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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濞记

2023-11-13许文舟

大理文化 2023年11期
关键词:漾濞民工核桃

●许文舟

得知我要去漾濞参加采风活动,生活在大理的郑士樵的孙女郑桐女士来电话,让我带点凤庆的滇红茶给她。电话刚挂,微信就接到了郑桐女士的转账。我不敢懈怠,郑桐女士喜欢滇红茶中一款老口感的,也就是1938年冯绍裘先生创制的滇红茶中最原始的滋味,已不多见了,好在滇红集团还有少量生产。找到销售科老鲁,他告诉我,知道每年郑桐都有喝这款茶的需求,所以特地保留着呢。说到郑桐,凤庆人很少知道,但说到她的爷爷郑士樵,凤庆上了年纪的人都十分清楚,就是这位家境殷实的从医者,却选择参加修筑滇缅公路,为抗战事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1937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向中国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接着又在8 月进攻上海。从此,全国抗日战争正式打响。日本海军封锁了中国领海,切断了我国对外交通和国际援华物资供应,直接威胁着国家的存亡。在这严重关头,国民党交通部与云南省政府会商决定,修筑“滇缅公路”这条唯一的对外通道,以粉碎日本侵略者的阴谋。滇缅公路全长959.4 公里,翻越云岭、怒山、高黎贡山等山脉;跨过漾濞江、澜沧江、怒江等湍急的江河和无数深谷激流,工程异常艰巨,须完成土方1989万立方,石方187万立方。广大民工在抗日宣传的鼓舞下,日夜奋战。在没有任何动力机械的条件下,筑路民工用双手和锄头、簸箕等简单的劳动工具,在悬崖峭壁之上和深谷激流之中,挖掘开路施工。不仅要面临敌机轰炸的危险,还要忍饥受冻,在河谷里饱经酷热与瘴疟的折磨,有的人还为筑路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由下关经漾濞、永平、保山、龙陵、芒市至畹町的一段,全长553公里。全线都要勘测新建,工程任务艰巨。经云南省政府统筹,责成公路局集中全省拔尖技术人才,在保山设总工程处,采取统一指挥,分段包干,将要新筑的线路分为:1、下关—漾濞;2、漾濞—永平;3、永平—保山;4、保山—龙陵;5、龙陵—芒市;6、芒市—畹町等6个工程分段,以争取时效。滇缅公路下关至漾濞及漾濞至永平的两段公路工程,若全由漾濞一县承担,任务较重,难如期完成,势必影响全局。据档案记录,当时漾濞人口较少,1935年共有人口29751人,其中男性15440人,女性14311 人。修路中,当时省拨经费115 万元(国币),征用民工1.8万人次,共出勤85.69 万个工日,实作土方55.61 万方。所有壮劳力和大部分老人、妇女都参加了修路。后经云南省政府决定,将下关至漾濞中的一段分给顺宁县负责承修。即“自漾濞平坡下方圈桥起,经金牛镇、漾濞城至背阴箐止。长18.24 公里,路面宽7—9 英尺的这段滇缅公路工程。”顺宁县政府接到省政府的调令,当即由县组织“顺宁县助漾民工总队部”,以郑士樵任总队长,负责指挥。以李立初、蒋绍韩二人为事务员,分工负责。总队之下,以区设大队,乡、保设中、小(分)队。第一区设3个大队(仿营级编制),由朱锦章、董楠才、李景和3 人为大队长。第二区由吴正纲任大队长。第三区由李钟林任大队长。县政府建设局总揽行政与后勤等业务。

顺宁县总共三次共征集全县各族民工8995名,组成筑路工程大军。各自携带行李、粮食、工具,于1938 年1 月18 日起,到达漾濞工地开工,至1939年5月6日止,历时一年零三个多月,共做工日34.8 万个(包括大量后勤人员的工日)。在规定的期限内,保质保量圆满完成任务。受到省政府及主管省公路局的表彰,总队长郑士樵获得二等金质奖章一枚。英雄并非皆有光环,更有铺路石子般的无名和野草落入秋风中的悄无声息。然而,正是他们默默无闻的承载与牺牲,才令中国的抗日救国的伟大事业有了奋进的力量。

郑士樵何许人也?通过多方查读馆藏资料获悉,郑士樵名显杨,号笑我生,白族,父郑得仁,号子安(原籍西昌),入赘大理杨氏。母名中和,后迁顺宁县城定居,生五男二女。郑士樵居长,天资聪明,幼入私塾。清宣统三年(1911 年)毕业于顺宁府立高等小学,考入大理第二中学,与后来成为著名翻译家的罗稷南等人同班。毕业回乡,历任初小教员,高小校长,县中、省中、昆中等文史教员;教育局督学,建设局副局长,粮政科长,驻保山滇军步八团少校秘书等职。在国家面临危难时刻,担任顺宁助漾民工总队长。

郑士樵奉委民工总队长之时,正逢爱妻王氏病故不久,家里有老有小需要照料,但他公而忘私,毅然受命,按时带领民工赶往漾濞工地,领受任务开工。郑士樵只带了一名随从,在漾濞县城租得一家普通的旅店住下,既是办公的地方,也是饮食起居处。由于政府的补助迟迟不到位,郑士樵与手下的广大民工一样,生活时时处于饥饿或半饥饿之中,他自己常以漾濞人做的卤腐佐餐。艰苦的生活条件下,郑士樵并不以为然,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走几十里山路,到各段工区督导施工现场办公。

郑士樵不仅是指挥筑路的头,还是保障民工身心健康的良医。工地上一度流行疟疾、瘴气等危害,郑士樵以中医中药,深入基层为广大民工治病,同时普遍以大锅药的形式进行疾病预防工作。只要一有空闲,郑士樵就到漾濞山间寻找草药,按从医的家父传授的秘方与医术煎制药剂,保证了民工的健康。在他得知邻县工段疟疾流行之时,马上用自己平时备下的中草药提前预防,对防止病毒的流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效地促进了工程进度。即便采取了许多措施,许多民工还是为筑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1943年下半年顺宁县7000名民工参加修路,步行8 天到达工地,刚到工地就出工劳动,由于劳动时间过长,劳动强度过大,加上生活条件恶劣等原因,重病或死亡者与日剧增。勐习乡派去民工279 人,至11 月患疟疾病达114 人,有的被抬送回家,有的死在了工地上。帮平镇开工700人,开工20 天后就病倒300 多人,死亡10 余人,气息奄奄者不计其数。但是,为了抗日,挽救国家,民工们忍饥挨饿,面对死亡的威胁,毫不动摇,坚持将筑路任务圆满完成。

郑士樵曾任大理同乡会会长数年,并组成理事会,下设管事,将原太和寺改称“太和会馆”。民国中期,顺宁茶叶贸易发达,各地客商来顺城开号设店者众,尤以大理白族同乡居多。如永昌祥、复春和等字号及许多工、商业者,来县城开设店铺的各种行业都有,应该说郑士樵充当了大理与顺宁的经济使者和文化使者的身份。至于郑士樵成为名医,主要靠他自学。他在任教之余,向医书学,向家父学,终成名医。同时,郑士樵还是一名作家。除了写作,还精诗、联。他留给儿女传家的著作手稿有:《笑我吟草》《笑我杂著》等。

由于史料记载有限,不能一一查找到每一位筑路中牺牲的民工,他们甚至连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但英雄的事业永远不会被历史忘记。在查阅相关资料时,我记下了一位叫李光祖的民工。这个土生土长的顺宁人,家境贫寒,知道自己被抽调为筑路民工,也义无反顾带上家中唯一的口粮,扛起家中唯一的一把锄头,留下爱妻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和筑路大军踏上去漾濞的路。一去杳无音信,也没有回家探亲的可能,直到半年后筑路大军返回,才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人。由于工地解散得很突然,没有领到归途路费,李光祖与他的民工兄弟们在8天返程的时间里,只能靠沿途乞讨或采摘野果充饥。在过漾濞江时,遇上雨天江水暴涨,竹筏行到江心,险些被巨浪吞噬。李光祖等不到抗战胜利就去世了,死时只有39岁。

从顺宁征调的8995 名筑路民工中,有的是父子同上工地,有的是夫妻、母女甚至是一家三代同上工地,可以说顺宁人是用血肉修筑出了滇缅公路漾濞段。正是由于在筑路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漾濞人对滇缅公路自然也就有了特别深厚的情感——云南省境内保存最为完好的一段37公里长的老滇缅公路路段,现今就在漾濞境内。20 世纪60 年代,部分参与过筑路的顺宁民工,曾回到过漾濞,有的是去祭拜死在工地上的亲人,有的则是去感恩,没有漾濞当地的支持,那将使得整个任务的完成更加困难。20 世纪80 年代,我采访过一位叫李小白的筑路民工,他听说我刚参加完漾濞的采风活动,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漾濞有我很好的朋友,漾濞人太热情了!”老人告诉我,他因拉土扭伤了脚无法上工,是当地一位民工背着他找到了一位民间医生,给他治好了脚伤却又分文不要。遗憾的是,晚年的李小白无法行走,但他一直都记着漾濞那位姓左的医生。

没有任何施工机械,完全靠人工一锄一钻,一挑一篓地筑成的滇缅公路,工程艰巨,但只用了9个月就修成通车,在世界筑路史上也是一个奇迹。滇缅公路原本是为了抢运中国国民党政府在国外购买的和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而紧急修建的,随着日军进占越南,滇越铁路中断,滇缅公路竣工不久就成为了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这是一条诞生于抗日战争烽火中的国际通道。这是一条滇西各族人民用血肉筑成的国际通道,滇缅公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据《中华民国统计提纲》记载:滇缅公路三年运输物资45.2 万吨,而当时所有的国际援助约50 多万吨,九成以上都由南侨机工运到中国。回望来时路,人们会记起滇缅公路一路承载的使命,就不会轻易忘掉筑路民工们的奉献。起初英国驻华大使馆参赞到工地考察,对计划一年时间修成的说法表示怀疑。公路于1938 年8 月31 日通车,令世界震惊。英国《泰晤士报》撰文:“只有中国才能在这样短时间,在战争环境内做得到。”美国总统罗斯福获悉滇缅公路通车的消息,特别电令当时驻会大使詹森。取道刚落成的滇缅公路视察回国报告。詹森回国后发表谈话:“滇缅路工程浩大,可同巴拿马运河媲美,中国政府在短期内宛成此艰巨工程……,全赖沿途人民的艰苦耐劳精神,这种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

漾濞县的有关部门特意安排作家们重走滇缅公路。一群作家让车子载着离开了县城,在逶迤的山路上行走,人们有说有笑,仿佛将去参观的不是抗战遗址而是一处风景。随着车子颠簸,恍惚间我似是看见正在劳动的筑路民工,他们面黄饥瘦,却仍然挥动着手头的工具,在悬崖绝壁上一寸一寸开凿着抗日的“血线”。

其实,作家们能看到的所谓的滇缅公路漾濞段,已经无法还原那些恢宏而壮烈的场景了,只有几尊雕塑与刻写在一块石头上的记录,诉述历史的过往。雕塑略显肥了些,食野菜干苦活的筑路民工哪有现在中年人的肚腩!返程途中,作家们一路上默然,与来时的气氛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也沉浸在讲解员的故事里,雕塑里的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就有我凤庆的老乡。

清溪是从苍山后背上流出来的,一路上,就只有跌坎与高坡,让它跌落与摔打。从一处处高坎上砸下,形成无数瀑布,像是仙人挂上去的丝绸。那些密布在河谷的大大小小的石头,都被柔软的水磨去了棱角,柔软的水可以制服顽石,我懂,却不曾想到,石门关那一河的石头会被水打磨成那个样子。有些走着走着就不动了,石头也会扎根,而顺河望去,不是水在奔腾,而是一河床的石头在汹涌。此刻,我看到石头静默,袭人的凉若有若无,卸下我从漾江带来的燥热,翁中之鸣,让我陡然一惊,回音缭绕的深谷,我仿佛看到徐霞客先生须发皓白,正在亭子里补充日记。

雨季还没有完全进驻苍山,水的声音依旧很轻,对着峡谷呐喊,回声有某种金属的质地。再一次仰视,让人吃惊的不是刀劈斧削过的石壁,是什么样的刀什么样的斧啊?把一座座山切得那样整齐。一定切过数刀,壁上的印痕完全可以说明,第一刀切下,是作了停顿的,正好让野蜂筑巢,然后再发力,第二刀停顿处,形成小小的平台,马上就有野芭蕉安身立命。一滴雨如果落下,一定沿着石壁跑得累了,还不到谷底的,竟然有一些鸟,就喜欢整天在石门关里里外外跟风较劲。小道是沿峡谷铺设的,其实,先前也有野羊出没的路径,像细瘦的血管,怎么也伸不到绝壁上去。除了鸟与蜂,蝶与空气,能在绝壁上停顿的只有花香,除了云与雨,野草与荆棘,能在石门关上走动的,只有一个个黄昏与黎明。

拜访石门关,有两种走法,上玉皇阁,在绝顶处俯视,只看到大地的远,看不到自己的渺小,因此,包括我,更多人喜欢从石门关正门入,逆流而上。此刻,我感到一种压抑,来自渐渐浓密水声。凉风,从水面浮起,那是苍山的体温,拂面而来,牵衣离去。于回音缭绕中,一抹绸缎色的阳光打在悬崖上,那些崎岖而粗犷的石头,做着飞的准备。据说,灵药长在崖上,每年都有采药的山民试图攀越,差不多站到蓑草笼罩的小路,就都只想着打道回府了。此刻,深谷游弋着花的清芬,似在某个梦里。显然有过战争,或者一场武功高人的角逐,剑如雨下,着古装的男子带着红颜夺路而逃。想来,彼时的谷底一定血流成河,而现在我能看到的,是翠影叠姿的意趣山水。亭子里婉媚的女子,正翻动手机,梳理着一路上采撷的风景,而头顶,仍然霞光漫射,一行鸟丢下呢喃,小块的天,让雨云密布。导游告诉我,雨季的时候进入石门关,就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了,水声黑压压一片,如果人少,甚至会恐惧呢。我完全可以从那些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的石头身上,想象得出大河奔流的情形,洪水中,从苍山搬运下来的石头在磕磕绊绊中,有些停了下来,有些随水远去。现在,我只能想象。我不管布谷鸟在崖上重演鸠占鹊巢的好戏,也不管这么陡峭的绝壁,阳光能不能爬稳。

如果还找不到妥帖的词,临摹下石门关雄姿,那么可借徐霞客游记一用。300 多年前的某一天,旅行家徐霞客来到寺中,与僧人谈及石门关,知道徐是远客,游历了那么多名山大川,便说:你都不来,神仙不敢早到。第一天,是徐霞客自己去的,石门关绮丽的造型,让他吃惊不小,心头总有诸多疑问。第二天他便约上僧人,再去造访石门关。游历了石门关,他同样是感叹,走过那么多地方,只有石门关让他变得渺茫。当日,除了感动,他没有动笔,只到后来数日,仍然念念不忘,于是才写道:“因矫首东望,忽云气迸坼,露出青芙蓉两片,插地,骈立对峙,其内崇峦叠映,云影出没,令人神跃。”在徐老先生面前,我已找不出再比这贴切的词了,“青芙蓉两片”,那是对峙的两座山峰,在于云雾消散的时候闪亮登场,那不是石头,而是青色的芙蓉,刀削的绝壁,只容一水穿过。

事实上,石头就是苍山两扇巨大的石门,而建造如此景观,恐怕只能扯到鬼劈神凿上了。有时,神不开心,便扯万丈浓雾,紧锁关口,就是鹰也无法识别穿越,更不用说人。雄性的石门关,却有软软的景留你驻足。一是松间明月,从谷口流泻,淋漓在绝壁,氤氲出一幅实景水墨画,在这块干净的画布上,品读,便读到石门关的娇与媚、灵与魂。二是苍山夕照。初升的太阳无论怎么切入,石门关均加以友好地拒绝。但夕辉,就能浸润到石门关的每一根肋骨上。夕辉是上帝安排给众神晚餐的烛火,此时,幽兰微启朱唇,神开始诵读挂在苍山的天书。

石门关制造阴影、寒凉、迷与传说,让一条河从胯下穿过。一个雨季的洪水,足以让那些磐石人仰马翻。徐霞客先生的游记里,我只读到明月银芒铺展,风为崖上的青草梳妆;我只读到,那朵始终逗留在崖上的美丽云朵,不是太轻,而是它长满翅膀。

赤裸着上身的先民,在磨制弩箭,阳光镀在箭头,然后趁月黑风高出去,山坡是被大风蹂躏的苦荞,山顶是浓云密雾,一声吼叫,夜都醒了三分,而先人,却还要在寒风中蹲守。猎获归来,村里的美女都要出来迎接,烈酒与砍刀,又在红土飞扬处乱舞。这样的画面,浓缩在一块苍山的石头上,在苍山西镇一个叫吃水箐的半坡,向我展开3000 多年前的先民,焦雷隐陷下,烟燎扑面的生活。

谁选择这样的石质,把采集的辛苦种了上去,虽然几近模糊,我仍然可以看到,那双女性的手,接触野果刹那的芬芳。那朵笑脸,甚至比熟透的野果还红。拉开的弓,有惊风斗雨之势。画面不是须臾之工,作者也不是一二人吧。为饥渴而斗,没有春日乘风以登的诗人。穹苍幽邃,先人以万物为神,还有什么心情,观览山水。先人们懂惜墨如金的道理,不可能给三叶草安一个位置,让鸡飞蛋打这样的事上台面。狩猎是重要的事情,差不多都可以见得到比风跑得还快的赤足,在山岰间紧如密雨。同样,舞蹈的情节历历在目,也是这部崖画不可或缺的内容,历经多少风雨腌渍,我仍能读出舞者脚踝上的尘灰,眉宇里隐隐的恐惧。

那不就是打牛坪吗?牛一脸不高兴,眼孔中挂着泪水,显然是吃了主人的鞭子,听话的牛,最后跟着主人回到村子,接下来有铺天盖地的农活,当然,更多的时候,牛在苍山西坡漫步,那回忆状的脸色,让我想到那些哲学大师,终其一生,也迈不过比牛脚印深的几步。依旧是箭在弦上的出发,那是生存的底气,必须有猎获的食物供给族人。火把舔破很厚的夜色,叫春的猎物正享受着高潮之后的梦眠,这时是最好的时机,刀与矛、叉与斧一起上阵,谁第一时间捕捉到这精彩的画面?没有錾与凿,怎样的书写,才能划破石头的硬?

生活的场景,离不开房屋,那些干栏式的居所,全依赖茂林修竹,防水的蓑衣草作为建材。当然,这概念性的记述,肯定没法读出法器与热烈不已的酒水,不能看见舞者有内容的眸子。一定有婴孩的初啼,母亲粗疏的小曲,这个家才像个样子。劳动与舞蹈,在先人那里是相辅相成的,又是谁,把劳动从繁重的体能活动中分离出来,上升到愉悦心灵的东西。因为收获,所以舞蹈,哪怕只是从户外弄到一只兔子,只是在树上摘到生涩的野果,舞蹈是庆贺,更是驱逐寂寞的招术,繁重劳动之后的小憩。

梭标长矛箭戟是男人手中的武器,没有星布的村落,间或有洞穴可发安身。当现代人西装革履地站在崖画前,只能无奈地摸着自己臃赘的肚腩,不住地摇头。

我看到一棵核桃树,在秋天,一群人围着它采摘。彼时,有杜鹃和人眉来眼去,野谷的苦荞正分娩一场盛大的花期,男人举着竹竿,女人背着竹篮,一定有孩子在核桃树下嬉耍。这时,饱饮花蜜的蜂鸟,献出几句啁啾,天穹蓝得剔透,迟开的杜鹃花萼一瓣一瓣地舒展。这样的情景沿着苍山西坡下移,就是今天鸡茨坪人生活的一剪画面。谁最先发现了核桃?已无从考究,但据《蛮书校注》(作者为唐朝人)记录,“蔓胡桃出南昭,大如扁螺,两隔,味如胡桃,或言蛮中藤子也”。“大如扁螺”,说明果大;“两隔”说明可取半仁,核果比较泡,内隔不发达。这则史料说明,早在唐朝南诏时期,大理一带已有个大、出仁容易的泡核桃出现。先人们以核桃充饥,他们收获核桃的方式与今人无差,崖画上的核桃树,围着人群,似是劳作,又像是为一树熟透的核桃起舞,带着浪漫的推理,想来彼时的先人,一定在为一棵丰收的泡核桃载歌载舞吧。

在这块宽19.9 米,高8.25 米的巨石上面,居然有遮蔽风雨的崖房,别看这简陋的一小片天空,保护了崖壁上的画,历经3000 多年风雨,那些记录,读起来并不费劲。土黄色和朱红色的线条,像毕加索信手拈来的手法,在长5.6米、宽4米,总面积22.4平方米的空间里酣畅淋漓挥洒。天马行空的线条,组阁成无数个图案,尽管风化剥落及岩浆淋覆,我仍然看到那是人类的先祖,在点苍山西麓生活的脉络与轨迹。

历史已经翻到新的世纪,苍山崖画,掩卷,只有沉思。

云龙桥是茶马古道上重要的一扣。

印着马蹄的石头,就是最厚重的文字,说着从前。从前,那些从普洱等地启程的大马帮,本来可以直达下关,再沿北而上,聪明的商号老板眉头一皱,便掐算出从漾濞经过可省多少关税,于是作为副道,一条茶马古道便沿着漾濞江而行。拴马桩长出一季又一季的香蕈与木耳,马厩改做商铺,那些茶商或大户人家的门楣的浮雕,木质的花朵已经枯黄,但想象当年,一定是水滴的玉,辉光普照。守旧的老人守着比他们年纪还大的居所,仍然在这条小街里买米洗菜伺候花园,然后在老街上背着手或抱着水烟锅转悠。有时候,寂静的狗都不好意思嚷嚷,老人们听着茶杯里的水噬咬茶叶的声响,瞌睡一来,也就扯一小片阳光迷糊一阵子。等他们醒来,那顶严重变形的毡帽连同同样变形严重的脸已被过路的相机收走,他们不管,你愿意听,他们就讲大马帮的事,大马帮的故事比漾濞江有来头。

老街不乏殷实富裕的人家,全得益于茶马古道,得益于云龙桥。上查三代,都可以查到衣锦还乡的政要,但绝对没有浮华靡丽的豪奢之人,敢视朴实与节俭为异物。这是老街的规矩吧。更多的人家做着本小利薄的营生,把当地出产的烟草、药草、泡核桃掺和到交易中来。现在我能看到的是脱缝的墙体,移出门外沐风浴雨的旧家具。那眼水井出于安全起见已被一把大锁看管,无法再从井里偷窥百年之前的星光与银月。放眼望去,是依然骑在老屋上的脊兽,是斜扯着身子随时想坍塌的牌坊。一些马正驮着货迎我走来,没有铃铛与响锣,也没有哄得老马听话的小调,这些马就在附近完成公路不便处的运输。它们应该是“转业”地方的大马帮后代。

小巷是老街的枝杈,伸到哪里,都连着这个街的一户户原住民。与房主人不同的是那些拥挤在小院里的花卉,能看得出来它们的小情小绪,应时开放,有拦都无法拦的决绝。有些花贡在桌台,那是大户人家的闲适摆设,水烟筒立在一边(让我想到当年立在老爷身边的伺从),上等好茶即使不著一字也能知道它的故乡在远方,显然是大马帮头送给主人的礼物,青花瓷碗里盛着蜂蜜与核桃,肯定是一种答谢。想象着客与主的寒暄与交流,一定有青涩的闺女,躲在绫罗帐中偷听,那些发生在茶马古道上的爱情故事。因此有许多这样大户人家看上去很乖巧的闺女与马锅头私奔,大户人家的老爷还在一个劲地惩办管家的时候,闺女的信就已回到府上了。爹,要怪就怪你让马锅头成为座上客,就怪那些骗人的故事吧。许多年后,这些事都成了漾濞作家左中美写的一本接一本书的内容。

这是六月,青草抓着雨的衣袂在瓦当上蔓延,干净的石头,也丛生出淡淡的苔藓。积满尘垢的油毛毡与石棉瓦随意堆放,方木椽子和铺排的瓦当,归落在断垣残壁脚下。推开虚掩的木门,一下子现出空阔的大院,同样是开得心花怒放的花朵,正一点点蚕食着满满当当的寂寥。陶罐朴拙的图案,青花上挑得很细的纹理,深褐色的窗花上,几只蜘蛛正吊臂练功。老屋弥漫着旧腐的气味,一顶蚊帐差不多全是烟尘。

以为没人,正准备转身,一个怪怪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小狗睡意朦胧的乱吠。老人努力从一个海绵与弹簧均失去功能的沙发上起来,招呼我们坐下。说要泡家藏的普洱茶给我们喝。老人的普洱茶一定比他年纪还长几岁吧,那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我们怎忍心喝下,于是婉拒。老式高八仙桌供着香炉、佛像、烛台,显然已很长时间没打理了,恐怕只有日头与月光轮番擦拭。老人是马锅头的后代,和我们讲述了他能吃得下三斤米饭的爷爷,说他能喝下两斤白酒后还能把两百多斤驮子稳稳地端到马背上的父亲,说他家马的警觉。有一次一伙强盗前来行窃,正要解开茶叶口袋时,这匹马突然嘶叫,盗贼吓得屁滚尿流,逃得无影无踪。老人话很多,有种一吐为快的味道,说他爷爷娶回了二房,那绝对是错误的一件事,家里的奶奶安分守己,拉扯着7个儿女,这不,二房进门,家运开始衰败,管家带着丫环逃之夭夭,二房进门不到一年就被风湿纠缠不清,他父亲勉强撑起这个家,但到解放前一年,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房屋。老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笑容一下舒张开了老人脸上缠得很深的皱纹,他说,要不是那场大火,他家早就是地主富农成分了。因此,他得感谢那场大火,听上去有点不近情理,但一想到大集体年代腥风血雨的阶级斗争,没有什么比地主成分更难受的了。老人的女儿都在外面工作,每年回来的次数并不多,老人习惯了自己过,他指指那只复又睡去的小狗,说没事有它呢。

老街与云龙桥连在一起,不可分割。当年为造这座桥,曾想过许多办法,要跨过性格倔犟的漾濞江,找不到合适的桥墩点恐怕不行。仅名字,就有两个版本的传说。一说云龙桥基的地脉,是风水先生从云龙县的一支山脉牵赶下来的;另一说在该桥下游屡次修桥,均屡遭洪毁或火焚。后来,有一天清晨,人们见一带白云冉冉,凌空绵亘于漾水烟波之上,如蛰龙横江而卧,云舒霞卷,许久不散。村人以为天降云龙了,于是依江沿建该桥,故名云龙桥。

古老的云龙桥,连接起漾濞古驿,它是南方丝绸之路唯一幸存的一座铁索桥。每天仍然有来往于两岸的马帮,演绎着另一出神话。我离开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正在桥头祭祀,那些化为灰烬的碎屑在风中飘荡。他们与云龙桥有关,与茶马古道有关,马掌是这条路上环环相生的一扣,联结起一段让儿女倍受煎熬的记忆。

就要返回住处,又看见刚才交流的那位老人家。走起路,才发现他背驼得厉害,他也看见我了,说有话给我呢。就着街边堆着的石头,我与老人坐下来,他说他到过西藏,这一点必须给他记上。我掏出小本子,再问他什么时间去的西藏,他就语焉不详了。

在漾濞发生的6.4级地震中,上街村、下街村及仁民街社区有800多户群众住房不同程度受损,其中近500 户需要拆除重建。我们采风的金星新村安置点就是灾后重建规划建设的18个集中安置点之一,占地63亩,安置了72户居民。人们已陆续入住,开始新的生活。有些念旧的老人还会回到老街,在自家的老宅里坐坐。

初冬的阳光洒在小院,与金色的苞谷搅到了一块。大门好像才拆除,显然要盖更雄伟的,堆放在一旁的青瓦与红砖上,侧卧着一道紫铜色门框。李小用老人坐在木凳上,身子稍往后倾斜,这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老人家眸光里的坚毅。老人一手拿捏着的两枚核桃,另一只手握着拐棍。拐棍经常手握的地方已经凹陷,像我父亲使过的锄把。在李小用家往东1公里处,就是著名的古核桃林,400多棵500年左右的古核桃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群落,在光明村繁衍生息了千年。

李小用老人今年90 岁了,仍然耳聪目明。得知我来自凤庆,李小用激动地扔下拐棍,就要站起来。李小用的女儿一舟告诉我,过去一说到凤庆,他就说要回去看看,年纪大了,说到凤庆,他就只知道流泪。李小用告诉我,他在凤庆做了7年嫁接泡核桃的活。我告诉他,凤庆县现在也是全国泡核桃大县,泡核桃产业发展得好,农民因为泡核桃脱贫致富,老人这才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再兴高彩烈地说起他在凤庆的往事。

90 岁的人了,却还如此精神,这让我感兴趣起他是如何养生的,才能让他在这个高龄还如此精神。村主任说,老人每天都会走一段路并在核桃园广场的石阶上坐一阵,再到古核桃林里转悠,而每次回到家里手是不会空着的,要么拾一些柴禾,要么打一抱猪菜。除了醒眼的几粒老年斑,李小用老人脸上仍然漾荡红润。说到养生,李小用老人捋了捊额际的黑发,像是有意让我先看他那头墨黑的头发一样,然后轻轻咳了一声说:“像我一样的老人在光明村很多”。接着他就举例了,某人84 岁了,还可以用嘴咬破核桃;某人与他一样翻了年就是90,开剥核桃只需手指轻轻一捏。答案仍未说出,估计是老人懂得吊胃口吧。在一旁的村主任点头称是,说可以到村委会的宣传栏看那些高龄老人的情况。

李小用老人把两枚把玩得像镀了层蜡的核桃递到我手上,微笑盈盈地说:“我的身体全仰仗这个干果,我们的幸福生活也是这个核桃带来的”。光明村那么多70岁以上的老人的长寿与古核桃是否有直接的关系没有证据,但确实是这些古核桃让光明村生活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当然,已经是90 高龄的老人了,光明村什么时候开始嫁接泡核桃,他已说不上来,但他清楚地记得,才14 岁,父亲便带他到古核桃林取枝条学习嫁接泡核桃。岁月把什么都磨去了,唯独手上的那些刀伤越来越凸显出来。

李小用老人一生可谓跌宕起伏,14岁时学会嫁接泡核桃,16 岁被派遣到邻村帮助嫁接泡核桃,由于成活率高,小小年纪就已与全劳动力同酬。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凭一手好的嫁接泡核桃技术应邀到了凤庆县,在那里一干就是7年。

对于往事,李小用显然无法再有清晰的线索,怎么回忆还是理不清起伏的过往。是啊,人的大脑不过是一颗放大版的核桃,以为所有装进去的都可以随便领取?有些往事已经消解,有些过去已经断片。李小用老人尽管努力回忆,最后目光落到被嫁接刀削过无数遍的手指,就是那把刀一挥,青春飞扬到暮丝成雪,到头来最亲密的陪伴只是两枚核桃。场景的转移,时序的变迁,李小用把自己嫁接到每一个环节,但最终他还是回到光明村这一片古核桃林下,那些他从此处取下的枝条已在另一个纬度分蘖。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一生嫁接过多少棵泡核桃了!想想,那时候的人真淳朴啊,李小用知道自己被选中到凤庆支援泡核桃产业,二话不说就整理行李。老伴苦苦挽留,他也无动于衷。当时大儿子才14岁,正是上学的年纪,还一个劲地为父亲的远行高兴呢,因为父亲每次回家,总要带点糖果。从家里出发到下关坐两天的车,除了行李,李小用还带了几捆核桃枝条,那时没有蜡封,没有先进的保鲜措施,为了保证枝条到凤庆仍能成活,李小用想出了用绵布包裹的办法,一路上只要有水的地方,不管他有多渴,都得先给枝条添湿。

说到收入,李小用总感觉自己拿了太多而对国家贡献太少了。在凤庆,每天的补助为0.35 元,其中0.25元上交生产队,为作记工分的条件,0.1元留做自己用,算是外出务工的补助吧。然而,让他自己想不到的是,一去就是7年。每年嫁接泡核桃最佳时间是两个月,余下的时间李小用用来对当地的技术员进行培训,同时他要负责起嫁接苗的后期管理工作。7 年之后,当初到凤庆的第一批嫁接苗已经开始挂果,那些最先与他学习泡核桃嫁接的当地人也已出师,尽管凤庆那边还一再挽留,有家公司甚至开出很高的条件,让他入职,只要答应,他的名字后面就是每月让人羡慕不已的固定工资。但李小用还是想回老家光明村。

当李小用挑着行李踏进家门,大儿子已长成21岁的大伙子,可是因为只有爱人一人挣工分,李小用到凤庆的7 年,几乎每年都超支,得在年末分红时拿出钱来补上。不管怎么样,一家人见到李小用回到家里,再听说不走了的时候都十分高兴。特别是兄妹6人,纷纷从父亲的背篓里拿到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时,都觉得父亲好伟大啊!可是一想到李小用离家7年里家里发生的一切,李小用的爱人又都哭成了泪人。为了还上超支款,她除了完成生产队的劳动安排,还利用空闲时间给生产队编绳子、打柴卖,核桃收后总有一枚两枚被人遗落的泡核桃挂在树尖,她冒着危险学会了攀爬大树。好在,这时候,生产承包到户,家里分到了19 棵泡核桃,勉强可以生活。回到村里的李小用依旧忙碌,特别是每年嫁接泡核桃的季节。直到82 岁那年,老人才正式封刀,这时候他徒子徒孙已不可胜数。

这是初冬,我到光明,所有的泡核桃都脱光了叶子,露出极具个性的枝杈。那个穿红衣的女人一直在树下抻腰、压腿、吊臂,分明就把这绿风漾荡的一隅当自家阳台了,在这里接受时间一分一秒的打磨与推敲。有个小女孩坐在一棵古核桃树裸露在路边的根筋上,手里翻看着《诗经》,我不知道她读到桃花灼灼还是蒹葭满天,我感觉她已进入五千年前的一场场朴素而美好的婚恋现场,因为她的脸上始终有甜蜜与娇羞的红颜。当她抬起头,看着虬枝苍劲的古核桃树上那对正在交流的小鸟,我想起“爱人尚在,红唇饱满”这么一句诗,玩味之余,是韵味长足的咀嚼。古核桃林的位置比较独特,站在这里,便可俯瞰全村,默默东去的河流,悄悄入云的山路。这里有原生态的人烟,将程序化的日子解绑,在古核桃树下铺开蓑衣,就会实现彻底地放松。

我手头有村支书送的资料,罗列了这片古核桃林的实际身高、树幅与胸径,不用怀疑古核桃林的历史地位。据史料记载:早在宋朝时,漾濞核桃就作为珍贵的礼品送进京城。当然,核桃也是有生命的,随着树龄的增加,有的古核桃冠枝严重萎缩,有的则主干空心,还有的侧根腐烂,它们都老了,专家们就是根据这些最终估测与研判得出这片古核桃林相对合理的寿年。每一棵古核桃都有主人,由于价格连年攀升,主人们花在古核桃树上的精力也不小。树树早已刷了防虫药剂,白得耀眼,像穿着一条短裙。有人身手敏捷,在枝杆间修理枯枝。

在光明村,我遇到了一位从昆明来的游客,他告诉我:“漾濞让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发达的交通与美得让人沉醉的苍山西坡山茶花,而是光明村的核桃林,这不仅是一枚普通的坚果,还是他与光明的故事。”原来,这位游客是位职业画家,5年前他曾到过光明的核桃林写生,结果那天遇见到他有生以来最为狂暴的雷电天气,正当他在响雷声中显得非常紧张时,古核桃林旁边的一户人家热情地让他去避雨,而给他吃的就是核桃糖。大麦制作的糖浆,丝滑香甜,生津和胃;炒好的核桃仁清香而极富营养,二者相拌,核桃变得更酥,糖浆显得更甜。这位游客走时,提出要购买一些带回昆明,结果那户人家送给了他几斤。现在,这位画家的公众平台,还挂着光明村核桃林的画作,点开链接,是光明村逶迤的山路与好客的乡亲,是关于核桃林成片成片的记忆。

李小用的女儿一舟陪着我,在核桃林里转悠,每一棵古核桃树都有讲不完的故事。老故事渐渐成为传说,新故事却是一棵古核桃与时下的光明村人生活抹不掉的牵扯。差不多高中毕业,一舟就做起了核桃生意,说到光明古核桃,她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因为她只是一个收获者,前人,包括她父亲在内,都是栽树的人,创造的人。现在,光明村每年都有80多名会嫁接泡核桃的人远走他乡,到贵州、四川等地帮助嫁接泡核桃,增加收入。

光明村的泡核桃一部分进入市场,一部分在当地消化,为了提效增值,今年在光明村开办了水洗泡核桃加工厂,一枚带皮的泡核桃进去出来几分钟间,就已经脱胎换骨,直接可以上包装了。漾濞老街子的榨油房,早已解放了传统榨油加工“石锤,砸碎,筛选,分离,铁锅水蒸,提油沫,文火精炼”等方式,同样是一进一出之间,直接就有核桃油出来。

离开光明村时,李小用老人再次带我去古核桃林。此刻虽然没有绵密的叶子,但每一个枝头都已现出芽苞,那是一种埋伏,只等春风。在古核桃树下,李小用老人像个孩子,总是伸出双手这棵摸摸那棵摸摸,龟裂的核桃树皮也一定感觉得到老人的体温吧。风一吹,每棵核桃树的枝间都有笙一样的呜咽,与路上环佩叮当作响的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李小用老人一定想得很多很多,我料想他一定想到他仙逝的爱妻,那个给他做好吃的饭菜,能将男孩教育得淳朴善良,将女孩调教得娴淑温柔的女人,一定也会觉得遗憾,因为特殊年代的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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