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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之上二题

2023-11-13言子

滇池 2023年9期
关键词:玉女飞云老秦

言子

玉女鸟

空翠同两个女友去西山赏红梅,过西山路,一座似曾相识的门楼,让她想起一个久未见面的人。

空翠站在门楼下看了看,对旁边的女友说:“你们等一下,我上去问个事。”

空翠怕女友看穿她的心思,没说要找人。

女友跟着空翠进了楼道,空翠怕她们继续跟着,说:“你们坐下等我一会儿,两分钟。”

廊道一侧,靠墙壁,摆放着三条长板凳,空翠看着女友落座,走向廊道尽头的楼梯。到了楼梯口,空翠还不放心,回头说:“一会儿就下来。”说完,转身上楼。

站立大厅门口,空翠看见一厅黑压压的人。

空翠进门,走近一个戴红帽子的小伙子,问道:“请问,秦总在吗?”

小伙子搬弄着一把椅子,看了看空翠,说:“我们老总不姓秦,姓王。”

“那秦总呢?”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秦总,只有王总。”

空翠不相信,要见见小伙子说的王总,小伙子说:“王总晚上才来。”

空翠出门,下楼,正在交头接耳的女友,看见空翠,不再耳语。三人一起出了门楼,去西山。

空翠没想过要打听老秦,似曾相识的门楼勾起了她的往事,脑子里忽然冒出老秦这个人,决定上去看看。空翠以为这个时间只有值班的,没想到员工都来上班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在打听老秦,哪怕是不认识的,哪怕是这家舞厅的员工、舞者。两个女友知趣,没打听她问的啥事,空翠跟在她们身后,心不在焉听着她们的谈话。老秦的面容,早已被空翠遗忘,想不到又如此清晰地浮出水面。

“怎么变成姓王的了?老秦呢?”空翠一路走一路想。

空翠跟在两个女友身后,不像一路的,她独自走着,想着刚才的事,想着已经被她遗忘的老秦。“明明是老秦的舞厅,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没有老秦这个人?”空翠想着,不相信那个服务生说的“我们这里从来没有秦總,只有王总。”空翠看了看女友的背影,不急不慢尾随其后。两个背影一直在说话,像是多年未见,装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空翠想,天天见面,有啥好说的?一路说个没完!空翠加快脚步,走她们前面去了,其中一个对着空翠的背影喊道:“哎,空翠,你走那么快干啥?”空翠没回头也没开腔,迈步朝前。另一个在她背后说:“刚才还磨磨蹭蹭的,现在急起来了!”空翠回头,说:“再不快点,太阳都下山了!”一个女友说:“太阳都没得,哪来太阳下山?”空翠同她们一起出来玩耍,大多时候都是听她们说个没完,有时听都懒得听,独自看风景。她在人堆里,不怎么说话,大多听人家说。有什么好说的!置身人群,她常常这样想!西山不算远,从前,也就是年轻时,西山是她们周末消遣的地方,一家私人企业兼并一家老牌国营单位后,在旧址上建筑居住楼,阻断了去西山的捷径,空翠再也没有去过西山。几天前,她在QQ空间看见人家拍的西山红梅,便邀约两个女友去赏梅,算算,有二十年了,空翠没去过西山。

她们住的地方,没有去西山的公交车,空翠说走路吧,反正没事,走走对身体有益。空翠喜走路不喜坐车的。街道七弯八拐,绕过半座城,三个女人抵达西山脚下。从前,她们去西山,走路,半小时,那时她们还年轻,去西山,来来回回都走路;从前,去西山的人很多,节假日,大家都去西山消磨时光;从前,进西山要两元钱门票,随便进出后,空翠没有进过西山;从前,西山没有红梅,空翠不知道梅林啥时植的?沿山脚的水泥路上去,拾级到了西山大门口,空翠站在牌楼下,等待两个一路嘀嘀咕咕的女友。

梅林在半山腰的一块斜坡上。

她们要绕过玉女湖,绕过洗墨池,绕过玉女泉,绕过读书台,绕过道观和佛寺,绕过大草坪和管理处,绕过蒋园蒋琬墓松林坡,进入梅林。可以走近路直接上山,她们走了这条曲径通幽的山路,边游边看。

两个女友在玉女湖的石拱桥上相互拍照,空翠无兴趣,看水岸冒出绿芽的垂柳。多年前,她们在这座石拱桥上拍过照,单人的合影的都有,加洗出来的黑白照片,还在她的影集里,昨天晚上,她把泛黄的影集翻出来,看了遍塑料膜下的黑白影像,西山的有六七张,其中两张,是在这座石拱桥上拍的,一张单人照,一张合影。她们三人,穿着牛仔裤,上衣不一样,她穿一件浅绿色的确良衬衣,站在她们后面,前面两个,一个是针织蝙蝠衫,另一个是短袖衫。她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发梢微卷,笑靥含春。她们,都有一张饱满的脸。她看着照片,记不起是谁给她们拍的合影,后来想起是一个游客帮她们拍的。相机是她的,120海鸥相机,黑白胶卷。那时有相机的人稀少,一卷胶卷十多元,加洗出来二十多元,照相对于她们来说很奢侈,也很珍贵,不像现在,随意乱拍。单人照是老秦给她拍的,她斜坐石拱桥上,穿一件黑花白底连衣裙,披肩发不再卷曲,直直的披散胸前。那是第二年夏天,老秦约她去西山公园看荷花,她没带相机,相机是老秦的。空翠目睹柳丝,想着往事,看见女友拿着手机,对着石拱桥上的人照来照去,照相的人变换着姿势,表情却一成不变,手机摁下,笑如绽放的花朵。石拱桥上的女友照完,再次招呼她:“空翠,来照一张嘛?不好就删掉,照着玩,开心就好。”她没有动心,这几年,她不爱照相了,怎么照,都不如从前了!

两个女友对着苹果手机,先后搔首弄姿,空翠站立一块大石上,看水里的风景。亭台楼榭,柳丝卷云倒映湖水,像一幅水墨画。几只燕子在水下穿梭,春风拂来,吹皱湖水,柳丝摇曳,水里的风景颤颤悠悠。空翠看看天上,再看看水下,天上水下,哪个更真实?水里的风景如烟如雾,地上的风景历历在目,哪个更真实?曹雪芹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酒醉后午睡的一个梦,所见所闻所经所历都是真实的,尘世里的贾宝玉反而是一个梦。水岸水下的柳,哪一个更真实?桥对面,以前,八九株老柳立在岸边,枝叶婆娑,现在,只剩下一头一尾两株老柳,新植的柳取代了老柳的位置,那些老柳哪里去了?它们是水岸上的一个梦,无影无踪。以前,西山是乡野,农舍散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山上人家在坡地上生生死死,改造成公园,不再有人居住。西山就是一个梦,一个存在于人世,消失于尘世的梦,不留一丝痕迹,山嘴的道观佛寺遗留下来,多次在旧址上重建,一年不如一年。究竟哪个更真实?空翠看着水下的风景想,仿佛自己也在梦游。

过了遇仙桥,她们一路朝上。

路过洗墨池,空翠取出包里的尼康相机,对着破败的洗墨池拍了几张照片。她们说:“有啥好拍的?破破烂烂的!”她拍照时,她们转过玉女泉上了读书台。

从前,洗墨池一汪清澈的水照得见人影,干涸了,连拍数张,都不满意,镜框里的图像,看不出是一个池子,洗墨池三个錾刻的大字,下面两个,被一株枯草遮蔽,池子内外,积着竹叶。横拍竖拍,都不如意,她放弃,删掉相机里一堆无面目的枯叶杂草。

空翠不急着上读书台,进了玉女泉。

山崖上,排列着摩崖石刻,一股泉水,从崖下流出,从不干涸,日日夜夜流淌。玉女泉是一口多边形水潭,深邃、清幽。无人在此打水,一年四季,玉女泉吸纳着山泉,不盈不亏。孩子上幼儿园那些年,周末,她们常常来玉女泉喝茶。那时的玉女泉,不似这般幽寂,有喝的吃的,屋里屋外,廊上廊下,摆满桌椅,座无虚席。什么时候冷清下来的?空无一人,游玩的人不来这里了,喜新厌旧去了别处。空翠目睹着寂静阴森的玉女泉,目睹着颓废残败的乌瓦朱檐,曾经的热闹都是一个梦!老秦给她拍照那天,他们也来这里喝茶吃饭,老秦在玉女泉边给她拍了两张照,一张站立,一张蹲下洒水,一潭泉水清澈。空翠从幽深的潭影里看见一个戏装女子转过亭台楼榭,脚生莲花,舞着清风,咿咿呀呀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最大的梦境是读书台,是杨雄和玉女的爱情故事。

空翠以为,玉女是涪城人杜撰出来的一个梦,连同读书台也是造梦者杜撰的,但它是真实的。

就像那个唱《小芳》的通俗歌手,感情是虚假的,故事是真实的。七十年代,在乡村,确实有小芳这个人,不止一个,她们向往文明,向往城市,喜欢下乡知青,有的知青,在劳苦寂寞的环境里,与小芳好上了。小时候,空翠见过生产队和邻近生产队的小芳与知青恋爱,知青回城,一去不复返,热恋中的小芳被冷落、抛弃,一辈子见不到梦中情人。一首虚假的歌,那么多人喜欢!好些烂俗的歌曲,一夜间走红,有艺术性的好歌反而被冷落,只被小众接受。越平庸越叫好,越虚假越喝彩。玉女就是当年的小芳,西山上一个农家女,杨雄是当年的一个知青,不是下乡,进京赶考。

古人从蜀地进京,要么坐船,要么行路,杨雄从川西平原出发,走金牛道进入涪地丘陵,一路风尘,他上了西山的仙云观,准备小住数日。仙云观下,玉女泉旁,有块大青石似平台,杨雄此行是进京赶考,不敢耽误功课,日日早起去石头上读书。

玉女也像小芳一样,喜欢文化人,她跟着爹娘去地里劳作,从仙云观从玉女泉过上过下,喜欢上了大青石上读书的儒生,暗送秋波。儒生看在眼里,知道她是山上一户农家的女儿,他来这里小住,要去长安考取功名,暂无儿女情长,一心一意读书。相思折磨着玉女,夜晚,她在油灯下为儒生赶做了一双布鞋。背着爹娘,玉女把鞋子送给了儒生,她不知道他要去長安赶考。杨雄住在清静的道观,虽说日日读书,一个人在外,难免孤苦寂寞,玉女用一双鞋子向他表达爱恋之情,他不想拒绝。身在异乡,他需要一段感情慰藉他的孤苦、寂寞。好景不长,玉女的爱情注定是虚无的,是一场梦,杨雄不敢久留,去长安的路遥远,某日清晨,天蒙蒙亮,他离开仙云观,再次踏上去长安的路。

玉女像小芳一样,嫁给了山上一个青年农民。

真有一个玉女,她的白骨也许就埋在这座山上!

玉女泉,以前当然不叫这个名字,可能是西山人在山崖下凿的一口井,道士、山民靠这口井生存,山崖下的泉水,流到现在,从不断流,西山如果还是一座散落着农舍的山野的话,这股山泉,足可以滋润整座西山人。

取之不尽。

空翠相信西山有过叫玉女,或叫小芳的姑娘,但她不相信这段爱情故事。一个梦罢了。

西山也是一个梦,除了道观佛寺玉女泉洗墨池读书台,游人看不见西山曾经是乡野。

假作真时真亦假,走着看着,空翠又相信西山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爱情故事,杨雄曾经上山驻留、读书。

就算是某人虚构的一个梦,经历上千年的风风雨雨,这个梦已经成为真实。

虽说秦时已经打通了通往蜀地的驿道,出蜀地的人,大多走水路,像李白苏轼这些人都是沿岷江坐船出川的,进入蜀地的人,像杜甫黄庭坚这些也是走水路。杨雄,可能也是走水路去长安的。当时,水路比陆路安全、快捷,何况到了唐宋,出剑门关的蜀道都是“难于上青天。”杨雄那个年代,西山上没有道观,仙云观是隋唐建立的,百姓叫它西山观。杨雄就是走陆路出川,那时的古驿道,也不经过西山麓。古人进道观读书常有的事,西山当时荒郊野岭,并无道观,杨雄上西山去干啥?近代人虚构了一个与古人与名人有关的梦,大家把这个虚构当作历史,相信读书台洗墨池都留下了杨雄的足迹。

“空翠,走啦。”

空翠听见女友的喊声,出了玉女泉。

看见空翠,她们起身离开读书台。空翠本想去读书台坐坐,多年前,她和老秦一路游玩上来,进读书台,飘起小雨,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六角亭上,打在洗墨池的竹枝上,如空谷清音。在空翠耳里,雨打在瓦脊枝叶上的声音,犹如丝竹之声。雨越下越大,亭子四周水雾濛濛,雨水顺着飞檐翘角流成水帘。空翠站在亭子中央,看烟雾里的荷花。荷花含苞欲放,粉红白嫩,独立青青荷叶上。上读书台前,老秦拍了几张荷花,遗憾地说:“是彩色就好了!”她和老秦没想到多年后,照片不但可以是彩色,比本身的颜色还鲜亮,想调成什么颜色都可以,拍照,不再是一件奢侈、珍贵的事,随时随地都可拍。隔着雨帘看荷花时,老秦给她拍了两张照,老秦说;“你凝目时很美,很有味道。”她对老秦笑了笑,继续看烟雨里的荷花。她想,荷真是一种奇特的植物,污泥烂淖里长出来,不染一丝尘埃,清爽翠绿,好似来自天外。阵雨停歇,空翠跟着老秦,踩着水淋淋的水泥路离开读书亭。

空翠停留路上,望着读书台,听见一个女友说:“快上来啊,我们等你。”

她拐过弯道,到了读书台上的仙云观旁。

走近仙云观,其中一个说;“要不要进去?”

空翠说,“都到门口了,进去看看吧。”

仙云观上是佛寺,有石级通连,转完仙云观可直接上佛寺。

一林香樟郁郁苍苍,林外,是高崖。刚才,她们是从高崖下一路转上来的。传说杨雄进京驻留西山,那时还没有观没有寺。佛教在西汉传入中国,未盛行,道教占据人心。这些年,道教明显衰落,空翠从未在仙云观见过道士。以前进仙云观,见一个中年男子守在道观,吃抽签算命的饭,游人进去,他要游说,大概生意不好,此人早已离去,仙云观只留下玉皇大帝和他的侍从守护,香火不及后边的佛寺。不止仙云观,这些年,空翠跋山涉水,游历深山,所见到的道觀,香火冷清,远远不如佛寺。她们站在殿门口,看了看玉皇大帝,随即,转身下檐坎,眺望林子外的城市。一列绿皮火车一晃而过。火车皮又换成绿色的了?什么时候换的?空翠对左右的女友说:“看见没有,火车又换成以前的颜色了。”其中一个说:“才发现,早就换了!”空翠说:“换去换来还是原来的好!”空翠年轻时坐的火车都是绿皮,接近大地森林的颜色,后来所有的绿皮火车刷成火红色,耀眼得炫目。空翠想,火车是在大地上跑的,还是绿色好!如果没有高高低低的楼房,仙云观上,眺望得到涪江,楼房遮蔽了视线。从前,站在仙云观,视线里是田野是河流,有了公路铁路,田野消失,城市沿铁路公路拓展,尤其近三十年,突飞猛进。空翠眺望着林外成片成片的灰色建筑物,突然觉得大地像一个梦境,千变万化。生长庄稼的河谷是一个梦,那时的梦境是绿色,现在是灰色,灰色梦境消失,又是什么样的梦?河谷在不同年代,做不同的梦,有的梦长,有的梦短,一个梦境代替另一个梦境。

仙云观右侧的凤凰山顶,八十年代末,造了一座二十三米高的子云亭,一高一低,一简朴一华丽,与仙云观崖下的读书台隔沟相望,两座亭台,都是现代人造的梦境。“杨雄读书台”五个大字,是郭沫若的手书;子云亭阙门上,镌刻着刘禹锡的《陋室铭》。子云亭建起那几年,天天开放,可登高远眺,这些年不开放了。她们入阙门,过照壁,上厅堂转了转,想登临,梯口的门扉关闭。空翠回到阙门前,念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有之?’”念完,空翠想起东陂的《书临皋亭》,除去标点符号,比《陋室铭》还少四十三个字:“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这两篇短文,空翠喜爱至极,以为是所有文学作品里,最短小最有意味的。中年后,她的居住环境虽说处于闹市,没有刘禹锡苏东坡的居住环境,在不到60平米的陋室里,多年来,在内心,她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身体力行,清静无为。

梅林的红梅开始凋谢,小径、草坪上落花艳艳。两个女友掏出手机,互相拍照,想与红梅争美,花枝里变换着花样照来照去,情绪饱满,兴奋异常,她们爬上一棵花朵繁密的梅树,可惜岁月流逝,有红梅一样的心情,无红梅一样的颜色。空翠想对她们说,最好不要跟花儿一起照相,最多作为背景,看其中的一个正将一枝红梅横放眼下,不想扫她们的兴,话到嘴边,未出口。空翠独自在花径上徘徊,想起有个春天,她去看桃花李花,第一次去,还是花骨朵,十多天再去,桃花李花已凋谢。看花真是要及时,早不得,晚不得,错过,要等上一年。梅花已接近尾声,过两天来,只有残花败絮,要等上一年,再见她的花容。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空翠想,她的心境跟古人差不多,她是古人的知己。

离开西山,她们进了一家火锅店,出来,空翠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

一个女友说:“我们陪你吧?办完事一起回去。”

空翠说:“不用了,你们先走。”

空翠去找老秦,那个戴红帽子的小伙子不是说老总晚上在嘛,她不相信老板不是老秦。

还早,空翠慢悠悠走着,看夜幕的人流车流。曾经有段时间,空翠在大街在乡野,差点和老秦相遇。有几次,她看见人家的背影,以为是老秦,特意跑到前面回头,一张陌生的面孔;有次,差点喊出来,就在她张口时,那个背影像老秦的男人侧过脸看一个美女,不是老秦;有几次在乡野,她走在乡间小路上,看见老秦隔他不远,暗喜,等她转过山丘,老秦不见了,无影无踪。这些年,她走在哪里都不会把人家的背影当老秦了,在乡野,也没见过老秦的影子。西山路似曾相识的门楼,老秦再次浮出岁月。

门楣上华灯闪烁,楼道空无一人,音乐从楼上传来。空翠拾级而上,看见黑幽幽的男男女女旋转舞池。空翠站在门口朝里面瞭望,想找下午那个戴红帽子的小伙子,黯淡灯光下,每一张面孔模模糊糊,她走向柜台,问穿深蓝工作服的女子:“请问,秦总在吗?”

女子看了看空翠,说:“我们这里没有秦总。”

“以前的秦总。”

“对不起,我刚来不久,不知道以前的秦总。”

“那,你们现在的老总在吗?”

“在,你找他有啥事?”

“我向他打听个人。”

“秦总?”

“是的。”

女子离开柜台,走向一间关闭的小屋,随即出来,把空翠带进小屋。

老总双眼扫视着空翠,冷冰冰的一张胖脸,他没招呼空翠坐,空翠站着,说:“对不起,王总,我想打听一下秦总,他去了哪里?”空翠记得戴红帽子的小伙子说他们的老总姓王。

王总扫视完空翠,低头玩手机,过了一会儿,眼睛依然盯着手机,说:“你找老秦?找他干啥?”

空翠想,总得有个理由吧,找他干啥,随口说道:“也没啥事,他欠我一笔钱。”

王总放下手机,喝了口茶,看着空翠,说:“你找的秦总,他就是个骗子!就是个骗子!”

“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一个骗子,有啥好找的!他欠我好几十万呢,你那点债,算了吧,想都不用想了,哪个晓得他死在哪里了!”

空翠想王总也不知道秦总的下落,告辞。

黑漆漆的夜空,空翠走在灯火里,想起有次她和老秦出去玩,老秦用他的柯达相机,一路给她拍照,她变换着姿势照个没完,一个月后,空翠问照片洗出来没有?老秦说:“全照废了。”空翠好遗憾,一个胶卷的照片,她都白照了,真是浪费表情!

后来空翠想:也许,老秦的相机是空的,没有胶卷,逗她开心罢了,她傻傻地对着空镜头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那段时间,空翠喜欢照相,還喜欢跳舞,她是在舞厅认识老秦的。老秦邀请她跳舞,她不知道老秦是这家舞厅的老板,等她知道,老秦已经不是舞厅老板,老秦离开时,对空翠说:“我不想开舞厅了,打算出门做点别的。”

老秦消失不久,西山路一家舞厅也开张了。空翠早就不进舞厅了,厌倦了。两个女友年轻时从来不进舞厅的,这几年,不但迷上唱歌,还迷上跳舞,热衷于空翠早就玩腻的事,她们多次劝过空翠,要她一起去跳舞,说是保持身材。空翠早已厌倦,讨厌舞厅的喧哗,讨厌舞厅的灯光。她想,保持身材,可以爬山涉水,可以看山川河流。空翠的体重,跟年轻时一样,用不着减肥。

空翠从光怪陆离的舞厅出来时,不禁问自己:那两年怎么喜欢进舞厅?乌烟瘴气的!

早上,空翠打开书,温习刘禹锡的《陋室铭》,苏东陂的《书临皋亭》,对着窗外的一树新柳,大声朗诵。念着诵着,空翠听见熟悉的鸟鸣:“哥哥哥,哥哥哥”。三天前,她在西山听过这种鸟鸣,边飞边鸣,难觅踪影,西山人叫她玉女鸟,说是杨雄离开西山,玉女苦苦等他不来,变成了一只鸟。

“哥哥哥,哥哥哥”,空翠听着玉女鸟的呼唤,探头找寻,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空翠想,是不是西山的那只?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玉女鸟的叫声向东而去,渐渐减弱、消失。

空翠重新拿起书,春色里,从头朗诵《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完毕,空翠又打开另一本书,朗诵《书临皋亭》。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空翠想自己没有去过西山,也没见过老秦,一个梦境罢了。这世上,没有老秦这个人!

虚构

向迩出家的心一直不死,埋藏了大半辈子,家人才明白几十年的家庭生活,他是在隐忍中度过的,却未露出丁点不耐烦,夜夜同床的妻子,也不晓得他的心思,听到男人说以后的日子要在飞云观度过,吃惊不小,以为丈夫说起耍的,嘴里冒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黑着脸道:

“这种玩笑,不要乱开!”

“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埋得深啊,看不出来,早就想丢下我们一个人去过清静日子吧?”

“我要想丢下你们去过清洁日子,早都上飞云观了!”

“去啊,没人拦你,脚长在你身上,随你咋个跑!”

“拦不拦我都要走的,明早走,拦不拦我都要打个招呼。”

妻子想,连日期都定了的事,还有啥子好说的,丢下一句“愿你早日升天!”

向迩晓得妻子又去左邻右舍闲谈了,又去散布他上飞云观的事了。一口锅里舀了几十年的饭,向迩晓得妻子的德行,肚子里藏不住事藏不住话的。妻子未必了解向迩,心里有啥想法,向迩也不愿给她说,出家这么大一件事,他也从未漏过一句。

次日,天色蒙蒙亮,向迩出门,碰见几个早起的,问他的话一样:“上飞云观啊?上飞云观啊?上飞云观啊?”向迩“哦哦哦”应答,离居住地安昌河畔的向家山越来越远。走到三江口,向迩吃了一个干饼子,喝了两口河水,看了几眼飞鸟,沿涪江上行。走到日色昏暗,飞云观出现在向迩的视线内。

这座涪江右岸的道观,向迩来过,十几岁跟着他大叔来的,光阴荏苒,他还记得。结婚生子后,孩子一个个长大,向迩带着妻子朝拜过,几年前,自己也独自来过。这座隔山隔水,不远不近的道观,一直留在向迩心里,梦想着有一天像个道士一样去山上打发日子。道观几乎荒废,一个年老的道士守候,看见向迩,也不说啥,领他进一间向南的屋子。向迩呼吸着房间里的陈年霉气,明白久未住人,开窗让外面的空气进来。走了一日,向迩累了,黑暗里躺下,想着先睡觉,明早再清扫房间。

“你来了,我便可以放心走了。”老道站立床沿,低声对向迩说。

向迩望着老道的背影,看着他轻飘飘的身子离去,张开嘴有话要问,睁开眼睛,四周漆黑,发现是个梦。向迩想着梦中的老道,想着他刚才说的话,仿佛是老道在向他告别。向迩初来乍到,不敢深更半夜打搅老道,待天亮走进老道房间,看见老道安详地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已无气息。向迩想,老道在这山上守了这么多年,为等我吧?

“安心去吧,飞云观有我嘞。”向迩心里戚戚的。

这个老道,年少时跟随大叔上飞云观,向迩见过,那时老道虽年轻,却一副仙风道骨,清瘦的身体和面貌不染尘埃,仿佛是喝清风长大的。日月如梭,向迩带着妻子上飞云观,老道还在观里,仙风道骨般的身子和面貌刻上岁月的印痕,如一棵历经风霜的古树,看上去苍老,却洋溢着生气。昨晚与老道相见,也没看出老道有突然离去的迹象。向迩感叹,世事难测!生命难测啊!向迩抛开家庭抛开俗事准备在飞云观度过余生,与孤单的老道一起看山看水看云,来不及与老道多说几句话,老道飘然而去。向迩再次确定老道一直在等他出现,他和老道是有缘分的。他们的缘分,也许在他懵懂之年跟着大叔踏上飞云观那日,已经结下。

接下来的日子,向迩思谋着怎么经营飞云观,怎么让飞云观名垂千古。事在人为,向迩是个庄稼人,向家世世代代属耕读之家,向迩的祖父是私塾先生,向迩的父亲从小跟着祖父饱读诗书,娶的妻子门当户对,远地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也是从小跟随大人读诗读经的。向迩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从小受其熏陶和影响,家里的诗书经书,他用心读过的,是个胸有文墨的庄稼人。听父亲说,向家曾经显赫过,出过大官,到祖父的祖父那代,开始衰落,一代不如一代,香火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向迩这代,单传,只他一个男丁。飞云观回来,向迩就有出家的念头,无奈自己身上有传宗接代的重任,只得违背心愿,俗世里混日子。混到儿女成家生子,向迩解脱了,自由了,开始过他向往的生活。至于妻子,有儿女照管,他不必牵挂。

飞云观坐落夕山,临涪江,四周悬崖峭壁,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通向山顶。史料记载,飞云观兴旺的年月,达官贵人也来此朝拜,夜夜灯火通明,一场大火,将飞云观毁灭。重修的飞云观,远远不及从前,香火也远远不及从前,香客都是不远不近的,山前山后的香客较多。山顶平坦,地势开阔,史料记载从前的飞云观,整座山顶都是房舍,来来往往的香客居士可夜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重修的飞云观简陋,不再有从前的宏大和气势,道士和香客一年比一年少,加之山高路远,地处僻静地,一年不如一年。好在石板路还有人走,没有荒废,观下的一眼山泉常年流淌,从不枯竭。有了这眼永不枯竭的泉水,夕山便有生机有灵气,草木葱郁,清风习习,山鸟啼鸣,流云飞渡。向迩年少跟随大叔游走,见到这座山就喜欢,难以忘怀。老道自始至终守在山上,也是难以割舍这些吧?为不辜负老道的一片苦心,向迩一心想把飞云观营造好,与山腰居住的几户山民谈起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支持,一个石匠,一个木匠,自愿为飞云观出力。向迩开始慢慢实施自己的计划,他想自己做的这些,也是老道的心愿吧,哪怕十年二十年完成,也值得!向迩的计划不庞大不复杂,日积月累可实现,他要完成生命里的一次虚构,一次创造。这是他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他上飞云观的动力。

石匠木匠起早贪黑在山地和河谷种庄稼,农闲,有人开口,挣点手艺钱,庄稼人需要的,他们都会,修房造屋难不倒他们,附近人家的房屋,屋里用的木器石器,大多是石匠木匠的活计。石匠会采会凿会磨会雕会刻,木匠会削会描会刨会雕会漆。秋收后,石匠木匠开始忙碌,各人按向迩交待的干自己的活,向迩三天两日,去石匠木匠干活的地点转转看看,散根烟叶,送碗斋饭,说说话。山上不缺材料,有木有石有土,就地取材,整个冬天,夕山的人,早早晚晚,听见凿子声伐木声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断断续续准备了几个冬,需要的石材木材备齐,又过了两冬,一座六角飞檐茅草亭坐立飞云观壁下台地上。亭子竣工那日,山民跑来看,个个走进亭子小坐,夸奖石匠木匠的手艺好。向迩自然高兴,请大家吃斋饭。飞云观地远人稀,香客自然不多,夕山人淳朴,吃不吃斋饭,都要上山朝拜的。接下来的几个冬天,石匠在亭子右侧的崖下忙碌,山泉经此崖,过一滩大方石,向山下流去。按向迩意思,石匠要把崖下的石滩开凿成一口石潭。这口石潭占用了石匠三个冬的光阴。一口深潭,出现山崖下,清澈见底。高崖上的山泉流入石潭,再流入石潭下边的岩壁。一潭活水,清清幽幽。石匠木匠劳作的日子,向迩也没闲着,他为六角飞檐茅亭写了匾,刷了漆。匾和漆赭色,字墨色。挂匾那天,夕山人也来了,有人以为这个亭子是飞云亭,看到匾上的几个墨色大字,读过书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声念出“子云亭”。夕山人虽说未见过世面,也有耕读之家,杨子云的大名,没读过书的也听人说过。有人问向迩:“为啥不叫飞云亭?”向迩莫测高深不作解释,答:“以后你们就明白了。”子云亭下边的那口潭,向迩取名“玉女泉”,夕山人不明白为啥不叫飞云泉?这次他们没多问,相信向迩会让他们明白的。玉女泉边,向迩请石匠凿了尊石像,这尊蛾眉凤眼,裙裾飘逸的石人,名玉女。向迩用赭红油漆,崖壁上书写了三个大字:玉女泉。接下来的日子,向迩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纸上书写了数十行字,石匠将向迩的字分别凿刻子云亭和玉女泉的崖壁上,风吹不跑,雨淋不走。向迩还在子云亭下侧造了口“洗墨池”,池壁上的三个大字,石匠照他的手书刻凿的。亭与池之间,六七级石梯连接,石匠就地取材,按向迩之意打凿,一起搭建的。

向迩从小跟随祖父读书,敬佩西汉杨雄,爱子云辞赋,曾跟随大叔去过杨子云的故地郫县,见识了川西平原的广阔和富饶。子云离蜀去京,未回过蜀地。向迩要在飞云观岩壁下的一面台地上修筑一座子云亭,不再于宏伟,只求像模像样。向迩要造一座六角飞檐的子云亭。

山上的日子,一成不变,丰富又单调,静修阅读是向迩日日的功课,看云闻鸟听林是向迩的另一种功课。他喜爱一个人的时光,从来没有这般悠闲自由惬意过,内心不再被俗世缠绕,早早晚晚,清寂之声自然之声滋养着他,空旷而悠远。他与山上的草木飞鸟成为朋友,与它们相处相交,知彼知己。向迩日日在飞云观、子云亭、玉女泉之间转悠静坐,从不寂寞。时间长了,他觉得自己虚构创造的一切都是真的,杨子云上京考试,旅途,确确实实宿飞云观读过书;夕山一个叫玉女的村姑,确确实实爱上了杨子云;子云温习功课的日子,確确实实去洗墨池清洗笔墨。向迩越来越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他的虚构,朝朝暮暮,子云和玉女陪伴在他身旁。

夕山人明白后,起初半信半疑,渐渐相信向迩所说的确在这座山上发生过,存在过,年代久远,不晓得罢了。上溯到某一代的祖辈,可能晓得,未流传下来,未像向迩这般留下子云亭、洗墨池、玉女泉的遗迹。夕山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逢人便说这件事,将这件事四处传扬。哦哦,原来西汉的大辞赋家在我们夕山的飞云观住宿过读过书,还与当时玉女泉下的玉女有过一段感情!哦哦,我们夕山原来是座名山,是名人停留过的一座山!夕山人见面就感慨、唏嘘,要儿子学习杨子云,日日苦读他的辞赋,以后也像子云一样进京为朝廷做事,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贵人名人。夕山人感谢向迩,认为是太上老君派他来的,让他们认识了夕山,认识了飞云观,认识了自己。夕山人自豪又自信,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这座山,不但有仙气,还有文气。夕山人扬眉吐气,走路说话不同于往昔,他们不能丢子云的脸,要为子云增光。杨姓人家,自称是子云和玉女的后代,开始供奉子云和玉女。以前过年过节,遇事才上一次飞云观的人家,现在月月上,有的则半月上一次。来来去去,他们看见向迩静坐子云亭独自发呆,飞檐上的几只山鸟,也如向迩一样安静。他们低声说,向迩就跟那些呆鸟一样!向迩不管夕山人怎样背地里谈论他,我行我素,他的虚构和创造,让沉寂的夕山不再沉寂,飞云观的香火一日比一日兴旺,夕山人开始在山路上卖茶水卖食物。一些道士慕名而来,不再离开飞云观,向迩把大大小小事务交给他们,自己得以日日听风看云发呆,山上山下独自转悠。

五百年后,夕山人无人知晓向迩,也不知晓他上飞云观发生的事。飞云观和子云亭早已坍塌,埋没荒草丛,那条通往山顶的石板路,夕山人还走,大多上山砍柴挖药打笋子。某年春天,一个瘦精精的中年道士走进夕山,夕山人望着他爬行山路的背影,不晓得他从何而来?上夕山干啥?夕山人不知晓他们的祖祖辈辈供奉过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供奉过子云和玉女,也不知晓他们是从何时开始信奉佛教,朝拜菩萨的。在他们的记忆里,夕山人有啥愿望和请求,有啥病痛,都是去对岸王家山的朝雾寺烧香拜佛,他们的日子里,飞云观是不存在的,子云亭和玉女泉,也是一代比一代淡薄,渐渐被遗忘。道士在飞云观搭了草棚住下,开始重建飞云观,重建子云亭,被荒草掩埋的石级字迹,被乱竹淹没的洗墨池,在他日复一日的辛劳下,重见天日。五百年,唯一不变的是玉女泉,山泉日夜流淌,泉水幽深,永不枯竭,崖上崖下苍苔青青,玉女的石像绿幽幽,浸染着山林的气息,有生机有灵气。道士修复完这些,已经在夕山住了五个春天,慕名而来的香客,又开始上飞云观。夕山人也上飞云观,不似五百年前,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去朝拜。五百年前,玉皇大帝是夕山人的天神,他们叫他“天老爷”,新米出来的季节,夕山人的第一碗饭,年年敬奉天老爷,五百年后,敬天敬地的仪式渐渐式微,夕山人不再敬重天神,敬重菩萨,有啥心愿和请求,不再念叨“天老爷保佑!”而是念叨“菩萨保佑!”夕山人何时改口,为何改口,活着的人都不清楚,他们跟随自己的先辈,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飞云观的香火远远不如对岸的朝雾寺,夕山人大多舍近求远,宁愿过河去朝雾寺,也不上飞云观。上飞云观,是几个老头子老太婆,也有几个年轻人。老年人虽说上了年纪,一辈子在夕山过日子,腿脚还硬朗,飞云观难不倒他们,半日往返。去朝雾寺,起早贪黑,人又多,烧香拜佛要排队,他们舍弃了烟熏火燎的朝雾寺,转向清静的飞云观。几个年轻人无事上飞云观,主要为了登高望远,看看远远近近的风景,顺带点三炷香,磕三个头,敬敬天神。懵懂年纪,心里无神,啥事图个好耍。要说风景和地势,飞云观强过朝雾寺,随便站立飞云观的哪个方位,近处阡陌纵横,流水曲折,丘陵如黛,远处苍山绵延,若隐若现。当然,要选择天清气朗的日子,望风景的不会阴霾天上飞云观。王家山山麓的朝雾寺,绿荫掩映,古木参天,倒是清幽,却也阴森,看来看去都是打不开视野的树木,寺院背后的金牛道,斜缓缓穿过王家山,是香火旺盛的原因之一。低洼处,香客行走方便,也是原因之一。当然,这些都不是原因的原因,究其根本,五百年光阴,沧海桑田不知不觉都在变化着,好些人事,我们只能从古籍上找寻蛛丝马迹,古籍上没有的,我们连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向迩为五百年后上飞云观的道士留下蛛丝马迹,有的被时间的荒草掩埋,有的一目了然,那些刻在岩石上的字,清晰可见,未被风雨湮没。道士读罢子云亭和玉女泉旁的字,微笑着望了望天空,看见一只飞鸟从他眼前稍纵即逝。道士博览群书,历朝历代的人事装在他心里,青年时喜四处游历的他,可谓见多识广,理解向迩的虚构和创造。道士要让五百年的蛛丝马迹留存下去,要让向迩的虚构重见天日,进行了二度创造。不,不准确,应该说是心领神会的复制,重现了向迩的虚构。道士对自己的复制很满意,就像当初向迩满意自己的虚构和创造一样,子云亭洗墨池玉女泉敞亮地面对天空和路人,不再被草莽荆棘笼罩。向迩五百年前骗得了夕山人,五百年后,遍不了这个独上飞云观的道士。金牛道在河那边的王家山丛林,隔夕山不算远也不算近,山高路窄,往返要好几个小时,渡河靠一叶轻舟,子云即便如向迩所述进京走的金牛道,途中,也不可能来飞云观住宿读书,更不可能与一个叫玉女的村姑产生感情。子云真如向迩所说进京走金牛道,中途停歇,也只能是靠近金牛道的道观。何况为郫县人的子云,怎么可能舍近求远走山路,出蜀,水路进京是他最便捷的行路。道士佩服向迩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觉得这个虚构挺好,可以在时光里以假乱真,再过五年,谁还辨得真假!原址上修复的飞檐六角子云亭,青瓦顶,朱柱赭栏,像一件艺术品,与夕山的风景和谐。石阶下的洗墨池,蓄着半池水,站在池口探望,可照见自己的面容。玉女泉不远处的一块台地上,道士造了一座与子云亭一模一样的飞檐六角亭,名读书台,一上一下,一东一西,与子云亭遥相呼应。沉寂荒废的飞云观,香客逐年多起来,尤其雨季,渡河是一件难事,小舟经不起风吹浪打,浊流滚滚,常常停摆,河这边的人,只好上飞云观烧香、许愿。

又过了五百年,飞云观不知修复了多少次,夕山人依然在坡地河谷种地,山上的林木砍尽后,又长出几茬,从前的古木早已化为灰烬,新一茬的树木有马尾松、香柏、香樟、油桐、青桐、楠竹、斑竹、苦竹、簧竹,夕山人手植的。金牛道荒废,水路消失,人们出行坐汽车火车飞机。夕山脚下,一条公路,一条铁路,贯通南北。一座大桥,连接东西。夕山人天天看着汽车火车在河谷跑来跑去,嘶鸣声如川剧的高腔。火车奔跑田野吐出的烟雾,像是一排移动的绿房子升起的炊烟。城市逐年扩展到夕山脚下,先前种植油菜玉米小麦水稻的田野,层层高楼占据河谷,占据坡地。夕山人被政府安置进对岸的王家苑新区,就是王家坡,从前的寺院和金牛道,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成为人来人往的小区。向迩异想天开的虚构和创造,救了夕山,救了飞云观,这是他没想到的,也是上飞云观的道士没想到的。王家坡寺庙的香火多旺啊,不也同金牛道一起湮没了,冷冷清清的夕山和飞云观,却能在烟云里幸存,没有遭遇王家坡的命运,多亏向迩留下的蛛丝马迹!夕山人搬迁,政府开始打造夕山。多年后,夕山成为远近闻名的公园。重建的飞云观,樟林掩映,歇山式仿古建筑,红柱青瓦,三进深,玉皇大帝的彩色塑像坐立大殿中央,左右立着童男童女。子云亭读书台因地形无法扩展,还是小巧的六角飞檐亭,琉璃瓦。亭上的樟木匾,子云亭、读书台几个大字,由当时红极一时,后来让人蔑视的某名人书写。玉女泉亭与从前大不一样,依地形而造,曲折回廊环绕深潭,廊下悬崖峭壁,流水潺潺。门楣“玉女泉”三个油漆大字,也是那个当红名人书写。夕山成为夕山公园,亭台楼阁,湖光山色,林木葱郁。夕山人邀约着回夕山,买门票进去,看见自己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完全不是先前那样子,连自家的房子曾经坐落的地方,都难以辨别了。夕山是公园,不再是一座野山。夕山石匠在岩壁上按向迩意思凿刻的字迹,政府请国内一个名人在原址上加工,字字清晰流畅。洗墨池,玉女泉几个大字,尤其圆润刚健,像是石壁自己长出来的。唯一不足的是玉女石像只有半截身子,无法修补。夕山人感叹,说夕山不再是他们的夕山,不再是往昔的夕山。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与读书台一弯之隔的山嘴上,矗立着一座蓝盈盈的阁楼,四层,三进,飞檐凌空,远远望去,绿荫上“子云亭”三个大字醒目。厥门一侧,刻着刘禹锡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富城原名涪城,地处西蜀,刘禹锡这首不足百字的小赋,让游人相信西汉大辞赋家杨雄确确实实上过夕山,确确实实驻留过夕山读书。游人不知,刘禹锡的“西蜀子云亭”,实指他的家乡郫县,非富地的夕山。刘禹锡写这首小赋时,没想到多年后,富城人会将他的《陋室铭》,作为一个无名道士虚构之物的证据,刻进子云亭门厥。

光阴流转,沧海桑田,夕山四周,矗立着高高低低的楼房。夕山如不辟成公园,命运也同河谷和周围的山丘田畴一样。夕山脚下的公路铁路,一年比一年增多,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车辆日夜奔驰。提速的绿皮火车,蜿蜒河谷,一种形如子弹头的列车,比绿皮火车跑得更快,如风一般,早早晚晚在夕山脚下奔来驰去。半路出家的道士向迩,他在夕山的虚构和创造,崖壁上留下的蛛丝马迹,如今,人人相信那是真的,不会怀疑。上夕山的人看着山脚贯通南北的道路,想杨子云进京路过夕山,上飞云观小住、读书、恋爱,是很自然的事。加之那篇有名的《陋室铭》,那两句传颂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游人深信不疑。游人不知,夕山的子云亭、玉女泉、讀书台、洗墨池、石崖上的记载,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的虚构和创造。

向迩的虚构和创造,成为史实。

被楼房公路街道环绕的夕山,寂寞着寂寞着。山顶的飞云观,寂寞着寂寞着。先前有个道士留守飞云观,道士去,来了个算命的。这些年的飞云观,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玉皇大帝和他身旁的童男童女,寂寞着,寂寞着,等不来一个朝拜者。门口的香坛,冷寂的死灰被风吹散。唯有观四周的樟木,耐得住寂寞,经得起时光的流转,越发苍郁。郁郁苍苍掩映着空空荡荡的红柱青瓦,好一派难得的幽静!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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