉语词语在词类定性方面确实存在较大困难,这也是造成汉语教学难点的主要因素所在。基于词的构式形态学既然无需从构成成分来分析词语,那么其语类属性自然就不必考虑,有利于我们迅速学习和掌握词语的生成,提高学习效率。
以下我们将以名词“X 快/快X”为例,具体阐释该理论指导下的词法教学和学习。根据上述名词构式模型,首先建立“X快/快X”名词图式及子图式,具体见图1:
图1 “X快/快X”具体词法分析
图2 “外快”构成及其图式
如图1 所示,由物性角色“快”构建的名词,尽管形态复杂多样,甚至在某些具体词语中词类属性难以确定,但其与名词概念之间的语义关联并不影响我们对概念的把握,以“外快”为例,借助构式形态学名词构式图式,我们对其描述如下:
上述图式可以解释为:“外快”就是具有“外”(来源施成角色)、“快(短时)”(性质形式角色)等多种物性特征的东西(收入)。
事实上,由于历时演变,很多语言现象都在发生质的变化,很多语类属性原本很清楚的词,一旦以复合词构成成分出现,就会发生异变,很难定位,给教学带来诸多困难,而基于词的构式形态学因其对构成成分语类属性的忽略从而避开了这一棘手的问题,无疑是一次重大的理论突破。如此,像汉语一度产生严重分歧的词语(“口红”“火烧”)或被认为是特殊现象的词语便可得到统一而充分的解释,有利于汉语词法教学。如“天牛”“木耳”等所谓的“特殊结构类型的复合词”,即“两个语素之间的关系,似偏正而不是偏正,像并列而不是并列,它们是可以指称同一事物现象的不同性属的两个语素凑在一起”[20],在构式形态学看来,它们并无特殊之处,只不过是物体“多种物性角色”的再现,“天牛”就是该物空间维度和性状两种形式角色的再现,指的是“天上飞的、像牛形状的昆虫”。
(二)词法教学需要语义百科知识
由于构式词法图式的抽象性、合并性、能产性等若干特性,导致词与构成成分之间的脱节。实际上,构式词法主张语义承继性,强调词语的层级生成,这就要求我们具备一定的语义百科知识。词法模式及其具体词语的生成几乎就是错综复杂的语义知识图谱再现。如上述“快报、快信、快件、快餐、快鱼、快货”等均涉及语义的承继、关联等多种关系,以下我们结合“快报”“快货”“快鱼”具体阐释:
[快信]邮局快速传递的信件。
[快货]畅销的商品。
[快鱼]经切割加工过的鱼。
上述词语中的“快”涉及如下语义知识:
(1)“快”的层级继承:“信件”→(要求)运输要快:快信
(2)“快”的语义关联:
(1)中的“快”并非指向“信件”,而是对其施成角色“运输”加以限制说明,需要跨层理解;(2)中的“快”需要隐喻、转喻机制协同完成,其中“快货”中的“快”伴随隐喻机制,实现由动态形式角色向静态形式角色转化,“快鱼”中的“快”则伴随转喻机制,实现由施成角色“加工”向功能角色“快速食用”转化。由此可见,注重语文知识积淀,不断积累词汇,是我们进一步学习的必要条件。
(三)词法教学需与语用协同
从词法模式看,很多词语可以对应生成,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如上述典型“快X”类词语,就没有对应的“慢X”词语,如“慢钱*、慢利*、慢手*、慢嘴*、慢报*、慢信*、慢件*、慢餐*、慢递*、慢照*”等,又如“辛苦钱”“辛苦费”就没有对应的“轻松钱*、轻松费*”等。由此可见,词语的具体存在与否,除了受制于词法模式,还与人们的语用认知心理密切相关。现代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人类在与客观世界的互动中物理能量转化而成的心理符号,映照了人类的经验。因此语言是有理据的,是可以解释的。如“快钱”等就较为典型地反映出当下社会人们欲快速赚钱、快速盈利的心理,而“辛苦钱”恰好反映出“赚钱不易”的普遍认知,由此,学生会进一步理解词法模式的生成不仅在于事物本身而且还会与人类与社会之间的频繁互动密切相关,从而牢固把握“金钱——快钱——辛苦钱”等“X 钱”类词库从扩展(物性客体)到类推(主观认识)的层级构建,有效提高学习效率。
六、结语
如何克服汉语词汇教学难点——名词与其成分之间的不对应性是本文致力解决的问题。借鉴构式形态学理论,从整体性把握词汇教学有助于学生对该类现象的认识和学习,能迅速提高汉语词法教学效率。为此,依据物性结构,我们把名词构式归纳为抽象图式[XY]N及子图式[AN]N、[N1N2]N、[A1A2]N、[V1V2]N、[VN/NV]N、[NQ]N等若干类型,并对其形态具体分析,充分展示了名词与其形态的对应、不对应及其之间的关系脉络,从根源上理清了词语生成的多种因素。同时指出,构式形态学分析对汉语尤其是词法教学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一是词法教学需要整体观;二是词法教学需要语义百科知识;三是词法教学需与语用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