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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短篇小说三则

2023-11-13赛珍珠范童心

滇池 2023年9期
关键词:媳妇孩子

[美国] 赛珍珠 范童心 译

争吵

男人站在家乡村里的小街上,恼怒地瞪着周围的人群。邻居们围着他和他媳妇站了一圈,有三四十人,男人女人都有,都支棱着耳朵聆听着。夏日炎炎,几个小孩子一丝不挂,在家长们的腿间钻来钻去,想寻机钻到圆圈中心夫妇俩身边,不想错过这场争吵的任何一部分。男人看也不愿看一眼他哭天抢地的媳妇,只是丧气地垂着头,目光追随着眼前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是他自己的。他还有两个更小些的孩子,也都跑了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三个孩子都惊恐地注视着自己的父母。

男人忽然忍不住了。他受够了这些天媳妇的眼泪和责骂,还有她隐忍的怒火和不说出口的怀疑。男人朝最小的男孩儿吼了一声,又冲过去打了一巴掌:

“回家去,你个小崽子!”

小男孩一下子大声哭起来,揉着刚被剃过的脑袋站在那儿,可怜的模样让围观的人群都有些不忍心。女人在克制的抽泣中抬起头来,面对一个个围观的邻居,大声说:

“乡亲们,你们都看到了吧?他就这样!他现在就这样!”

人群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没有人出声。他们必须认真倾听一切:女人的指控,男人简短的回答,还有沉默。但此刻的空气中明显凝聚着对他的不满,男人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盯着自己粗糙的赤脚,开始用大脚趾一下一下地磨蹭着地上的沙土。干燥的沙土让他想起了自己干涸的土地,还等着浇水呢。他喃喃自语:

“那么多活计等着我做呢,却在这儿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

这个想法在男人脑海中徘徊了一阵,他黝黑的圆脸忽然变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也凸了起来。他飞快地抬起头,向媳妇投去一束愤怒的目光,冲她大吼:

“你到底要啥,臭婆娘?有话就说,然后赶快放我回地里干活去!不然谁挣钱养活你,和你那些……”

“大伙儿快看看他吧!”女人哭嚎道,“听听他是怎么跟我说话的!两个月以前,他还是个知道心疼人的男人。姐妹们,你们那时候也听我说过,我得感谢上天给了我这么一个好人儿。以前他挣的每一块钱都会交到我手里,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那样跟我讨一点零花,剃个头、赌一把或者买点儿烟草什么的。我也不拦着他去找找乐子。但现在都两个月了,他一分钱都没拿回来过,连卖完米也没有。那可是我们的最后一点大米啊!他还找了个好买家,但都没告诉我卖了多少钱!”

她越哭越大声,黑黄的瘦脸上全是挂满泪珠的褶子。接着她又摘下了身上的蓝围裙,用它捂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众人依然沉默,孩子们紧紧盯着自己的父母,两个小的爬到了母亲身边,把小脸埋进她宽大的蓝围裙里,也跟着抽泣起来。在人们的沉默和女人的哭声中,男人瞥了一眼旁边,好像不太情愿般看了看街道上的某一扇门。

是的,那扇门里确实站着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女孩,身上穿着绿色的旗袍,跟现在城市女人穿的样式差不多。她长着一张俊俏灵动的小脸,慵懒地靠在门框上看热闹,脸上还挂着一抹微笑。此刻她接收到了男人偷偷投来的目光,从乌黑发亮的头发拔出一把圆梳子,飞快地梳了梳自己的刘海儿,跟那一对勾画分明的眉毛刚好对齐。

男人的目光又垂向了地面,面孔变得苍白了些。他用柔和了些的语气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要钱。家里有米有面,也有豆子油,菜地里也有白菜。”

女人把打了补丁的围裙一下子从脸上扯下来,瞪着男人,眼泪被突如其来的怒火烧干了。她把自己僵硬干枯又布满皱纹的手插在瘦瘦的腰上,一下子站起来,冲着男人尖声大喊:

“对!那除了吃的,穿的呢?孩子们脚上有鞋穿吗?乡亲们啊,你们看看我身上,看看褂子上的这些补丁,我什么时候买过新衣服?还是三年前了,他从农场里挣了点钱,只有十块银子。他买了两匹粗白布,最便宜最耐磨的那种,我亲手给染成了深蓝色,给他裁了两身衣服,我自己一身,大儿子一身,一直穿到今天,不知道补过多少次,现在是连补也没法补了!我也没鞋穿,孩子们可以打赤脚,我可是裹过脚的啊,怎么能不穿鞋?就是今天早上,我想跟他要一点钱买材料做鞋,你们猜他说什么了?他骂我,不但没给一个子儿,还发脾气说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了,转身去酒馆买了馒头,把我给他好好准备的菜都浪费了!他说他没钱,却能买得起馒头,发得起脾气……”她的怒火又突然转化成了泪水,“我又不是跟他要钱给自己买漂亮衣服!我就知道,他舍得花钱给狐狸精买旗袍,却什么都不给自己的媳妇!”

听到这话,男人的面色猛地一沉,向前跨了一步,扬起胳膊,眼看就要打在女人身上了,围观的几个乡亲上前拦住了他,也有個女人把他媳妇拉走了。其中一个拉架的男人轻声说:

“你得记着,她是你媳妇,也是你孩子的妈啊……”

“我给他生过儿子啊!我给他生过儿子……”女人痛苦地低声抽泣。

就在这时,一个不大的声音响了起来,是一位老妇人,她平和的面孔上布满皱纹。她一直站在人群的边缘,看顾着身边自己的东西,没有凑太近。但现在她忧心地冲夫妇俩说:

“你们俩都不小啦!李家大儿子,你都四十五岁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媳妇也四十四啦,她下花轿迈过你家门槛儿的时候,我还帮忙来着。你们都成亲二十八年了,生过十二个孩子,七个活了下来。你们的大儿子要是还活着,现在得二十七岁了,那你俩也得当爷爷奶奶了。你们这个最小的孩子才三岁。想想你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一块儿经历的这么多事、这么多年,还是好好相处吧。”

妇人的声音颤抖、清晰而苍老。她是小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女人,也是最富有的男人的母亲,每个人都很尊敬她,也愿意听她的话。她说完以后,男人的媳妇已经平静了很多,她转过头对着老妇人迫不及待地说:

“老人家,您知道的,我之前一直说我男人的好话,说他善良又正直,但两个月以前啥都变了!您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她回头瞪着男人,整个人群也追随着她的目光。男人的头又低垂了下来,连后脖梗也慢慢红了。“您看看他的样子啊,老人家!之前那么好的一个人,现在天天发脾气骂人!没错,他在外面的时候跟别人还有说有笑的,但一到家就沉着个脸一声不吭,除了埋怨我根本不开口。不是嫌我头发太乱,就是嫌我褂子不干净,要不就是做错了啥。但我就这么一件褂子啊!怎么可能一直那么干净?我得照顾家里和孩子,还得去地里帮忙,哪有时间像有些女人那样,悠闲地坐在那儿往脸上扑白粉儿,往头发上抹香油?”

男人忽然忍不下去了,他猛地抖了抖肩膀,壮实的身体一下子站直了:

“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粗声嘟囔道,“闹这么大一场,说些不着边儿的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想要你怎么样?”女人激动地重复着,“你听好了,我只要这一样东西——我要你变回从前那样,一直以来那样,直到两个月前。我就要这么多!你变心了!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了!我就要这一样东西,就变回跟以前一样!”

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女人和他的男人,但女人在自己起伏的情感世界中形单影只。她向他伸出了自己骨节嶙峋的双手,上面坚硬的指甲都乌黑开裂了。“我们回到从前吧!回到从前吧……”她哀求着。

人群里传来了一声叹息。男人快速舔了自己的嘴唇两三下,从他短短的黑发边缘慢慢渗出了两小股汗水,向下巴流去。他又悄悄朝那扇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很为难的样子。那个穿绿旗袍苗条白皙的女孩还站在午后的阳光下。那件旗袍绿得像春天苹果树上抽出的嫩芽,鲜嫩苍翠。他的目光不敢抬高到她的脸上,但他很清楚她长什么样子,皮肤是什么颜色,也知道她鲜红的嘴唇总带着笑意,乌黑的眼珠无所畏惧,从不蔑视他,也不回避他。每次他经过时,都会见到这样子的她,因此他经常故意从她门前走过,即使跟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他能说什么呢?她是村里最富有人家的孙女,他不过是一个农夫,连种的地都是租来的。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攒钱,想买一件大多数男人都有的蓝布长衫、一双讲究的白袜子和一双城里做的鞋。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地攒钱,就无比厌烦眼前哭天抢地的妻子。是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二心,活了四十五年,从来没有让自己享受过一天。没错,连一般穷人也能进去玩玩、花一点银子就能换换心情找找乐子的酒馆,他也一次都没进去过。一天又一天,他为了养活自己的媳妇和孩子辛苦地干活儿,现在他四十五岁了,除了身上的这一件褂子,只剩满是补丁干农活穿的衣服了。

不过,确实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她对所有的男人,都会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吗?还是只这样看他?这就是让他日日夜夜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怎么才能知道,她看自己的方式跟別人是不是不同的?每次他经过那扇门,都会悄悄瞅她,她都会用那种坦荡而自由的目光直视着他。有时候,他会听到男人们聚在一起闲聊只有男人间才会聊的事,听他们说,现在的女人变了,不再胆小怕事,会自己选择喜欢的男人,无拘无束,甚至主动出击。

他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觉汗水已经流到脖子上了。他怎么才能知道,她是这样看所有的男人,还是对自己独一无二?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知道答案。

“哦,我们回到从前吧……”他的媳妇断断续续地低语着,把围裙的一角拉高擦着眼睛。她的怒气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痛苦。

他猛地抬起头,径直望向那扇门。他很想知道答案。

整个人群都盯着他看。当他们看到他抬起了头,把目光投向那个位置,众人的目光便也追了过去。女孩儿还站在门内,整理着自己的秀发。她手里握着那把又小又白的象牙梳,纤细的手臂向上举着,把乌黑的长发拨到耳后,露出洁白耳垂上的金耳环。他的女人也瞪着她,充满敌意。“那旗袍跟男人的长衫差不多长啊……”几个女人突然窸窸窣窣议论着。但所有的男人们都安静地注视着女孩儿,暗中幻想着什么。

站在人群边缘的老妇人看到所有人都望向了一个方向,就也往那边看,她无比震惊——那可是她的曾孙女儿啊!一个被城里的父母惯坏的顽皮孩子。不久前她还跟自己的儿子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别把孙女儿惯坏,不然谁都不敢娶。她还可怜过那个跟她定亲的男孩儿呢!但此时此刻,她第一次认真注视女孩儿俊俏而骄纵的脸庞,上面隐隐闪烁着轻浮和戏谑的光。女孩儿把头转向了另一个人。老妇人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的鹅卵石,也盯着女孩目光所指的方向。那束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了一个靠着门框的小伙子身上。一开始,他也在人群中看热闹,不过后来就转过身去,一直注视着女孩儿了。他看上去睡眼惺忪,也有些羞涩。他的下巴耷拉着,嘴角流出来了一点儿口水。

老妇人的拐杖用力敲着地上的石头。她知道那小伙子是客栈老板的儿子,家里没有土地,不过是一介商人罢了。

“快进去,你个没羞没臊的贱丫头!”她突然大喝一声,声音刺耳而沙哑,充满怒火与威严。女孩儿撅了撅嘴,还有些迟疑。“现在就给我进去!”老妇人叫道,威胁一般挥舞着手中的东西,女孩一转身躲进门里的阴影中不见了。

但她纤细的小手还按在门框上,又瘦又苍白,小指头上套着一枚金戒指。老妇人走上前用力打了它一巴掌,小手就也消失在阴影中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闺女!”老人的声音依旧尖锐,“一个定了亲的女孩儿,就这么站在大门口,盯着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看!都跟我说现在的女孩儿就这样,我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

人群中的骚动慢慢缓和下来。男人的媳妇笑了笑,看上去没那么难过了;女人们脸上的阴郁都少了些;男人们不自然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不是假装眺望天空田野,就是在街上的尘土中吐一口痰;一个孩子哭了起来,人群渐渐松动,随时准备四散而去,注意力已经减退。只有客栈老板的儿子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原地,盯着那扇空空的门。

但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察觉到那束毫不掩饰的目光的人。争吵中的男人也看到了,他媳妇也是。男人脸上的血色已经全然退去,此时的他看上去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他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脚下的尘土。现在他全知道了。

但老妇人还没说完。忽然她什么都明白了,她还有话要说。她转过身,朝男人轻轻晃了晃手杖,指着他说:

“李家大儿子,”她坚定地说,“你是个蠢货。回去种你的地吧,但先把包袱里的钱都交给你媳妇。”

男人缓缓解开自己的裤腰带,掏出了四块碎银子。他没有抬头,但把银子都攥在手里,伸了出去。媳妇也把手伸了出来,他感觉得到自己指尖下方媳妇干硬的掌心。他松手,钱都落了下去,连同他自己所有的白日梦。

随后男人快速站直身子,环顾四周开始散开的人群。他的脸色有些黯淡,不过平静了许多。接着他用平日里又低又粗的声音说:

“不知道我媳妇在吵闹个啥,想要钱直接跟我说就行了。她自己都说,我挣的钱一直都是给她管着的。”

他俯身拾起先前被喊来时扔在地上的锄头,扛在肩头,头也不回地再一次走进了自己的人生。

难民

他们从远方的乡村而来,茫然穿过新京城的街道——是的,即便自己的土地只在几百里之外,对他们来说,那也是遥不可及的远方。他们的眼神空洞,是一群突然被不可预知的原因夺去了身边一切的人。他们的世界原本是熟悉且安全的,直到现在。从前的他们只习惯于田地和乡间小路,此刻却在新京城骄傲的大道上蹒跚前行,双脚踏在新砌好的水泥人行道上。虽然街上满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甚至还有汽车,还有很多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新鲜玩意儿,他们眼中仍然空无一物,像梦游一般走过。

此刻的队伍中有数百人,他们不看周围的任何人或任何事,也没有人看他们。城中满是难民,成千上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聚居在城墙外巨大的营地中。每天中的任何时间都能看到一队一队衣衫褴褛的男人女人或孩子往难民营走去,若是城中的居民注意到他们,都会越来越心酸地想:

“又是难民。还有没有个尽头啊?就算只喂给他们每个人一点吃的,我们也全都会饿死的!”

这种心酸会转化成恐惧,让小商贩们粗鲁地赶走每个小时都出现在门口的乞丐们,也让人们付给洋车夫的车费残酷地越来越少,因为拉车的人比坐车的人多十倍,难民们都在想方设法挣钱。就连本来就以拉车为生的车夫们都在咒骂难民,因为他们饿得要命,不管给多少钱都肯拉,所以现在全城的车费都低极了,大家都不好过。城中到处都是乞讨的难民,涌入不需要技术的各行各业,每个清晨街上都有饿死的尸体,谁还会愿意在这寒冬的黄昏正眼瞧这新涌入的一群呢?

但这并不是些普通老百姓,不是经常在发大水时挨饿受穷的贫民。这些人明显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能看出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区,身上穿的都是同一种深蓝色棉布缝制的衣服,模样简朴,老式的剪裁,长袖子,外套也又长又结实。男人们都穿着带刺绣的围兜,刺绣的样子好看、复杂又特别。女人们头上包着同一种蓝布做成的头带。男人和女人都身材高挑,虽然女人们是裹了脚的。行列中有几个年轻的男孩,也有几个更小些的孩子坐在篮子里,被自己的父亲们扁担挑着。但是没有女孩,也没有婴儿。每个男人和男孩肩上都挑着或扛着东西,基本上都是被子褥子之类的,还有衣服,也是用一样的蓝布做的,看上去很干净,也制作考究。每一摞叠好的被褥上都放着一个小垫子,再上面是一口锅。这些锅毫无疑问是人们仓促离家时从村里的土炉子上直接拿走的,但任何一个篮子里都没有一点食物,锅里也没有任何最近烹饪过的痕迹。

仔细端详这些人的面孔,就会发现他们确实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暮色中看第一眼,他们还看上去挺正常;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都饿了很久,脸上浮现着最后一丝歇斯底里的希望。他们无视一个崭新的城市中新奇的一切,因为他们已经与死亡太近近在咫尺,什么都看不到,也不会对任何事感到好奇了。他们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土地,直到大饑荒让他们不得不走。因此,他们一路走来目中无物,鸦雀无声,对一切事不关己,因为即将死去的人会对活着的一切毫无兴趣。

走在这支漫长而沉默的队伍最后的,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连他也挑着两个篮子,垂在肩头的扁担上,也是同样的被褥和锅,但只有一口锅。另一个篮子里看上去只有一床被子,已经破旧不堪了,满是补丁,但仍然干净。虽然挑的东西不多,但对这么老的一个人来说还是太多了。很明显,他这个年龄的人早就不干活了,过去这些年也很少挑这么重的东西。他蹒跚着往前走的时候,呼吸声带着沉重的呼哨,憔悴的眼睛费很大力气才能盯住前面的那个人,免得不掉队,满是皱纹的脸痛苦得气喘吁吁。

忽然间,他走不动了。他把手里的扁担轻轻地放下,就蹲在了地上,脑袋深深地陷在膝盖中间,双眼紧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即使这么饿,他黝黑的面颊上还是泛起了一丝血色。一个衣衫破烂卖面条的小贩把手推车靠在他身边,吆喝起来,面条摊上的阴影散落在老人无力的身形上。一个路过的男人停下来看着他,嘴里低声说道:

“我发誓今天不能再给了,不然我自己连面条都买不起了。但这个老人家实在是太可怜了。好吧,我还是把今天挣的这一点银子都给他把,我自己可以明天再挣。如果我的老父亲还活着,我也会把这个钱给他的。”

他翻动着全身,最后从破烂的包袱里摸出了一块银子,迟疑片刻又自言自语了几声后,又补上了一枚铜币。

“拿去吧,老爹爹。”他用一种酸楚的热情说道,“快去买碗面吃吧。”

老人缓缓抬起了头,看到了那块银子,却不肯接到手里。他说:

“先生,我不是要饭的。先生,我们有很好的土地,从来没这样挨过饿。我们的地好好的。但是今年河水决了堤,多好的土地上也有挨饿的人。先生,我们连种子都没有了,我们把种子都吃了。我跟他们说了,种子不能吃,但他们太年轻也太饿了,根本不听我的……”

“拿去吧。”男人说着,把钱放进老人的绣花围兜里,就径直往前走了。

小贩准备好了一个面碗,大声问道:

“老人家,要吃几碗啊?”

这时老人才动了起来,他在褂子里摸索着,找到了那两枚银子和铜钱以后,才说:

“一小碗就够了。”

“您只能吃得下一小碗吗?”小贩惊讶地问:

“不是给我的。”老人回答。

小贩诧异地盯着他,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动手盛了一小碗面,盛好以后他叫唤道:“面条来啦!”然后就等在旁边,看看到底谁会吃。

老人费了好大力才站起身,用颤抖的双手端着面碗走到没有锅的那个篮子跟前。小贩眼看着他把里面的被子拉开,下面竟然是一个五官瘦得凹陷的小男孩儿躺在那儿,眼睛闭得紧紧的。如果不是老人抬起男孩儿的头让他的嘴巴能够到碗边后,他开始轻轻地吞咽起面汤来,人们会以为他已经死了。直到面汤被喝完,老人一直喃喃哄着孩子说:

“喝吧,宝贝……喝吧,我的孩子……”

“是您孙子吗?”小贩说。

“对。”老人说,“我儿子唯一的儿子。我儿子和他媳妇都在种地的时候被决堤的洪水冲走了……”

他温柔地给孩子盖上被子,才又蹲下身,用舌头仔细地顺着小碗的碗沿把汤汁舔干净,再把碗里最后的残渣也吃完。随后,好像已经吃饱喝足一般,他把碗还给了小贩。

“但是您还有银子啊!”衣衫褴褛的小贩叫道,看到老人并没有多要一碗的意思,显得更加惊讶了。

老人摇了摇头:“那是留着买种子的。”他回答,“我看到这银子的时候,就知道它得用来买种子。他们把种子都吃了,那地里还能种什么呢?”

“要不是自己也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小贩说,“我会白送您一碗的。但这年头施舍东西给一个手里有银子的人……”他摇了摇头,很困惑。

“不必了,兄弟。”老人说,“我知道你想不通。但如果你也有自己的土地,就会知道,种地必须得有种子,不然来年还要挨饿。我能给这唯一的小孙子做的最后的事,就是买一点种子。是的,这样即使我死了,其他人也能继续种下去,地里必須得有种子……”

他又挑起自己的扁担,衰老的双腿颤抖着。他竭力盯住眼前又长又直的大路,向前走去。

父与母

漫无边际的洪水中央有一块凸起的土地,上面有一小堆一小堆类似小船残骸的东西。每一堆都有几个木板凳,一张粗木桌子,一个小柜子,被烟火熏黑的空心泥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铁锅。但所有的锅都是冷的,至少几个礼拜没有柴火了。大水把一切都冲走了。

每堆这样的残骸都是一个家庭或农户被洪水淹过之后仅存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淹在水下了,包括没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每一堆四周都围着几个人,男人、女人和孩子,有些还有老人,但不多。通常是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这些父亲与母亲之间,一直进行着某种隐忍压抑的争吵,不然就是可怕的沉默。他们在吵什么呢?

有一个父亲,是个年轻的农民,他烦闷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两个人肯定特别小的时候就结婚了,五个孩子都是他们生的,最大的才八岁,父亲也不过二十六七,母亲还更年轻些。父亲强壮黝黑,尽管现在瘦得厉害。他跟随处可见的乡下男人相差无几,都热爱自己的土地,为家里耕种得当、年年丰收的庄稼自豪。他为自己的劳动成果骄傲,也为自己的节俭勤劳骄傲。他的表情严峻而坚定,但脸庞是英俊的,就算此刻有些烦躁;他的双眼很真诚,即使充满了绝望。

母亲不敢看他,只偶尔偷偷瞅一眼,又很快转过头去了。她曾是一个漂亮圆润的乡村姑娘,没有裹过脚,身体若不是现在太瘦,原本是匀称而结实的。此刻她的双眼凹陷,黑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好多天没梳过了。她的嘴唇干燥灰暗,虽然她时不时试着用舌头舔湿。

她忙极了,一刻不停地盯着孩子们。其中两个一直在她身边,一个趴在她胸前。虽然她的乳房早已干瘪的不成样子,她臂弯中的小东西还是只要贴着那里就乖多了,连呻吟声都会小一些。另一个是小女孩,两岁,个子很小,瘦干瘦干的,她一声都不出,静静地待在母亲怀里。另外三个孩子也不怎么懂得,为什么每当谁稍微走远一点或者靠近水边时,母亲都会大声叫他回来,直到又能用手摸着才放心。

夜里,她更是坐立不安,几乎一点都睡不着,得让每一个孩子都在身边才行。有那么几次,她不小心打了个盹,惊醒的时候会赶忙用双手去摸孩子们。他们都在吗?一个都没少?另一个女儿呢?啊,在这儿呢,都在这儿呢。如果父亲稍微动一动,她都会警觉地问:

“你干什么?怎么了?”

有时候,父亲会蹦出一句咒骂的话。她知道他为什么骂她。她一个字也不回,只是把孩子们都搂得紧紧的,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数着。

破晓时分,她试着显得很忙活,仿佛还有很多食物可以做来吃。她盛起一些冰冷的河水,再从剩下的面粉中拿出一点点,搅拌在一起,还努力表现得很愉快:

“原来剩下的面粉比我想的还多。还能吃好多天呢!”

食物是她精心分配过的,最大的一份给男人,然后呵斥两个大些的男孩,让他们别闹,再时不时看看男人——他一直阴沉地盯着全家人,什么也不说。她自己的那份是最少的,但她故意喝得很大声,有时候甚至一点都不吃,假装自己不饿,或者肚子疼。如果她能逮住机会,就在男人转身的空当偷偷给两个小的猛喂几口。

但年轻的父亲没那么容易被蒙骗。如果让他看见母亲偷偷做的事,就会对她愤怒地大叫:

“我不许你饿着自己,就为了养活这几个小的!”

直到看见她把碗端到嘴边,他才罢休。她小口小口慢慢地喝,这样看上去显得更多。

不过,无论女人如何精打细算,男人仍然知道自家剩下的口粮不多了,也知道孩子们都闹着要吃的。有时候母亲的恐吓也不管用了,两个男孩动不动就大哭起来。他们原本面色红润,身体强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大水就这么来了,就这么把地都淹了,他们觉得自己的父亲肯定有办法的。

他走向水边,坐了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就听不见儿子们的哭声了。这种时刻,母亲的脸会显得无比惊恐,她低声恳求儿子们:

“别惹你爸了!别出声,别出声!”

看到她的脸,孩子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他们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道是什么危险。

之后又是沉默,又是父与母之间可怕的争吵。每天篮子里的面粉都在减少,洪水却迟迟不退。每一夜,母亲都在黑暗中清点着她的孩子们。

但她不可能永远不睡觉。有一天晚上,饥饿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她自己没有察觉。她原本用胳膊搭在孩子们的身上了,但她没发现,父亲悄悄走了过来,轻声跟两个安静的女孩说了些什么。她们无比信任地跟着他往不远处走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回来,在黑暗中躺下了。他无比沉重地叹了一两口气,每一声都像极了呻吟。

灰暗的清晨来临了,母亲猛然惊醒。她慌了,还没完全醒来之前,她就意识到自己之前睡熟了。她用手摸索着孩子们,还有两个呢?她尖叫着跳起来,忽然浑身充满了力气。她冲向丈夫,抓住他厉声问道:

“那两个孩子呢?”

他坐在地上,双腿弯曲,额头抵着膝盖。他没有回答。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哭着,她抓住男人的肩膀摇晃,冲他大叫:

“我是她们的娘啊……我是他们的娘!”

她的叫声把周围避难的人们都吵醒了,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在吵什么。母亲开始痛苦地喃喃自语,抽抽搭搭地说:

“娘是做不出这种事儿来的……只有爹才能这么狠心,就因为舍不得一点吃的……”

直到这时,男人才开了口。他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在那昏暗的晨光中紧盯着自己的妻子,低声问道:

“你是觉得我不爱她们吗?”他扭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至少她们不用再挨饿了!”年轻的父亲突然无声地哭了出来,看到他扭曲的脸庞,母亲沉默了。

范童心   墨西哥新莱昂州自治大学教师,曾居欧洲北美,游历世界60多个国家。精通中英西三语,多次参与组织各国文化活动,从事翻译工作十余年。译有《出售幻觉》《流亡者的梦》等。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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