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
2023-11-13胡子龙
●胡子龙
谢成武,我的太爷爷,前国军少将旅长,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国共双方在东北大地激战正酣时,率部战场起义。
作为内战全面爆发后先期率部起义的前国军高级军官,进入生命晚年的太爷爷最经常讲起的,不是改变了他和属下几千官兵人生走向的易帜壮举;不是之前的八年抗战中,他率部在山西、湖北和缅甸丛林里与日寇一次次血火对决,由一个少校营长拼杀成少将旅长,进入国军高级军官之列;不是他和部下被美军军舰从越南海防港运抵东北后,在黑土地上与共产党军队或胜或败的几次交手;不是他脱胎换骨成为人民解放军指挥员后,率领同样获得了新生的部下,激战辽沈,然后在东北大捷的欢庆礼炮中随百万大军挥戈入关,战平津,渡长江,金戈铁马跃过湘湖大地,剑指广西,劲风卷落叶般打到广东雷州半岛海岸线,最后踏波劈浪将椰林婆娑的海南岛红旗插遍;不是在朝鲜冰天雪地里,与武装到牙齿的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惨烈博弈,硬是以血肉之躯把不可一世的对手打到了停战签字桌前;不是一九五五年的金色十月,国歌雄壮军歌嘹亮中荣光受衔,八一军旗下将星闪耀;不是十年内乱时期,党籍没了,军籍没了,被发配到大漠边缘处,凄冷寒凉的“牛棚”里,年复一年透过一孔牛勒巴窗望弯月孤星,悲郁惆怅……
进入生命晚年的太爷爷最经常讲起的,是距离他率部战场起义还有十一年半的二十六岁那年,对长征中的红军的一次长途追击。
太爷爷说,接到率部向西追击红军的命令时,他正带着他那一个营的弟兄,扼守在省城北边一百多里处一个山垭口两边高岩上。
他们在这里严阵以待已经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的最后四五天里,从东边千里奔突过来的红军,攻势凌厉,先是占领了省城东边的几个县,尽管还有东相岭阻隔,却也差不多是兵临昆明城下。满昆明城的官军百姓几乎已经能够听到红军“踢哒”的脚步声,拉动枪栓的“咔咔”声,和“打进昆明,活捉龙云”的口号声了,整个省城风声鹤唳人心惊惶。红军主力在准备突破东相岭滇军防线兵临省城饮马滇池的同时,又分兵沿通省东大道北侧五十里处的长蛇谷,借密林掩护悄然前跃一百四十多里,占领了富民县城和县城周边广大乡村,威胁昆明城北地区,直接把刀枪和红色军旗,挥舞在距离太爷爷他们眼皮子不远的地方。红军分兵神速抢占富民,意图很明显,那就是拿下太爷爷他们坚守的阵地,将山谷控制在手,然后千军万马浩浩荡荡通过谷地,像扔破布条子一样,把峥嵘峻峭高耸入云的雪岭子扔在身后,洪水般荡过城北丘陵平野,压迫城北,和从东相岭突过来的兄弟部队一道,打响攻城战,一举拿下省城,“活捉龙云王,赤化云南省”。
那几天,空气紧张得鸟都不敢飞。热五月本是蝉婆子肆意喧闹放唱的季节,可偌大一座岭山,偌深一道谷,偌宽偌广一片原野,听不到一声蝉鸣,看不到一只兔子在觅食。
滇军少校营长当了才八个月的我年轻太爷爷,对东相岭上的滇军主力部队能否守住那脉并不高大的山岭,歼红军或者阻红军于岭之东,其实是深疑的。虽然东相岭上,三个加强团的兵力,有重炮阵地,有重机枪阵地,还有将近二十天的紧张备战,布下了一个个地雷阵,想必也不是靠一脉坡势平缓生满了大树小树的山梁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阻挡并歼灭红军的。否则的话,红军也不可能在几十万中央军地方军联合围追堵截的情况下,攻城掠池,从几千里外的湖南打到了这里,把一支支装备优良的国军部队打残打瘫。东相岭上的战斗一旦打响,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兄弟部队被红军打残,红军也被兄弟部队打得剩不了多少,再无破城的能力。
但太爷爷对自己率一个营的人枪守住这个山垭口,阻敌于雪岭子以北,不让红军的一兵一卒突过雪岭子,信心十足。
太爷爷说,他们镇守的地方说是“山垭口”,实则是一个长五里底部宽不过三丈的霹雳峡谷。此峡谷系拱卫省城的东西巉峨绵延二百七八十里的雪岭子唯一一个断陷,省城联系省北富民、武定、禄劝、元谋四个县以及金沙江北岸四川省的咽喉通道。长长的峡谷仿佛是神仙用快刀“滋啦”一下拉出来的,东西两边绝壁千刃,孤树劲草,风弹岩啸。尤其峡谷北口,对峙的东西两边石岩百米高处,各一个断坎。占据了这两个断坎,就死死扼住了峡谷,也控制住了峡谷前那片开阔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据说在古代,只需要在两个断坎处的战壕石碉里各布上两三百名弓箭手,就能让万千兵马无法靠近谷口,进不了峡谷,到不了滇池边。太爷爷和他属下几百名官兵不是古代的弓箭手,他们有小炮,有手雷手榴弹,有轻重机枪,有几百支长短枪。这些现代化武器加上充足的粮草,往去千百年间一场场战争留下的石碉战壕,石缝里汩汩流淌不涸的泉水,再加上一个以逸待劳,胜券在握。毫不夸张地说,只要将两挺重机枪架在峡口东西两面断岩突出部,交叉火力便可控制峡谷通道和谷口开阔地,蚂蚁都别想活着通过一只。没有重炮的红军,要想越过雪岭子的这道天险去进攻省城,除非一个个生了翅膀,能展翅高飞在高射机枪和小炮的射程之外。
年轻太爷爷和他手下的官兵,摩拳擦掌,异常亢奋,只等红军一到,就枪枪炮炮慷慨伺候。尤其坐镇西岩营指挥部的太爷爷,心里那个激动,连耳垂子一跳一跳地,眉毛更是一颤一颤地。他以往也打过败仗,几回还败得有点惨,但这一回,他不怕红军来进攻,就怕红军不来。红军进攻山谷之时,就是他谢成武的建功之日。只要在这里大量歼灭红军的有生力量,为保卫省城保卫省主席立下大功,到时候只怕不想高升都不行。在我跟前回忆这段往事,老人家不止一次说,那几天里,即便不闭上眼睛,他都能看到熠熠生辉的中校衔章。
太爷爷还说,看看自己扼守的阵地,再想想东相岭几乎没有多少险可守的兄弟部队,他就按捺不住地窃喜。不是吗,东相岭上的团长们战死了,或者因为惨败被革职被枪毙了,就给他谢成武腾出位子了呵!
谁知道,就在红军一部攻占了富民,在富民县和周围城村庄把“攻下昆明活捉龙云”的口号也喊得山响的第三天清晨,他接到来自省城军部的命令:全数快速撤出山谷阵地,经富民、林坝、龙海、白起镇一线急速向西,与已经奉命撵上去的几个团,合力追击已向西逃窜的红军。
我太爷爷傻了眼:红军不攻占雪岭子峡口了?不“攻下昆明活捉龙云”了?
一时间,我年轻太爷爷的团长梦,在他眼前闪耀了好些天的熠熠生辉的中校衔章,变成高岩下大路边的一地碎石。
几天后太爷爷才知道,攻占昆明活捉龙云,其实是红军摆的一个迷魂阵,或者说调虎离山计,目的是给身兼滇军最高长官的省主席大人造成极大恐慌,调集周边军队民团“保卫省城”,为红军清扫前行道路上的障碍。惊慌失措的省主席大人果然上当。省城南边和西边驻扎的军队和十几个县的民团,几天时间,被他一道接一道的“金牌令”,悉数调集到了省城及其附近驻防迎战。红军在“攻城”与“活捉”上做足了文章后,驻扎东三县的大部队,忽然连夜拔营,进入长蛇谷,一天一夜急行军,和几天前占领富民的先头部队汇合,向西扬长而去。等军部得到情报,红军已经跃过了富民西边的安宁县,进入禄丰县境内,距离省城已一百五六十里之遥,就连备防在城西碧鸡关一个团的滇军,也被红军甩落了八九十里。红军正如入无人之境,大踏步向省西去。
不能在雪岭子隘口建立功勋的我太爷爷,因失望而沮丧,因沮丧而暴怒,急火烧心嘴皮子上一串串燎泡,怒不可遏地骂一声娘,当着部下的面,把脚前一个鸡蛋大的石头踢得飞起两丈高。石头落下,不偏不倚,砸在阳光里蓝光闪闪的重机枪枪管上,咣当一声。
我年轻太爷爷在雪岭子天险峡口大量歼灭红军升官晋级的愿望成泡影,急火烧心嘴皮子上一串串燎泡,是有缘故的。
那个时候,他除了滇军少校营长,还有一个上司和下属并不知道的特殊的身份:“百家子”。
我老家三道沟村,位于昆明城东南川江坝东南大陡山坡脚的冲积扇上,是方圆五十里数一数二的大村庄。自古大村大庄出大户,我太爷爷少年时,三道沟村里的大户还不止一户。潘老黑家算一,黄螃蟹家算一,梁大毛家也算一。潘家有人在军队做官,黄家有人在县衙门掌权,梁家相对弱一些,但也有人在区衙门里握印把子,也是喷吐沫就能砸出三尺深坑的主。潘家黄家梁家三双手六个巴掌指尖顶指尖高高举起来,就遮住了三道沟的大半个天空。其他算不上大户但隔大户不远的几个人家,又用手遮住了剩下的小半个天空,留给其他三百多个穷家弱户的蓝天,就只剩下稻谷叶子那么长那么宽的一小片了。很多时候,就连这一小片的蓝也看不到,家家户户日子过得暗无天日,谁也不晓得哪一天,就到了末日。
“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被潘家逼成了绝户的席家最后一具尸首让乡邻们怜悯着,半床旧稻草帘子裹了用麻绳牛杠子抬到乱坟岗草草葬下时,我祖爷爷一屁股压在黄泥石头上,满脸愁苦地说。多少年了,我家就靠癞石头坡上二亩不到的石旮旯地,秋播小麦豌豆夏种苞米南瓜红苕四季豆,外加给大户人家帮长打短,半饥半饱度日。就这不到二亩的度命石旮旯地,也差点被潘老黑家霸去。那是半年前,潘老黑家请先生撵新坟山,撵去撵来,撵到了我家石旮旯地上。潘老黑软硬兼施,他儿子也挎着枪盒子回村来扬威耀武,硬要用三张半牛皮的价从我家手里买去,不卖都不行。潘老黑威胁说,我祖爷爷挑粮上过偏头山,不卖,就把我祖爷爷送到县衙门去,让官府治我祖爷爷通匪罪,不杀也要关十年八年。所幸半个月后,一个游方道士为他家找到了更好的坟脉地,还说我家那块地所在的山岗子破脉相,是败运的漏财地,我家才保住了这块度命的土。倘若不是这个道士意外出现,我老谢家就倾家荡产,拖棵打狗棍四处讨口要饭啦!
兔死狐悲。围着黄土坟堆的七八个男人,脸上的哀苦忧愁,比那时刻满天空卷滚着的雨云还浓,还阴郁。
在众乡亲中有点威望的邻居三大爷——我祖爷爷的三大爷——说:“法子倒有一个,但不晓得大伙儿愿意不愿意。”
“什么法子?”
所有的人哗啦围住了我祖爷爷的三大爷。七八双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老人家眼睛里浮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祖爷爷的三大爷转身,抬手指西南边一片雨烟濛濛的山峦箐壑:“那边马家沟,早年就为我们走出了一条路子,就看大伙儿愿不愿,敢不敢学他们一回。”
我祖爷爷和另外两三个人,明白了老人家的意思。
马家沟全部人户是西坝马大户家的守坟户,五六代了,在那道箐沟沟里为马家守坟,租耪马家沟箐谷里几十丘水田和岭冈上几片坡地。马家前几代对这些守坟户尚还可以,最近两代却变得异常贪婪暴戾,树叶子里都想吸出三口血。马家抽筋剥骨的盘剥,官家沉重如山的税赋,加上山匪对这个孤立丛山的小村庄隔三岔五的打掠,家家户户在刀口上打滚,其中两个人家已经沦为绝户。剩下的二十一户人家一横心,集米粮集碎银,把一个娃儿送到县城学堂。这娃儿也争气,学成后先是在县府里谋得一职,几年下来,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手腕,居然坐上了县警察局长的宝座,要人有人,要枪有枪,八面威风。自从他供职县府,特别是当上警察局长那天起,不仅马家再不敢变本加厉地盘剥守坟户,就连山匪也对马家沟退避三舍,轻易不敢打掠马家沟。
皮老大缓缓地摇了摇头:“办法倒是一个办法,听说有的村也学着马家沟走这路了,可……远水赶不上近渴哪!”
我祖爷爷的三大爷坚定地:“这就像在箐沟里起坝筑水库子咧,远水,总比没水好,大伙儿用心想想。”
我祖爷爷抓一个石块在掌心里捏碎了,站起来,把碎石渣渣摔地上:“定了,就走马家沟的路子!三大爷你说话分量重,一家家走走吧,我家算一户。”
“我家也算一户!”“我家也算一户!”“还有我家!”
有我祖爷爷带头,当场,就有三四个当家人,表明了态度。
我祖爷爷的三大爷,那晚上带着我祖爷爷和另外几个人动了起来。经过几个夜晚的串联,有二十三户人家愿意加入。大伙儿发誓: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大腿上剐肉,也要供一个娃儿去念学,将来成器了,撑起一把伞,为供养他的这些人家遮风挡雨。
那么,选谁家的哪个娃儿,送去读书念学呢?
这是一锤子的买卖,谁家也不敢怀有私心,都一致认定,谁家娃儿的最可造就选谁家的,哪怕这家曾经跟自己有过不爽,昨傍晚还相互抡过拳头。二十三个人户的主事人,在一块儿将所有适龄的男娃儿郑重其事地比较了又比较,最后将目光一致地落到当时有半大毛驴子那么高的我太爷爷身上。
我太爷爷当时虽然只有半大毛驴子那么高,加上轻易吃不到一顿饱饭,肋骨突暴十足一只瘦驴,但在其他穷家弱户的“驴娃子”“狗娃子”面前,还勉强算是棵壮秧子。特别重要的是,半大毛驴子高的我太爷爷,头大,整个身子的骨架也大,脑瓜子活泛,已经在村人前表现出其他年龄相仿的男娃儿没有的文武天赋。说文,他偶尔到私塾学堂门口晃荡晃荡,就能把先生教学堂娃们念的诗文,湍湍流水背出来。见字不忘也是他的本事,没上过一天学的他,已经识得一二百字文。说武,勇蛮之气上来了,敢和牯牛子摔跤。有一次,他带七八个同龄娃儿到大陡山上摘杨梅,回到牛屎坡,迎面来了一只老豺狗。其他娃儿吓得小胯弹三弦,他却大吼一声,抡着柴杠子扑上去,一棒一棒地,硬是把老豺狗撵进了死娃娃箐,钻进豺狗洞躲起。二十三户人家的当家人最终拍板:来日在咱们这些穷家弱户头顶上扯开一片蓝,让高天太阳也照一下咱们破旧土掌茅屋也暖一暖咱们少衣少裤的身子的,就他了!
立秋日夜晚,尿涨膀胱梦中满村子找地方尿尿的我少年太爷爷,被我祖爷爷从铺上拎着脖领子提起来,连提带拽摸一段黑巷路,到了邻居家的堂屋里,还没来得及等他用手背将满是屎巴的眼睛揉开一条细缝,就由我祖爷爷摁跪在地上,团团转磕头,由三道沟村谢氏家族谢老海家的谢成武,变成了李姓、罗姓、皮姓、董姓、谢姓、郭姓六个家族二十三个家庭共有的谢成武,也就是我们地方说的“百家子”。二十三户人家在这个晚上立下契约,年年按约定凑钱粮份子,供养我太爷爷,让他到镇上的公学堂念书。镇上读过了县上读,县上读过了省城读。
我太爷爷一下子成了秃尾巴鸡群里的尾毛儿艳丽的小公鸡。头发,每个月让我祖爷爷带着进镇上理发馆,理得有模有样。白衬衫配宝蓝色学生服,整整洁洁合身合体。每年还有两双我祖奶奶一针一针纳出来的千层毛边底布鞋。曾经的一口脏乎乎的牙齿,也用碱粉和牙刷子洗得雪白雪白地,张嘴一口亮,仿佛是大城市里来的娃子。我太爷爷深知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学起书来格外勤奋刻苦。大人们在学校旁边僻巷里为他租的那个小小楼阁,纸窗透出来的羊油灯光,天黑下去两个时辰才熄去,鸡叫头遍又亮起,即便白霜细雪的冬腊日子也不例外。他必须读出个好成绩来。他必须通过读书求得一官半职,为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供他上学的几十个人家,撑起腰杆子。
太爷爷成绩果然了得,连连跳级,两年半读完了初小,一年读完了高小。初中毕业报考省城军校,一考就中,名列前茅。在军校里,各个科目的成绩,除了优,就是特优。军校毕业当上了排长,然后是连长,再然后是副营长、营长。
把官当到营长,已经超出了供他读书上学的几十家人的预期。但他还想往上跃一级,再跃一级。不是他官瘾有多大,是他肩膀上担着的几十户人家,需要他不断地把官当大,当得更大。不说把三道沟几个大户在军队在衙门里掌权的子弟一个个比下去,甩出老远,但也必须和他们相当。
大学毕业,我如愿到市志办工作。离报到还有点时间,就想利用这个闲暇,到太爷爷当年率军阻击和追击红军的战场遗址上走一回,最好是请太爷爷和我一块去。虽然太爷爷已经年高八十三,但老人家身体健朗精神矍铄,又是我亲自驾车,长途一回绝对没有问题。我跑到省城军干所跟太爷爷一说,老人家兴奋不已,说他正有此念。还说他到了这个岁数,别看昨天今天身子骨棒棒的,但说不定不远的某一天,一个小小的意外,哗啦一下就垮了,脚蹬蹬就见老战友们去了,不抓紧时间再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旧战场上走一回,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我们太爷重孙先到昆明,稍事停留,然后沿着新修成的省城连接北四县的高速公路,纵穿老人家讲过无数回的雪岭子霹雳峡谷,在富民收费站离开高速,上了原来的柏油省道残留段,回开三十几公里,将车停在太爷爷当年的小炮射程内。
岭果然非一般的峻峭,关果然非一般的雄险。
太爷爷拒绝我搀扶他上山,兀自走在我前面。几次小歇,攀到半岩平台,他当年率兵准备阻击红军的阵地上。
平台上的环形战壕还在。太爷爷当年用来做营指挥部的岩洞,此刻满洞阳光。我进洞里走了一回,捧两捧从岩缝沁出的山泉喝了,指尖上挂着水珠子回到洞口十几米处的石碉前,与居高临下俯视阔野的太爷爷并肩站了,问:“太爷爷,你当年率军守候在这里的那些天里,就一点也不曾想到红军只是路过,所谓攻下昆明活捉龙云,是给你们摆的一个迷魂阵?”
前滇军少校营长说:“你娃娃也不想想,我们跟红军比,什么跟什么比啊?当时别说我这个小营长了,就是几个师长,就是军长兼省主席的龙云,对红军的谋略也识不破,认定红军一定要攻打省城,让他这个云南王再坐不成宝座,白天黑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向西一百三四十公里,我们走的是县际公路,弹石路那种,路况很不理想。坝区和河谷段相对平直,遇到翻山过岭,上山,一个接一个的急转弯;下山,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急转弯。没七八个十几个急转弯上不了山,没七八个十几个急转弯也下不了山。我充分发挥自己的车技,尽可能把车开稳,开好。太爷爷是共和国开国将军,是国宝,我不能让国宝出现任何闪失。路况不佳造成的频频颠簸和车身甩动,似乎没有影响太爷爷的情绪,也没有让他年迈的身体产生多少不适,他一路上兴致勃勃,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这片平野上,落在那片山脉箐谷间,对我讲个不停:右前方那个坝湾,曾经是军营,他当连长时,随营驻扎过两年,几口井分布在哪个位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左前方那片墨黑墨黑的一峰比一峰高的大山,叫鸡头山。鸡头山自古以来是土匪盘踞的地方,他当连长和副营长时,几次随军或单独率部到这座大山里剿过匪。鸡头山峰高林厚,沟壑纵横,激流飞瀑,洞穴密布,山匪们凭借对山势地形的熟悉,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剿得那一个苦。几次剿匪,牺牲的弟兄比剿掉的山匪还多。在高半山一道山梁子上,安葬着剿匪时死在土匪枪口下的几十个弟兄,这多年过去,只怕是坟堆堆都不存了……
这一段路上,他讲了很多过去不曾跟我提到过的往事,唯独没有讲到红军。也难怪,当年他奉命率部离开雪岭子关隘,白天黑夜急行军在这段路上时,红军已经开出去了老远。别说红军的影子,就连红军的屁味,他们都闻不到。
太爷爷他们终于闻到了红军的些许屁味,是在禄丰县一个叫人头关的地方。
车到人头关前,我和太爷爷下车,站在路边草地上,仰视这个光是名字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千年古关。看着看着,太爷爷突然笑了起来。不是爽朗大笑,也不是舒心微笑,我看得出,太爷爷面对这个地势同样险要的驿道古关,发出的是自我解嘲那种笑。
太爷爷对我说,他带着全营弟兄,抛开大道,抄他们剿匪时走过几回偏野山路,快马加鞭一天半,日头偏西时候精疲力竭赶到这里,红军的影子没见到一个,追上的,是自己所属团的另外两个营,以及两个兄弟团。差不多一个整旅,枪枪炮炮,凭人头关之险严密设防。太爷爷纳闷:红军向西逃窜,滇军尾随追击,在人头关据险防守的理应是红军的后卫部队,怎么变成了滇军防守?莫非是担心红军杀回马枪,“攻下昆明,活捉龙云”?他找到他的顶头上司,团长费维信,士兵们背后喊做“肥团长”的,问:“红军呢?”
费维信正在帐篷里小酒慢饮,连看都不看我太爷爷一眼:“到了?”丢两粒花生米进嘴,“红军在禄丰城里吃大户哩。你们跑了两天,红军在那里也吃了两天。”
人头关距离禄丰县城不过六十几里。“军座不是命令我们追歼红军吗,红军停在禄丰县,我们怎么也停在这里不往前了?”我太爷爷急火火地大声追问。
费维信这才抬起肥肥的脑壳来,将小小的白瓷酒杯停在唇边,望着风尘仆仆的我太爷爷。半分钟后,将杯子里的酒“嗞”地一口饮干:“你懂个球!”重重地往桌子上顿了杯子:“你以为红军是草包蛋,你想歼就歼的?我们在这里凭关防守,人家也正在前面的老鸦关凭关重兵防守呢,这时候追上去,让弟兄们一个个送死?”
作为下属,我太爷爷把话问到了前面那个程度,已经有冒犯上司之嫌了,他不好再说什么,离开团长的帐篷,安排手下的弟兄扎营起炊。心里嘀咕:有这样追歼敌人的?让坐镇省城的龙军长龙主席知道了,不晓得如何暴怒呢,一拳头砸塌五华山上的凉亭也难说!
人头关停留的两夜一天里,我太爷爷坐卧不安。嘴皮子上跳出了更多的泡泡。在雪岭子峡口建功立业的希望破灭了,追击中建功立业的希望十有八九也要泡汤,真是天不让虼蚤往大里长。
第三天早上,戴团座骑着高头大马亲自来喊我太爷爷:“红军离开禄丰县城,往楚雄那边开了。老子们也往前开开,到禄丰县城吃两天大户。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树瘦水寡的,把老子和弟兄们熬煎够了,该去禄丰城里享受享受啦。……他妈的,这本是老子们的地皮子,几千里外窜来的红匪在前边吃新鲜的,让老子们跟在后边吃剩汤剩菜,没个天理了!”
当日黄昏,全旅三个团,驻进了禄丰县城和周边村庄。次日,奉命追撵上来的另外一个整旅,也在禄丰县坝野上收住脚。
这一驻扎又是整整两天,两天后才拔营继续追击。
就这样,从禄丰到与藏地交界的丽江,纵跨七个县一千三百多里的追击路上,红军停,滇军也停;红军往前走,滇军才抬脚不紧不慢跟上去。两支敌对的军队罕见地步调一致,保持着六十到一百里的距离。二十几天时间,两个整旅五六千官兵的追击部队,始终没有和红军接触,没有发生一次交火。就连红军攻打宾川县城时,追击部队也没上前去帮守城的罗阎王一把,而是停在五十里外的洗马潭垭口开阔地上,望硝烟如看大戏,直到罗阎王暴尸城外,红军离开了宾川大坝,顺鸡足山山根脚进入鹤庆县,才重新拔营,井然有序地靠上去。
这哪里是一支军队对另一支军队的追击,简直就是梁山伯送祝英台,长亭短亭一路相送!
太爷爷说,离开人头关又“追”过两个县,他终于弄明白,不和红军发生战斗,其实就是省主席龙大人的意思。龙大人要的,是以“追击”的名义,把红军一路往前送,直到送出他的地皮,进入别人的地皮。只要红军不打他统辖的这个省的主意,不在这个省的地皮上长时间停留,他就没有必要跟红军刀枪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打仗是要损兵折将的。他的部队本来就不算多,损了兵,折了将,他老人家用什么跟南京城里的老蒋抗衡?用什么来对付老蒋,不让老蒋把他为王多年的这个边地省,当一块肥肉吞了?还是把红军留给老蒋直系的那些亲儿子兵亲孙子兵去打吧,他们这些前娘儿子兵,犯不着跟红军真刀真枪血流成河。
不过,在“长亭短亭”的“相送”中,我太爷爷一天天变得平静了,求战心不那么强烈了,最后是一点也没有了,嘴皮上的那一串泡泡也随着求战心的消去而消去。
太爷爷是从大路边的一只只破草鞋,开始接触红军,一步步地了解和认识红军和共产党的。
行军在人头关通往禄丰县城的大路上,路边一只只破草鞋,引起了太爷爷的注意。本来,大马路两边这里一双那里一双地丢着破草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脚上的草鞋换了新的,破草鞋不丢路边,难不成还要装进包袱里背着走?何况,这是省西几十个县通连省城的大道,赶马挑担走商的,抬轿子举滑竿的,出门找工做的,沿路乞讨的,行游流浪走江湖的,道士游方和尚化缘,还有附近村庄打柴放牛割草的,年年月月,各色人等在上面来往穿梭,草鞋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另一个身影。但那天里,太爷爷在这条大路的边边上,见到的破草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走不上百十步,又见;走不上百十步,又见。之前,他就从没见过哪一条大路的两边,丢了这么多破草鞋。尤其不同寻往的是,这些破草鞋不是一双一双地丢了换新,而是这里一只那里一只,极少有同时一双丢下的。这就是说,抛丢这些草鞋的人,把脚上的每一只草鞋都看得格外金贵,不到确实无法继续穿着走路,舍不得丢掉。
而这些破草鞋,虽破烂不堪,但残存的筋草却是新的,明显是这几天里才丢的。
那么是什么人,这几天里沿路丢了这么多的破草鞋,难道是两三天前开过去的红军?……不可能!也不想想红军是什么,是匪,红匪啊!烧杀抢掠是匪的天性,不管红的匪黑的匪。难不成,这些红匪在江西福建湖南湖北抢掠了这么多年,又从几千里外一路抢掠到这里,脚上还缺一双像样的皮鞋布鞋?太爷爷可是剿过多年匪的,差不多就靠在这州那县满山林剿匪,把自己由一个小排长“剿”成了营长。剿匪这些年,他和他的部下,就从没有见过哪一个土匪,大土匪小土匪,穷得脚上套双草鞋,还把草鞋穿得筋筋条条破烂不堪。
可不是红军,又会有什么人最近几天里也从这条路上密集经过?
太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部队开拢禄丰县城,太爷爷他们这个团没让进城,奉命驻扎在县城南边几个村庄里,太爷爷他们营进驻的是一个叫马铺子的村庄。进村,天开始黑下。几百名官兵,让村里管事的迎进村西关帝庙。晚饭在二十里外就已经开过,走了一天,累了,各连在大殿和厢房里就着村里送来的草帘子和稻草,拉铺睡了。太爷爷作为一营之最高长官,单独被安排进挨大门那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是管理寺庙的人住的,有桌子椅子,还有床有垫盖。他坐在桌旁,静静地望着一跳一跳的灯苗,似乎在等什么……是的,他在等村里被红匪糟蹋的老百姓上门来喊冤诉屈。可直到大殿厢房里寂静无声了,也没等到谁。村里除了管事的领着几十个村民送过了草帘子稻草和水,就再没有一个人进庙来。他熄了灯,离开关帝庙,如水月光里满村巷走。整个村庄静悄悄地。除了被他的脚步声偶尔逗起几声狗吠,再没其他声音。他走过一条条巷子,把大半个村庄走过来了,没看到一处房屋被烧掉,没看到谁家在哭哭哀哀办丧事。成千上万的红匪在这里停留了整整两天哪,他们就没在这个村庄里捣鼓出一些鸡飞狗跳的事?
我太爷爷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头浮起。
进入楚雄城再一次停下来的次日清晨,我太爷爷说他要去探访一个故旧,由副官暂时代行指挥权,自己牵着马离开,自东而西穿城,然后在城西一个衣行里买一套行头,打扮成商人模样,出城,快马六十里,到了南华县城南门外。听当地人说红军一清早离开,往西去了,于是又疾行五六十里,终于在一道山谷里远远地看到了红军的身影和他们红色的旗子。他放慢速度,和红军保持两三里的距离。已是黄昏时分,太爷爷估计,红军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宿营布防。果然,转过两个山弯,一个双峰对峙的山口,红军停下不走了,分兵控制两边高坡。其他的,转到离大路二里的一个草甸里扎营。太爷爷知道红军后卫部队以这处窄谷大峦为屏障,警卫大部队,大部队肯定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宿营。果然,他不紧不慢通过山口,转几个山弯,进入一方小平坝,远远看见几个村庄的村边村头,以及收过豆麦的田野里,飘展着红军的旗子。大路直通的是个大村庄,他猜想这支红军部队的指挥部,肯定驻扎在这个大村庄里,就径直而去。
这时候,太阳将落未落。
进村后,太爷爷才知道,这个大村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乡街,也是通省大道上的一个大驿站,叫沙坝街,有直街两条,横街几道。直街和横街均用青石板铺砌,两边是一家家商铺,还有大小马店。太爷爷在东直街一家大马店下榻。
六十多年后,我和太爷爷驱车到达如今已建成崭新大镇的沙坝街,太阳隔西山三五尺,与当年骑马独行的年轻太爷爷到达的时间大致吻合。我们将车驶进一家宾馆院子,开好房间,用过饭,也不忙休息,走出宾馆,太爷重孙惬意徜徉在灯火开始粲然的大街小巷。
太爷爷急速地投向这里投向那里的目光湿湿的。他在寻找记忆中的景物。
六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和夜晚,他在这些街巷里第一次见到了红军,近距离接触红军。这是一支让他眼睛倏然一亮的军队。他走过几条街子,成百上千的红军,在街边不临门不靠窗的地方席地而坐,背包放在地上,枪支靠在墙上,明显是要在街边露宿了。很多人忙着打草鞋,一边打草鞋还一边唱歌子。长官和士兵,穿着上没有一点儿差别,都粗布灰色军装,都红五星帽徽红领章,都脚穿草鞋。当然也有穿布鞋的,但绝大多数穿的是草鞋,一些人甚至还打赤脚。很多官兵的衣裳裤儿已经十分破旧,上下打着补丁,还有来不及或者没条件补的破洞,豁口。但每一个人的衣帽干干净净,一如他们长长但干干净净的头发胡子。每一张脸上都挂着疲倦,可疲倦掩不住跳跃如清晨露珠的精神气。
还有不少女兵。女兵穿着跟男兵一样的军服,跟男兵一样的草鞋。几个女兵在直街正中的戏台子上噼噼啪啪打着快板。几个女兵在一棵大榕树下给围观的人唱歌子。几个女兵和男兵,往墙上、板壁上、树杆上写标语,贴标语。我太爷爷的目光,从红军官兵的身上,转移到了一条条标语上:“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红军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红军买卖公平”。“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推翻压迫阶级和剥削阶级,穷人翻身当家做主”。“欢迎穷苦兄弟姐妹参加红军,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求翻身”……
太爷爷带着我满街走,边走边深情回忆。我对老人家说;“太爷爷,你当年的沙坝街之行,让我想起了一个电影。”
太爷爷心有灵犀:“你说的是《吉鸿昌》?”
我点点头。
是的,六十多年前那一个黄昏和夜晚,年轻太爷爷流连在沙坝大街小巷,和红军最近距离接触,其身份,其情景氛围,很有点像电影《吉鸿昌》里吉鸿昌将军,为了解认识共产党和红军、苏维埃政权,化装了悄悄进入红区,近距离接触共产党、红军和苏维埃政权,接触苏区老百姓。当然,那时候太爷爷还不是将军,只是滇军的一个少校营长。
太爷爷说:“是的,那个黄昏,那个晚上,在这里,我其实就是另外一个吉鸿昌。”
太爷爷又说,当时,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就是红军:当街露宿,也不进家入户惊扰百姓;用了老百姓的几捆稻草,烧了老百姓的几抱柴,用了一回老百姓的磨子,也要付钱。遇上老百姓,送上一个笑脸,说话亲亲切切,那样子就像跟自己的父母兄妹。当时最让他感到震撼的还是“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推翻压迫阶级和剥削阶级,穷人翻身当家做主”两条标语。他站在街上,盯着这两条标语,久久没有挪动脚步。他明白了,这是一支把全中国穷苦百姓装在心里,把全中国穷老百姓扛在肩膀上,要为全中国穷苦百姓打天下的有理想有信仰的队伍啊!他当时就流了眼泪。他这个滇军少校营长,本质上还是一个穷家的娃儿,是一个肩膀上担着几十个穷苦家庭的“百家子”。他想,倘若红军和共产党真的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推翻压迫阶级和剥削阶级,消灭了豪劣恶霸,打出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那真是全中国穷苦百姓的福气,他这个“百家子”的福气!那个时候,他也就没必要把“百家子”继续做下去了。你说,豪劣恶霸被彻底地打到了,家家户户有自己的田地房屋,人人平等,谁也不敢欺凌谁,谁也不能再盘剥压榨奴役谁,还要他这个“百家子”干什么!可是,就这样一支衣服褴褛装备简单,被中央军和各省地方军追打得到处跑的军队,能打出他们理想中的天下,让全中国穷苦百姓彻底翻身做主人么?我太爷爷实在不敢相信。就算滇军真的不跟红军打,让他们平安地走出云南,可还有川军呢,还有康军呢。还有这个省那个省的军队呢,特别是还有老蒋几百万枪炮呢。
我太爷爷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为红军,为自己,为中国大地上所有的穷苦人。
黎明时分,红军拔营向前,他也悄然离开沙坝,打马返回楚雄。归队后继续往前开的路上,凝视着路边红军丢下的一只只破草鞋,他唯有在心里虔诚祈祷上天保红军好运。
谁料事情急转直下。就在长亭短亭到了差不多最后一亭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命令:近距离阻截红军。
这就是说,要真刀真枪跟红军干了!太爷爷心一惊。
近距离阻截红军的命令,我太爷爷是在与藏区一江之隔的丽江鹿平镇接到的。
鹿平镇位于鹿平大坝子西南部鹿儿山脚,人户上千,商铺林立,是滇藏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集镇。太爷爷接到命令时,两个旅的兵力已在这方省西大坝里密集停留了整整三天,依然跟以往一样,与红军保持着六十里以上的距离。现在,这个平衡要被打破了。旅部命令太爷爷他们团,以最快速度连夜开到五十里外的黑龙冈上,在黑龙冈上构建严密封锁线,阻击从吊子山上下来的红军后卫部队,不得让红军的一兵一卒退到平坝里,尤其不得让红军退入任何村庄。
那几天,红军主力在抢渡大江。尽管二十几天来,滇军都是隔着一定的距离“追击”,没有给红军造成任何损伤,但红军还是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一路尾随的滇军的警惕,一路上都在关隘要地安排了战斗力强的部队,随时准备阻击滇军,保证大部队安全扎营、补充和行军。全军渡江是一等一的大事,更不敢掉以轻心,在距离渡口一百多里的吊子山,布置了整整一个师的兵力断后。后卫师在主力部队完成渡江后,撤退时又会留个把团断后。我太爷爷猜想,他们要阻截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红军后卫团。
我太爷爷实在费解:红军的这个后卫团,干嘛不在完成断后任务后,快速向北撤离,赶到大江边渡江,却要返回滇军已经重兵驻扎了三四天的鹿平坝?
命令下来了,就得坚决执行。虽然这时候的我太爷爷,内心里是如何地不愿和红军发生战斗。
我太爷爷他们营开前,另外两个营紧随,沿坝中大道,披星光飞速赶到坝子北边黑龙冈。布置好封锁线,天刚好亮。黑龙冈与吊子山之间,是一个长六七里宽二三里的乱石嶙峋荆棘丛生的浅谷。我太爷爷在望远镜里发现,石谷西部的山脚,也有滇军部队,似乎也在那里设置封锁线。
“别看了,那边是二团。”团长费维信对我太爷爷说:“他们开过来两天了,驻扎在这个冈子南后的几个村庄。是旅座亲自部署的,防止红军下来搞粮食。现在,旅座又让他们开到那边构筑了封锁线,不让红军逃进西边山林里。”
可是红军……红军呢?
就在太爷爷纳闷的时候,吊子山上那边隐隐约约响起了枪声。当枪声变得密集而清晰,红军出现在冈子上,水一样向这边退下来。太爷爷倏然明白:红军的这个后卫团不是不想追着他们的大部队北去渡江,而是在撤退的过程中,被他眼下所不知道的一支部队,凭借有利地形拦住了,无法突破,只得退回来,翻过他们原来用来阻击滇军的吊子山,向鹿平坝方向撤退,另找出路。北有突然冒出来的来路不明的重兵追撵,南有太爷爷他们一个整团携轻重武器堵截,进入西边林山的路也被二团死死堵住,陷入危境的红军后卫团就东北一个峡口可退,通过峡口,进入幽深的大岩谷和大岩谷那边一岭高峻大石山。
红军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急速向东北方向的岩谷峡口冲去。
我太爷爷疑窦又生:何以故意——明显是故意——在东北方向给红军留下一个可以逃离绝境的口子?
“团座,用炮轰这些红匪吧。再不打他们,让他们退到那边峡谷里,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团部一个副官按捺不住了,朝费维信喊。
“你懂个球!”费维信端端地骑在马上,白了这个副官一眼,“你以为炮弹是苞米棒子,不值钱?就是苞米棒子,在城里,也一个铜毫子才买两三个哩。只要红军不往咱们封锁线上撞,一颗子弹都不值得用在他们身上!告诉你,旅座要的,就是不费一枪一弹,把这股红军全部逼进东北峡谷里,逼到那岭大石山上。”
这应该是我少校营长太爷爷从军以来打过的最奇怪的一次战了,既要重兵包围敌方,又留一条路让人家走。几十分钟后,终于如太爷爷的上司所愿,红军的这支后卫部队,被后追前堵和西面严阵以待的滇军,逼进东北大石峡中。
红军一进峡谷,费维信就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起来。他马鞭一甩:“全团朝红匪撤去的山口靠过去。不过不用追的太紧。等红匪全部过了天生桥,我们再陪旅座近前去,送他们一程。”
岩谷里有个天生桥?费维信对岩谷地形怎么这样熟悉?看来,今天对红军整个军事行动不是突然的,团长旅长已经策划几天了,只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还蒙在鼓里。
不得不佩服费维信这个肥家伙在时间和速度上的捏拿。我太爷爷他们那个营,最先到达天生桥峡谷东边断岩顶时,红军已经全部过了天生桥——果然好大一座天生的石桥,凌然飞架在深不可测的峡谷之上——沿着半岩断坎上的细路,消失在嶙峋突起的石峰那边。我太爷爷他们看到的只是最后十几个红军一奔而过的身影。我太爷爷一颗心悬了起来:继续追击下去,到了峡谷里,追击部队就完全处在红军的枪口下。撤到了那边岩弯里的红军,不会不抢占峡谷对边那个制高点,火力控制天生桥峡谷。这是每一个指挥官都具备的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别指望红军身经百战的会在这里犯常识性错误。红军正好利用那个制高点,集中全部的优势火力,对追击到天生桥峡谷的滇军来一次痛杀,镇住滇军追击的势头,保证撤退成功,翻过岩弯子前面的大石山,到山那边渡江,进入藏区与大部队会合。
不过太爷爷很快就知道,他的担心完全多余。随即赶到的费维信跳下马,对我太爷爷说:
“好了,我们就追到这里了。把全营的轻重机枪小炮一字排开架在这里,红匪们胆敢折回到下面这个谷地里,给我狠狠地打,让他们全部葬身天生桥。”
我太爷爷遵命布置火力。
红军既然已经过了天生桥峡谷,进入峡谷那边大石山,是肯定不会折转回来吃枪子的。滇军追到这里不再追,明白是要放红军远走高飞了。这演的是哪一出?凭高望着幽深暗险激流啸响的天生桥峡谷,我太爷爷如坠五雾之中:既然最终要放红军远走高飞,何不让他们从吊子山撤到大江边,从大渡口随他们的大部队一道渡江?红军从吊子山向大江边撤离是撤离,过天生桥从大石岭冈上撤离不也是撤离?莫非是要让这些个红军尝尝翻越大石山的滋味?嗨,也不想想,红军从几千里外打过来,脚板子丈量了几个省的地皮,什么样的山没爬过,什么样的岭没骑过,还在乎天生桥那边一截子石路?
十几分钟后,红军果如我太爷爷所料,派兵占领了对面的制高点。我太爷爷举着望远镜,不仅能清晰看到红军的身影,连对准了天生桥峡谷的一个个枪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的战场态势是:滇军的火力够不着红军,红军的火力更够不着滇军。但如果滇军追到峡谷里,或者红军撤回到峡谷里,均会遭到灭顶之灾。滇军不追下去了,红军自然也不会撤回来,这场围追堵截的战斗结束了,长达将近一个月的对红军追击,也在这里划上了句号。只等红军全部过了江,在藏地雪山上走远,进入北边那个叫西康的省份,太爷爷他们就可以班师回省城,向军长也就是省主席龙大人复命了。
我太爷爷的身心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两个小时前在黑龙冈上请求团长炮轰红军的那个团部副官,对着我太爷爷小声嘀咕:“你说,这打的什么仗!”
还是被费维信听到了,他肥脸“唰”地暴黑,大声叱道:“你懂……你懂个球!你要是懂,老子这个团长是你的了,旅座的位子也是你的了!”然后大声地:“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把红军撵进对面的石山,是旅座的一招妙棋。”
妙棋?旅座的?
通过费维信得意洋洋的讲述,我太爷爷知道了,这确实是他们旅长耿大炮的一招妙棋。天生桥峡谷那边的石岭子,并不是我太爷爷想的那样简单。从雪山高原奔腾而来的大江流水,一个倒“V”形的超大急转弯,切割出了一岭大石山。这是一岭绵延一百五六十里的石山,没有一户人家。从天生桥峡谷到大江边,一条不叫路的路,顺梁冈蜿蜒两百多里才到大江边,其间还多有悬崖绝壁深沟石壑,很多地方要像猴子爬岩一样才过得去。对道路状况一点也不了解的红军,只怕五天都走不完这两百多里到达大江边。而除了这条崎岖坎坷的路,再没有一条路可以进山出山。旅长耿大炮是鹿平镇人,加上他还是营长时,就奉命到这一带剿了两年的山匪,对鹿平周围两三百里的地形道路了如指掌。他根据一路追过来对红军的了解,知道掩护红军渡江的后卫部队撤离时,还会留下一支小一些的部队断后。过去的二十几天里,红军后卫部队每一次撤离时,留下断后的是一个团的兵力,这回十有八九也是一个团。于是,一个消灭红军后卫团的计划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他也没跟另外一个旅通气,甚至连师长跟前都不漏一点口风,暗自派出自己的主力一团,由搜罗拢来的几个旧匪带路,于昨天黎明离开鹿平镇,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坝子西边的西凉山。太爷爷几个小时前想到的“来路不明的重兵”,就是这个团。这个团通过西凉山背后的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道,于昨天傍晚插到了吊子山北下叫做“鬼见愁”峡谷口,凭借有利地势和优势武器,彻底截断红军后卫团的北撤之路,逼红军向南,进入吊子山与黑龙冈之间的浅谷,然后聚全旅之力,把人生地不熟的红军后卫团撵进这岭大石山。红军后卫团在吊子山上担负断后任务已经四五天,粮食十有八九已经吃光,正等着撤退到江谷里补充。如此一来,前面五六天的石山路,不饿死他们才怪!损兵折将与红军两败俱伤的事,龙主席龙军长不干,他们这些当师长旅长团长的也不愿干,但不折一兵一卒,猫玩老鼠一样,把一个整团的红军玩完,这种无本生意,上司们是喜欢做的。想想吧,略一施小计,就让一个整团的红军饿死在一座大石山上,这恐怕是国军跟红军打仗这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绝妙的战例,别说省主席,就是远在南京的蒋委员长听了,也会惊讶得没地方找眼珠子!凭这一役,他这个旅长就可以回省城向省主席邀功讨赏,接着,省主席也可以向蒋委员长邀功讨赏,至少能对老蒋有所交代。
刚松了一口气的我太爷爷,又暗自为陷入绝境的红军后卫团捏了一把汗。
但红军久久没有出现在岩谷那边的石岭山坡上。他们退入天生桥那边石谷已经快四个小时。他们为什么停下来就不走了呢?即便在那里休息,补充体力,这时候也应该露头了。
直到天黑,红军都没有动静。
第二天整整一天,红军还是没什么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已经连夜翻过了那面石坡,远去了?可我太爷爷用望远镜一次次望,扼守那边制高点上的红军,依然在那里严阵以待。十几挺轻重机枪,一支支步枪,枪口依然黑洞洞地对着天生桥峡谷。
把指挥部放在二里外草坪子上的耿大炮,也让几个团长也陪着过来看了两回。听说红军一直没有离开石谷上路,他站在岩边,用望远镜将对边山川仔细逡巡,说:“难道是红匪们饿了几天,跑到那岩谷里,就再跑不动了,已经全部在那里等死?……这也好!他们全部饿死在那里,免得我派人爬山过坎,到老远的地方拍他们的死相了。”
我太爷爷嘴上不说,心里嘀咕:“几百人哪,会全部乖乖儿在哪里等死?”但红军总是不上路,长时间停留在前面岩谷里,也确实叫人纳闷。耿大炮是本地通,知道前面两百里路上没有一个人户,没一粒粮食,但远道而来的红军并不知道。这些红军摆脱追击后要做的,就是趁着体力,快速翻过前面的岭子,找到村庄,筹集到粮食。看他们突出重围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即便真的已无粒粮,但坚持行军天把两天,是没有问题的。
他猜测,那边岩谷里一定正在发生着什么……
第三天早上,晚睡的我太爷爷醒来,正准备出帐篷看看红军的人枪是不是还在制高点上,一个连长举着望远镜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红军!红军没有死!红军上石岭冈了!”
我太爷爷闻声,窜出帐篷,举起望远镜,但见红军一个紧跟一个,正蜿蜒攀行在岩谷那边陡峭的石坡上,走得那样的精神气。红旗,在晨风中一展一展,让我太爷爷隔六七里似乎都能听得见风卷红旗的哗啦啦声。最前面的已经攀到了半山一个平台,后面的还源源不断地露出头来。初升的太阳,给石岭子和石岭子上的红军,涂上一层艳艳的红,与远处的蔚蓝天幕,构成一幅极美的剪影。我太爷爷心那个跳!
作为主官的我太爷爷还没来及说什么,他的副官在旁边喊了起来:“我去报告团座和旅座!”一溜烟跑了。
我太爷爷目不转睛,远远看着石岭子上越来越多的红军,越展越高的红旗。
费维信随耿大炮策马赶到,红军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耿大炮气急败坏地:“这些狗日的红匪,两三天,居然没把他们饿瘫饿死。饿来饿去,反倒饿出精神气来,还能爬那老高老陡的山!莫非他们一个个长了钢牙铁胃铜肠子,那岩谷里的杂木野树和满地的石头,到了他们嘴里,就变成了香喷喷的白米大肉?”
这确实是一个难解的谜。
太阳升得两三竹竿高时,终于再没有红军露头,走在最后面的红军也慢慢攀高了。等所有的红军攀到山岭子高处,在一个山口消失,耿大炮气急败坏地:“走!老子倒要去看看,这些红匪,吃下石头,屙出什么样的屎?操他妈的!”
我太爷爷带着全营开在前面,旅长团长们随后,呼呼啦啦冲到了红军停留了差不多两天的岩谷。
一进岩谷,我太爷爷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以至于瞪大了眼睛。偌大个谷地的石隙间,密密麻麻长满了二三尺高的苍翠勃绿的杨梅树。让我太爷爷瞪大眼睛的,倒不是遍谷生长的翠意盎然的杨梅树,而是在路边石板、光滑岩坡以及树隙间一个个裸露的石头上,连着杨梅瓤敲碎的无以数计的杨梅核。我太爷爷差不多是在家村后面大陡山上爬滚大的,对杨梅那是再熟悉不过了。野生杨梅青酸红甜,毋论青红,皆生津止渴。特别是,每一粒成熟的杨梅,硬硬的果核里卧着一颗比米粒子大一到两倍的乳白色的杨梅仁。而五月,正是杨梅仁成熟饱满的季节。杨梅仁富油脂,跟花生核桃差不多,味道却比花生核桃好得多。上学前那几个年头,一到端午节前后,他总要和小伙伴们到大陡山上摘回满满几篓子杨梅,让大人熬制杨梅酱。煮过的杨梅果,清水里搓洗去瓤瓤,就是毛茸茸的杨梅核。再几个大太阳将杨梅核晒干,石板上用石块或者锤子一敲,“啪——”,一粒晶莹剔透的杨梅仁就蹦出来了,丢到嘴里一嚼,那个鲜香,简直比吃大肉还享受!一粒粒敲出杨梅仁当然费力,但一个时辰下来,能敲到一小把的。红军在这里敲了差不多两天呵!这两天时间,就算每个红军敲到手一斤杨梅仁,其营养也抵得过四五斤包谷大米!每个红军有抵得过四五斤粮食的杨梅仁在手,再随身带上二三斤杨梅果路上解渴,何愁走不完前面两百多里石山路,过江去,追赶上他们的大部队?
这还不算呢!既然这里能生出这样一大洼子杨梅树,前面的两百里路上,十有八九也分布着一片片杨梅林。如此,这些红军就是行军在一个两百里的大粮库里了!
旅长团长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时就气歪了脸巴子:“日他妈的,这些红匪,狗日的红匪,邪了,真是邪了,居然想到这一着!”自以为绝妙的一招棋,意外地被一洼子杨梅果废了,耿大炮气得尤甚。他一张脸涨得像煮过的猪肚,两只脚上的马靴发疯地跺满地的杨梅残骸,那样子,恨不能把这个生了成千上万丛杨梅树的岩谷,跺得地陷岩崩。
而满地满岩谷的杨梅碎骸,在我太爷爷眼睛里,却似漫山遍谷绽放的大地花朵:红军是望着天上的太阳从大地泥土里长出来的军队呵,天不灭红军,地也不灭红军!有天地滋养,这支弱小的处在困境中的军队,一定会发展壮大,在不远的将来,为中国老百姓打出一片晴明欣朗的天地!
我太爷爷当时内心里那个激动!
“实际上,我弃暗投明的战场起义,从那一年在沙坝街见到红军,特别是到了这里,面对岩谷里满地敲碎的杨梅核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离开昆明城的第三天正午,我和太爷爷到了鹿平坝。我们未在鹿平镇上停留,直接驱车前往天生桥峡谷。以当年红军渡江的大渡口为中心,方圆百里已经成了红色旅游区。天生桥杨梅洼是这个红色旅游区的重要部分,旅游公路修到了天生桥峡谷东岩顶,也就是当年我太爷爷布置小炮机枪阵控制天生桥的那个地方。从这里到杨梅谷,则是旅游栈道。看指示牌,旅游栈道长二千七百八十五米。我和太爷爷顺着四尺栈道,一步步走完二千七百八十五米,到了老人家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杨梅谷。满谷的杨梅树挺拔依然,只是季节的原因,树上没有杨梅果,杨梅叶也大多熟成红色,阳光里红得耀眼,像一面面随风招展的小红旗,又像山风翻开的生动记写红军故事的红色书页。一座高高的石碑,立在杨梅林前青石板镶成的六角坪正中,上书四个鲜红草书大字:“红军杨梅”。我仰视满谷的杨梅树,遐想当年几百名红军官兵手握一个个石块,啪啪啪敲杨梅核的壮观场景时,太爷爷手抚石碑,深情凝视满岩谷的野生杨梅树,良久,把对我说过无数回的话,又对我说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