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读

夏益发

1995年的夏天，我马上要上小学三年级了，可学费还没有着落。

关于赊学费这事，母亲跟我说过几回了。她说，到开学的时候，就去和老师说，猪仔还小，还不能卖，先赊读，过后再补上。那时家里穷，三个孩子一起上学，学费总是无法按时凑齐。

开学前夜，我辗转反侧，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我的心。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听见“咚咚咚”的声音，母亲早已起来剁猪菜。我一骨碌爬起来，洗漱完毕后，挎着满是补丁的帆布书包，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茫然地望着通向学校的小土路。

天渐渐发亮，陆续有同学去上学了，他们看见我呆呆地坐着，叫唤道：“和，上学去喽！”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愣是没挤出一个字来。不一会儿工夫，同学们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山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从帆布书包里拿出粉红色的“家庭报告书”，死死地盯着那个草草的“升”字。

这个“升”字就像一条飞蛇，在我的心里乱窜。我很想哭，但是忍住了。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哭，如果哭了，那多丢人啊。

想起每个学期期末，我高高兴兴拿着成绩优异的“家庭报告书”飞奔回家，向父母报告时的自豪，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但是，痛又能怎样？再痛也不能哭，再痛也必须忍住！

我从木凳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上坐下，算是往前跨了一步。

“你去吧，你成绩那么好，老师肯定会让你读的，你爸之前已经和王老师讲过赊学费的事了。”突然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只见母亲站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腰上围着围裙，正盯着我。

我不说话，拳头攥得紧紧的，手心全是汗。没有交学费，我不敢去学校。

母亲说：“你怎么还不去啊？”

我回答：“没有书，怎么去？”

“你就和老师讲，等过了10月份卖猪仔了再补交学费，用你哥的书先读嘛。”

“现在的书，跟哥那时的书不一样，都是新版的了。”

“里面总该有相同的吧？老师上到哪儿，你就翻到对应的那一课不就得了？”

“很多课都不一样了，都是新的，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来帮我做工，不去倒省钱了，不去了好，不去了好！”她默默地转过身，走到灶台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响起“咚咚咚”的声音。

母亲一定是在偷偷抹眼泪。她怎么能不伤心呢？她艰难地操持着这个家，每天起早贪黑，从无怨言，她很少添置新衣服，偶尔有肉吃的时候总是先夹给我们。她常跟我们说，如果不想在这个穷沟沟窝一辈子，就要攒劲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才能走出大山，你们能出去，我们再苦再累都不怕，都值得。

“人間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琅琅读书声从大河沟那边传来，我的心开始焦躁起来。我好想去上学，恨不得马上飞到教室里去。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我年幼的心里作祟，想去又不敢去，人的自尊心是多么可怕又可怜啊。

最终，我还是听从母亲的建议，在箱子里翻找哥哥以前的课本。一打开箱子，我就看见语文、数学两册课本平躺在箱子的最上层。看来，母亲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书。我迅速把课本装进书包里，一步一步朝学校挪去。

武仁小学在大河沟的那边，河床平时都是干的。我强忍着眼泪，低着头慢慢地走向大河沟，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等待，但我不知道在等什么，这几百米的距离怎么那么长啊！

终于走到河边了，我站在坎上，望着满是小草和鹅卵石的河床，心里无比难过。远处又传来有节奏的读书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无比洪亮、无比清晰、无比悠远，但也无比刺耳。

我拿出哥哥的旧书胡乱地翻着，对照看看是否有相同的内容，可是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这种失望让我更加心烦意乱，眼泪快挂不住了，心在急剧颤抖。我伤心地抚摸着帆布书包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我两眼痴痴地望着河对面的小坡。这个小坡，是多么的熟悉，又多么的亲切啊。而此时此刻，它是那么的安静。我多想和它说说话，希望它给我安慰，给我希望，甚至帮助我创造奇迹。

突然，一个同学从小坡尽头蹦了出来，冲着我喊：“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要上课了，王老师叫你咧！”我的心立即炸开了，心跳急剧加快。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啊……”地大喊一声，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小坡，脚下犹如生风一般。早读还未结束，就在我冲进教室的一刹那，读书声戛然而止，无数双明亮的小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刚坐下，就看见王老师走进教室，向大家说：“同学们，下早读吧！”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你跟我来。”王老师跟我说话时，声音极其温柔，跟往常完全不一样。我颤巍巍地站起来，紧跟在他身后。

王老师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四本崭新的课本递给我，略带责备地说：“你怎么才来？我一直等你呢！你们家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爸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了，没关系，这个学你先上着，学费的事不用担心，大人会想办法的，拿着这个课本，去吧，等下就上课了。”此时此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了，我不自觉地向老师鞠了一躬，接过书回到了座位上。

我呆呆地望着那四本书，《语文》《语文练习册》《数学》和《数学练习册》。这时，我的脑子似乎一下子空了，耳朵里已听不进任何声音。我哽咽着，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带着油墨香气的课本，像是在祈祷。

10月底，猪仔变卖后，父亲立刻足额缴纳了学费，并语重心长地叮嘱：“这学上得不容易，要懂得珍惜。”我心里五味杂陈，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绝不辜负父母和老师的期望。

三年后，1998年小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巴马县第二中学重点班，成为兴仁小学那届唯一考入县城初中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