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即态度
2023-11-12丛密雨
现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的郝维亚,是中国当代70后作曲家中的佼佼者,他的创作体裁广泛,涉及室内乐、交响乐、歌剧、话剧音乐、舞剧音乐,以及电影、电视剧配乐等。第一次与郝维亚教授近距离接触是在2018年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后的进站面试中,在紧张气氛的渲染下,仅凭三言两语便对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2019年与2022年,笔者曾先后两次在国家艺术基金人才培养项目[1]中学习,不仅有机会聆听他的课程,更在写作综述的过程中得到了他认真、细致和不厌其烦的修改。多年来,我对这位拥有着高大体格和浑厚声线的陕西作曲家,已不再是之前的片面认识,文中对他的访谈并不是一次完成,对他的认识也是在日积月累间逐渐清晰。
一、严肃的“乐观主义”
2022年8月6日,郝维亚在“国家艺术基金《新时代中国交响乐创作理论与评论人才培养》”的课程讲座中提到:“音乐语言的来源和技术的运用代表着作曲家的态度,是作曲家内心感受与体验的投射。”
郝维亚(以下简称“郝”):我有两部作品,我很喜欢。一个是中国交响乐团约我写的《你在我们的歌声里》,是用贵州的侗族大歌写的,我把唱歌的欢乐、大自然的声音和侗族大歌里经典的《蝉之歌》融合,做了很好的处理,大家听了都特别高兴,我觉得特别好。另外一个就是国家大剧院让我写个“舞曲”,这个我很感兴趣。你看现在很多人喜欢跳广场舞,你会发现她们跳舞的时候都很开心,我看到她们这样欢乐的笑容,我觉得多好啊,如果我能够把这种欢乐传递给当天晚上剧院里的这些观众们,那也很好,对吧?所以这部作品我就准备用东北二人转的素材来写,名字就叫《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丛密雨(以下简称“丛”):这个名字很接地气儿。
郝:对,我要让观众听得乐乐呵呵的。
正如郝维亚本人风趣、幽默的性格一样,在他的作品中,无论面对什么题材,总能看到一些“欢乐、轻松”的音乐态度和处理方式。2020年11月2日在《龙声华韵》——西南音画交响音乐会中,首演了中国交响乐团委约郝维亚为管弦乐队与女声合唱而作的《你在我们的歌声里》。这是一部充满欢乐气息的作品,作曲家将侗族大歌《蝉之歌》作为主要音乐素材,通过音色——音响的渐变、音高组织不断展开和多声部节奏形态的对位化处理,将全曲“山林中的风”“山林中的蝉”和“山林中的歌”三部分有机统合在一起。在第一、二部分中,形象地描绘出自然与山水意象的画面,在音色的铺陈下,引出第三段由打击乐与合唱为主体音色,载歌载舞、热闹非凡的欢乐场景。值得注意的是,作曲家用打击乐的音色组合、力度的明暗对比,以及节奏的疏密差异,鲜活地塑造出第三部分所强调的“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越走越近,伴随着浑身银饰的婆娑声”这一动态画面;“ya yi ye,ya yi yo”的合唱唱词唱出了侗族大歌的自然合音,在情绪的不断推进与高涨中,作品结束时直白且畅快地与主题呼应,唱出整部作品唯一一句带有词义的歌词:“你在我们的歌声里”。
丛:您在作品的创作手法上,有什么考虑吗?
郝:我想把我所感知的这些欢乐传达出来。即使在面对严肃音乐的时候,我也会抱有这样的出发点。虽然(音乐)态度很严肃,但是我觉得可以用稍微轻松一些的方式,《画皮》就是这样去做的。
2015年,郝维亚在话剧《帝国列车》中与男旦演员刘铮相识,被中国戏曲艺术的独特表达方式吸引。2017年,新加坡华乐团总监叶聪先生因笛子协奏曲《陌上花开》与郝维亚配合默契,二人相约再次合作,歌剧《画皮》的最初创意由此萌生。2018年,由易立明导演、王爰飞编剧、郝维亚作曲的“中国新歌剧”《画皮》创作完成,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海国际艺术节”中亮相。这部以清代志怪故事為蓝本改编而成的歌剧作品,无论舞台表演形式还是戏剧表现手段都极为大胆前卫。相比文学原作,歌剧《画皮》将寓意深刻、耐人寻味的“小故事”在处理得更为激进的同时,也赋予其一种别样的“趣味”。这不仅体现在歌剧与戏曲相结合的独特方式,更表现于戏剧冲突和情节内涵的处理上。《画皮》借用中国戏曲的结构名称,将歌剧的四幕改为四折,用男旦和女中音来分别反串女鬼和男性角色王生。在结构处理上,为使戏曲与歌剧融合得更加自然,也确保戏曲演员与歌剧演员在舞台和戏剧情境中的均衡,作曲家让扮演女鬼的男旦在前两场戏中不发出任何声音,仅用身段去做表现。男旦演员矫揉造作的姿态和一颦一笑,尽显女鬼的邪魅,而后两场中,其独特的发声方式和念唱风格,又巧妙地刻画出女鬼妩媚又阴冷的形象。在戏剧高潮处,面对女鬼的“索心”,王生和王夫人在危难之际,为求生而彼此残害,凸显出人性的黑暗。剧中通过多媒体手段,用一颗“西红柿”来代表血淋淋的心脏,这样的处理手法,既使观看者的感官受到冲击,也不会觉得恐惧,甚至还会产生一种别样的“唯美”。这部作品的成功不仅意味着郝维亚用简约且抽象的舞台理念,创作出一部充满个性化处理的歌剧作品,各种突破性的尝试,更标志着他在《画皮》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歌剧创作道路。
美国当地时间2022年10月15日晚,经纽约中国当代艺术节全新制作后,美国版《画皮》亮相于纽约上州的哈德逊歌剧院,这是中国怪诞故事第一次走上国外的歌剧舞台,美国导演迈克尔·霍夫曼(Michael Hofmann)在手记最后这样写道:“当看完这个故事后,审视一下我们自己的‘画皮’之下隐藏着什么样的邪恶,或许会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2]
丛:未来还有哪些创作计划?
郝:歌剧、乐队作品都在创作计划中。目前,受陕西歌舞剧院委约,正在创作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歌剧,这部剧已经准备了五年,剧本一直在调整,另外,从《画皮》开始,我创作了两部室内歌剧,现在正酝酿第三部,这两部歌剧都是喜剧。
丛:喜剧?那很有意思,可以透露一点吗?
郝:喜剧很难写,尤其是舞台上的喜剧,它不像小品、电影。我们要拿音乐去表现这种欢乐的气氛,把人逗乐,这不容易。知青是一个群体,用喜剧去描写这个特定时期的这些人和事,可以表达得更加生动一些。第三部室内歌剧是一部反映家庭生活的剧,这些可以放在后面来说,会很有意思。
丛:好,十分期待。
郝:各种形式的乐队作品每年也都在坚持写。2020年,管弦乐与女声合唱《你在我们的歌声里》获得了还不错的效果,现在有一个机会,我要把之前用人声体现的侗族大歌写成全乐队版的,用乐器去表现侗族大歌里的韵味。另外,最近还在构思一个人声和乐队的作品。中国向来是不缺诗词歌赋的,我们有那么多唐诗宋词,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关注当代文学。之前为建党百年创作的交响诗《我们一起奔向大海仰望星空》,邀请了《画皮》的编剧王爰飞老师为作品题写歌词,所以,这次仍准备为这部新作品量身打造一首现代诗歌。
在曾经的一次采访中,郝维亚说“黑格尔有一个哲学命题,一个民族不仅仅应该看到脚下,更要抬头仰望星空,这意味着有更远的未来。”有未来就有希望,我相信,这不仅是他对《我们一起奔向大海仰望星空》这部充满时代意义的作品标题的说明,更是他长久以来,持之以恒用音乐带给人們欢乐和希望的初始目的。
二、中国歌剧“路在何方”
2006年,国家公派郝维亚去意大利罗马访学,在这歌剧的故乡,他每天流连于歌剧院和图书馆,沉浸在音乐会与歌剧总谱中。2008年,受国家大剧院委约,他为歌剧《图兰朵》续写了18分钟。若说是因为这次特殊的经历使他与歌剧结缘,倒不如说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悄然注定,他成为这部经典之作在世界上的第三位续写者[3],也由此正式开启了他的歌剧创作道路。2018年,“新歌剧”《画皮》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首演后大获成功,这部“简约”的歌剧用轻松的方式和深刻的立意,带给人们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视听体验。2021年,郝维亚又再次尝试创作了我国首部科幻题材歌剧《七日》,从续写《图兰朵》到“探寻未来”的《七日》,他在十余年间创作的歌剧已有八部之多。
郝:2007年我从意大利回来以后,由于(续)写了《图兰多》,就造成我写歌剧的机会多了一点。中国的歌剧大多都还是由院团委约,而且每个院团有不同的诉求,这其中就包括对题材的限制。所以,虽然我写了一些歌剧,但我一直在寻找,也在思考,这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我有两个愿望,也是我(歌剧)创作的方向,一是能够继续沿着现在这条路,接受以艺术节委约为形式的室内歌剧创作,二是接受一些大型歌剧院的委约。
歌剧创作一向面临着开销大、制作复杂等现实问题,郝维亚用“两点愿望”道出了自己未来歌剧创作的方向。他曾先后受国家大剧院、陕西歌舞剧院、重庆歌剧院、中央歌剧院委约,创作了一系列题材、制作成本都较大的歌剧作品,如《山村女教师》(2009)、《大汉苏武》(2013)、《一江春水》(2014)、《辛夷公主》(2016)、《萧红》(2019)、《夏日彩虹》(2021,原《山村女教师》改版)等。这类歌剧因完整曲折的故事情节、丰富多样的音色音响、极具感官效果的舞台设计和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有着较好的市场和受众群体。但相比之下,在国内的歌剧市场中,一些制作成本较小的室内歌剧,因为“精致”的剧本情节、“抽象”的制作概念的和“另类”的音乐语言,使其“舞台活力”受到局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充满活力且不断更新的歌剧形式,更能刻画和描写出复杂的戏剧内涵,在当代艺术中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丛:《七日》是您“中国新歌剧”的第二部,您是怎样定义这个“新”的呢?
郝:所谓“新”可以从这么几方面来说,第一,尽最大可能选择新题材;第二,在符合中文语言习惯,尤其是中国观众欣赏习惯的同时,尽量采取新鲜和有趣的叙述方式;第三,不依赖,甚至不需要过多舞台视觉手段,就能把创作者的意图充分呈现;第四,运用室内乐编制,相信音乐的力量努力创新的当代歌剧。
郝:今年10月3号,在北京现代音乐节中,《七日》将会在中山音乐堂再次上演。这次我做了一些改动。
丛:我记得首演是2021年底,在上海吧?记得您当时没去现场,全靠远程指挥,这次做了哪些改动呢?
郝:我第一次在器乐里加入了电子音乐。在此之前我一直对电子音乐很犹豫,一方面,不可否认,我曾经接受的教育还都是传统作曲,另一方面,在舞台上只要多做一个行为,那就是经费,室内歌剧的经费非常紧张。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想尝试一下,尤其这个题材太适合做电子音乐了。
2021年11月4日,由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海交响乐团、中央音乐学院创作中心联合委约的中国首部科幻歌剧《七日》,在上海交响音乐厅首演。据郝维亚回忆,这部歌剧从筹划开始便困难重重,“首先剧本是完全原创的,没有任何参考,我只有对未来的愿望和想法,但是这对于一部歌剧而言是不够的,不能光有想法,最后必须要落实到人物和故事情节上。”[4]
无论在文学作品还是电影作品中,科幻题材通常分为“硬科幻”与“软科幻”两种,前者是对科学精神和科学技术的推崇,后者则是以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社会寓意取胜,侧重于对哲学的表现。显然,《七日》属于后者,“当AI取代人类,那还要我们人类做什么?”作曲家在剧中发出对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那么,如何来表现这一题材?以舞台为载体的科幻歌剧,既不能像科幻电影那样带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又不比科幻小说能够带给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除能够借助舞台上有限的光影手段外,作曲家说“必须在其‘本体’上做文章”,也就是音乐。在《七日》的整体结构中,第一、三、五日是纯乐队演奏,作曲家利用音乐与光影色彩相呼应、协作,用“光的变奏”表达、描写画面空间,制造心理节奏,暗示并触发剧情;人物在第二、四、六日陆续登台,三个彼此相关的人物在各自的空间内独立存在,弱化了剧情,而更加注重人物内心的表达;直到第七日中,三个人物才以一首三重唱交汇同台。作曲家对这部歌剧的人物处理,可以说是极简,只有三首咏叹调和一首三重唱。可是在戏剧处理上,又可以说是极繁,“罗生门”式的叙述方式,抽象(光)与具象(人物)相间的叙事主体,以音乐为逻辑的框边结构手法……在即将上演的全新版本中,作曲家又在乐器中加入了电子音乐,相信这一尝试又会给《七日》带来更加丰富与多维的音响空间。
丛:您一直说中国歌剧要走自己的路,能谈谈您如何看待“民族歌剧之争”吗?
郝:民族歌剧之争,其实说白了就是“土洋之争”。有争论是好事,说明大家都在关注,那么,身为作曲家,我觉得参与这种争论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实践。在陕西歌舞剧院委约的这部知青题材的歌剧中,我第一次采用了民族歌剧的叙述方式。
丛:可以具体讲讲您是怎样做的吗?
郝:通过这几年的写作和从别人的民族歌剧中,我观察到了几点。第一,中国民族歌剧在戏剧上符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什么习惯呢?是故事性和曲折的情节,(就像)中国戏曲的情节就很复杂一样。所以在陕西这部歌剧里,剧情很复杂,人物命运多变,我看看这样的方式能不能让观众喜欢。第二,所有喜剧都会牵扯到重唱多,以叙事为主。所以这(部剧)里就有群像性、重唱多和喜剧元素这些特点。另外,由于题材所限,它有着很强的地域特征。当年知青有两个重要的点,一个是陕北,另一个是东北。所以陕北的地域感在这部剧里是极其明确的,而且陕北的音乐语汇也是被广大人民所熟知的。
出生于“三秦大地”的郝维亚,对这片土地的文化与气质早已了然于心,无论是空气中所弥漫的沧桑与悲壮,还是从陕西人心底所迸发出的盎然向上与顽强不屈,都被他真实地转化为音乐语言。歌剧《大汉苏武》用到了嘹亮的秦腔和板胡、埙、琵琶、竹笛等具有地域特征的乐器,在此次新作中,他又用多年的经验和总结,去实践“民族化”的创作方式。
“中国歌剧应该有‘自己的道路’,当下我们对中国歌剧的总结,既不是西方的,也不仅仅是以中国传统戏曲和民间音乐为主要构成,而是当代的和中国作曲家自己的。但前提一定是:作曲家对于西方经典歌剧有过认真学习和研究;要为当代观众也就是人民而书写;更要注意到今天这个时代的不同,注重并尊重中国观众(中文)的欣赏习惯。”[5]他不止一次地强调过,写好中国歌剧的前提一定是了解西方歌剧,只有通过大量研习,才能找到和归纳歌剧创作中的规律,同时,也不能置身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之外。郝维亚在意大利期间的学习经历,使他在歌剧创作方面具有优势,然而,他却并未止步于此,对中国文化,尤其是近些年对戏曲的钻研,也使他在中西文化的“融合”之路上感触颇深。他将中国戏曲中的念白和西方歌剧中的宣叙调作出对比,总结在中国戏曲中,念白在人物身份的因素下,往往分为“纯说话”和“带韵”两种。如下人、丑角,一般是“纯说话”的,而如书生、小姐、知识分子、大官人这些,通常都带着“韵”,这种“韵”脱离了正常语言的说话方式,但它又没有完全进入到音乐的表达方式中。
郝:在不同民族的语言和欣赏习惯差异下,民族歌剧与西方歌剧在宣叙调和咏叹调上存在着一定的分野,无论我们看西方歌剧或是中国戏曲(因为中国歌剧时间较短),若将音乐或唱歌(咏叹调)认为是一类的表达方式的话,那么带“韵”,也就是所谓的西方宣叙调,就是次一级的音乐表达方式,而我面临的是解决第三级,纯说话和纯对白的表达方式,我正在尝试去做。另外,在西方歌剧早期时,咏叹调会用古钢琴(harpsichord)做固定伴奏乐器,这件乐器最大的优点在于,它的音色和音量变化都不会很大,这对于人声来说,就留下了相当大的表现空间。
丛:在您的这部歌剧新作中,也会借鉴这种方式吗?
郝:我想用三件民乐器,笛子、唢呐、笙,让所有对白和宣叙调,都在这样的固定音色中完成。
丛:这三件乐器可都是“大嗓门”,会对人声造成影响吗?
郝:我们都太低估民族乐器了。
关于“中国歌剧路在何方”这个命题,笔者相信最好的回答就是“中国歌剧要走自己的路”。虽然看似老生常谈,但身为作曲家的郝维亚,却一直用最实在的方式,身体力行地实践和印证着在这条道路上的多种可能性。无论是具有民族性和时代性的“大歌剧”,还是被称为“中国新歌剧”的室内歌剧,其中不变的,是他对中西文化的不断钻研与思考,是他对历史与社会的不断关注与反思,更是他珍惜当下,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乐观精神。“为人民创作”于他而言,从不是一句空话,他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了一條在中西歌剧壁垒间的“融合”之径,这是一条既属于他,也属于中国歌剧的“探索之路”。
三、多重身份的“责任心”
郝维亚不仅是活跃在世界舞台上的中国作曲家,也是站在大学讲台上的一名教师,同时还是一位坚持不懈将歌剧文化引向大众的知识传播者。这些身份对他来说,不只是他所热爱的事业,更是由此“事业”而心生出的责任。
郝:除创作外,我还有很多教学和行政工作,以及生活上的事情,这些都没有办法。不过我很热爱教学,因为这不仅能够给别人、给学生提供帮助,同时在我每次备课的过程中,都会觉得,我又学到了一些东西,又看到了一个新的版本,我很乐意去做这件事。
2019年盛夏一个炎热的午后,郝维亚走进国家艺术基金“歌剧理论与评论人才培养”项目的课堂,衬衣已被汗水浸湿大半,他分秒未停,径直走向讲台,在简短的开场后,迅速进入到上课的“状态”中。讲台上的他,风趣幽默,讲起歌剧来,更是生动无比。从人物到剧情,从音乐到戏剧,他抽丝剥茧般的细致分析,让在场每一个听课的同学都兴奋不已。若说此番“精彩”是他精心准备的结果,倒不如说这是他再普通不过的上课日常。2007年,郝维亚从意大利学成回国,在“歌剧故乡”饱受滋养的他,希望能将这种西方经典艺术普及给不同的人群,这对他来说是义务,更是责任,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是教育,教育这个东西不是因为它美好,就搁到这儿了,而是你要把这个美好拆分讲解,分享给大众。”从那些年开始,他与国家大剧院一同深入“民间”,在城市各处留下了他散播“歌剧之美”的身影。数十年如一日的教学,郝维亚始终以严谨的态度面对着属于他的每一节课,无论是在教室、剧场、图书馆这些城市中的文化聚集地,还是在街角、胡同这些最具烟火气的市井之地。
任何理想的实现都并非一蹴而就,运气向来都与努力成正比。虽然出生在音乐世家,但郝维亚直到16岁才正式学钢琴,仅用两年时间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在那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年代,年少的郝维亚跟随吴祖强先生学习,并成为最后一个保送读博的“幸运儿”。毕业留校后,他被分配至和声教研室,给各系代和声课,一教便是九年。在成为作曲主课老师后,也并未有丝毫懈怠,有着一定意大利语基础的他在学院开设了选修课《西方经典歌剧导读》。如今,这些经历在他看来,都是既有趣又难能可贵,而也恰是在这些经历中的研精毕智,才能有了如今的水积成川。2019年,在郝维亚担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后,对系里教学展开了一系列改革,在诸多改革举措中,首先是开设了多门与创作直接相关的课程。一方面,他认为任何作曲理论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促进创作,如果对“四大件”的学习脱离了创作这一本质,都是空谈;另一方面,对学习作曲而言,他说“一定要不断开拓自身的知识领域”。由此,为更好地圆融于音乐创作,郝维亚为作曲系的硕、博研究生开设了《中国民族乐队写作与分析》《歌剧分析创作》《戏剧音乐分析创作》等课程,并以亲身经历言传身教,开拓学生的视野和综合写作能力。
郝:在我们的大力提倡下,硕士入学考试已经达到了考试内容的统一,也就是所有作曲系的学生,无论专业方向是什么,都是一张考卷。这样做的原因是,我们认为作曲被我们过于细分了,“四大件”过于所谓的理论化,离我们作曲家、离创作越来越远。
丛:“四大件”的研究是为了促进创作。
郝:对,如果没有促进创作,这些课在干什么?虽然博士(入学考试)现在还没有改,但是我们依然要求,作为任何一个技术理论的任何一科,你都要会去写作,你要会去创作,即使你没有创作的才能,但是你要有创作的经历和体验,你才能真正理解音乐作品,而不是完全靠分析。
丛:从您以前为选修课开的《西方经典歌剧导读》,到现在为研究生开设的《歌剧分析创作》,有什么变化或感受呢?
郝:歌剧的学习,对我们的作曲学生有很大好处。比如在我们的研究生改革中,用一年时间去学习、分析西方歌剧从巴洛克时期到20世纪这400年间的主要作品,效果非常好,为什么呢?因为在本科阶段的学习,我们把音乐创作分成了各种技术类别,比如我们对音高的研究集中在和声上,对声部进行和横向研究集中在复调上,对作品素材、结构和主题安排,集中在作品分析上,以及对乐队的使用集中在配器上。我们把它们分门别类变成好几个“抽屉”,但是只有在歌剧课上,可以让这些知识全部联系起来。我们要综合看待“四大件”,而不是静态的,它的核心是音乐的表達,这样一来,学生才能够真正理解所谓的作曲技术。
无论是对歌剧的普及,还是对学生的培养,又或是在平日的创作中,从郝维亚身上,似乎无时无刻都可以看到那种属于“青年”一代的务实、创新,以及高度的原则性。2023年,郝维亚受陕西广播民族乐团委约,联合陕西歌剧舞剧院民族乐团与合唱团,携领团队一同完成了大型民族管弦乐交响组曲《领航中国》。除作品的序曲《横空出世》和第五乐章《永远和你在一起》由他创作外,其余几个乐章《峥嵘岁月》《真理光芒》《大道中国》和《致敬新时代》皆由他曾经或现在的学生创作完成。这部以百年党史为脉络,讴歌和赞颂革命精神与时代发展的恢弘之作,不仅是身为作曲家的郝维亚对国家的赤诚情感,更是作为老师的他,将中华民族精神血脉赓续于学生的良苦用心。在他看来,委约和个性化创作之间并没有本质冲突,而他对中西文化的融合、对当下社会的认知、对他人声音的理解和对自我意识的表达,也构建出了他独一无二的“妥协”之法。
郝:对于音乐创作,我的想法就是“妥协”。
丛:妥协?
郝:对,我认为“妥协”是一个很好的词,虽然在中文语境里它不算一个特别积极的词,但是在西方语境中,compromise其实是很积极的,你看前缀com是“一起”的意思,promise不就是承诺吗?所以我认为“妥协”也是融合,在最大化表达自我的同时,我也要最大化地去听取别人的观点与感受。
丛:您刚才说“妥协”的时候我还有点不解,这样似乎就懂了。
郝:第一,中国作曲家对中西之间的妥协。我们自小学习的都是西方音乐,但如果你完全拿西方音乐语境,这种12音和声化(的东西)去和中国观众交流,无论是传统的贝多芬还是当代、现在的,你不觉得还是不太一样,有一定距离,对吧?所以说中国作家都有一个在中西音乐之间去平衡的问题,要互相达成妥协。
丛:的确,这种“妥协”您是怎样去做的?
郝:首先,对中国音乐、中国乐器、甚至包括对中国文化的认识,然后结合你的西方教育背景,对作曲技法的掌握,让人听着是舒适和有表现力的。你别把民乐队写的像西洋管弦乐队那样,根本没法演,声音也不对,是不是?所以作为中国作家,我希望自己首先要做到中西之间的妥协。
第二,是关于当代与传统之间的妥协。作曲家写的传统怕被人说,对吧?中国作曲家,尤其是学院派作曲家,如果对传统和现代没有深入的理解,也会是一个非常自我挣扎的过程,也让评论和观众无所适从,所以在这一点也要达成妥协。
第三,是关于人与社会。了解中国社会的本质特点,我们的传统文化,然后还有你个人的角度。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委约,但委约都让你写传统作品吗?不见得吧!都让你写现代作品吗?也不见得。那让你写什么?是让你写一个好的作品,让你写一个有表现力的作品,让你写一个感人的作品。
丛:“三个妥协”很实在,但这个“度”很考验“功力”。
郝:比如在写《你在我们的歌声里》的时候,当时李心草和我说(我们俩是大学同班),“你别用现代派这套写,你写得传统点儿。”我说这不是问题,关键是有表现力。这部作品一开始是“山林中的风”,为了描绘这些“风”,我用了大量的音块和大量非常规演奏法。李心草从排练的第一刻开始,他不仅接受了,他还会启发乐队怎么去“出现”,怎么去演奏,怎么把一些小二度拉准,去表现这种漂浮的风的感觉,这说明什么,说明了是“要音乐”不是“要技术”的问题。所以我在这样一个所谓的传统作品中,同样有个性和融入社会之间的妥协。
自郝维亚1994年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山之北、云之南》开始,至今已有近四十年,他也从一个勤勉的青年学生,成为了一位极具威望的中国当代作曲家。前些年,人们总将他的名字与歌剧勾联在一起,的确,若要对他的创作生涯进行划分,我想应该以2008年续写《图兰朵》和2018年创作《画皮》为先后两个节点。前者开启了他的歌剧创作道路,后者则让他在这条路上,寻找到了新的路径。況且,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整个中国歌剧界,这条路径的意义绝不止于此,由它所引射出的“中国新歌剧”精神,长久地影响着每一位后辈。除此外,郝维亚也从未停止对器乐的创作,尤其在近些年中,他的大型乐队作品频频上演。
是作曲家,也是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将歌剧事业普及大众的传播者。匆匆两次访谈,无法将他的全貌呈现于众,这些流于笔端之下的认识也可能仍旧是片面的。但是,郝维亚用音乐带给人们的欢乐,用音乐理想带给人们的知识,以及用音乐哲思带给人们的感触,都构筑成他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而他“乐呵呵”的乐观精神,也不仅在于他用音乐将自己所感受到的欢乐传递给大众,更是他永远对未来饱含热情和充满希望的赤诚之心。
文中对话根据国家艺术基金“新时代交响乐评论与理论人才培养”以及2022年10月和2023年8月笔者两次对郝维亚的采访整理。
本文系2019年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中国当代音乐作品的复调思维与形态研究”(项目编号19CD174)的研究成果。
注释:
[1]2019年7月和2022年8月,郝维亚两次在由上海音乐学院主办的“国家艺术基金《歌剧理论与评论人才培养》和《新时代中国交响乐创作理论与评论人才培养》”中授课。
[2]引自宣晶:《中文唱词混搭美国背景,歌剧〈画皮〉亮相纽约中国当代音乐节》,《文汇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47303418037426801&wfr=spider&for=pc
[3]前两位续写者为意大利作曲家弗朗科·阿尔法诺(Franco Alfano,1875.3.8-1954.10.27)和卢西亚诺·贝里奥(Luciano Berio,1925.10.24-2003.5.27)
[4]整理自笔者2022年10月18日对郝维亚的采访录音。
[5]引自李澄“郝维亚:中国歌剧路在何方”,音乐周报微信公众号,2020.1.15
丛密雨 博士,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