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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体温的工钱

2023-11-13范旭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陆老潘施工队

范旭明

1992 年的夏初,我高考落榜。寒窗十二载,除去多认了几个字外,什么本事也没有。一周之后,我跟着堰桥净化厂的施工队,远赴河北省秦华制药的工地打工。

队长老陆给了我一套锤子、錾子,还有几副白纱手套,并在厚厚的墙上画了尺寸,要我凿个大洞,他说是施工队安装的管道,下午将通过这个洞口往另一个车间延伸。

墙是实砌墙,砌砖料是高标号的水泥。我使出洪荒之力,耳朵都震聋了,才剝掉墙皮凿下几块碎砖。黎明时分下肚的馒头和稀粥,很快化作汗水挥洒一空。想脱掉被錾子磨得血刺呼啦的纱手套,换只新的,却惊讶地发现,掌心的嫩皮,不知啥时已和手套粘上了,使劲一扯,疼得“哎呦喂”大叫一声。声音惊动了在工地上四处巡视的老陆,他过来瞅了眼我的进度,摇摇头,指着正在装管道的一组人,说:“去那边帮忙吧!”

管道安装组的头儿名叫阿秋,五短身材,正方形的脸上嵌着一双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眯眯眼,无论看谁都是眼皮一抬、精光一闪。他手下有三员大将,痨病鬼般的罗世兴,结实得像座铁塔的薛兵,以及喜欢吹胡子瞪眼的高亚荣。阿秋没什么文化,但是个孝子,无意之中发现我爱读爱写,就安排我每周末抽些时间,给他母亲写封家书。罗世兴算不上元老,但在我这个菜鸟面前,出尽了风头。我螺丝拧错方向时,啪一个毛栗子;我腿脚跟不上趟时,啪一个毛栗子。薛兵长了一身肌肉疙瘩,倒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个皮肤雪白的漂亮小伙还不到而立,已经在工地干了十来年,经验丰富。他一旦发现我操作失误,也不说话,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我很知趣,会立刻停下请教。高亚荣比我略大几岁,此人趾高气扬、小肚鸡肠,经常和别人发生口角。

施工队的厨子兼出纳姓潘,五十来岁,胡家渡人。老潘有一头花白的卷发,松散得如同一堆随时会飞掉的蒲公英。他身材瘦高,说话尖声尖气,站立时喜欢两手叉着腰,工友们背地里叫他潘公公。

施工队为了赶进度和节省开支,聘的基本都是熟练工,像我这样的菜鸟很少,于是我每天忙碌得像一头六条腿的工蚁。钻眼、打洞、搬材料、装设备、粘保温棉,在工地上来回不停地穿梭。每天的上工时间是十个钟头,除了吃饭上厕所,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走出校门时我一百零八斤,一个月后,堪堪剩下一百斤。

整个施工队连我在内十五人,除开老陆和老潘在附近招待所长包一个房间外,其他人都住工地。我们做净化工程的,泡沫板和彩钢板随处可见。工友们将辅楼的空车间辟作宿舍,装上了日光灯,用泡沫板搭了条宽阔的大通铺。我刚到的时候,通铺还有余位,但已被别人堆了行李杂物,老陆几次提醒来了个新人,也没人愿意腾地方,不过,我从小过惯了随遇而安的生活,对此并不介意。我捡了几块大点的边角料,用铁丝串在一起,搭了个三角形的抗联地窝子,到了晚上,就像狗一样匍匐着钻进去睡觉。

夜深人静,当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时,我常常从独门独户的窝棚里爬出来,溜到外面坐着想家,有时也会抑制不住情绪而落泪。

仰望深邃的星空,我想,儿行千里母担忧,此刻母亲必定也没睡。她或许戴上了老花镜,在昏暗的台灯下为我和妹妹缝缝补补,家中那盏四十瓦的灯,她独处时是舍不得开的;她或许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台十四寸的电视,期待着儿子归来的敲门声;她或许正在上完中班回家的漆黑路上,那是一段没有路灯的河边小道,她曾经牵着我的小手走了好多年。

日子在忙碌中度过,八月中旬时,工程已接近尾声。上过工地的人都知道,越是接近完工,越要加班加点。每天的上班时间从一开始的10 小时,增加到14 小时。

突然在一个傍晚,还没等我们放下饭碗,老陆就给大伙发上一圈烟,然后压低声音开起了短会。原来,我们制作管道用的冷轧薄板,最近越丢越多,几乎到了无板可用的地步。这种比白纸略厚些的薄板当时主要靠国外进口,一张就值好几十块钱。老陆和老潘明察暗访,发现是被同一个工地的土建工人所盗。为此老陆找过土建公司老板,好话说了几箩筐,恳请他对手下严加管束,以免日后双方闹出不愉快。对方敷衍了几句,根本没当回事。老陆脾气向来很好,但是把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跟我们开完会,立刻去派出所报了案。

当晚,几辆警车呼啸着冲到工地上,从土建工人的宿舍里,抄出大约两百来张冷轧薄板,还带走了几个人。按理,人赃并获,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是,老陆的眉头反而越发紧蹙了,他打内心并不想事情发展成现在的局面。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对于闯荡江湖几十年的老陆来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感。

果然,第二天清早,土建公司姓王的二把手,被称为王老虎的家伙,带了几十个人气势汹汹地冲上主楼的四楼,而我们正在四楼新车间里干活。王老虎面如铁板,态度十分嚣张。他要求我们马上停工,把所有材料搬走,已吊装好的管道也要拆走,理由是主楼的土建工程完工之后,还没经过甲方验收,我们提前进场属于违规操作。

他们分明是有备而来,阿秋上前跟他争辩了几句,立刻被几个壮汉团团围住,动弹不得。老陆此时赶来了,劝说道:“咱们都在甲方手下吃饭,甲方是同意我们提前进场的,这两天装完,我马上撤走。”王老虎冷笑一声:“拿甲方压我?老子不吃这套!”命令手下:“把他们的管道,还有设备,所有的东西,统统从窗户扔下去!”

看着对方几十号人,工友们面面相觑。我一听急了眼,这可是施工队数月来没日没夜赶出来的活,为了这些冷冰冰沉甸甸的管道和设备,全队包括我在内不知掉了多少肉,添了多少伤。眼看他们准备动手,我把我的百来斤皮包骨头挡住窗口,大声喊道:“有种的,先扔我下去!”我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人注意我的存在,但此刻暴跳如雷,声音像一支又高又尖的冲锋号突然吹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几个土建工人上前想把我拉开,发现我的工友们都已经聚到了我身边,薛兵、罗世兴、高亚荣和我肩并着肩,此刻我们同仇敌忾,愤怒到了极点,每个人都不说话,但是每个人都攥紧了手里的工具。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一声大喝:“ 住手!”如同平地响起一声惊雷,秦华制药的保卫处谭处长,出现在车间门口,身后紧跟着一个大汗淋漓的人,是赶去保卫处报信的厨子老潘。谭处是个身材高大的军转干部,他代表甲方管理整个工地的安全。王老虎欲跟他争辩,谭处眼睛一瞪:“给我滚出去,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停工整顿的通知?”王老虎知道谭处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不甘心地朝我们指了指,带着手下悻悻而去。

老陆恭恭敬敬地给谭处点了根烟,并由衷地表示了感谢,谭处说:“陆工啊,这些土建工人很野蛮的,我保得了你今天保不了你明天。”然后吐了个烟圈继续说,“你们四楼的活还是先停一停,先去輔楼主机房干吧。这边已经装好的,我会帮你打招呼,不然,他们还会来找岔子。”老陆感激地点了点头,给谭处塞了包烟,谭处匆匆下楼去了。此时我才发现,由于刚刚太过激动,右脚撞到了锋利的彩钢板口子。球鞋前端被划破的位置正在渗血。

老潘骑着买菜的二八大杠,带我去街上的诊所包扎了一下。医生告诉老潘,这孩子伤口割得很深,至少要休息半个月。老潘带我回到工地,向老陆转述了医生的话,老陆就让人买回无锡的火车票去了。也不仅仅因为我脚受伤,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甲方今天付了十万块承兑汇票,刚好让我这个伤员带回堰桥厂部。那年头的贼特别多,心细如发的老潘叫我找了条干净裤衩,然后把汇票缝在了贴肉的一面,第二天,我就贴身穿着这条堪称天价的裤衩,登上了开往无锡的列车。

那天,骑车送我去火车站的是阿秋,二八大杠的坐垫很高,他的腿又短,因此呼哧呼哧蹬得很吃力,我心里过意不去,说道:“师傅,辛苦你了。”阿秋说:“勿碍紧,小范,你学东西蛮快,就是力气小,不大适合干这行。”我正在惭愧时,阿秋又说道:“不过你很有骨气,要不是昨天挡一下子,咱们个把月的活就白干了。”说话间,秦皇岛市火车北站就到了。人潮涌动的检票口,几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地攀在护栏上,向我们拼命挥手,那是世兴、薛兵、亚荣,他们顶着老陆扣工钱的威胁,送我来了。

到达无锡火车站的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厂里专门派了辆车,直接把我接到了厂长家里。厂长从我手中接过皱巴巴的汇票,竟然非常激动,看我一脸不明白的样子,他告诉我厂里的资金已经捉襟见肘,甲方再不给钱,他都不知道怎样去应付供应商了,我听得似懂非懂,很快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时分,一辆摩的把我从公交车站送到了村口。远远望见家门的那个瞬间,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向全身。虽然出门打工仅三个月,但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浑身破衣烂衫,受伤的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蓬头垢面,如同哪里来的流浪汉。母亲坐在门口择菜,看到我的时候,竟然愣了好大一会,直到我叫了一声妈,她才反应过来。她从小马扎上站起身,一只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心疼地抚摸着我黑瘦的脸庞,泪水从眼角的皱纹里溢了出来。

我从衣服的夹层,摸出一叠带着体温的工钱,交给了母亲。

这是厂长今天上午刚付给我的一千二百块,是我辛苦打了三个月工的血汗钱,比母亲的工资整整多出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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