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拆楼记》的暧昧分析、劳动分析与幸福观念分析
2023-11-13黄张越
黄张越
一、故事梗概
“我”是一个乡村的叛逃者,辗转离开家乡十五年,在省会工作已十年。“我”姐姐考上郑州某学校的大女儿,像一根纽带把“我”和乡村不可避免地联系起来。高新区张庄的拆迁事件成为“我”频繁往返于省会和乡村的一个重要契机,在姐姐、姐夫的眼里,“我”就是他们的拆迁军师。
为了姐姐能够分得拆迁的红利,改善他们一家的生活条件,与朋友“无敌”通气后,“我”对姐姐想要在住房前加盖房子的想法表示同意。后为了顺利达成目标,“我”先是动员姐姐的邻居赵老师一起说服村支书的弟弟王强加入我们,这样村支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后我们摆设“鸿门宴”,在“鸿门宴”上王强同意和我们一起行动。因为农民的普遍心理,想要一起加盖房屋的四户人家不愿意借太多钱给王强,最终“我”发话,每户人家必须拿出两万元。看到有利可图,姐姐这一排上的十六户邻居全都或借钱、或合资,用尽各种办法往外加盖。
过了几天,上头的告示说要拆迁了,“我”召集大家开了个会,但是心中一片茫然,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上头也从王强这里开刀,护房帮一致对外,安排人员在王强家外边轮流值夜班。但是为了被扣留的哥哥能够回家,王强最后还是允许制服帮把加盖的房子拆了。护房帮里暗流涌动,大家都不想让对方得到比自己更多的利益,宁愿大家什么都没有。
姐夫、赵老师等一行五人到国家信访局上访,收到了回信,但唯一没拆的姐姐一户还是被上头不断做工作。“我”在此期间动用了大量人脉,与相关负责人谈过张庄拆迁这件事,在交流过程中,“我”发现不管是高新区政府还是老百姓都不容易。但是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让姐姐放弃,最后用内置摄像头作为迎战上头的杀手锏,为姐姐争取到了六万块钱的宣传费,姐姐也把房子拆到了五米界限。区里最终同意了十六户人家统一把房子建到五米处。经历了张庄拆迁事件,“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二、暧昧分析
《拆楼记》聚焦人、事、物之间的暧昧,在暧昧分析中反思社会现象,探讨人心、人性、制度的制约与羁绊。
(一)“我”与农村身份关系的暧昧
这里的农村身份指“我”自身隐含的农村身份和“我”对农村身份的其他人的态度。“我”是乡村的叛逃者,如果没有姐姐的女儿以及姐姐家房屋拆迁事情的发生,“我”大概只有清明上坟或是春节走亲戚时才会回到农村。但“我”因为农妇的妹妹、乡村的女儿的身份,在张庄拆迁的这一段时间,常常往返于乡村与城市。
“我”虽然长期生活在省会,但是农村与农村身份在某些时刻还是羁绊着“我”、捆绑着“我”。“我”对农村身份的暧昧,是内心对农民身份的隐约反感与对骨子里就流淌着农民血液的无可奈何。这使“我”默许了姐姐为了获得更多赔偿款进行的违建活动,并且为姐姐能够顺利加盖房屋出谋划策——找到赵老师做同盟,摆设“鸿门宴”邀请村支书的弟弟王强,劝解各家集资拉王强入伙,向城里的朋友打听有关拆迁的消息……在加盖房屋的事情上“我”一方面明知故犯,知道这是违法行为,知道这样做违反理性、违反制度,但对农民身份的暧昧,对姐姐留存的一份亲情,使“我”还是选择帮助农民。
在帮助农民的过程中,“我”却又对农民“宁可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得”“不愿吃亏”“思维单纯可笑”的人性黑洞加以批判,同时也毫不避讳地揭示了自己的冷漠、虚伪、狡诈。姐姐想让“我”在乡村住一个晚上,“我”却万般推辞,到底还是回去了,只因乡村的寒夜太冷,“我”怕自己会感冒。由此可见,“我”对农村的生活环境已经感到不适应和陌生,这变相表现出“我”内心对乡村身份的隐隐抗拒,因为抗拒,所以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委屈自己,“我”充当城市人已经太久,久到成为习惯。当“我”接近省信访局的大门,被保安当作上访者时,“我”感觉到了屈辱。由此可见,“我”不屑于与农民为伍,对农民身份有着一种天然的鄙视,虽然“我”马上进行了反思,不敢想下去,但“我”的潜意识还是出卖了自己内心尊卑贵贱的标准。
对农民身份的暧昧必然造成偏见和局限,对农民的同情和厌恶,对自身的理解和唾弃,是人性的微妙、身份的割裂,在偏见、局限、微妙、割裂中一次次地重塑自身,体现出人物的丰满和真实。一次次内心纠结、一次次自我拷问,最后演变成“我最知道的是,张庄事件之前的我,和之后的我,已不太一样”①乔叶:《拆楼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第262 页。。
(二)农民与土地关系的暧昧
在我们的初始印象中,农民与土地之间密不可分,但随着城市化、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变得复杂,土地被道路、商品房等逐渐占据,农民似乎不再扎根土地,而是想着通过土地来谋取更多利益。
因为高新区的建设需要土地,所以高新区政府要对张庄、乔庄、田庄等村庄进行拆迁。然而乔庄“猛”、田庄“横”,拆迁队在这两个村庄都摔了跟头、铩羽而归,那么只能先拿不猛不横的张庄“开刀”。拆迁的事情已经无可争议,那么如何在拆迁中得到更多赔偿款成了农民思考的头等大事。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不再纯粹,未来路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就要被加盖的房屋吞噬,农民就要榨尽土地乳房中的最后一滴乳汁了。
为了让王强加入加盖房屋的队伍,“我”提议每户借给王强两万元,不过各户人家为了不让自己吃亏,就让王强打了借条。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谈及“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23 页。。这里的借条行为是对乡土社会的反叛。由此窥见,乡土社会正在逐步瓦解,乡村也正在逐渐失落,农民与土地的暧昧关系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变成没有关系。社会的发展对农村的破坏、对农民的重塑似乎不可避免,就像贾平凹的《极花》一样,《拆楼记》也同样反映了农村、农民该何去何从这一问题。
其实,村民的内心深处多多少少还是眷恋着土地的,毕竟就连“我”这个“乡村的叛逃者”,儿时对土地的记忆也是十分美好的,幼时还写过一篇赞美土地的作文——《亲爱的土地》,更何况仍然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姨妈在市轧钢厂退休后,因为和小儿媳妇闹矛盾,便回到了张庄,张庄是她最后的避风港湾。在拆迁政策对村民不利的情况下,赵老师带领大家解读各种法规、条例,并且拿出珍藏的合同书增强大家的信心。为了土地拆迁问题,一行五人甚至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北京上访。虽然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利益的驱使,但是对生活的土地的感情,我相信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三、劳动态度、幸福观念分析
(一)农村老人对新时代的态度和幸福观念
1.“我”的亲姨妈
姨妈在市轧钢厂退休且姨父去世后,因为和小儿媳妇闹矛盾便回到了张庄。姨妈虽然因为盖房子的事情使得高血压发作,躺在了病床上,但是她活得自由自在,充满生机和活力,她在农村生活中有一种怡然自得的幸福感。在拆迁队与护房帮的争论中,姨妈苍老、嘶哑、愤怒的声音总是历历可辨。姨妈在村子里的“泼妇样”体现了她在乡村生活中的活力与矍铄,由此可知新时代限制了她的发挥,她不适应新时代。
2.赵老师
文中赵老师对“被上楼”事件的看法反映出农村老人对新时代的不适应。“被上楼”事件指村子集体搬迁到安置房中。赵老师认为农民生活了一辈子,出门就是地,是平展的田野,“被上楼”后农村熟悉的风景就再也见不到了,原先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也不再能够实现,而且还要交水费、物业管理费、卫生费……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对农民的精神也会产生影响,农民被束缚、被指挥,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赵老师对“被上楼”的看法也反映出他的幸福观念。他认为劳动是本本分分的农村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劳动人民离不了土地,离不了劳动,劳动就是幸福,生活方式的延续就是幸福。
3.李老太
上访的李老太是被迫适应这个新时代的。因为上头的政策,李老太成了钉子户,上访三次终于胜利。李老太从小移民的生活经历,让她特别热心肠,谁家有冤屈想要上访,她就带着人家去。李老太幼年的移民经历和年老时的上访经历都是时代变迁的结果,并不是自愿为之,所以李老太只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和维护自身的合法权利不受侵害不得不适应新时代,她的幸福是坚持不懈的成果。
4.五婶
五婶一看到“我”就开始倾诉她的二女儿去年癌症去世的痛苦,因为“我”和她的二女儿是小学的前后桌,她认为“我”能懂得她的悲伤,与她产生共情。对失去女儿的五婶来说,有个诉说的对象进行家长里短的吐露,能为平凡的生活增添倾诉的渠道,得以释放心中的苦闷就是幸福。小时候每年夏天,五婶给“我”和她的二女儿用指甲花染指甲,这是一种就地取材、愉悦自己的幸福。
从上述四个例子可以得出,时代的滚滚车轮无情裹挟着农村老人,多数老人一辈子与农村、乡土为伴,内心并不太愿意有起起伏伏的变化,安于农村生活,但是不断发展的现实也让他们明白,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有的希望这个变化来得再慢一点,有的已经被迫卷入变化中。
老人在土地上生活的时间越长久,对土地的感情也就越深厚,同时老一辈往往安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劳动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他们感受幸福与踏实的源泉。
(二)年轻人对于土地劳动的态度与幸福观念
1.“我”
“我”是乡村的叛逃者,只要有路,只要有车,只要有盘缠,只要有体力,只想越逃越远。“我”与农民之间横亘着体积庞大的生疏,对基本的土地劳动、农业生产知识都不清楚,“我”会问一些在农民看来很是简单的“黏玉米”“磨房磨面”的问题,“我”已经与土地劳动完全脱节。
“我”并不认同劳动等于获得幸福的观念,“我”在心底是不太看得起从事土地劳动的农民的。“我”的姐姐一辈子在农村,但是很多时候都需要“我”接济她,她的土地劳动所得根本无法保障意外所需的支出,就连加盖房屋的钱也是“我”给她的,由此可知农村劳动并不能获得较为富足,起码是有存款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生活。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感到平常的幸福也是表面的,当遇到生活困境时,幸福就会像泡沫一样一触即破。同时,在省信访局门口,当“我”被保安认为是农民时,“我”很羞愧,从中也可以看出“我”不认为劳动能够带来幸福。
姐姐给“我”烙的油饼、蒸的馒头、收的土鸡蛋这些乡下吃食,让“我”看不顺眼郑州的食物,但这只是对伴随自己长大的家乡味道的怀念。“我”并不可能因为这些食物就愿意放弃城市工作回到农村劳动,“我”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住在农村,更不会也不愿做一个农民。“我”也承认自己是一条离家之犬,农村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惦着、想着,但是你要让我说爱这个村庄,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无法真正爱土地、爱土地劳动、爱农村、爱农村生活了。
2.王强
王强以前流转各地打工,后来带着媳妇回到村里,在水泥厂劳动。劳动是他们一家的生活来源,他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太多钱,但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对王强来说,劳动带来家的幸福,带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
3.小换
“东边半个院子都被栅栏围了起来,里面全是鸡。院子里还扯着两根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晾着被子、褥子和一些用碎布拼贴起来的五颜六色的小方棉垫。我走近栅栏,看着那些鸡。很久没有看到过鸡了,有些稀罕。每只鸡,不论大小都羽毛闪亮,元气充沛,非常漂亮,可见主人养得多么精心。”①乔叶:《拆楼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第161 页。“鸡们听到她的声音,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她从墙边的一个编织袋里抓起一把玉米粒,朝着鸡们扔了过去,鸡们顿时积极地叼了起来。”②乔叶:《拆楼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第162 页。这是小换家的场面,足以看出小换的勤劳。小换对土地劳动非常虔诚,一点不马虎,她精心饲养家里的鸡,看着鸡们的神情充满了疼惜和慈爱,因为好品质的鸡才能下出高质量的鸡蛋,鸡蛋是小换零花钱的重要来源,劳动改善了小换的生活条件,给小换带来了幸福。鸡蛋涨价了,但是小换还是原价卖给我和姐姐,这是邻里之间的友爱。虽然小换家里是低保户,但她还是那么淳朴,在自己生活不易的情况下,还要送给我们两个鸡蛋。她通过自己的劳动经营着不幸的家庭,活出了自己的尊严和幸福。她甚至还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开导我们:“其实,现在咱们的日子也还不错,折腾太过了也不好……”③乔叶:《拆楼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第166 页。可见小换对现在的生活还是满意的。
四、结语
从生活在城市的“我”与生活在农村的王强、小换的对比中,我们可以发现在城市里有一份稳定工作的“我”并不认为土地劳动能够得到幸福,而似乎并没有多少家底的王强、遭遇许多不幸的小换反而认为土地劳动能够获得幸福。
我想这是因为叙述者“我”已经被城市思维启蒙和驯化,“我”懂得更多了,对幸福的要求自然远远高于农村年轻人,所以对王强而言家庭的幸福,对小换而言低保的幸福,是远不及“我”头脑中的期望的,由此造成“我”的悲观,不认为劳动是幸福的。而对于靠自己的劳动养活一家人的王强和小换,他们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过日子就是幸福的。
总而言之,因为王强和小换受到的启蒙较少,所以对于幸福的定义相对简单明了,看待幸福的问题更加低标准,而“我”获得的知识和增长的眼界,使自己对自身和外在的本质属性看得更加透彻,对理想化的生活要求越高,现实往往越达不到这样的要求,所以使“我”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