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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满沧散文小辑

2023-11-13杨满沧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王安石东坡杜甫

杨满沧

草堂内外的杜甫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安史之乱”尚未平息。史思明杀了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后,引兵还范阳,唐大将郭子仪东征西讨,力保洛阳。关中一带战乱频仍,又遇大旱,饿殍遍野。

杜甫于上一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鸡肋似的小官,生活难以为继,他经再三考虑,决定辞官“走西口”。

这年初夏,杜甫携家带口,颠沛流离在漫漫黄沙之中。眼前的黄土地上,沟壑纵横,看不到一片绿色,听不到一声鸟鸣。人烟稀少,偶见白骨在野。空气中荡起的阵阵沙尘,迷住了杜甫浑浊的双眼,揉了半天才睁开。一头驮着破家当的瘦驴,脖子上挂着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打破一路沉寂。妻子杨氏默默跟在杜甫后面,脚步蹒跚。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妻子杨氏属于贤妻良母,她是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知书达理,不娇气,不蛮横。他们成婚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当时杜甫二十九岁,杨氏十九岁。婚后感情融洽,琴瑟和鸣,也不管杜甫的工资,本来杜甫也挣不了多少银子。一生相伴三十年,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生育八个孩子。可惜,杜甫未曾用他的生花妙笔为妻子立传,至今不知杨氏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但在杜甫诗集中,述及妻子的诗歌有二十余首,最饱含深情的当属《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诗句让人感动。最终,杜甫没有辜负她,一生没纳小妾,没有绯闻。夫妻死后,最終合葬于故乡河南偃师首阳山下。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秦州杂诗》)杜甫带着妻儿老小,从华州越过陇坻,前往秦州,投靠生活在成纪(今甘肃天水)的亲戚。十月,从秦州前往,在同谷县(今甘肃成县)作短暂停留。这一段的生活相对平静,杜甫写有《秦州杂诗二十首》等近百首诗作,在长安受伤的心得到些许抚慰。“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居住的环境条件尚可。“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秦州杂诗》)杜甫本想在此结茅屋而居,种地养老。但“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的秦州和同谷,自然生态环境恶劣,少数民族杂居,靠亲戚接济和自力更生,根本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与猴子争拾野果的日子,不堪回首。十二月初,杜甫决定继续漂泊,目的地是号称“天府之国”的蜀地。

这一年,杜甫已四十八岁。李白正走在流放夜郎的路上。

唐时,“蜀土沃饶,人物殷阜”,又有“剑门栈道之险,瞿塘三峡之隘”。特殊的地理环境造成的封闭性和都江堰水利灌溉的便利性等资源,使成都平原成为唐朝的大后方,具有战略地位。杜甫曾清晰地分析道:“河南、河北,贡赋未入,江淮转输,异于曩时,唯独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是蜀之土地膏腴,物产繁富,足以供王命也。”

于是,那头从华州出发的瘦毛驴,继续陪伴着杜甫全家翻山越岭,驴背上驮着的家当更少、更破了。

杜甫跟在驴屁股后面,向妻子杨氏描述着到成都后生活的愿景:一望无际的成都大平原上,河水清澈,稻浪翻滚,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城内高楼林立,市场繁荣,人来人往,好客热情。夜幕降临,灯红酒绿,笙歌不绝。晨起推窗望去,雪山仿佛就在眼前,锦江中千帆竞张,商船如梭。成都,真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杜甫越说越兴奋,看到妻子对他莞尔一笑,更为得意,对着驴屁股轻轻地甩了一鞭。他们向着心中的目标,加快了脚步。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成都府》)一路艰辛跋涉,木皮岭、白沙渡、飞仙阁、五盘山、龙门阁、石柜阁、枯柏渡、剑门关、鹿头山等阻碍,已都被抛在身后。寒冬十二月,杜甫一家抵达成都。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成都府》)面对都江堰长年累月滋润的成都平原,杜甫的感受是新奇的、兴奋的,对未来充满幻想。想起距离中原故乡和长安朝堂越来越远,心里不免哀怨忧伤。矛盾重重的心理幻影中,多少过去的欢乐、心酸和屈辱在眼前一晃而过,记忆在晚风中慢慢打开。此时此刻,站在碧波荡漾的锦江岸边,他知道自己需要重建茅屋,换一种生活方式了。

上元元年(760)春天,杜甫于草堂寺短暂借居后,在朋友们帮助下,选择郊外浣花溪畔,营建草堂。“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遭乱到蜀江,卧疴遣所便。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台亭随高下,敞豁当清川……”(《寄题江外草堂》)草堂周围,环境优美,院子宽敞,“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堂成》)白茅草覆盖着草堂,背靠城郭,邻近锦江,坐落在沿江大道的高地上,从草堂可以俯瞰郊外青绿的田野风景。桤林茂盛,密不透光,清风吹动着树叶,竹林里轻烟迷蒙,露珠从树梢滴下来的声音滴答作响。历经多年流离,总算暂时安定下来。“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卜居》)浣花溪水,洗去杜甫身心的疲惫,他的心情愉悦松弛,兴致很高乘舟远行。

安顿好家人,杜甫开始走亲访友。秋天到新津,和裴迪会面。裴迪是王维的知己,陪伴王维在辋川别业,如同兄弟。他们三人在长安时,就相互熟悉。告别裴迪,杜甫顺道登上青城山游览,再到彭州拜见过去的老朋友高适。天宝三载(744)春天,杜甫、李白和高适相遇在洛阳和汴梁,三人携手同游梁宋,北渡黄河,到齐州拜访北海太守李邕,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睡在一个被窝里,好不快活。但此一时彼一时也。高适和李白因永王李璘,成为敌对双方。结果李白下狱,高适袖手旁观。杜甫作为李白的老铁,此时应该已听说李白遇赦“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消息了。显然,时光消磨了曾经青春的友情,人生不同的选择和现实境况等因素,使再好的朋友也落得分道扬镳的结局。杜甫很快从彭州返回成都。

上元二年(761)春天,五十知天命的杜甫决定在成都扎根,扩建了草堂。

杜甫生活逐步安定下来,社交圈子也在扩大。在登门造访的朋友面前,杜甫的心情不错,领着客人参观自己的草堂。

院子四周,地处幽僻,人迹罕至,春水环绕,群鸥低飞。落花散乱在小径上,就为等待您的到来。可惜,家里没有美食招待您,只有老酒一坛,我请来隔壁邻居老王,陪您一起喝上几杯。诗中透露出杜甫的真挚和欢快,又有一点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小得意。

朋友走后没几天,杜甫心情不错,到城南去找在此隐居的酒友斛斯融聊天。不巧,酒友出门十多天了,未遇。杜甫闲极无聊,漫无目的地在浣花溪畔溜达。眼前的繁花,脚下的春水,耳边的暖风,盛开的桃花夭夭,让杜甫暂时忘记了此时还在进行的“安史之乱”。他正为自己迁居蜀地的选择而暗自庆幸,忽然看到花香中迎面走来一位妙龄女子,别人叫她“黄四娘”。杜甫诗兴大发,一口气写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的名句至今脍炙人口。“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秋天,杜甫从左拾遗任上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后,冬天回到洛阳。第二年乾元二年三月,郭子仪、李光弼、李嗣业的六十万大军与安庆绪的叛军大战于相州(今河南安阳)。两军混战多日,南北溃败,郭子仪为保护洛阳,切断河阳桥。

杜甫在战乱之中,从洛阳赴华州上任。途中,就其所见所闻,写成著名的《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生动地描述了战乱之下官吏的殘暴和老百姓的饥寒交迫。

杜甫在这些诗歌中,对民间疾苦所表达的关注和忧愤,源自人性中的悲悯情感,也有他在“奈何迫物累,一年四行役”(春末从洛阳回华州,秋天由华州前往秦州,初冬由秦州移居同谷,十二月由同谷赴成都)中,对生命苦难的感同身受。诗中对局部生活的片段现场记录,夹叙夹议,在媒体传播匮乏的时代,诗歌的新闻价值确实起到了“诗史”的作用,真挚的情感力量足以打动后人。当然,与杜甫的其他诗作比起来,这些诗歌的艺术性要差很多,“人民性”最为突出。这些共同奠定了杜甫留在后人心中的艺术形象和生命底色,以及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中的“诗圣”地位。

可在这一点上,我们又陷入郭先生拿“阶级性”说事儿的“悖论”。

八月的秋风继续狂吹到冬季。十二月,杜甫得到一个好消息,比他小十四岁的故交严武被任命为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

严武和杜甫不但是好友,还是世交。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与严武的父亲严挺之都是名臣,他们有过交往。严武得益于宰相房琯举荐,而杜甫则是在左拾遗位置上,喋喋不休地为“布衣之交”房琯陈情、开脱,而遭被贬。

平叛“安史之乱”,房琯曾率唐军迎击叛军,在陈陶泽(今咸阳市东)大败而归,四万唐军全军覆没。杜甫有诗《悲陈陶》和《对雪》,记载此场战斗。杜甫作为左拾遗上疏,为房琯辩护“罪细,不宜免大臣”。唐肃宗大怒,要严厉惩治杜甫。幸好有人劝阻说:“杜甫如若因言获罪,只怕要断绝了言路。”肃宗皇帝这才罢手。可是杜甫在向皇帝谢罪时,还在不知趣地希望“陛下弃细录大”,继续重用房琯。肃宗没有再理睬他,直接将他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故此,严武和杜甫在政治站队上,同属一个圈子。

严武的到来,让杜甫生活有了依靠,心里美滋滋的。一天,一位老农硬拉住他喝酒。酒醉后,他还不忘假借老农之口赞美严武。“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从早晨喝到晚上,月亮出来还不让走,夸奖严武是牛眼睛也从未见过的好人。杜甫对严武的欣赏是发自心底的。

严武到成都任市长不久,亲自来到杜甫的草堂做客,杜甫和他客气一番。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宾至》)

上一次客人来访,杜甫喜悦地写首《客至》。这次严武到访,写下《宾至》。先对严武哭穷,居地幽僻,少有客来。即使有客,自己因衰老病痛而做不到礼数周全,与《客至》中春水泛波、群鸥翔集、落花满径的情景截然相反。接着,又谦虚地说自己实在无“网红”的诗作和才名,何必劳您大驾,乘着车马光临寒舍呢!“佳客”在草堂待了一整天,吃的是“腐儒”家平日里的糙米饭,还参观了草堂里种植的药圃,希望严武还能再来。

杜甫写得其实很“凡尔赛”,心里有掩饰不住的些许得意。在有权有势多金的青年严武面前,自称是又病又老的“腐儒”,乃特意地放低姿态,以求获得更多帮助。现在,我虽家贫招待不周,但自家种的这些草药花卉,还是值得您再来看看的。

隋唐时代的文人,大部分都热衷于修道炼丹养生,读书人大都懂得一些医道,李白和杜甫也是如此。李白刚出道时,在成都大街上无证行医,留下坏名声,给他曾献诗攀附的益州长史苏頲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事实上,杜甫的一部分生活来源,是他的中医知识。天宝十载(751)秋天,杜甫四十岁在长安时,阴雨连绵,患上疟疾,寄居在从弟、李林甫女婿杜位的豪宅中,杜甫自己煎药治愈后,向唐玄宗献上《三大礼赋》。文中提到自己的生活状态:“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与麋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顷者,卖药都市,寄食友朋。……恐倏先狗马,遗恨九泉。”杜甫可怜兮兮的街头卖药生活,受到唐玄宗的重视,命待诏集贤院,成为杜甫一生津津乐道的荣耀。

杜甫久病成医,对种药、采药、制药、卖药等技能研究,颇有心得。从其诗歌中,可见他丰富的药理知识。在草堂周围空地上,专辟自留地,广植草药。“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高楠》)不仅自己栽种,还与妻儿一起四处采药、清洗、晒干和炮制。“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登床半生熟,下箸还小益。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驱竖子摘苍耳》)苍耳属中药,以果实入药。秋天,把采回的苍耳洗净泥土,制药必须剥其毛,清除果实表面上的毛刺,并以毛巾覆盖晾晒,药效才佳。“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移船先主庙,洗药浣花溪。”浣花溪属于岷江水系,水出灌口,后由温江经苏坡桥至成都。江阔水宽,两岸草药甚多,洗净草药很方便。趁着天气好,晾晒草药,年老了,顺便在暖阳下打个盹儿。“晒药安垂老,应门试小童。亦知行不逮,苦恨耳多聋。”(《独坐二首》)晒干草药后,再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以便售出。“傍架齐书帙,看题减药囊。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西郊》)“乌麻蒸续晒,丹橘露应尝……竹斋烧药灶,花屿读书床。”中医认为,乌麻当九蒸九晒,熬捣充饵,丹橘皮可入药,加以熬煎炮制,便是良药。

不为良将,便为良医。成都的悠闲时光,冲淡了杜甫对功名的渴求。种药、采药、熬制,行医济世,为他青年时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思想找到一线出路。或许正是这一点亮光,使他在严武面前找到一些自信和自尊吧。

这一时期,严武对杜甫的生活非常关照,全家生活衣食无忧。“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与妻儿下棋垂钓,享受天伦之乐。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两位故友刚刚度过半年多“蜜月期”,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四月,唐玄宗、唐肃宗父子相隔十四天先后去世。六月,严武被召回长安,任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主要工作充山陵桥道使,监修玄宗、肃宗父子的陵墓。杜甫恋恋不舍,亲自送严武到达川北绵州(今绵阳)。两人一路相处甚欢,写诗唱和。“野兴每难尽,江楼延赏心。归朝送使节,落景惜登临。稍稍烟集渚,微微风动襟。重船依浅濑,轻鸟度层阴……”(《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

奉济驿(今绵阳东仙海区沉香铺)距离绵州城三十多华里,是汉唐以来金牛道梁州南郑县(今陕西省汉中市)西南通往成都的重要驿馆,也是闻名古今的剑南蜀道中进出四川的第一接待站。杜甫又写首《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千里相送,总有一别,青山空自惆怅。不知何时,才能在月下举杯共醉,各郡的百姓都赞美、挽留你。您曾三朝为官,多么荣光!您走后,我独自在草堂是多么寂寞啊!

严武读罢,大为感动,写诗回赠有句:“峰树还相伴,江云更对垂。试回沧海棹,莫妒敬亭诗。只是书应寄,无忘酒共持。但令心事在,未肯鬓毛衰。最怅巴山里,清猿醒梦思。”严武的这首诗作,水平不亚于杜甫。依依惜别之情,天地可鉴,望多写信,以慰相思之苦。

然而,严武的回京之路并不顺利。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勾结邛州的羌兵谋反,扼守剑阁,占据西川,严武到九月份还没有走出巴蜀。杜甫此时已在梓州,为严武担忧,写信慰问。“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小驿香醪嫩,重岩细菊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九日奉寄严大夫》)严武读罢,立即回复道:“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江头赤叶枫愁客,篱外黄花菊对谁。跂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巴岭答杜二见忆》)两人情意绵绵,读之让人感动唏嘘。

严武调回长安后,曾经的好友高适继任“成都市长”。此时,杜甫已经知道高适对李白在牢狱之灾中的态度,李白也已病逝于当涂,故与高适互动越来越少。不久,杜甫把家眷接到梓州,投靠梓州刺史兼东川留后章彝。章彝原是严武的幕僚,在留守任上飞扬跋扈,奢靡享乐。后来,被重回蜀地的严武杀掉了。杜甫一家在梓州和阆州一带生活近两年间,一方面为章彝写了不少奉承诗,“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奉寄章十侍御》)另一方面对章彝的豪横做派战战兢兢,准备弄条船出川下洞庭,“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

广德二年(764)阳春三月,杜甫准备出川。但是,当他听说严武第三次入蜀后,立即写信给严武,表示衷心地欢迎。“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告诉严武,大家都在翘首以盼您这样的济世之才,我出川下荆州的船(鹢)虽已准备好,但只要您在,我决定不走了,跟着您干。杜甫兴奋得如醉酒红艳的脸庞、微笑的双眼在诗中泛着光彩。

原来,严武调回长安,诗人高适继任后,治理能力不行,蜀中出现大乱。先是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当年八月被高适平定后,吐蕃趁机内犯,相继攻陷蜀地松、维、保三州,情势直逼成都和长安。杜甫写有《王命》《征夫》等诗纪其事。“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警急》)杜甫抱怨高适无能,任由吐蕃兵横行。

广德二年(764)三月,严武临危受命,第三次以成都尹和剑南节度使身份入蜀平乱。七月,严武率兵一路西征,势如破竹。“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严武《军城早秋》)身为将帅,巧借飞将军李广之典故,展现其刚毅果敢的性格和必胜信心。九月,在当狗城(今四川理县西南)攻破吐蕃七万军众。十月,收复盐川城(今甘肃省漳县西北)。同时,派遣汉州刺史崔旰(后改名崔宁)在西山追击吐蕃,拓地数百里,和郭子仪在秦陇一带的主力部队相配合,彻底击退吐蕃大举入侵,使四川附近的少数民族不敢犯境。为此,朝廷加授他检校吏部尚书,加封郑国公,这是严武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

严武重任成都尹,没有忘记杜甫这位老友。764年六月,便向朝廷推荐杜甫为节度使署中参谋,授职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属从六品上。唐制五品以上才赐绯衣、鱼袋,对杜甫赐绯衣、鱼袋,属于恩上加恩。后人称“杜工部”“工部草堂”,根源于此。杜甫又成为朝廷命官,非常兴奋,鱼袋经常戴在身上,在府中的年轻人中显摆,惹得他们偷笑。在其诗中,总爱提起他的官衔和绯鱼袋。在严武府中,杜甫除协助严武处理公务、参加一些军事训练之外,还与严武诗酒唱和。

此时,“安史之乱”结束,唐代宗还驾长安,社会面暂时稳定。杜甫心情不错,时常在浣溪水边溜达,寻找写诗的灵感。

春日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草堂周围的竹林斜射下来。被昨夜春雨喂饱的竹笋,急不可耐地从松软的土壤里蹿出来,横挡着林间小径。种植的药草,枝繁叶茂,郁郁青青。园子中的梅子快熟了,等收获时,一定请好友老朱来尝尝鲜,剩下的就做些梅子酒喝吧。

杜甫推开窗户,远处的雪山遮住了视线,雪山在天际线边闪闪发光。门前,來自万里之外东吴的航船,川流不息,不知道我何时能乘坐上回到中原?此情此景,让杜甫陷入深思之中,灵感迸发,挥笔写下六首《绝句》。其中,“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些诗句,已成为千古绝唱。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狂夫》)

杜甫在草堂生活稳定后,就要追求精神层次的心理需求,他以“狂夫”自称,内心固有的傲慢其实和李白一样。这样的性格,决定了他在严武府中干不长。

《新唐书》记载:杜甫“性褊躁傲诞”“旷放不自检”。《旧唐书》更强调杜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一是杜甫在成都,身为朝廷命官工部员外郎,整天种花植树,纵酒啸咏,混迹于庄稼汉、农夫等群氓之中,“相狎荡,无拘检”,不成体统。最高长官严武念朋友旧情,携带美酒佳肴,亲自到草堂拜访。杜甫则蓬头散发,轻视、怠慢对自己有恩的贵客。二是严武回邀杜甫到自己官府做客,杜甫喝得酩酊大醉,竟然跳上严武的床头,两眼直瞪着,指着严武的鼻子说:“想不到严挺之竟然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旧唐书》载:“(严)武虽急暴,不以为忤。”可《新唐书》又说:“(严)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严武虽然性格暴躁,但嘴上并没说什么,但心里却记下这笔账。《唐语林》则记载严武“恚目久之”,严武瞪着牛眼睛并调侃道:“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耶?合坐皆笑以弥缝之。”

杜甫很清楚,嚴武作为治理蜀地的土皇帝,生性放荡不羁,专横跋扈,恣行无忌,雷厉风行,施行猛政,名震吐蕃。故严武居功自傲,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独断专行,即使母亲的话也很少听。杜甫曾投奔过的梓州刺史章彝当初是严武的判官,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严武,一到成都就被杖杀。蜀地珍稀物品很多,严武极其奢靡,赏赐无度,有时因一句话高兴了,立马赏赐百万。蜀地因其大肆征敛,财物匮乏,民怨很大。

另据《新唐书》载,虽然严武“最厚杜甫”,却又“欲杀甫数矣”。一天,严武突然怒火冲天,已命令手下都来听令,捕杀杜甫和章彝。就在严武要走到中堂落座,下达杀人令时,他的官帽一连三次被帘钩挂住了。严武的一个侍从急忙禀告其母裴氏,裴氏急奔而至,这才救下杜甫,唯独章彝咎由自取,无人相救,呜呼哀哉。后来,南宋朱翌在其笔记《猗觉寮杂记》中感叹:如果严武的帽子不被挂在帘钩上,他的母亲来得再迟一点,杜甫肯定被杀掉。那么,今天我们就读不到《秋兴八首》了。

这样的严武才是真实的,虽比杜甫年轻,却认为有资格批评杜甫内心滋长的嚣张和戾气。

在《全唐诗》中,共收录严武六首诗作,其中,三首是赠酬杜甫的作品。如《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诗,就警告过杜甫要有自知之明。

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

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

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

兴发会能驰骏马,应须直到使君滩。

“何须不著鵕鸃(jùnyì,锦鸡,神鸟)冠”,严武责怪杜甫衣冠不整待客是无礼表现,您千万不要“莫倚善题《鹦鹉赋》”就有恃无恐。严武用东汉末年祢衡之死的典故,警告杜甫,您可记得文士祢衡刚强傲慢、顶撞曹操的下场吗?!曹操欲召见他,祢衡称病不来,后被曹操罚做鼓吏羞辱他。他很牛气,祢衡当众裸身击鼓,羞辱曹操。曹操并没太计较,就把他遣送到刘表那里,刘表又将他转送给江夏太守黄祖。黄祖之子黄射当时是章陵太守,尤其敬重祢衡。一天,黄射大宴宾客,有人献上一只鹦鹉。黄射举起酒杯对祢衡说:“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祢衡提笔,一气呵成写下《鹦鹉赋》,举座大惊称奇文。不久,祢衡冒犯黄祖,黄祖要杀他。黄射闻讯,急得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赶来相救。可惜,来迟一步。才华横溢的祢衡,结果成为区区江夏太守的刀下之鬼,年仅二十六岁。“使君滩”为四川江滩名,据《水经注》载:“杨亮被授职为益州刺史,至此舟覆,溺水而亡。蜀人苦于该处波澜险恶,称之为使君滩。”严武心里说,杜二您可不要再“二”了啊!

杜甫读罢严武的诗,激发了他“二”的斗志,他回复一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

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

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

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

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

严武老弟啊,您不要吓我,我可不是被吓着长大的。以前,我在长安官居左拾遗时,对至高无上的肃宗皇帝也敢犯颜进谏,何况您呢!我天性疏懒,喜欢田园生活,骑马、垂钓是我所爱,不喜欢当官,就像魏晋时的名士阮籍蔑视礼法,纵酒佯狂以避世,谢安乐山乐水,到处旅游观光写诗,潇洒风流。我栖居草堂,虽然承受着您的恩惠,可你却让我循规蹈矩,这就与我的天性相矛盾了,我老杜实在做不到啊!

朋友之间的关系,往往就是这样的走向。情谊的长久,需要一定的距离感和外在条件才能保持。距离太远或密切到零距离时,一般就会走向分裂,甚至反目成仇。社会中人性之善恶变化和复杂程度,超过人类自己的想象力,更经不起权势和功利金钱的考验。杜甫在严武的幕府工作不到半年,于永泰元年(765)正月三日获准辞职,重回春寒料峭的西郊草堂。

回到草堂的杜甫,和严武仍然维持着较好的关系。“野水平桥路,春沙映竹村。

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府中瞻暇日,江上忆词源。”(《敝庐遣兴奉寄严公》)同样是春天,杜甫希望严武在闲暇时拜访草堂,煮酒论诗。

但是,天不假年。四月,春暖花开时,严武突然染上暴病,亡于成都,不满四十岁。这对于五十四岁的杜甫来说,不仅失去了持续的物资援助,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上打击更大。

杜甫写诗哭祭严武。五月,携家离开成都,买舟南下,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泸州、渝州(重庆)、忠州(忠县)等地,最后寄居在夔州(奉节)。在忠州,杜甫遇到载有严武灵柩的船只,立刻上船祭拜,并拜见严武年近八旬的老母亲裴氏。裴妈妈痛哭一番,又自我安慰道:“而今以后,吾知免为官婢矣。”儿子的暴虐和官场的险恶,让老母亲整日提心吊胆。一旦儿子受到皇帝惩罚,她必然会受到株连,没入官府做婢女。儿子死去也好,一了百了,落个自己心静。

按,分路取人之说,司马、欧阳二公之论不同。司马公之意,主均额,以息奔竞之风;欧阳公之意,主核实,以免缪滥之弊。要之,朝廷既以文藝取人,则欧公之说为是……若以为远方举人文词,不能如游学京师者之工,易以见遗,则如欧、曾、二苏公以文章名世,诏今传后,然亦出自穷乡下国,未尝渐染馆阁,习为时尚科举之文也,而皆占高第。然则必须游京师,而后工文艺者,皆剽窃蹈袭之人,非颖异挺特之士也。

欧阳修始终认为,那些出身穷乡僻壤的学子,颖慧特异,没有沾染上京师学生的馆阁之气,也没有剽窃抄袭之恶习。如曾巩、苏轼这样的人才,来自偏远地区,就是真才实学的最好例子。

两位争论的焦点,有点像今天的高考政策。每年高考,河南省高三毕业生一百多万人,上海、北京市的考生区区几万人。各省市按照区域分卷考试,分别录取,河南考生就吃大亏,如今执行的就是司马光的主张。全国几个高考大省一直在向教育部呼吁改革,全国应统一出题、统一录取。否则,滋生高考移民。这就是欧阳修的主张。

关于文学主张。从天圣九年(1031)起,欧阳修就积极参与钱惟演、韩绛、伊洙、梅尧臣等人倡导的“文学革新运动”,既要改革脂粉味浓厚的“西昆体”,也要摒弃怪诞、僻涩、拗口、酸腐味浓烈的“太学体”,竭力推行“句之易道、义之易晓”的平实文风,践行“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的文学主张。经过二十多年坚定不移的实践,成效明显。欧阳修把主持这次科考,作为张扬其文学主张的最佳机会。

嘉祐二年的春节刚过,汴京过年的气氛正浓。元宵节的灯会,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正月初七,欧阳修带着五位助手,依依不舍地告别家人,进入尚书省“锁院”,直到二月底科考结束“出闱”。

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考官们是忙碌充实的,也是轻松快乐的,收获更是满满的。欧阳修欣然写道:“嘉祐二年,余与端明韩子华(绛)、翰长王禹玉(珪)、侍读范景仁(镇)、龙图梅公仪(挚)同知礼部贡举,辟梅圣俞(尧臣)为小试官。凡锁院五十日,六人者相与唱和,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集为三卷……前此有南省试官者,多窘束条制,不少放怀。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笔吏疲于写录,僮史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哄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欧阳修《归田录》)

能够带领团队,在欢乐愉快的氛围中勤奋工作,各自尽职尽责,效率高,质量佳,这样的领导,才是领导艺术高超的合格管理者。

欧阳修就是这样的领导。

“锁院”后,考官们集体住在尚书省东楼。其间,正赶上“花市灯如昼”的元夕,不能出外观赏,就像笼中的“鹦鹉”,心里痒痒的。“故事,春试进士,皆在南省中东厢。刑部有楼,甚宏壮,旁视宣德门,直抵州桥。锁院每以正月五日,至元夕,例未引试,考官往往窃登楼以望御路灯火之盛。”(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他们趁着夜色朦胧,偷偷登楼眺望“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天空。只见御街上,游人如织,蛾儿雪柳黄金缕;明月高悬,笑语盈盈暗香去;灯火阑珊处,欧阳修是否“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呢?不得而知。

比起唐代,北宋对居民开放了夜市,对元宵节的重视程度超过任何朝代。

元夕之夜,“康庄咫尺有千山,欲问紫姑应已还。人似嫦娥来陌上,灯如明月在云间。”(梅尧臣《又和》)热闹和奢华的欢庆,构成东京梦华图景,映衬着太平和自由的仁宗时代。“阊阖前临万岁山,烛龙衔火夜珠还。高楼迥出星辰里,曲盖遥瞻紫翠间。轣辘车声碾明月,参差莲焰竞红颜。谁教言语如鹦鹉,便著金龙密锁关。”(梅尧臣《上元从主人登尚书省东楼》)

站在东楼上遥望,火树银花不夜天。但热闹是别人的,与我们无关。“应为能言锁鹦鹉,翻愁无思学杨花……偶向东楼望春色,归心不觉到天涯。”(王珪《又东楼诗》)大众狂欢,笙箫声动,一夜鱼龙舞,能填满大街上每个人的寂寞。王珪的绵绵愁思,随着天空中绚烂绽放又顷刻熄灭的烟花,飞向远方。

工作之余,考官们主要的娱乐方式也是文人化的雅致。读书喝酒、写诗竞技、唱和嬉戏,借以打发闲余的时光。“二月狂风雪,寒威晓更加。省闱轻妒粉,苑树暗添花。有梦皆蝴蝶,逢袍只纻麻。冻吟谁料我,相与赌流霞。”(《二月五日雪》)梅尧臣在这首诗末注解道:闻永叔谓子华曰“明日圣俞若无诗,修输一杯酒”。欧阳修对韩绛说,我明天如果不写诗,就罚他喝一杯酒。为了不让他输酒,我就凑合着写一首吧。

赌诗罚酒,今人可有此雅趣乎?

身心处在如此轻松、快乐的氛围中,灵感文思如泉涌。他们几个写诗太快、太多了,小吏们抄写不及,大家相互评比,甚为欢快,彻底改变以前科考时一本正经、死气沉沉的氛围。

“檐瓦萧萧雨势疏,寂寥官舍与君俱。身遭锁闭如鹦鹉,病识阴晴似鹁鸪。年少自愁花烂漫,春寒偏著老肌肤。莫嫌来往传诗句,不尔须当泥酒壶。”(欧阳修《和圣俞春雨》)

“槐柳来时绿未匀,开门节物一番新。踏青寒食追游骑,赐火清明忝侍臣。拂面蜘蛛占喜事,入帘蝴蝶报家人。莫瞋年少思归切,白发衰翁尚惜春。”(欧阳修《和较艺将毕》)“文昌宫里柳依依,谁折长条赠我归?

雨润紫泥昏诏墨,风吹红蕊上朝衣。玉堂燕子应先入,朱阁杨花已半飞。寒食未过春景熟,好同天陌去騑騑。”(王珪《较艺将毕呈诸公》)

二十年之前在洛阳时,梅尧臣曾指导过欧阳修写诗,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在主考官团队中,他的职位最低,不免有些戚戚然和酸溜溜的。

“五公雄笔厕其间,媿似丘陵拟泰山。岂意来嘲饭颗句,忙中唯此是偷闲。”(梅尧臣《和公仪龙图戏勉》)他们五位之尊高如泰山,我则是小土堆,出来混口饭吃,对他们高山仰止。

“法部乐声长满耳,上樽醇味易酡颜。更贫更贱皆能乐,十二重门不上关。”(梅尧臣《自和》)“群公锦绣为肠胃,独我尘埃满肺肝。强应小诗无气味,犹惭白发厕郎官。”(梅尧臣《再和》)

在梅尧臣的诗中,我们读出他对欧阳修、韩绛等“大咖”的羡慕,更多的是对自己一事无成的解嘲和安慰。

作为主考官,写诗消遣,纯属业余娱乐。为国家选拔人才,才是重要职责所在。

欧阳修对这次科考既充满期待,又竭尽全力。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欧阳修《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今天,宽敞的贡院里,香烟缭绕,惠风习习,清早就坐满了各地来应试的精英。考生们紧张肃穆,如同衔枚疾走的士兵,无声无息。我只听见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是春蚕嚼食桑叶的声音。郡县向京都推荐贤才,品德操行为先,朝廷将委以重任。惭愧自己身体衰老,选拔英才全仰仗诸位来识别辨明啊!

“分庭答拜士倾心,却下朱帘绝语音。白蚁战来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力搥顽石方逢玉,尽拨寒沙始见金。淡墨榜名何日出,清明池苑可能寻。”(梅尧臣《较艺和王禹玉内翰》)考生答卷,犹如春日里成千上万的白蚁争战。这五位如明星一样耀眼的考官(梅尧臣排除了自己)夜以继日地工作,如石中寻玉,沙里淘金,就等金榜题名,金明池宴游了。

“黄纸帖名书案密,棠梨雕字赋题新。高才顷刻闻天下,谁是墙东冠榜人。”(王珪《较艺书事》)张榜东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王珪心中,对考生们充满祝愿。

“锁院”期间,这些唱和诗,本是游戏之作。写写元夕夜登楼看到的美景、贡院的考试情景和感受及对考试结束回家的渴望等,时常为赋新诗强造情。但是,高手之间唱和,除相互感情交流、精神慰藉外,还暗含竞技比赛的意味,故不乏佳作。

五十多天里,写诗最多的是梅尧臣、梅挚。王珪有诗云“诗似神仙并姓梅”。这些唱和诗,被他们编辑成集,也是主考期间的文艺副产品,传及后人,风雅有趣,当属欧阳修首创。可惜,这部一百七十多首的礼部唱和诗集,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现保存在欧阳修、梅尧臣、王珪文集中的诗,仅剩八十多首,文学水平最高的也是他们三人。韩绛、梅挚的诗作均已失传,欧阳修评价:“而子华(韩绛)笔力豪赡,公仪(梅挚)文思温雅而敏捷,皆勍敌也。”

转眼到了二月底。院外,春意融融,草青柳绿。“锁院”五十多天里,对考生来说,是命运转折的时期;对主考团队来说,是一生难忘的荣耀记忆。考试结束,“出闱”时的心情是畅快轻松的。

“凌晨小雨压尘轻,闲忆登高望禁城。树色连云春泱漭,风光著草日晴明。看榆吐荚惊将落,见鹊移巢忽已成。谁向儿童报归曰,为翁寒食少留饧。”(欧阳修《出省有日书事》)偷登东楼,眺望元夕灯火,已成昨日记忆,转眼就是榆树吐绿的春天。快告诉孩子们,俺醉翁要回家了。

“辞家彩胜人为日,归路梨花雨合晴。庭下秋千应未拆,笼中鹦鹉即闻声。千门走马将看榜,广市吹箫尚卖饧。已是琼林芳卉晚,不须游处避门生。”(梅尧臣《出省有日书事和永叔》)我们在“人日”(正月初七)离家,现在如出笼的鹦鹉。看到大街上人流涌动,市场繁荣,人们争相看榜。芳林园中,春花处处,新科进士们对我点头致意。梅尧臣心中是满满的成就感。

考官们“出闱”后,嘉祐二年的科举考试尘埃落定。

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

欧阳修把一直倡导的文学主张作为这次判卷的重要标准,得罪了在国子监(太学)读书的考生们。他们跟着当时著名的石介教授学习“太学体”,而“太学体”作为曾经流行于科考、易得高分的“险怪、奇涩”文风,早已不受欢迎。

“尔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直讲石介课诸生试所业,因其好尚,而遂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琐为赡,逾越规矩,惑误后学。”(张方平《贡院请诫励天下举人文章》)后来,张方平反对王安石变法,积极解救苏轼于“乌台诗案”中。他在庆历六年(1046)知贡举时,就点名批评过石介误人子弟。但是,“唐自太宗致治之盛,几乎三代之隆。而惟文章独不能革五国之弊。既久而后韩、柳之徒出。盖习俗难变,而文章变体又难也。”(欧阳修《集古录跋尾》)欧阳修深知,唐太宗李世民雄才大略,能開创“贞观之治”,却不能改变文风,直到韩愈、柳宗元等人出现,才有所改观。可见,文风改变之难。

欧阳修知难而进,充分利用这次主考机会,对“太学体”迎头痛击,一个也不录取。即使是在国学界“圈粉”千万的明星学生刘几也落榜了,这引起太学考生的极大不满。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记载:“嘉祐中,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怪险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之功也……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欧阳修用大红笔横向挥洒、涂抹卷面的形象栩栩如生,真是痛快!但后果很严重。

“嚣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逻吏不能止,或为《祭欧阳修文》投其家。”(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落榜者相聚在欧阳修上朝的路上,拦截游行,谩骂攻击扔鸡蛋,巡逻的士兵也管不住。更有甚者,写篇祭祀欧阳修的文章,隔墙投其家中。用如此下三烂的做法,发泄私愤,此类考生,落榜确实应该。

从此,北宋文风大变,欧阳修功莫大焉!

对此风波,欧阳修早有预料,心里非常淡定。“某昨被差入省,便知不静。缘累举科场极弊,既痛革之,而上位不主。权贵人家与浮薄子弟,多在京师,易为摇动,一日喧然,初不能遏,然所得颇当实材,既而稍稍遂定。”(欧阳修《与王懿敏公(仲仪)》)不畏权贵,为皇帝选拔栋梁之材,德能为先,弃黜趋利庸俗的小人,我问心无愧。

北宋时期,太学由唐代的国子监发展而来,以招收培养贵族子弟为主,兼收少部分优秀的士庶子弟。这些贵胄子弟,喜欢写“太学体”,炫耀博学,浅薄浮躁。在欧阳修眼里,这些学子中看不中用,只不过是“趋利竞朋”的“小鱼虾”而已,应该被时代所淘汰。

“朝家意在取遗才,乐育推仁亦至哉!本欲励贤敦古学,可嗟趋利竞朋来。昔人自重身难进,薄俗多端路久开。何异鱣鲂争尺水,巨鱼先已化风雷。”(欧阳修《和公仪试进士终场有作》)以前,无才无德者占尽便宜,我今天挑选真才实学的进士,才是能激荡时代风雷的“大鲸鲨”。

欧阳修确实眼光独到,谋略深远。

这次科考,遴选出来的数条“巨鱼”,搅动起北宋的历史之河。大浪滔天,余波绵延,一直影响到21世纪的今天。

让我们回看一下“巨鱼”是如何炼成的。

嘉祐元年(1056)暮春三月,眉县五十岁的老翁苏洵带着两个儿子苏轼、苏辙,从嘉陵江畔的阆中出发北上,奔赴京都汴梁。临走之前,拜访了知益州的最高长官张方平。以前,在范仲淹推行的庆历新政上,张方平和欧阳修政治立场不同,相互交怨,久不联系。但是,为了不埋没苏洵这样的人才,还是硬着头皮,提笔给欧阳修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还赞助苏洵父子不少路费。苏洵父子三人,经过两个多月艰苦跋涉,于五月到达京城,寄居在东京兴国寺院中,准备明年春天科考。

欧阳修接到张方平的推荐信,并没有因与张方平有怨隙而生偏见,和苏洵一见如故,“大爱其文辞”。赞赏其文章“其议论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欧阳修和苏洵相谈甚欢,倒是对其两个儿子没有太注意。

如此胸襟,当世还存乎?

等考生答卷结束,苏轼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欧阳修在审卷时,发现《刑赏忠厚之至论》,大为惊喜,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所作,故意压低名次。当最后揭去“糊名”,始知乃苏轼所为,便兴奋地给梅尧臣写信感叹:“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之地也。可喜,可喜!”并预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我”。王珪也赞叹道:“岷峨地僻少人行,一日西来誉满京。”

再后来,欧阳修亲口对苏轼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把文坛领袖的位子托付给苏轼。

苏轼刚“出人头地”,行为比较低调谦虚。进士及第后,立即写《谢南省主文启五首》,向欧阳修“谢恩于门下”,表态“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苏轼《谢欧阳内翰书》)。甘愿做欧阳修的学生,并以此为荣。“呜呼,文忠公以道德文章为三朝天子之辅,学士大夫皆师尊之。出文忠之门者,得其片言只辞见于文字为称道,已足自负而名天下。”(毕仲游《西台集》)以欧阳修地位、名气,一句表扬的话,立刻就能把你带入“顶流明星”的行列,苏轼很清楚这一点。

当蜀地的苏洵带着两个儿子赴京赶考时,另一位来自洛阳的父亲程珦,也带着两个儿子程颢、程颐走在赴京赶考的路上,他们将在嘉祐二年的考场上同场角逐。

程颢、程颐兄弟俩同在国子监就学,因国子监解额降了一半,仅哥哥程颢一人登科,程颐没有机会考试,没有苏轼、苏辙兄弟俩幸运。但谁也没有料到,苏、程二家,以后各自代表蜀党、洛党,相互攻击,纠缠不清。

欧阳修确实没有看走眼。后来,苏轼接过老师欧阳修的文学衣钵,成为一代文宗。

程颢、程颐哥俩的老师,是《爱莲说》的作者周敦颐。邵雍也是“二程”一生的朋友,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是“二程”的表叔。周敦颐、邵雍、二程、张载被后人称为“北宋五子”,对北宋儒学的复兴和创新居功至伟。“二程”也成为北宋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学生杨时求教于程颐的“程门立雪”故事,流传千年。南宋的朱熹,继承和发扬“二程”的理学思想,终成“程朱理学”集大成者。

据《宋会要辑稿》载:欧阳修主持的这次科考,合格奏名进士共计三百七十三人,在仁宗主持的殿试中全部录取,从此成为宋代科考惯例——凡奏名者,皆录取。仁宗回宫后,兴奋地告诉身边人:他为后代子孙选了苏轼、苏辙两位宰相之才。

另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这次殿试,“赐进士建安章衡等二百六十二人及第、一百二十六人同出身。是岁,进士与殿试者始皆不落。”实际录取三百八十八人,比主考官欧阳修奏名多出十五人。其中,四川眉州的苏轼两兄弟、江西南丰的曾巩和弟弟曾牟、曾布、从弟曾阜、妹夫王无咎、王彦深一门六人、临川的蔡元导、蔡承禧父子、福建的林希、林旦兄弟和王回、王向兄弟及林开、林棐兄弟等等,一个家族,兄弟、父子等多人同时登第,堪称佳话。

后来,在这批人当中,很多人成为北宋政坛、文坛、思想界的杰出人才,造就了北宋文學乃至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苏轼、苏辙、曾巩在“唐宋八大家”中独占三位。程颢、张载、朱光庭成为“关中三杰”,首倡“洛学”。后来,吕惠卿、曾布、王韶成为新党,是王安石变法的重要推手。吕大钧从学“关学”代表人物张载,其弟弟吕大防成为“元祐更化”时的旧党主力军。

历史已经证明,欧阳修选出的这些“鲸鱼”式人物,如苏轼、曾巩、吕惠卿、程颢、张载等,智慧超群,身手不凡,呼风唤雨,关系交错,恩恩怨怨,演绎出很多北宋时代独有的人文故事。“欧阳公于是时,实持其权以开引天下豪杰,而世之号能文章者,其出欧阳之门者居十九焉。”(《张耒集》)苏轼的学生张耒不禁感叹,文章写得好的人,百分之九十出自欧门。有点夸张,却不无道理。

欧阳修的选才标准和文学主张,其实是顺应了仁宗时代的大势所趋。

仁宗时代,社会稳定发展,商品经济繁荣,思想自由活跃,书院式教育普及。从文人士大夫到一般市井民众,文化审美趣味趋向简雅、平实、流畅。欧阳修主动适应这一需求,更重要的是仁宗也认识到臣民对美好生活的这一向往,并予以积极支持。

另据何忠礼先生的《试论北宋科举制的特点及其历史作用》一文统计:宋代共开科举考试118次(北宋69次,南宋49次),北宋共取进士19147人,诸科(明经)15016人,两科合计共34163人。每年平均取士205人,每次平均取士495人。(另据张希清在《北宋贡举登科人数考》中统计:北宋正奏名进士19281人,诸科16331人,共计35612人。还有另外一组数据为总计61000人,平均每年约为360人。)由于时间和资料缺失的限制,虽然数据有差距,但不会影响我们得出北宋在科举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结论。

而仁宗时代录取人数最多,真正是文人的黄金时代。仁宗在位41年,开科13次,进士、诸科合计录取9766人,每年平均录取239人,每次平均录取进士769人。其中,共录进士4615人,每次平均355人。(另据《苏轼文集》记载:仁宗朝共录进士为4517人;《宋史》中记载为4570人。)

仁宗时代,人才济济,群星闪烁。但如果没有欧阳修、二苏、二程、曾巩、张载等著名人物,北宋的文学天空立刻会暗淡下来。

故此,现代很多人愿意穿越到宋朝生活,我想也仅仅是愿意回到电视剧《清平乐》中的仁宗时代而已。有几人愿意穿越到北宋徽宗、南宋理宗时代呢?

嘉祐二年的那场高考,多年后仍余波不断,新故事不断上演。

被仁宗视为宰相之才的苏轼,仕途起点不错,可惜命运多舛。除在杭州和京都留下短暂的美好记忆外,黄州、惠州、儋州见证了他的无可奈何、苦中作乐和丰富的心灵世界。他走在不断贬谪的路上,修炼成仙。他的一生,为性格直率和才情外露付出巨大的代价,过度消耗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同时,也得罪了不少同学,有些甚至反目成仇。这里有政治主张和学术观点的不同,也有各自性格和道德修养的差异。

苏轼在与程颢党争中,二程的学生朱光庭卫护师门,与苏轼交恶多年,就连苏辙也掺和进来,帮助哥哥弹劾攻讦朱光庭。同学张琥在凤翔府任法曹参军时,与苏轼是较好的同事关系。在“乌台诗案”中,张琥与李定等人一起,构陷苏轼,心狠手辣,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

同学吕惠卿被王安石选为变法的得力助手,成为苏轼的政敌。后来“元祐更化”,苏轼上台,吕惠卿被贬。苏轼同样下手狠毒,反戈一击,欲使其永世不得翻身。

当年的状元同学章衡,本是章惇的侄子。章惇与苏轼早年交好,后为政敌。苏轼从惠州再贬海南,实拜章惇“所赐”。章衡虽是状元,却政绩平平,与苏轼关系很好,苏轼称赞他“文章之美,经术之富,政事之敏,守之以正,行之以谦”。苏轼知杭州时,给他多次写信,关心鼓励他“任重道远,必老而后大成”。

元祐三年(1088),苏轼为主考官知贡举,有几位同学的儿子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比如,苏轼不计前嫌,选录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援、章持为进士,章援为省元,颇有欧阳修当年不与张方平计较的胸怀。

同学李惇的儿子李廌(zhì),成为“苏门六君子”之一。

同学晁端彦和苏轼保持了终生的友情。他的儿子晁说之、晁咏之跟从苏轼学习,苏轼称赞晁咏之为奇才,并向皇帝积极推荐。晁端彦的侄子晁补之,在苏轼知扬州时,曾任通判,也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同学父子两代人的友谊,情真意长。

苏轼被贬黄州时,生活困顿,亲友大多远离,同学蔡承禧独自出资帮助苏轼建造南堂五间。雪中送炭之举,非一般人能做到。

一位刘姓同学的儿子刘沔,自己出资为苏轼编辑出版文集。苏轼高兴地称赞他选择诗文很有眼光,并“又喜吾同年兄龙图公之有后也”。如今,我们这一辈青春不再,可喜的是下一代已经成才。

“与君登科如隔晨,敝袍霜叶空残绿。如今莫问老与少,儿子森森如立竹。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苏轼《与临安令宗人同年剧饮》)在杭州,与老同学宗人喝大酒,想到同学们儿女忽成行,不由得一举累十觞。

人性之善、恶,离开当时的场景,谁能说得清楚呢?同学之间,彼此更了解性格、才情、好恶和品德等,也更容易产生恩恩怨怨,衍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或温暖、或龌龊的故事。

古人如此,推及当下,概莫能外。

嘉祐二年的科考,影响深远,当时的很多文人记忆深刻,犹如1977年恢复高考时的下乡知青。

北宋时,叶梦得在其《石林诗话》中云:“至和、嘉祐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读或不能成句。欧阳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贡举,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时范景仁、王禹玉、梅公仪、韩子华同事,而梅圣俞为参详官,未引试前,唱酬诗极多。文忠‘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最为警策。圣俞有‘万蚁战时春昼永,五星明处夜堂深,亦为诸公所称。及放榜,平时有声,如刘辉辈,皆不预选,士论颇汹汹。未几,诗传,遂哄哄然,以为主司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旦言以五星自比,而待吾曹为蚕蚁,因造为丑语。自是礼闱不复敢作诗,终元丰末几三十年。元祐初,虽稍稍为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榜得苏子瞻为第二人,子由与曾子固皆在选中,亦不可谓不得人矣。”

考生落榜闹事,对主考官在“锁院”期间唱和的诗句吹毛求疵,攻击欧阳修喝酒写诗,不务正业,还把考生比喻成“春蚕”“白蚁”,而自比“星辰”,是可忍,孰不可忍!

嘉祐二年之后,科考“锁院”,主考官们只能喝酒解闷,不敢再写诗唱和、相互嬉笑。每个人都装成一副老成持重、道貌岸然的样子。

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

元祐三年(1088),欧阳修的“接力棒”交到苏轼手里。这年科考,苏轼权知贡举,成为主考官。吏部侍郎孙觉、中书舍人孔文仲同权知贡举,为副手。选择黄庭坚、李公麟、晁补之、张耒、蔡天启为参详、点检试卷官,为助手。李公麟、蔡天启还是当时著名的业余画家,这又是一个“自带流量”的豪华型主考团队。

苏轼等人的性格和才情使然,“锁院”期间,考官们写诗唱和、喝酒嬉闹之风重现。虽比不上嘉祐二年活跃,但毕竟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随著苏轼再次被贬,这一传统就断绝了。

仅仅从这一点上看,欧阳修对苏轼的偏爱,既是慧眼识珠,又是惺惺相惜。

试想:嘉祐二年的科考,如果主考官不是欧阳修,而是换成石介教授,那么苏轼兄弟、曾巩兄弟等考生落榜无疑。

倘若如此,中国古代文学史、思想史会走向何处呢?

“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苏轼《六一居士集叙》)北宋的文学,最终走向高峰。而这个时代文风的改变,欧阳公极力推动也。嘉祐二年的科考,成为加速文风变革的“催化剂”。

熙宁五年(1072)九月,欧阳修在颍州(今安徽阜阳)的家中去世,享年六十六岁。两年后,获赐谥号“文忠”。

宰相韩琦为其撰写墓志铭中有云:“嘉祐初,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言纷纭,而文格终以复故者,公之力也。”

让我们铭记嘉祐二年欧阳修主持的这次科考吧!如同今天的我们,对1977年秋天全国恢复高考一样念念不忘……

东坡与“乌嘴”

有关“乌嘴”的故事,还得从苏东坡在惠州再次被贬海南儋州说起。

北宋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九日,苏东坡携带幼子苏过,不得不离开新建成、刚刚搬进来不久的位于惠州白鹤峰下的新居,登上舟船,驶向下一个贬谪地——海南昌化军安置。昌化军原为北宋熙宁六年(1073)以儋县(今儋州西北旧儋县)改置而来,到南宋绍兴五年(1135)被废,后称南宁军。此时,北宋时代的海南岛并非今天旅游观光购物的天堂,此地人烟稀少,雾瘴弥漫,荒芜贫瘠。唐宋以来,凡是官员被发配流放到这里,大都有去无回,处罚仅次于砍头。这次,东坡被贬到这里的理由也很奇葩。据南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记载:“绍圣中,贬元祐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妒恨)如此。”苏轼,字子瞻,瞻和儋的偏旁相同,就贬到儋州。弟弟苏辙,字子由,雷字下半部是由,便贬雷州。可见,当时宰相章惇等人的心态和嘴脸是多么阴险和恶毒。有些文人一旦得势,以整他人为乐,心理变态,从文人相轻走向嫉妒怨恨,再欲置他人于死地,这样的文人历史上从未断绝过。

这天早晨,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海鸥翔集,但美景并不能化解天涯沦落人的悲伤。长子苏迈率领全家,聚集在码头送行,千言万语汇聚成一汪汪冰凉的泪眼。父子心里都很明白,此别恐怕是永别。六十二岁的东坡,垂老投荒,无复生还希望,后事已托付给长子,安心踏上羁旅。父子俩挥手告别,苏迈看到木船渐渐消失在海天连接之处,隐没在海面上,大放悲声。东坡回望越来越模糊的大陆雷州半岛,心里五味杂陈。再见了,儿子!再见了,地下沉睡的朝云!

船到梧州,东坡才知道弟弟子由刚刚离开此地,正赶往贬谪地雷州。东坡一路追去,五月十一日,兄弟俩终于相聚在滕州后,一路相伴,近一个月后到达雷州半岛的徐闻海岸。东坡或许想起在“乌台诗案”狱中,他曾写给弟弟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今天,或许是兄弟俩最后一次“夜雨对床”机会。东坡拉着子由的手,目光温柔慈祥,安慰嘱咐弟弟,语重心长,相互鼓励。“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子由点点头,反过来劝说哥哥修无生法,保重身体要紧。“除却灵明一一空,年来丹灶漫施功。掌中定有庵摩在,云际悬知雾雨蒙。已赖信心留掣电,要须净戒拂昏铜。谁言逐客江南岸,身世虽穷心不穷。”(《劝子瞻修无生法》)把酒戒掉,远离丹砂,修行佛性,自渡彼岸,脱离苦海。

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天气晴朗,风平浪静,苏东坡乘船漂流渡过琼州海峡。站在船头远望,水天一色,白云如絮,海风吹起东坡花白的须发,他不知等待前方的命运是什么?“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朱弁《曲洧旧闻》)这是抵达儋州后的九月十二日,东坡与客人饮酒薄醉时,回忆这次海上之行的心态。虽然心有余悸,唯恐葬身鱼腹,但东坡已跳出个人得失狭隘的视野,升华到对人类与天地自然之间关系的叩问,其一贯豁达乐观的情绪逐渐消除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澄迈驿通潮阁》)世界本身就是海中孤岛,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座座孤岛之中,无人例外。人生如寄,生命渺小如蝼蚁。此处的青山,岂不是和中原一样,处处可埋忠骨,我何必非要再走出海岛呢?

精神上豁然开朗,此心安处是吾乡。东坡来到琼州(今海口市)。当时,这里只是一个大渔村似的城镇,清康熙年间才设营建制。东坡在客栈里休息十多天,婉拒琼州长官张景温设宴接风洗尘的好意。东坡外出散步时,发现城内居民人畜混用水塘,非常不卫生,便想为居民寻找干净水源,解决吃水问题。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城东北角处,他发现两处泉眼,水质甘洌,涓涓不断。东坡建议官府组织人力在此打井,建造蓄水池。其中,一眼为“浮粟泉”。至今,仍保存在海口五公祠内。流出的泉水中,有粟米般的气泡源源不断地冒出。

琼州不能久留,东坡抓紧赶往三百里外的儋州。此时,正值海南岛最炎热的夏季,暑气从地面蒸腾上升,阳光从天上倾泻下来。东边日出西边雨,走着走着,正燥热难耐之时,空中忽然飘来一阵太阳雨,清风送来丝丝凉意。东坡坐在小轿里,从午梦中醒来,精神为之一振,犹记刚才浅梦中想到的两句诗“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赶紧挥毫写下赴儋州路上的第一首诗。“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聞蓬莱宫。”(《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琼州往西经澄迈,再向南折往儋州,走的是一条弧形的路线。登高遥望,中原在比远方更远的远方。九州处于瀛海之中,个体生命,都如沧海一粟。人生如梦,生活在别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期待能够早日归去,必须调整心态,顺势而为。在东坡眼里,这风雨之凉意,这群龙之飞舞,这浮云之瑰丽,这雷电之响声,都在激发他无穷的诗兴。这贬谪之地,如同仙山琼阁。后来,清人汪师韩在《苏诗选评笺释》中评价这首诗曰:“行荒远僻陋之地,作骑龙弄凤之思,一气浩歌而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足当司空图‘豪放二字。”

在路上,东坡还没有抵达最终贬谪地儋州时,离开惠州时的绝望情绪基本上烟消云散,重又回到“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境界。七月一日,东坡抬头看到远处的儋耳山横亘在白云之下,便明白流放地昌化军治所儋州就在眼前了。低头看见道路两边满地的杂草,散乱着大小不一黑黢黢的石头,仿佛是女娲补天后掉下来的,随口吟道:“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馀。”(《儋耳山》)儋耳山卓尔不群,能补天的石头却被遗弃在路旁,如同自己的仕途和人生命运。

七月二日,东坡父子抵达儋州,得到昌化军军使张中的许可,东坡父子租住在官舍伦江驿站。驿站为土墙茅草所建,四处漏风。梅雨季节,炎热潮湿,蛇虫出没。儋州黎汉杂居,荒蛮偏陋,东坡初始的日子很难熬。“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答程天侔书》)“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和陶怨诗示庞邓》)“老人(自称)住海外如昨,但近来多病瘦瘁,不复如往日,不知余年复得相见否?……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又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酱酢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忧。”(《与元老侄孙书》)东坡写给亲朋好友的信中,报平安的同时,更多的是抱怨这里的贫困环境。

东坡抵儋次年,儋州灾荒少产。“米皆不熟”,“儋人无蓄藏”,“资养所给,求辄无有”。东坡有绝粮之忧,早晨起来,父子二人站在桄榔树下,“吸初日光咽之”。饥饿时,吞噬早晨的阳光,练习龟息法止饿,乃道家养生法。“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纵笔》)从泉州、合浦启航渡海运米的船舶进不来,米价上涨买不起,邻居祭灶后,送来一些祭品打牙祭。为了生存,东坡还“尽卖酒器,以供衣食”。只留下一个玉质荷叶杯不舍得卖,留作纪念把玩。东坡父子自己动手,解决一部分饭菜问题。“红薯与紫芋,远插墙四周……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和陶酬刘柴桑》)这与在黄州开垦东坡的日子类似,偶能填饱肚子,便觉得是人间美味。“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薯作玉糁羹。”他感到“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乡亲送一些生蚝,顿觉“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蚝》)。

日子清苦也就罢了,无所事事、信息断绝的孤独感更让人难受。“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并引》)夜里失眠,坐卧不安,“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困穷日甚,亲朋人事和中原汴京的消息统统断绝。此中枯寂,这不是正常人所能忍受的。“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和陶杂诗》)仰望星空,月冷星寒,一声长叹,“流离僵仆,九死之余”。“与幼子过南来,余皆留惠州。生事狼狈,劳苦万状。”(《与林济甫》)年老体衰,孤鳏海外,仍留在内地的苏迈等十多口人,受到牵连,生计艰难,自顾不暇。念及此事,东坡心存愧疚,无奈“老去尚贪彭泽米”,感叹“宦游莫作无家客”。

按照惯例,抵达贬谪地后,要向皇帝呈上感谢信。东坡在《到昌化军谢表》中,一方面赞美当今皇上的圣明,表达忠君之心,同时也放下身段,把傲娇的头颅夹在裤裆里,陈述自己的悲惨境遇,期望皇恩浩荡,为自己和家人洒几滴阳光雨露。“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臣轼中谢。伏念臣顷缘际会,偶窃宠荣。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恩重命轻,咎深责浅。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尧文炳焕,汤德宽仁。赫日月之照临,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赐矜怜;俾就穷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无任。”《谢表》中,态度诚恳,文笔中规中矩,那个豪放洒脱的苏轼消失了。当然,此类公文,赞美皇上并非句句言而由衷,但生活陷于困顿的现实、乞求皇上开恩的祈求是真的。“某到此数卧疾,今幸少间。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东坡如此描写自己的身体状况。

东坡虽然已被贬儋州,但政敌章惇等人并没有放过他,希望他尽快在岛上自生自灭,把他的文学影响力缩减到最小范围。不久,派人到儋州督察东坡的改造表现,并立即把东坡父子赶出官舍。东坡无处栖居,幸运地得到城东的书生黎子云兄弟帮助,把东坡父子接到家中安顿。黎子云是当地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很珍惜近距离接触大文豪的机会。从此,他家里成为读书人聚会、切磋诗文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商议集资建造几间茅屋,作为东坡讲学的场所。东坡非常赞同,亲自命名为“载酒堂”。“载酒堂”大门外挖有半月形的莲花池塘,面积十余亩,可广种莲藕,每年收塘租以充学费。此后,有几位学生作为讲述对象,有书可读,东坡不再感到寂寞。他儒家的责任感又涌现出来,传道授业,教化这里的黎族同胞,把中原大地上的文脉传播到蛮荒的海南岛,便是功德无量。除黎子云兄弟俩之外,东坡的学生越聚越多。其中,琼州的学子姜唐佐,自带干粮和书籍,于元符二年(1099)九月至第二年三月,专程来到儋州求学半年时间,深得东坡喜爱。临走时,东坡把自己的画像赠予他,并题两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以鼓励。师徒约定,若姜唐佐考取功名,东坡再续上后两句诗。后来,小姜果然于崇宁元年(1102)中举,实现海南岛零的突破,遗憾的是此时东坡已去世。崇宁二年(1103)正月,姜唐佐路过汝南时,遇到苏辙,便由苏辙代为补上后两句诗,“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这段文坛佳话,曾鼓励无数岛上学子。东坡父子离开海南九年后,符确成为海南进士及第第一人,他也是苏门弟子,曾官至承议郎和韶州、化州知州。东坡成为海南岛传播中原文化的拓荒牛和桥梁。此后,海南开始人才辈出,文化渐荣。“载酒堂”成为后世的儋州东坡书院。

既来之,则安之。“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菜肥人愈瘦,灶闲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临池作虚堂,雨急瓦声新。客来有美载,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鴃舌傥可学,化为黎母民。”(《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在朋友、学生和邻居的大力帮助下,东坡在城南的桄榔树林里,建造一所隔成五间的茅屋“桄榔庵”。“庵”者,房屋低下简陋也。虽比不上杜甫在成都的草堂气派,但父子二人已非常满意。遮风挡雨,安居乐读,东坡专门写就一篇《桄榔庵铭》,记述此时的居住环境和心情。“日月旋绕,风雨扫除。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习若堂奥,杂处童奴。东坡居士,强安四隅。以动寓止,以实托虚。放此四大,还于一如。东坡非名,岷峨非庐。须发不改,示现毗卢。无作无止,无欠无馀。生谓之宅,死谓之墟。”在毒蛇出没的环境中,保持容仪行止不慌不忙、不急不怨的禅定,我已非我,峨眉也非我的故园老屋。这几间茅屋,正是参佛修道之所。我活着的时候当成家,死后就是墓穴。东坡悟透一切,真正放下人间虚幻。这篇铭文,已超越唐代诗人刘禹锡那篇著名的《陋室铭》之境界。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新居》)新居落成后,东坡家里烟火气浓起来。黎子云兄弟整天和几位读书人围在这里求学问道,听东坡谈禅论佛。周边邻居经常来串门聊天,顺便送来一些吃的喝的,东坡重回美食家的本来面目。“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老饕赋》)东坡作为美食家,对当地人吃老鼠、蝙蝠、蜈蚣等动物的习俗不敢苟同。“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东坡只喜欢吃海里野生的生蚝、蛤蜊、螃蟹、蛤蟆等。“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蚝》)东坡还幽默地告诫儿子,千万不要把生蚝美味泄露出去,以免北方中原的士人听说了,都纷纷要求贬谪海南。苦中作乐,幽默风趣,好可爱的坡翁!

“心弗乐,五味在前弗食。”(《吕氏春秋·适音》)“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荀子·正名》)按照古人观点,人的行为取决于内心,包括吃。一个人如果内心忧伤、恐惧不高兴,即使嘴里含着珍馐美食,也不会感知吃美味的快乐。看来,搬进新居后,东坡心理的阴影面积已趋于零。“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东坡的生活渐渐归于平静自足。有一天清晨,东坡早起散步,发现桄榔庵门前卧着一条流浪狗,看起来又病又饿,怯弱哀伤的眼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东坡赶紧蹲下来,抚摸着它的头,这条狗很有灵性,好像与他挺有缘,一动不动地看着东坡的眼睛。这位温驯的天外来客,浑身上下毛皆为黄色,只有嘴巴上的毛是黑色的,一下子勾起东坡以前和狗之间的往事。

东坡与黄犬缘分不浅。熙宁四年(1071),苏轼第一次在杭州签判任上,曾领养过一条黄毛犬,经常陪伴东坡泛游西湖,它也很黏东坡刚刚认识的小姑娘朝云。离开杭州时,东坡专门找来文友,“遣黄耳,随君去”,委托朋友照料好它。熙宁七年(1074)五月,苏轼在知密州时,又豢养过一条剽悍的黄犬,经常随苏轼出行,威风八面。“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熙宁九年(1076),东坡调任彭城(徐州)时,太守设宴为他接风洗尘,菜品里有狗肉,东坡非常生气,停箸罢宴而去,让徐州太守很没有面子,一桌子陪客不欢而散。虽然东坡是著名的吃货,但他一生唯独不吃狗肉。东坡还趁机给陪客的诸位上了一节热爱狗狗的文化课。东坡说:“孔子不忍食其肉,况可得而杀乎?”孔子不吃狗肉,更不容忍去杀狗。狗死了,孔子要用旧车盖装殓好妥善埋葬。你们这些儒家学士难道不懂吗?东坡爱狗之心,可见一斑。想到这些,东坡把这条黄毛狗抱回桄榔庵中,让苏过喂它两碗芋头粥。根据它的毛色特征,给它取名“乌嘴”。从此,“乌嘴”成为东坡家庭的一员,与东坡形影不离,终老到死。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东坡乘着酒兴出去访友,在竹林间迷路,“乌嘴”跟在身后摇头摆尾,沿着有牛粪的小路行走才找回家。几个扎着小辫儿的黎族儿童,口中吹着葱叶笑话我的脸红是酒精闹的。东坡心里,万里天涯即故乡,正如孔子学生曾皙的理想:“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者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咏而归。”有天下午,在老秀才符林家中午喝酒归来,随便带几棵青菜和芋头,准备做晚饭。半路上遇到年逾七十的老太太,朗声笑着和东坡打招呼:“内翰昔日的富贵,岂不是都成为一场春梦啦?”您家里除了书,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难道还需要一条狗看门吗?这化外之地的老太婆,对生活的感悟智慧如此,让东坡沉思不语良久。自此,东坡始称老太太为“春梦婆”。

东坡一生,融通儒释道为生命智慧,热爱大自然的一切生灵。他很明白狗虽然是一个与人类有异的动物,却是一个比人类还要简单忠诚的好伙伴。对身处困厄苦难的人来说,一条狗和一个人的厮守是相互温暖幸福的,最能安慰个人的孤独寂寞,为精神疗伤。在这一点上,一条狗往往比人类更可靠和值得信赖。尤其是处在中国文人相轻的传统中,文人整起文人来更可怕、更狠毒。

元丰二年(1079),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主要是王安石扶植的新党所构陷,尝尽人情冷暖。“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答李端叔书》)就连好朋友李公麟也远离了东坡。李公麟是南唐先祖李昇的裔孙,以画骏马、人物、山水而闻名于北宋文坛,据说深得唐朝大画家吴道子的真传,人物画运笔行云流水,造型正确;山水画气韵清秀,得唐代王维真传,意境高远;画骏马则超过唐代画马奇才韩干,神态飞动。李公麟师法自然,自成一家,被后代尊为绘画百代宗师。元祐初年,李公麟在京任承议郎,与当时的政坛、文坛名流王安石、苏轼兄弟、黄庭坚、米芾、王诜等人交好。东坡家的宗庙神像、王安石的标准像皆出自其手。元祐二年(1087)五月,他们在驸马爷王诜家里,举办了一场文人盛会,与东晋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雅集齐名。王诜盛邀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以及日本的圆通大师等十六位名士参加。李公麟专门作画《西园雅集图》,米芾挥笔写题记。可是,等东坡被贬惠州后,李公麟表示划清界线,不再往来。走在街上,若遇见苏轼和苏辙的家人,赶紧以扇子遮脸,假装没看见,翻脸比翻书还快。

雪中送炭的朋友,有着阳光般的温暖。被贬黄州期间,第一个从外地来看东坡的是杜道源。老杜不避时忌,带着酒肉和土特产品来到黄州,这让东坡非常感动。“谪寄穷陋,首见故人,释然无复有流落之叹。衰病迂拙,所向累人,自非卓然独见,不以进退为意者,谁肯辱与往还?每惟此意,何时可忘……”(《致道源秘校书》)在儋州期间,绍圣五年(1098),道人吴复古专程渡海过来,与东坡同吃同住四个月,谈论出世修行和养生之道,给东坡精神上极大安慰。“吴复古子野,吾不知其何人也。徒见其出入人间,若有求者,而不见其所求。不喜不忧,不刚不柔,不惰不修,吾不知其何人也。”(《远游庵铭》)后来,东坡遇赦离开儋州时,吴复古不知从哪里得到信息后,又一次渡海而来,陪同东坡一家北上。还有儋州昌化军的军使张中,因为经常帮助东坡解决生活困难,有小人向朝廷告发,旋即被撤职查办,遣返原籍。“梦中与汝别,作诗记忘遗。”东坡心中,铭记着此地“风土极善、人情不恶”的温情故事。

除了为数不多渡海而来的朋友,就数“乌嘴”最忠诚,一直陪伴着东坡。他们之间愈发相互依恋,形影不离。“乌嘴”成为东坡晚年的精神安慰之一,这种厮守是发自内心的悲悯和善良情感,更是相互信任和温暖。在东坡眼里,“乌嘴”的单纯、质朴和忠诚,到了人类不可能学习的程度。狗狗不属于人类,性情和忠诚品质超越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乌嘴”不再是一条狗,而是一位最可靠的朋友。绍圣五年(1098)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明月高悬,烟花四散,爆竹声声,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酒后,月光如水,东坡应符老等几位朋友之邀逛街。“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书上元夜游》)月光下的“乌嘴”跳跃着,欢叫着,紧跟在后面。街上卖肉沽酒的商户热情地招呼东坡他们,顺手扔一块骨头给“乌嘴”。“乌嘴”不时跑进黎民的歌舞队伍中,合着乐曲节拍,扭动屁股,“汪汪”欢叫几声,引得东坡等一行众人看着它,不禁哈哈大笑。

在儋州,除了小儿子苏过、黎子云兄弟等书生和“乌嘴”之外,能给东坡带来精神慰藉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隔代知音陶渊明。

东坡自元祐七年(1092)二月知扬州太守起,就开始和陶渊明的诗。“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陶渊明总闯入他的梦中喝酒谈诗,东坡总觉得自己是陶渊明附体,和渊明是千古隔代知音。“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东坡用心寻找到陶渊明诗集的各种版本,和其诗,追其意,交其魂。从扬州、惠州到儋州一路下来,“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仅仅在儋州,东坡就和陶诗五十七首,占一半以上。还有《和陶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并引》等文赋。“一饱便终日,高眠忘百须。自笑四壁空,无妻老相如。”(《和陶和刘柴桑》)“红薯与紫芋,远插墙四周。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和陶酬刘柴桑》)但是,对东坡来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儒家思想扎根心中,让他欲罢不能,根本成为不了绝对的陶渊明。东坡被贬后精神的自我调节,与陶渊明自我放逐的心理基础存在较大差异。东坡和陶诗,其实是在寻找心灵苦闷的解药。

元符三年(1100)正月初九,支持新党的哲宗皇帝驾崩,年仅二十五岁。宋徽宗即位,向太后垂帘听政,大赦天下,宰相章惇、蔡京等新党失势。新皇帝刚登基时,欲改革图治,虚心纳谏,决定复用元祐旧臣。天涯海角,信息隔断,东坡父子还不知道皇帝更换的消息。有一天,百岁老人王六翁穿戴整齐,快步来到桄榔庵,兴奋地告诉东坡说,他昨晚“夜观星象,公当还内”(《乾隆琼州府志·释仙》)。第二天,黎子云兄弟和东坡在“载酒堂”饮酒,看到一群五色雀飞来。海南五色雀是瑞鸟,凡人难得一见。东坡面带酒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举杯对着这群鸟儿说,如果你们为我而来,就再聚一次吧。果然,这群五色鸟欢叫着再次飞聚一起。这天夜里,东坡梦中见到已去世多年的老丞相韩琦。韩琦骑着一只白鹤飞来,和他打招呼说,要东坡和他一起回朝任职。说完,飞向云端,飘然而去。梦醒后,东坡推醒苏过说,他预感到“北归中原,当不久也”。他让苏过准备好笔墨纸砚,并上香祈祷,嘴里念念有词:如果我能北归,我抄写以前写的八篇文赋,当一气呵成,绝不错漏一个字。抄完检查,果真如此。

同年四月二十一日,徽宗下诏,东坡北归,安置在廉州(广西合浦)。五月,东坡接到通知,心中狂喜。谋划着北归中原后,甘愿做个平凡的俗人。“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儋耳》)此时,东坡与刚到儋州时的心境不同,已对海南恋恋不舍。“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别海南黎民表》)呈现出渡海赴琼时所写“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的精神状态。

六月,东坡带着“乌嘴”,依依辞别符家、黎家兄弟等左邻右舍。父老乡亲送来米酒等土特产品,被东坡婉言谢绝。大家聚集在船上,依依不舍,挥泪告别。途经澄迈,六月初到达琼州府,住在城东三山庵里。东坡在此休整三天,回看了三年前他发现的双泉井。泉水依旧清澈,上面已建亭子。应琼州府陆太守之邀,东坡题名“泂酌”,取自《诗经》。东坡还专程去回訪学生姜唐佐,又到龙岐村的伏波将军庙祭拜。

六月二十日夜晚,东坡听取道人吴复古的建议,改变原来在澄迈渡海的计划,由琼海直接登船出海北归。

自儋州出发以来,“乌嘴”一直都很兴奋,不断摇动尾巴,一路跳跃,翻着跟头,不时与随行的童仆嬉戏玩耍,累得吐舌喘气,汗流如雨。途经澄迈的一座长桥时,“乌嘴”大叫一声,从桥上直接跳进河水,像鸭子一样泅水畅游过去。登岸时,神气得像只吼叫的小老虎。如此顽皮举动,让东坡和路人啧啧称奇。其实,这不是炫技,狗通人性,也逢喜事精神爽,这是“乌嘴”和东坡之间的心灵感应。这点东坡最懂,不惜笔墨,给“乌嘴”题诗一首。“乌喙本海獒,幸我为之主。食余已瓠肥,终不忧鼎俎。昼驯识宾客,夜悍为门户。知我当北还,掉尾喜欲舞。跳踉趁僮仆,吐舌喘汗雨。长桥不肯蹑,径渡清深浦。拍浮似鹅鸭,登岸剧虓虎。盗肉亦小疵,鞭箠当贳汝。再拜谢恩厚,天不遣言语。何当寄家书,黄耳定乃祖。”(《予来儋耳,得吠狗曰乌觜,甚猛而驯,随予迁合浦过澄迈,泅而济,路人皆惊,戏为作此诗》)回忆与“乌嘴”在儋州相守相望的日子,时光温馨,岁月难忘。

东坡把“乌嘴”比作黄耳,足以表达喜之切,爱之深。黄耳是“乌嘴”几百年前的老祖先,青史有名。“黄耳寄书”的典故,出自《晋书·陆机传》:“初(陆)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与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陆)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陆机是西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和书法家,“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陆机志存高远,在京城洛阳做官时,家乡在浙江会华亭,两地相隔很远,通信很不方便。他养了一条猎犬,名叫黄耳,极有灵性,为陆机来回传递家信,路上只用二十五天,而如果派人送信,至少需要五十天时间。陆机家的“黄耳”与东坡的“乌嘴”皆是精灵。

夜色苍茫,一叶扁舟,如同三年前渡海而来一样。天公作美,风平浪静。东坡站在船头,思绪万千。他没想到今生还有北归中原的机会,便写下在海南的最后一首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一帆风顺,东坡抵达广西合浦徐闻县的递角场,学生秦观早已从贬谪地郴州赶来迎接,他们同住在兴廉村净行寺院里。尘埃落定,双脚踏上大陆之地,未来会怎样?东坡心里反而迷茫起来。这是一位六十多岁老人的自然心态。“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忽行榕林中,跨空飞栱枅。当门冽碧井,洗我两足泥。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僮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在东坡北归后写的第一首诗中,“归路老更迷”有多少心酸和孤独啊!“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淼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雨夜,宿净行院》)六月的盛夏雨夜,本来暑热潮湿,东坡却感到阵阵寒意。陪同东坡渡海北归的道人吴复古到达合浦后,静悄悄地飘然而去。不久,东坡在清远再次相遇时,他却因身体有疾猝死。比自己小十岁的弟子秦观,也在相见一个月后突发疾病,死于北归途中的滕州。东坡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便写了一首类似遗言的诗留给儿子们。“皇天遣出家,临老乃学道。北归为儿子,破戒堪一笑。披云见天眼,回首失海潦。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大儿牧众稚,四岁守孤峤。次子病学医,三折乃粗晓。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我亦困诗酒,去道愈茫渺。纷纷何时定,所至皆可老。莫为柳仪曹,诗书教氓獠。亦莫事登陟,溪山有何好?安居与我游,闭户净洒扫。”(《将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东坡老矣!尚能饭否?东坡在这首诗中对儿子逐一解释交代,其中弥漫的情緒,与陶渊明临死之前写给儿子的忏悔诗有点类似。

东坡交友广泛,朋友众多。北归以来,一路辗转,频繁接待访客,应酬不断。“携儿过岭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白头穿林要藤帽,赤脚渡水须花缦。不愁故人惊绝倒,但使俚俗相恬安。见君合浦如梦寐,挽须握手俱汍澜……尔来前辈皆鬼录,我亦带脱巾欹宽。作诗颇似六一语,往往亦带梅公酸。”(《欧阳晦夫遗接?琴枕戏作此诗谢之》)东坡不厌其烦地对来访的朋友讲述海南生活,入乡随俗,苦中有乐。可一想到欧阳修、梅尧臣等好友已不在人世,心里透着凄凉和心酸。一天,东坡路过大庾岭,在一个乡间小店歇息。一位老翁问东坡的随行人员:“官为谁?”从者答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老翁马上前去揖拜东坡道:“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并题诗于壁上。“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

但这一次,上天并没有再次额外垂青苏东坡。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东坡在常州卧病不起。挚友米芾和僧人维琳赶来陪他。米芾带着自己的书法作品和中药汤来到病榻前。东坡感慨道:“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米芾)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言者。”维琳方丈与先生谈论今生与来世,劝他念经超度。东坡笑道:“我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死了。”七月十八日,东坡对床前的三个儿子交代道:“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七月二十八日,东坡弥留之际,“乌嘴”默默陪伴在侧,泪眼汪汪。大儿子苏迈上前俯首请示遗教,东坡片言未发,便驾鹤西去,享年六十五岁。

建中靖国二年(1102),东坡在河南郏县城西二十七公里处的小峨眉山东麓入土为安。

不论寒来暑往,阴晴雨雪,“乌嘴”一直守护在墓碑前,如同一座忠犬雕塑般。当地村民被它感动,专门为“乌嘴”搭建一座茅棚,定期送些食物,让它永远陪伴着好主人。

冷箭

宋真宗时代的某天夜晚,寇准(961—1023)又一次喝高了。

一排排被点燃的大红蜡烛悬吊在半空,跳动着多情的光焰,照亮宰相府宽敞的客厅,辉映着寇准被酒精烧红的脸庞。他的双眼已经开始蒙眬迷离,舌头打着卷儿,慷慨激昂地对着客人演说着当前的形势与任务,为加重语气挥舞着双臂,左右摇摆,像是在跳太空舞。四张并起来的八仙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剩饭流得到处都是……

此时此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请来的王公大臣们已酒足饭饱。有的张着大嘴,用精致的鱼骨牙签剔着牙;有的趴在桌子上,睡意蒙眬;有的斜靠在椅子上,嘴角流着涎水;有的谄媚似的瞪着双眼,装出一副认真听寇准讲话的样子。

寇准演讲完毕,打了个响指,高声喊道:“小姐,再来两首曲儿!”

只见一位歌伎轻抱古琴,十指如葱,面如桃花,轻歌曼舞,噪音柔糯:“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南朝梁·柳恽《江南曲》)一曲唱罢,另一位歌伎接着上场唱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北宋·寇准《江南春》)

歌声袅袅,琴声如诉,歌毕舞停,如听仙乐耳暂明。寇准大声叫好!每人赏一匹绫缎作小费。歌伎嫌赏赐少,脸拉得老长,嘴噘得老高,满心不高兴,碍于寇准是当朝宰相的官位和火暴脾气,又不敢多说什么。

这就是北宋名相寇准的日常。平时在生活上豪爽义气,爱讲排场,不拘小节,铺张奢靡。经常喜欢邀请达官贵人和私人朋友们到府上聚会,通宵达旦地宴饮、作诗、胡侃。他的这些做派被《宋史·寇准传》记载:“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爇油灯,虽庖匽所在,必然炬烛。”寇准豪宅里的马厩、厕所里都要点上巨大的蜡烛照明,纸醉金迷的生活,也被司马光作为反面典型,写在《训俭示康》中教育子女:“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子孙习其家风,今多穷困。”

这一次宴会场面实在太大了。寇准的小侍妾蒨桃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寇准酒醒后,她写一张字条递过去:“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北宋·蒨桃《呈寇公》)蒨桃出身贫寒,聪慧伶俐,识文断字,性格温柔,是位美人。她提醒寇准,织女辛苦多少天才织成的一匹绫缎,难道还不如歌女唱一首歌吗?这歌女还嫌礼物轻呢。

寇准虽宠爱蒨桃,但“由奢入俭难”。他听不进意见,还是夜夜笙歌,无醉不欢。这年冬天,寇准一次大醉后,蒨桃又写了张字条递给他:“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蒨桃《呈寇公》)蒨桃对生活在底层的劳动者富有同情心。在冰天雪地的寒冬,织女那么辛苦地纺纱织布,还不如歌伎卖唱一支歌挣得多。这样的社会,那有什么公平可言啊!

接连看到这两张字条,寇准脸红了一会儿,研墨展纸,提笔回给蒨桃一首诗:“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君休问,且向樽前听艳歌。”寇准最终还是没听进蒨桃的意见,依然我行我素。人生苦短,功名如云,还是抓紧享受当下的美好生活吧。

后来,据很多民间传说记载:寇准读了蒨桃的诗,很受教育,后悔自责。此后,痛改前非,一直勤俭节约。这纯属民间百姓一厢情愿的善良和宽容,为忠臣寇准脸上贴金。不过,蒨桃的诗也没白写。在男尊女卑的旧社会,作为地位低微的小妾,她因这两首小诗,博得青史留名。

生活中,寇准如此的豪横做派,与我以前的印象大相径庭。

第一次听说寇准这个名字,是小时候从爷爷的破收音机里听《寇准背靴》这折戏。寇准参加杨延昭的葬礼,夜里背起靴子,赤着双脚,跟踪送饭的柴郡主,发现了杨延昭诈死的事实,为北宋保护住了杨家将。有杨延昭在,杨家将的灵魂不散,北宋就有希望。上高中时,又听田连元的评书《杨家将》入了迷。因为寇准清正廉洁,家里穷得叮当响。八贤王请他出山,去评判潘杨两家的公案。他秉公办案,保護杨家将,从而保全了大宋的江山。在众人心中,寇准简直是位“高大全”式的人物,没想到他是如此的奢靡和固执!

但是,把他还原在北宋当时的环境下,他确实是有资格这样放荡不羁的。

寇准是陕西渭南人,官二代,神童。七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带他初登华山,他便写了一首《咏华山》诗,一鸣惊人天下知。“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少年天才,比唐代骆宾王童年时写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厉害太多了!春风得意马蹄疾。寇准十九岁中进士,三十岁进入北宋朝廷当上中央核心部门的领导,三十三岁成为副宰相。

少年得志,青云直上。有一天,宋太宗和大臣们在皇家园林里饮酒,宫女们送上鲜花,让大家戴在头上。宋太宗拿起最美的一朵,赐给寇准说:“寇准年少,正是戴花饮酒时。”可见,宋太宗很偏爱这位年轻干部。

正因为如此,寇准有恃无恐地向宋太宗大胆放肆地谏言。端拱二年(989)的一次朝会上,忠言逆耳,宋太宗气得拂袖而去,寇准拉住宋太宗的衣角,不表态,坚决不让您走。事后,宋太宗却高兴地说:“我得到寇准,就像唐太宗得到魏徵一样。”有人给宋太宗献上一条通天犀,宋太宗命人把此宝物加工制作了两套犀牛角腰带,一条自用,另一天赐给了寇准。这就是宋太宗的胸怀,也是寇准的刚直和担当。后来,为北宋带来一百多年和平发展好时光的“澶渊之盟”,也与他的性格直接相关。

北宋景德元年(1004),已是宋真宗时代。宋真宗赵恒能够顺利登基,寇准功不可没。但此时,他早已因狂傲、直率被贬到邓州。“绿杨阴密覆回廊,深院帘垂昼景长。人静独闻幽鸟语,风来时有异花香。世间宠辱皆尝遍,身外声名岂足量。阅读《南华》真味理,片心惟只许蒙庄。”(《南阳夏日》)这是他在邓州故作潇洒的表白,也是他心中的不甘和牢骚。

这年秋天,辽国萧太后、辽圣宗率领二十万大军,绕过河北瀛州,攻打距离首都汴京二百多里的澶州。兵临城下,在有六十万军队、杨家将的精神领袖杨延昭正杀敌气势高昂、辽军在瀛州战败的情况下,大宋参知政事王钦若、枢密副使陈尧叟却向宋真宗献计:快跑吧!你看是跑到金陵,还是跑到四川好呢?

宋真宗内心发虚,举棋不定,只好把寇准请回来咨询。这一年他只有四十三岁,正是干事创业的黄金年龄。

寇准直言相告真宗:谁再说逃跑,就立即杀掉谁!皇帝您必须下定决心,御驾亲征,立即移驾澶州,鼓舞士气,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宋真宗听罢,犹豫良久。

九曲黄河天上来,一路奔流到海,从澶州城穿过,把城池一分为二。景德元年(1004)十一月二十六日,在寇准苦口婆心、软磨硬泡、连逼带哄之下,宋真宗的车辇到达黄河之南的澶州。寇准亲自拉着皇帝的马车不放手,逼赵恒到达黄河之北的澶州城头。

兵民是胜利之本。当真宗赵恒的黄龙旗在城楼高高飘扬时,军民欢声雷动,杀声震天,气势如虹,纷纷表示要与澶州共存亡。而寇准故作镇静,在战前阵地上照样喝酒、吃肉、听歌、睡大觉,给皇帝足够的必胜信心。此时,宋真宗的小心脏才稍微缓和下来。时间仿佛凝固了。战场上阴云弥漫,萧太后、辽圣宗母子俩与大宋年轻的皇帝赵恒对阵军前,杀气腾腾,毫无退路。这是一场谁都输不起的大决战。

这时候,历史的诡异之处出现了。一个偶然的事件,瞬间改变了战争的走向。由于宋军采取坚守城池不出兵的持久战,辽军主将先锋萧挞览沉不住气,亲自骑马到阵前侦察地形,恰被埋伏在澶州城下的宋将李继隆的部下张瑰发现。大兵张瑰看有个辽兵胆敢来送死,便用精锐的床子弩射出一支响箭。在恐怖尖锐的鸣叫声中,箭头带着复仇的火焰,正射中萧挞览的脑门。他来不及惊叫一声,就从马下坠落而死。

萧挞览可是辽军的核心将领和灵魂人物。当年,杨家将中的杨业在雁门关金沙滩一战中失利被俘,宋将王继忠在望都之战中被俘,都是败于萧挞览之手。萧挞览之死,据史书记载:“太后哭之恸,辍朝五日。”宋军张大兵无意中放出的一支冷箭,大大动摇了契丹的军心。萧太后权衡利弊,转而向北宋议和,正合怯战的宋真宗心思。

形势对北宋有利。寇准和杨家将等官兵不同意议和,决心彻底解决“北患”问题。“如此,可保百年无事。不然,数十岁后,戎且生心矣。”可宋真宗回答得冠冕堂皇:“吾不忍生灵重困,姑听其和也。”

皇帝以百姓利益至上的名义,要求议和,寇准等人无话可说,派去议和的是下级官员曹利用。临行之前,曹前来请示皇帝的谈判底线。真宗说:“百万以下皆可许。”一直守在门外的寇准把曹找来商量议和策略,临结束时警告他:“如果你承诺给辽国的银绢超过三十万,我就砍掉你的狗头!”这年十二月,宋辽双方谈判代表在“友好、理解”的气氛中,签订了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其主要内容如下:

一、辽宋为兄弟之国。辽圣宗年幼,称宋真宗为兄,后世仍按辈分和年龄来论处。

二、以白沟河为国界,双方撤兵。辽归还宋遂城及涿、瀛、莫三州。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再创筑城隍。

三、宋方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资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雄州交割。

四、双方开设边境市场,开展互市贸易。

此次战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以和平协议的方式结束的战争,而不是以战胜国对战败国的强逼方式,更不是把自家美女送给敌人“和亲”的屈辱交换。仔细琢磨上述条款,从南宋到清代,所签订的丧权辱国条约,都不如“澶渊之盟”这些条款对我方有利一些。

以如此低的代价换取和平,还坐上兄长之位,真让宋真宗大喜过望。但只是让寇准基本满意,心存遗憾。从此,彻底失去了消灭辽国的机会。等到后来宋徽宗欲借金兵灭辽时,殊不知辽已日薄西山,金早已虎视眈眈,只能是引狼入室的结果。如果这次按照寇准的建议直接灭掉辽国,那大宋的历史走向会是什么呢?

“澶渊之盟”时,大宋王朝已历经四十三个春秋,辽朝已走过八十七个年头。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用看似温文尔雅的方式,解决功臣武将做大藩镇的后顾之忧。同时,采取“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给文人士大夫提供施展政治抱负和才能的空间。一大批文人成为政治家兼文学家,军事人才稀缺。文人在中央领导层的岗位上,分享着皇帝赋予的权力,还可以对皇帝指教谏言一番,试图限制和改造皇帝的道德修养及独裁决策体制。如此宽容的政治待遇,在秦汉、魏晋、大唐以及后来的元明清是不可能的。“焚书坑儒”、商鞅被车裂、李斯被腰斩、司马迁被宫刑等,都是秦皇汉武干的。唐代的文人在政治体系中,大都是“花瓶”陪衬的角色,唐太宗喜欢作诗,但不会让诗人参与到他的帝国决策中来,对宰相魏徴,也是个例。李白虽被唐玄宗召到宫中,其实和歌伎一样为点缀风雅而已。宋之问、杜甫、王维、韩愈、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光芒万丈的名字,也从没有给唐朝皇帝的政治经济决策带来一项实质性影响,更没有谁真正改变唐代历史的根本走向。后来的明、清皇帝对文人很血腥,“文字狱”更残忍,文人自称“奴才”。

10世纪开始的北宋则不同,这是一个崇文、重农、和平主义盛行的时代。“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可能仅适用于北宋王朝。这也是至今诸多知识分子“最想生活在宋朝”的原因。现代著名史学家陈寅恪感叹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回想陈先生的一生境遇,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文人参政,爱好和平,农桑为本,重商主义,文艺繁荣。北宋初年的重农政策很好,挖沟渠,抗旱涝,广积粮,不称霸。宋太祖时,全国耕地面积只有二百九十五万公顷。到宋真宗时,己扩大到五百二十万公顷,接近翻了一番。所以,宋真宗对赔款换和平有足够的底气。此时,北宋对辽军的赔款支出,还不及战争军费支出的百分之一,仅占宋朝年度财政支出的百分之零点四以下。出这点小钱,真是毛毛雨,但能换取停止战争,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历史很难评价对与错。可在中国历史上,皇帝逐渐开始习惯用赔款换取和平的外交模式,南宋更是如此,直到清朝的李鸿章为止。

“澶渊之盟”,宋辽握手言和,各自退兵,都有面子,宋真宗还当上昔日敌人的“大哥”。接下来,宋辽就是各显神通,发展本国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北宋如果有大A股市,除战争概念股外,所有股票肯定都会涨停。从此,长达一百二十年无战事,大宋社会、经济、科技和文化艺术事业蓬勃发展,城乡人民生活安定,民族自信,政权稳定,文艺繁荣。“晓带轻烟间杏花,晚凝深翠拂平沙。长条别有风流处,密映钱塘苏小家。”(寇准《柳》)追求风流雅致的生活情趣从宫廷影响到民间。一大批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信仰的文人士大夫成为时代的风向标。一大批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天空上,星光灿烂,辉耀千年。晏殊、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王禹偁、苏舜钦、梅尧臣、邵雍、周敦颐、曾巩、苏洵、苏轼、苏辙、司马光、沈括、程颢、程颐、黄庭坚、柳永、李清照、岳飞、辛弃疾、文天祥、朱熹等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把中国传统文化推向一个新的高峰。文人士大夫开始“清谈”和探讨理学中有关宇宙与人心的哲学命题。那真是一个言论自由、诗意哲思、富有想象力的时代。从南宋孟元老所著的《东京梦华录》一书,足以回望和感叹大宋的风采。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

宋代重农主义和重商主义的政策,开放边境贸易,开放城市的商品流通,促进经济上“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文化上开始“思想启蒙”等,使这个重文轻武的王朝,雄性激素逐渐褪去,政治和军事上的思维日趋雌性化。皇帝更喜欢舞文弄墨,赋诗作画,而不喜欢舞枪弄棒,冲打砍杀。在敌人和战争面前,怯弱、退让、赔款、割地成为皇帝的最好王牌,屡试不爽,直到南宋灭亡于蒙古铁骑。

更令人感到悲催的是北宋到了徽宗时代,最不该挑起战争的艺术家皇帝赵佶异想天开,想实现宋太宗都没有完成的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梦想,单方面撕毁真宗签订的“澶渊之盟”,联金抗辽,结果引狼入室,招致“靖康之耻”。

宋室南渡,紹兴十一年(1141),南宋皇帝赵构如法炮制,和金兵签订“绍兴和议”。南宋当不成“大哥”,成为金朝的臣子和侄子,又延续了一百五十二年。

“和议”确实屈辱,但也无可奈何。其间,南宋的社会经济得到快速的发展,创造出每年一点六亿元的国家财政收入,经济总量相当于当时世界的百分之七十五。后来的明朝最强盛时,也只达到其十分之一。火药、活字印刷、早作水稻、纸币发行等科技成就,不亚于任何朝代。“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当时的杭州,已成为国际性的大都市。此外,淮河之北沦陷后,陆上丝绸之路被切断,被逼无奈的南宋开始向海洋进军,开拓海外贸易市场,海上丝绸之路连接波斯湾、地中海和东非,南宋却成为世界上第一海洋强国,比荷兰、英国早了近五百年,也为后来明朝的郑和七下西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前几年,在广东发掘的“南海一号”沉船,出水的大量瓷器等文物,就是南宋海洋贸易空前繁荣的证明。南宋开放了大海,最后却在大海中覆滅,这也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历史不能假设,但历史的细节可以事后推敲讨论。

“澶渊之盟”后,寇准居功至伟。北宋历史的“拐点”,都是寇准的功劳吗?

寇准把宋真宗“逼”到澶渊城下,如果不是军中张大兵偶然放出的那支冷箭,无意中射杀辽军主将,宋辽双方真正交战起来,按以前负多胜少的战况,结果是很难预料的。如果寇准按照以前的耿直性格,坚持战斗到底,彻底清除“北患”,大宋会不会避免“靖康之耻”呢?如果真宗赵恒的遗传基因中,有其“老爸”宋太宗和其伯父赵匡胤的血性好斗和战争经验,他会放过已处于劣势的辽军吗?如果宋徽宗不单方面撕毁“澶渊之盟”和约,南宋会投入大海的怀抱吗?

那支冷箭,本可以带来如此多的可能性。但是,除了和谈,什么也没有发生。

寇准没有心思琢磨这些细节。他把自己当成“澶渊之盟”的功臣,得意扬扬地享受和平带来的小康生活。他经常把帝国的高级官员们召到家中,山珍海味,“茅台”“拉菲”使劲造,美女歌舞,通宵达旦,狂欢海喝,经常烂醉如泥。爱妾蒨桃以织女的口吻写诗,劝他继承保持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和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他怎能听得进去呢?傲慢与偏见在他心中翻腾,就因宰相晏殊和“逃跑主义”者王钦若一样,都是南方人身份,他这位陕西渭南人看着不顺眼,经常对晏殊施以打击和批判。

令寇准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澶渊之盟”订立这年,一个小男孩在洛阳呱呱落地,名叫富弼(1004—1083)。这家伙从小就学习优秀,长大后成为晏殊的女婿,最终也成为北宋的宰相,并和范仲淹一起实施“庆历新政”,这已到宋仁宗时代了。但是,庆历四年(1044)秋天的一个晚上,寇准自己的外甥王益柔应邀参加当朝宰相杜衍女婿苏舜软召集的一场酒会,请歌伎助兴,他或许继承了寇准嗜酒的基因,醉酒后写了两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的吹牛皮诗,被欧阳修的连襟、监察官王拱辰抓住不放,以违规违纪论处,把这帮“官二代”一网打尽后,直捣后台富弼、范仲淹、韩琦等改革派。改革派全部被贬出京,“庆历新政”泡了汤。酒会召集人苏舜钦削职为民,到苏州建造了沧浪亭,并写出《沧浪亭记》,英年早逝在那里。

此时,寇准的性格和骄傲,得罪了很多人,他却不知道或假装不知。他的好运也就到头了。

“澶渊之盟”两年后,宋真宗深感在形势有利的情况下,条约签得有点亏,也没太大的面子。在诸多政敌的蛊惑攻击下,赵恒把寇准贬到陕州。又过了两年,改贬到大名任市长。“流年赋分长多感,尽日长思立短亭。”(寇准《和人春暮》)外放多年后,大中祥符七年(1014),被召回朝廷,任枢密使、同平章事(副宰相),主管军事。但他仍旧我行我素,本性不改。有一次,大臣丁谓在宴会上,看到寇准的胡须上沾了菜汤,马上起身给他擦掉。这本是老丁拍马屁示好的行为,却让寇准十分恼火,当场训斥丁谓失礼。丁谓感到众目睽睽之下,很没面子,恼羞成怒,发誓要报仇雪恨。一年后,寇准就被贬洛阳和西安。

寇准的人生,不愿改变自己的性格、习惯和信仰,很自我地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情绪,工作中有责任感,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官场上的“理想主义”肯定是头破血流的结局。他忘记了老子所说“强梁者不得其死”“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的处世哲学。最后,他还是死于丁谓之手。

天禧三年(1019),那位主张逃跑到他的故乡金陵的政敌王钦若出任宰相,和丁谓结合起来,充分利用宋真宗病危、刘皇后干政的局势,抓住寇准酒后乱说请宋真宗主动让位给十岁的太子(后来的宋仁宗)、自己当太上皇的建议,动了赵恒的“奶酪”,惹怒真宗,把他一贬再贬。“西风伤远别,前计竞成非。芳草此时暮,故山何日归。”(《感兴寄莲岳一二诗禅友》)

丁谓如愿当上宰相。

寇准的人生急转直下。天禧年间受排挤,罢相封莱国公,后贬道州司马。北宋乾兴元年(1022),寇准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八品官。到雷州一年后,忧病交加,病倒在床。“多病将经年,逢迎故不能。书惟看药录,客只待医僧。壮志销如雪,幽怀冷似冰。郡斋风雨后,无睡对寒灯。”(寇准《病中诗》)如果说张大兵射出的那支冷箭是大宋的幸运,那么,丁谓从背后射出的这支冷箭,则是寇准的悲哀了。生命垂危中,寇准没有忘记宋太宗当年赐给他这位年轻干部的犀牛腰带。“长门秋夜雨,窗外滴寒声。悔不先辞辇,应无别恨生。”(寇准《宫词》)他派人立即从洛阳家中取回,沐浴更衣,穿上朝服,系上腰带,面向北方跪拜后,躺回床上,安详地闭上眼睛,回味、反省自己的人生,写下《六悔铭》:“官行私曲,失时悔;富不俭用,贫时悔;艺不少学,过时悔;见事不学,用时悔;醉发狂言,醒时悔;安不将息,病时悔。”

寇准弥留之际,或许想起了爱妾蒨桃的劝说诗,后悔当初没有听进去。或许也想起他听歌伎演唱后,自己写的那首《江南春》:“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日暮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戴花少年,柔情似水,何时魂归故乡啊?

天圣元年(1023),寇准卒于雷州,年六十三,贫穷得连返乡安葬的钱也没有。雷州人民很敬重他,专程护送寇准的灵柩北上,至雷州渡口时,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一行人只好停下来。为防止棺木被雨水冲走,众人在灵柩前插上毛竹。第二天,雨过天晴,护棺之竹长出新芽,青翠鲜活,正如他少年时玉树临风的模样。

性格决定命运。寇准生长在北宋时代是幸运的。虽然他为自己的狂狷性格付出了代价,但他毕竟在工作岗位上“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动。却戎狄,保宗社”(范仲淹)。寇准也成为仁宗时代范仲淹的从政榜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文人士大夫共同的人格道德和精神价值标尺。

“昔曾过洛浦,遗恨写苍苔。往事诗空在,春深我独来。”(寇准《和人春暮后》)往事可追忆,当时已惘然。人们为怀念他,把此渡口命名为“寇竹渡”。

而那位构陷寇准当上宰相的丁谓,后来被刘太后贬到比寇准更远的海南岛崖州去了。寇准若泉下有知,不应有恨了吧?

王安石的爱情

王安石以“拗相公”的形象留存在历史中,爱情好像和他风马牛不相及。

“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見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军大将,督运粮而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北宋时期,邵伯温在其《邵氏闻见录》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王安石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一则有趣故事。

邵伯温是北宋著名理学家邵雍的儿子,洛阳人,少承家学,性格耿直,富有气节。绍圣初年,章惇为宰相时,欲提拔他,坚辞不就,著有《辨诬》一书。宋徽宗时,被列入“元祐党籍”。邵伯温一直与司马光、吕公著和范纯仁交好,“以学行起元祐,以名节居绍圣,以言废于崇宁”,其学识和品行为时人所尊重。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实施变法时,邵伯温刚满十二岁,通过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所著的《邵氏闻见录》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他的政治立场显而易见。

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经过长期基层锻炼,奉诏出使辽国后,回到汴京,被任命为工部郎中、知制诰。随着官职和俸禄的提升,仕途可期。弟弟妹妹们都有读书的好基因,学业有成,个个都很有出息,王氏家族枝繁叶茂。王安石和妻子吴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妻子为祝贺丈夫荣升,犒劳辛勤拼搏的丈夫,缓解其在官场上的精神压力,多方打听比较,花重金购买一位汴京城的绝色美女作礼物,送给王安石当侍妾。

晚上,夜色温柔,烛光摇曳,月光如水银泻地。三更鼓过后,王安石感到读书写诗疲倦,踱步到卧室准备就寝,忽然发现床边坐着一位妙龄女子,把他吓了一大跳。王安石审问半天才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位女子的丈夫本是军中的一位低级官员,因监督运米时船翻沉水,家中财产全部用来赔偿官府还不够,不得不卖老婆凑钱,恰好被王安石的妻子看中买回。王安石马上叫来老婆,大吼一声“胡闹”!第二天,派人叫来该女子的丈夫,让他把老婆领回去好好过日子,九十万钱不必退还。这就是“拗相公”对待美女之“拗”。

其实,唐宋时代,仕宦和有钱人家里蓄养歌伎、美妾是生活时尚,也是文人的“标配”。“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是柳永的青春宣言。宋真宗时代的著名宰相寇准,耿直廉洁,敢担当,有作为,是位好官,但他很喜欢喝花酒,听艳歌,抱美人。苏东坡悼念前妻王闰之,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并没影响他对美妾朝云表白“不与梨花同梦”。可见,宋代养歌伎纳妾与道德不挂钩。吴夫人的做法是真诚的,绝没有考验王安石对其忠诚度的想法。

王安石面对妻子送来的美色,毫不犹豫,坚辞不要。别以为他有心理或生理毛病,其实,他的人生志向不在于此。

庆历二年(1042),王安石以全国第四名的成绩进士及第时,刚满二十一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没有书生意气。在外人看来,王安石富有才华,却行为怪异。初入官场,在扬州府韩琦手下任从八品签判。上班时蓬头垢面,不修边幅。韩琦反复提醒批评后,依然我行我素,他还不服气韩琦“无其他长处,唯面目姣好耳”。庆历七年(1047),王安石被派往基层鄞县(今宁波)任县令。他在鄞县干了几年,励精图治,颇有政绩,有些改革举措正是后来“熙宁变法”的雏形。

宋仁宗时,王安石曾上过“万言书”,要求仁宗改革,结果如石沉大海。仁宗皇帝享受几十年“澶渊之盟”的和平红利,加之性格温和,不想实施激进改革。王安石的政治抱负无法施展,他的行为更为怪异。“安石未贵时,名震京师,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浣,世多称其贤。”(《宋史·王安石传》)王安石在汴京很出名,生活俭朴,不洗衣服,不洗脸,不洗澡。嘉祐三年(1058),宋仁宗把他从江东刑狱调到中央任度支判官。有一次,仁宗大宴群臣,到池塘钓鱼吃自助烧烤。当其他大臣兴致勃勃地钓鱼时,王安石静静地坐在那里,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自己把一盘子面粉做的鱼饵吃完了。第二天,宋仁宗对宰相说起这事,不明白王安石是真傻还是装傻。

“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二家兄弟。韩、吕,朝廷之世臣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绛字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维字持国,学术尤高不出仕,用大臣荐入馆。吕氏公著,字晦叔,最贤,亦与安石为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安石又结一时名德之士,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邵氏闻见录》)王安石并不是真傻,他在京城努力结交贵人,利用同学关系,积极营造人脉圈子,他尤其与吕公著、韩维、司马光关系友善,节假日多会于僧房,往往谈燕终日,他人加入不了圈子,四人并称为“嘉祐四友”。

另外,曾巩把他引荐给老师欧阳修,王安石谦虚地说:“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上欧阳永叔书》)此时的王安石,在欧阳修面前非常谦卑。欧阳修以文坛领袖的身份为王安石传播声名,称赞王安石的文章高深奇丽,“能以辩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但仁宗皇帝时代,不能给他提供大施拳脚的政治舞台。再后来,由于王安石不支持英宗做皇子,故他在宋英宗时代也不会有大的作为。对此,王安石心里跟明镜似的,故意作出一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政治姿态,有沽名钓誉之嫌。从庆历二年(1042)到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历经仁宗、英宗两朝,“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畀于美官,惟患其不就也。”王安石拒绝皇帝提拔重用到京城工作达二十六年之久,声名鹊起,舆论哄哄,都为王安石当不上宰相叫屈。王安石心知肚明,气定神闲,时刻等待着适合自己的机会到来。

北宋治平四年(1067)正月,宋英宗驾崩,二十一岁的青年宋神宗即位,立即任命五十一岁王安石知江宁府,开始属于王安石的时代。九月,提拔为翰林学士兼侍讲。这次,王安石不再拒绝,很快来到京城,及时向神宗皇帝献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得到宋神宗的热情响应。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拜为参知政事,得到神宗授权,成立专门改革机构三司条例司,启用吕惠卿等新党。熙宁三年(1070),开始实施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役等一系列全面新法改革。同时,用王韶发起对西夏的熙河战役,先小胜后大败,损失惨重。接着又改革科举,整顿学校,以自己注解的《诗》《书》《周礼》《三经新义》为科举标准书。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激进改革,引起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苏轼等人的反对。王安石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理念,强力开动改革机器,碾压一切胆敢阻挡者。司马光向神宗抱怨道:“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王安石对所有反对改革者,采取各种手段,逐一打击放逐。司马光退居洛阳专心撰写《资治通鉴》,苏轼自求到杭州整治西湖。王安石对文坛领袖欧阳修不再忌惮,态度骤变。欧阳修被贬后,“乞致仕,冯京请留之,安石曰:‘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乃听之。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邵氏闻见录》)王安石作为政治家具有冷血和铁腕的特质,对待曾经的上级领导、推荐帮助过自己的同学朋友,只要反对改革,坚决无情打击。他的两个弟弟王安礼、王安国也因反对变法而离他而去。故此,苏轼的老爸苏洵曰:“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苏轼与王安石的矛盾从苏洵就开始了。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惜哉!”(《宋史本纪》)后人论及北宋衰落原因归咎于被熙宁变法所坏,才有靖康之耻,但背后真正的根源在于宋神宗急功近利、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王安石轰轰烈烈的变法,过把瘾就死,毁了赵家江山的根基。慈圣、宣仁二位太后对神宗哭诉道:“安石乱天下。”韩琦评价说:“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他当翰林学士游刃有余,但并非辅佐天子的人才。

可见,王安石首先挚爱的,是他“熙宁变法”的政治理想。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不顾任何友情和人情世故。毫无疑问,他是一位不讲求实际的政治上的理想主义者。故此,对夫人买来送到床上的美女,他不屑一顾,不难理解。

王安石一生,只娶这么一位妻子吴氏。吴氏出生在江西抚州金溪县的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通情达理,能诗善文,才貌双全。至今,她仅仅留下生前所填词《约诸亲游西池》中的末句:“待得明年重把酒。携手。哪知无雨又无风。”从这一残句中,可见其深厚的文学修养。吴夫人贤惠,有号召力和亲和力,过节把诸位亲戚约到一起,到西池公园里游乐,写出此等清雅词句,非一般女流之辈可比。遗憾的是,她的作品集没有完整留下来。这一残句,很容易勾起与苏东坡著名的句子“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之联系。

与王安石同时代的襄阳人魏泰,是曾巩之弟曾布的小舅子。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主考,曾巩与其弟曾牟、曾布及堂弟曾阜四人一起登进士第。这年进士及第的还有苏轼、苏辙兄弟俩,弄得欧阳修差点把曾巩和苏轼的卷子搞混。可魏泰这混球儿,多次科考不中,他不自我反省,却把考官打了一顿。从此,被列入科考黑名单。后来,魏泰依仗着姐夫曾布在朝中的势力,狐假虎威,横行乡里,臭名远扬。但这小子博学工文,善于辩论,在其所著《临汉隐居集》中记载:“近世妇人多能诗,往往有臻古人者,王荆公家最众。……荆公妻吴国夫人,亦能文。尝有小词约诸亲游西池。”受到这位科考落榜青年的肯定,除曾布作为新党支持王安石变法的政治立场外,魏泰对诗词研究眼光独到,评价耐人寻味。北宋女子写诗能和古人媲美者,“王荆公家最众”。王家绝不是吴夫人一个能诗,而是活跃着美女作家群。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那句名言人人皆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每个家庭女主人的文化素质、道德修养、思想境界之差异,便是幸福与不幸的主要根源。王安石一家无疑是幸福的。妻子病逝后,被宋神宗赐“吴国夫人”。王安石老泪纵横,伤心欲绝。“贱贫奔走食与衣,百日奔走一日归。平生欢意苦不尽,正欲老大相因依。空房萧瑟施繐帷,青灯半夜哭声稀。音容想像今何处,地下相逢果是非?”(《一日归行》)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感情专一,北宋这样的夫妻并不多。能和王安石夫妻有一比的,还有政敌司马光夫妻俩。司马光的妻子不能生育,强烈要求替司马光找位美妾延续香火,被司马光严词拒绝,领养哥哥司马旦的儿子司马康作继子。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夫妻生活,可谓传统的爱情吧。

王安石对妻子的爱情,也是父母言传身教的结果。王安石的父亲王益,曾在几个地方任基层官吏,生前“倜傥有大志”。王益任临江军判官时,打击豪强恶霸,体恤下属百姓,性格耿直率真,政声颇佳。因不愿拍马屁,经常得罪上司,总是被调来调去,得不到提拔。北宋宝元二年(1039),王益卒于江宁判官任上。死后,葬于江宁牛首山。这一年,王安石刚刚十九岁。

王益的婚姻很美满,生前曾娶过两房妻子。第一任妻子徐氏生有王安仁和王安道。徐氏病逝后,续弦知书达理的吴氏,生下王安石、王安国、王安世、王安礼、王安上五兄弟及三个妹妹。王安石的母亲吴氏对丈夫前妻徐氏留下的两个儿子非常好,视同己出。在对待儿女的教育上,嚴格要求,一视同仁。在这充满爱的家庭中,王安石和兄弟妹妹们雨露滋润禾苗壮,男孩个个才华横溢,文章风流。女孩个个贤淑典雅,貌美如花能诗书,并且嫁得非常好。

北宋皇祐四年(1052)清明节,三十二岁的王安石正在舒州通判任上,休假回江宁,祭拜父亲。此时,父亲已去世十多年。王安石已经历鄞县县令的锻炼,三十而立。面对北宋积贫积弱的现状,想到父亲一生仕途不顺,在父亲墓前,王安石烧几张黄纸,洒下三杯薄酒,向地下的父亲倾诉苦闷。“客思似杨柳,春风千万条。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未知轩冕乐,但欲老渔樵。”(《壬辰寒食》)泪水倾盆,快要淹没冶城。这几年,儿子的头发已白,面容苍老,可我还未品尝到当大官的快乐,真想做一位打鱼砍柴的农民。泪眼蒙眬中,王安石仿佛看到父亲从坟墓中向自己走来,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说:儿啊!你千万别忘了景祐三年(1036),我带着你到首都汴京时,曾巩喜欢你,把你推荐给欧阳修。欧阳修称赞你小子“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醉翁能把你和李白、杜甫相比,你千万别辜负欧阳修老师的期望啊!再说,我死后第三年(1042),你进京参加高考,主考官是晏殊,本来定的状元是你,可因为“孺子其朋”这个典故,触犯仁宗皇帝的“朋党”禁忌神经,把你改为第四名,被杨寘捡漏当上状元。在为父心中,我儿你就是状元郎,汴京才是施展才能的地方。你的人生之路刚开始,王氏家族还指望你这个顶梁柱光耀门楣呢!好小子,别灰心,站直了,别趴下!一群乌鸦飞过,鸣叫着飞过四野,惊醒了王安石。原来,王安石背靠着父亲的墓碑,睡了好久,刚才梦见父亲又在重复他生前的教诲。

清明节的天空,阴沉湿凉。王安石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揉揉红肿的双眼,缓缓地走回家。在山间小路上,他在心里默念道:父亲大人,您托梦说的话,孩儿都记下了,您放心吧。

皇祐三年(1051),宰相文彦博上书皇帝说,王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人才难得,抓紧破格使用。王安石推辞说:“母亲年龄大了,弟妹们还没有婚嫁。家里穷,人口多,住在京师,物价和房价太贵,经济上负担不起,还是让我继续留在舒州当通判吧。”家里十几口人吃饭、读书、成才、婚嫁,都需要操心。王安石最上心的还是弟妹们的成长和生活幸福。大妹王文淑和他感情最好,王安石称赞她“衣不求华,食不厌蔬”。长大后嫁给工部侍郎张奎,家庭美满,被仁宗皇帝封为长安县君。嘉祐四年(1059)冬天,王安石奉诏出使辽国。临行之前,大妹亲自下厨,置办一桌酒菜,为他践行。王安石想到北去路途遥远,天气寒冷,从此一别,不知何时归还,无限伤怀,写首诗送给她留念。“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示长安君》)年轻时的别离伤感沉重,何况如今老了呢。酒菜简单,相谈甚欢。互诉衷肠,直到夜深。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而今却又要离开你。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曾这样问自己,我想大约在冬季。当你看见那鸿雁南飞,一定是我捎给你的消息。

对大妹感情如此,对同父异母的大哥王安仁的感情也是如此。王安仁曾任职宣州司户,病逝后葬于江宁。王安石每次路过江宁,便触景生情,悲从中来。“百年难尽此身悲,眼入春风只涕洟。花发鸟啼皆有思,忍寻《常棣》鶺鴒诗。”(《宣州府君丧过金陵》)大哥啊,自从您走后,我从此不忍心再去读《诗经·常棣》中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有一年,春雨潇潇。王安石送弟弟王安礼去龙安上任。烟云低垂,江水静流。他突然想起也是在这个渡口,春风吹绿岸边的芦苇,他亲自送大女儿回丈夫吴安持家里。父女一别,很久难见。泪水和着雨水,顺着花白的胡子,流到衣襟上,青衫全湿,他却浑然不觉。“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襟不自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父爱如山,女儿理解父亲的心情,也很思念父亲。读罢父亲的诗,女儿立即写封回信《寄父》。“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里恨,依然和泪看黄花。”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王安石共生有三个乖女儿。第一个女儿出生在他任鄞县县长时,起名“堇”,不到两岁夭折。王安石内心非常愧疚和悲伤,特地为她写《鄞女墓志铭》。皇祐二年(1050)离开鄞县时,专门乘舟来到埋葬幼女的寺院旁,向幼女告别。“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别鄞女》)鄞女夭折后,王安石更加疼爱后来出生的两个女儿,尤其是在文化教育上严格要求。大女儿嫁到官宦之家老吴家,女婿为天章阁待制吴安持。吴安持曾知滑州、苏州,提拔为工部侍郎,后授予天章阁待制。二女儿嫁给了蔡卞,他哥哥就是宋徽宗时期著名的“奸臣”宰相蔡京。蔡卞中进士后,支持王安石变法,受到王安石青睐,将二女儿嫁给他。蔡卡另外一个哥哥叫蔡襄,北宋书法界著名的“苏黄米蔡”之一。蔡京、蔡襄、蔡卞三兄弟书法都很有造诣,风格迥异,连顶级艺术鉴赏家宋徽宗都喜欢收藏他们的作品。

王安石的两个女儿不但有才华,而且嫁得相当好。王安石读罢大女儿的《寄父》诗,担心女儿忧伤过度,马上提笔,饱蘸深情,给大女儿回两封信。“孙陵西曲岸乌纱,知汝凄凉正忆家。人世岂能无聚散,亦逢佳节且吹花。”(《次吴氏女子韵》)“梦想平生在一丘,暮年方此得优游。江湖相忘真鱼乐,怪汝长谣特地愁。”(《寄吴氏女子》)亲爱的女儿,聚散两依依,你不要忧伤,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王安石对长子王雱更是关爱有加。王雱自小聪慧,性格豪爽,才华横溢。二十岁之前,已著书数万言。北宋治平四年(1067),二十三岁进士及第,曾支持并参与熙宁变法。为了长子仕途进步,王安石颇费心机。他先把儿子所写的策论、注解的《道德经》刻板印刷成书,拿到市场上和文学圈里热卖,形成轰动效应,再找恰当的机会,让皇帝“无意”间得知这一消息。曲线迂回,获得大名,引起神宗的重视提拔。当然,儿子也没有给他丢脸。王雱著有《论语解》《孟子注》《新经尚书》《新经诗义》等。宋神宗时,曾任太子中允、祟政殿说书,受诏撰写《诗义》《书义》,后提拔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书成,迁龙图阁直学士。王雱生前致力于道、佛两家思想研究,有不少新的创见,著作等身,堪比父亲,成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道家学者,与二位叔父王安礼、王安国并称为“临川三王”。

王雱在诗词创作上,比父亲年轻时的风格温润婉约多情。“一双燕子语帘前,病客无憀尽日眠。开遍杏花人不到,满庭春雨绿如烟。”(《绝句》)“霏微细雨不成泥,料峭轻寒透夹衣。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绝句》)王雱的这二首《绝句》和父亲晚年的风格有一比,下面两首词也能和柳永、秦少游有一拼。“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眼儿媚》)“露晞向晚,帘幕风轻,小院闲昼。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墙,登高榭,海棠经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忆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倦寻芳慢·露晞向晚》)

熙宁九年(1076),王雱因病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三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对王安石打击巨大,加上变法受阻,第二次辞去宰相职务,归隐江宁。王安石强忍悲伤,劝说并帮助儿媳改嫁到宋神宗的同母弟弟吴王赵颢家里。赵颢原配王妃病逝,迎娶王雱寡居的妻子庞氏后,二人很恩爱。南宋后,有些诋毁王安石的人说他和寡居的儿媳调情“扒灰”,则是故意丑化王安石。

王安石除对儿女关心、与大妹感情甚笃外,还对自己兄弟的成长费尽心血。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俩虽然与自己政见不合,但在感情上没有裂痕,生活上相互帮助,学习上相互鼓励,个个事业有成。同父异母的大哥王安仁,于仁宗皇祐元年(1049)中进士,以读书教书为业,二十年持之以恒,为弟子讲授《诗》《书》《礼》《易》《春秋》,名声远播,很多千里之外的青少年慕名前来学习。熙宁初年,大弟王安国被赐进士及第,文思敏捷,学识广博,历崇文院校书、秘阁校理。因反对新法,被吕惠卿所陷,放归田里,四十七岁病逝。“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王安国《清平乐·春晚》)随风飘飞的杨絮自由自在,可始终不肯飞入权贵人家的画堂朱户。王安国一生,就如那飘落的杨花。四弟王安礼也是北宋有名的诗人,北宋嘉祐六年(1061)进士及第,著有《王魏公集》二十卷。宋神宗闻其才,召为崇文院校书,入集贤院,出任润州、湖州知州、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等。王安礼仗义执言,曾上书反对变法。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后,他曾出手相救,面见宋神宗,替苏轼说情。在以翰林学士知开封府时,善于断案,执法严明,判决陈案“有滞讼不得其情及剖決具案而未论者几万人”。他通过明察暗访,剖析案情,秉公执法,不畏权势,到职不过三个月,将所有积案审清,致使“囚系皆空”,并将结果张榜公布于府前。神宗称赞“安礼能勤吏事,骇动殊邻,于古无愧矣”。特给他官升一级,以资奖励。“柳亭暮霭笼金眼,茶岭寒轻卓翠旗。春色正浓人未老,掷觞飞笔好追随。”(王安礼《春日感怀》)趁春色正浓,兄弟未老,饮酒写诗。王安石对兄弟姐妹和儿女们的挚爱,使王氏家族团结、奋进,无愧祖先。

熙宁九年(1076)十月,王安石称病辞去宰相,退隐江宁。在城外选址建“半山园”。“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王安石的性格和诗风大变。每天随日出山去,寻云相伴归。“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乃归。”(叶梦得《避暑录话》)“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一场大病初愈后,王安石和家人商量,把“半山园”捐给寺院,宋神宗赐名“报宁寺”。

王安石熙宁变法最终失败,后人把“靖康之耻”的历史责任加在他的身上。王安石看起来性格偏执,不能团结当时文坛、政坛的正人君子和名士韩琦、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人,身边只能依靠章惇、吕惠卿、李定、曾布、舒亶等一批声名狼藉的奸臣小人,这也是王安石被后人诟病的原因。但是,若抛开王安石政治家、文学家的身份,不可否认他的爱情生活是丰满的。

公元745年8月的那场醉

公元745年,初秋,正是盛唐天宝四载。那场酒醉,就发生在宋城(今河南商丘市)郊区的田野边。

高适戴一顶旧草帽,穿一条破短裤,裸露着黝黑的脊背,在自家自留地里,正锄草施肥。闷热潮湿的空气,让高适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用那条已看不清楚颜色的破毛巾,擦去满脸的汗水,直起发酸的腰,来到路边,向远方张望,焦急地等待着来自洛阳的好朋友。

他盼望的客人,正是仕途上的“倒霉蛋”、诗坛“大咖”李白和青年杜甫。李白(701—762)和高适(704—765)比杜甫(712—770)年纪稍大,但志趣相投,交情颇深。他们三人曾在这年盛夏时,约定八月来到宋城相聚游玩,并喝一场大酒。

李白和杜甫如约而至。

在家宴上,高适按照河南喝酒的规矩,端三杯、敬三杯、碰三杯后,开始逐人打一圈碰杯。几个回合下来,每人都从开始时的谦虚谨慎进入到吹嘘张扬的酒醉状态。鱼头酒刚刚喝完,三个人早已经喝高了,开始胡乱吹牛。李白指着杜甫和高适说,我和你们俩没法比,你们两个都是“官二代”,根红苗正,我全凭自己天才想象力写诗闯世界。高适反唇相讥道,你李白根本不是“人”,听说你老妈夜里做梦与太白金星相遇,怀上了你,说你是太白金星下凡,连个出生证也没有,籍贯和户口也不知道是哪里啊!杜甫接过话来说,李白你也忒牛了,敢以“谪仙”自居,还大言不惭地吹牛“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总想“直挂云帆济沧海”,前一段在皇帝身边不会夹着尾巴做人,非让杨贵妃帮你研墨,高力士为你脱鞋。牛大发了吧!唐玄宗说你“固穷相”,赐金让你滚蛋了吧。

李白酒红的脸有点泛白,立即接过话茬辩解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世界这么大,俺想去看看。“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你杜子美年轻时,不也是一位有志青年吗?还曾夸下海口:“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致君尧舜上,再使民俗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贤弟啊,你难道忘了当初的人生理想吗?

杜甫的脸更红了,卷着大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太白兄啊,我岂能敢忘……敢忘啊!高适兄二十岁就来到长安寻梦,也曾豪情万丈啊!喝醉了除扶墙,对谁都不服。“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高适《别韦参军》)到现在还不是在自留地里“锄禾日当午”?我考试成绩还不错,全被奸臣李林甫这个王八蛋耽误了!上边没人帮忙推荐,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李白起码还风光过,在皇宫目睹过龙顏、喝过御酒、欣赏过大型艺术体操“霓裳羽衣曲”表演。你见过大世面,吃过大盘荆芥。我和高适都望尘莫及啊!功不成、名不就,四处漂泊、穷苦寒酸,高适兄还在自力更生,却不能丰衣足食、勤劳致富发财啊!

三个粗瓷大酒杯“咣当”一声,又碰在一起。三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相互激励曰:苟富贵,勿相忘。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这样活!

这场酒醉,三个人虽然统一了认识,但还没有找到前进的方向。对此,杜甫印象最为深刻。后来,他经常追忆这一美好时刻。“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昔游》)“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遣怀》)在高适家做客一段时间,杜甫明显吃胖了,脸上的菜色转为红晕。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八月那场酒醉后,转眼就进入深秋。杜甫和李白辞别高适,牵手去齐鲁大地游历。在路上,杜甫为李白,也为自己愤愤不平。“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杜甫说,李兄你想成为道人,却没有炼成丹砂,有愧于炼丹祖师爷葛洪。整天喝酒放歌,虚度年华,虽意气风发,却无法成为今世的英雄。在这萧瑟的秋天里,我们俩如飘蓬般四处游荡,壮志难酬啊!

但是,令李白和杜甫想不到的是,天宝四载(745)八月的那场酒醉,竟成为高适人生的转折点。高适人生的“拐点”,将和李白、杜甫的命运故事相纠缠。

八月酒醉,一转眼四年过去了。

唐天宝八载(749),四十六岁的高适进士及第,得到睢阳太守张九皋的推荐,被授封丘县尉,相当于封丘县公安局局长。张九皋是地方长官,高适和他关系不错。张九皋的大哥名叫张九龄(678—740),曾为唐朝著名的宰相。张九龄写的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确实美妙空灵。就凭借这首诗,足以名垂千古。高适当上县尉后,如果深谙为官之道,适应“圈子文化”,仕途很可能一片光明。然而,心高气傲的高适本性难改,很不适应这媚上欺下的官场。“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高适《封丘作》)在封丘县尉上,什么正事也干不成,整天搞接待,迎来送往。繁文缛节,心力交瘁。鞭打百姓,内心不安,更感悲哀。家人苦笑着劝说,现在世道如此,你能奈何?高适心里很苦闷,还想回家种地。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在上司面前卑躬屈膝,甘当俯首帖耳的“哈巴狗”。在老百姓面前凶神恶煞,甘当咬人的“狼犬”。这来之不易的县公安局局长,老子不干了!天宝十一载(752)高适辞职。

高适本来就是位复员军人,很有军事才能。唐开元十八年(730),青年高适曾北上蓟门,在燕赵大地上,参与平息契丹叛乱后,对唐朝出兵契丹的两次战败,有过深入地反思:“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什么时候唐朝的军队能像汉代的飞将军李广那样就好了。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看来还是当兵好。这次,高适下定决心不再回到宋城家里种地,远走青海,再次从军,投奔到凉州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帐下,出任左骁卫兵曹兼掌书记,相当于哥舒翰的办公室主任或秘书长,帮助哥舒翰驻守潼关。哥舒翰很喜欢他,高适五十二岁那年,带他去拜见唐玄宗李隆基。哥舒翰当着皇帝的面夸奖高适道:人才难得!从此,高适的名字,被唐玄宗记住。

高适在五十多岁时,弃官当兵,在今天看来,属于“二百五”行为。张九皋推荐了你,你让他的脸面往哪搁?宰相大哥张九龄虽已死去,但当年经营的“圈子”还在。别人想进入这圈子都没有门路,你却主动不玩了,这不是犯傻吗?再想想你前几年那熊样,大家都在传说你747年冬天的笑话。吏部尚书房琯和门客董庭蘭一起来到宋城见你。那天,落日黄云,大野苍茫,北风呼啸,天寒地冻,雪花大如席。琴师董庭兰可是当时音乐界里的超级大明星啊!手冻得僵硬,拨不动琴弦。想喝一壶老酒暖暖身子,为你弹奏一曲,可你连一壶酒钱都没有,“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高适《别董大二首》)你只好在日记本上题上“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对十年没见的老朋友玩虚的,搞精神鼓励,丢人不丢人啊!从此,封丘县少了一位不作为的县尉,大唐多了一位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

在高适远走黄沙漫漫的大西北军营时,杜甫为实现仕途梦,也是蛮拼的。

唐天宝七载(748),三十七岁的杜甫来到长安,应试落第,靠写诗养活不了自己。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屈尊到处“干谒”跑官。“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当年的杜甫,是何等的谦卑?渴望有贵人“拉兄弟一把”。为了理想,杜甫还周旋在衮衮诸公中间,喝花酒,写段子,陪人欢笑,供王公贵子取乐,希望能得到某位大人的垂青。“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昳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徊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乐游园歌》)杜甫看着别人吃喝玩乐,公子们携带美女游玩。晚风轻吹,晚霞满天,细浪轻翻,绿竹茂密,荷叶微凉。公子哥们制作冷饮“可口可乐”,佳人们的“比基尼”性感美丽。杜甫在一旁伺候,看着干着急。“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玩得高兴时,天不作美,黑云突现,雨点飘飞,美女的白裙子淋湿后,曲线美妙,眉黛含羞,真是扫兴。杜甫作为陪客,一抖机灵,写了这首诗,供大家乐呵、转发和点赞。悲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圣”,也曾写过这样浮浪的诗作。没办法,这就是生活。杜甫长安十年,艰辛求索,仕途上毫无收获。其中的屈辱辛酸、苦闷不平,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朝廷任命杜甫为河西县尉,这和高适当年的官一样。然而这一年,恰逢“安史之乱”爆发,杜甫并没有去上任。他在动乱中被俘又逃走,最终走向社会,看到了黎民百姓的苦难和社会的不公平。

而高适的命运却迎来新的转机。

安禄山造反,大大出乎唐玄宗的意料,他惊慌失措地召哥舒翰讨贼平叛。可被唐玄宗寄予厚望的一代名将哥舒翰竟然战败,投降安禄山,终被砍了头。高适趁乱出逃,找到唐玄宗,告诉唐玄宗潼关已经失守,军心涣散,需要重整旗鼓,讨伐逆贼。高适危难之中显身手,唐玄宗“嘉其忠义”,马上提拔,封为谏议大夫。

唐肃宗在灵武自行宣布登基后,对高适的平叛谋略十分欣赏,委以重任,先后封他为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高适率领大军,征讨永王。此时,好友李白正在永王军中服务,踌躇满志。“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这类“永王东巡歌”,李白在军旅途中一口气写下十一首,可见李白的兴奋。李白成为高适攻打的对象,断绝了天宝四载八月那场酒醉的友情,拔剑相见。

唐至德二年(757)二月,高适消灭永王的军队。李璘兵败被杀,李白被俘。高适并未念及旧情,公事公办,李白终被流放夜郎。高适因平叛有功,为唐肃宗所器重,后任剑南节度使。

唐肃宗上元元年(760),高适改任蜀州刺史,杜甫从成都赶去看望。这年,高适已六十岁,杜甫也年近五十。第二年(761)的正月大年初七,春节气氛正浓。高适提笔写下《人日寄杜二拾遗》,寄到成都草堂。“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老态龙钟还居高位的我高适,俸禄二千石,愧对四处漂泊的朋友啊!人到暮年,最易怀旧,人之常情。

没有朋友的草堂是孤独的。好友高适、严武先后去世后,杜甫离开成都,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到达夔州(奉节),在此经营果园。大历三年(768),迟暮之年的杜甫思乡心切,便乘一叶孤舟出三峡,欲到荆门。“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江水浩荡,明月高悬,星光灿烂,原野四望,天地一线,人生漂泊不定,就像天地间孤飞的沙鸥。

大历五年(770)正月二十一日,高适已去世五年。杜甫在整理旧文时,重读高适在成都写给的《人日寄杜二拾遗》中“泪洒行间,读终篇末”,不胜唏嘘,满含热泪写下《追酬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呜呼壮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动寥廓。叹我凄凄求友篇,感时郁郁匡君略……”其中,“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长笛邻家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追忆那场酒醉时的友谊。

这一年,杜甫漂泊在洞庭湖上,于一叶扁舟中凄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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