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先生(节选)

2023-11-10庞余亮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毛头芋头教室

庞余亮

眨眼睛的豌豆花

教室不远处的豌豆花开了,像无数只眼睛在不停地眨。这是五月上午乡村学校的时光,淡淡的豌豆花香似乎击穿了我年轻的生命。豌豆花,豌豆花,也许是在默念着豌豆花,每堂课前,我总是感到有人在教室外调皮地看着我。我的心有点乱。教室里的孩子静悄悄的,他们的黑眼睛紧紧盯着我。那些黑眼睛,一会儿眨一下,一会儿眨一下,似乎有微风,令我也不由得眨起了眼睛。我在黑板上布置下今天的作文题目:《眨眼睛的豌豆花》。看着题目,孩子们的眼睛眨得更调皮了,教室里像是也有无数只眨眼睛的豌豆花。

有一个左耳上戴着金耳环的男孩始终没有抬头看黑板,他把两只蚂蚁放在了一个仰口的瓶盖里,那两只蚂蚁总想沿着瓶盖的螺旋纹爬出去,它们的努力是徒劳的——男孩的手总是在它们快要成功时暴力地把它们重新推到了瓶盖中。整整半节课,他就这么做着这个游戏。待我走到他身边时,他仍在伺候着这两只蚂蚁。我提醒他看黑板,他抬起了头,满脸通红,这是一朵黑里透红的豌豆花,一朵带露珠的豌豆花。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两只蚂蚁爬出了瓶盖,爬上了课桌,再后来,像两个逗号一样,一路爬了下去。这两只蚂蚁终于“自由”了。也许,它们会爬到豌豆花丛中去?

我很想提前告诉孩子们,要放忙假(季节假)了。忙假是农村学校的一个惯例,既让教师们回到自己的地里忙上一个季节,也让孩子们在农忙季节里帮一下父母们的忙。我越过豌豆花丛,看到不远处的麦子熟了,阳光下的麦田有一种喜剧开幕的味道。我静静地等着孩子们把作文写完。孩子们飞快地写着,我听见了蚕宝宝的声音。临近下课,孩子们把作文本(很多是卷了角的)一本又一本交了上来,我一边抚平着作文本上的那些卷角,一边对孩子们说,下午放忙假了。孩子们没有惊叫,都在平静地收拾着书包,而那个玩蚂蚁的孩子还在桌上奋笔疾书。

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孩子们都走到金色的麦田中了,当波涛涌上来,我就看不见我的孩子们了,心也好像掉下去了。我只好踮起脚尖看。一阵麦的波浪涌向天边了,我又看到孩子们的黑头颅了,我似乎还听见他们的歌声。阳光一般透明的歌声。有个孩子还在麦地中快速地跑起来,我感到了一排排金色的麦子又向他俯冲过来了,那些金色的麦子都想抓住这些急急回家的孩子们,可它们能不能抓住呢?只一恍惚,那些孩子们就全不见了,好像一只只麦鸟消失在麦田中了,我突然有了一股想在麦田中打滚的冲动。

我回头再看一看那个玩蚂蚁的孩子,那个孩子已不见了。他玩的那个塑料瓶盖还在,他的那本卷了角的作文本也在,上面有他写的自己的名字,那两个字的笔画都局促地挤在一起,就像他玩的那两只蚂蚁。

鸟粪处处

那时候的乡村学校没有围墙,充当围墙的都是些苦楝、刺槐或梧桐什么的土树,所以乡亲们的鸡鸭鹅总是能够毫不客气地要求进校“学习”。前几天是一只红翎雄鸡跳到三年级的窗台上引吭高歌,昨天是一头浑身是泥的猪闯进了办公室的大门嗯嗯地发表意见,今天又有两只白鹅在五年级的教室门口一唱一和。

这些不速之客的骚扰使校长下决心要砌围墙。校长没想到砌了围墙还要安装一个铁大门(当初就没有铁校门的预算和经费),所以围墙是砌好了,但我们的学校却像一个刚换牙的少年在傻笑,那些有经验的客人们依旧会不时闯进学校来,并且会像乡干部一样“莅临指导”。

水乡的孩子撑船弄篙可是好手,但对于自行车却是外行。所以星期天的校园里经常有一两个学骑自行车的少年。我看见过一位学骑自行车的少年,他好像已经在操场上骑了很多圈了,他使劲地揿着车铃,叮叮叮,叮叮叮……把操场上觅食的一群鸡都吓得飞了起来,鸡飞起来时像一只笨重的大鸟。后来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年越骑越快,他尝试着用一只手扶车把,后来又尝试不用手扶车把,多玄啊!他还得意地笑着,昂着头环视,估计他在寻找操场上有没有观众。不久他就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估计他摔伤了,然而他还是站了起来,扶起自行车,扶正车龙头,又用力揿了揿车铃,铃声依旧很清脆。

上课的铜钟就悬挂在一棵榆树的歪脖子上,孩子们上体育课的爬竿也靠在树干上。上课了,钟声响起来,那些躲在树丛中的鸟儿就飞起来。不知为什么,很多孩子都喜欢偷偷去打钟,经常可以看到星期天或放了學的傍晚,一个少年正努力地踮起脚尖,一下,当;又一下,当当当。钟声悠扬,一下子穿透了乡村学校的寂静。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偷偷打钟的少年,他敲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敲得急促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当——之后,他就松开钟绳,飞快地溜走了,还差一点摔了个跟头,像一只从夏日草丛中蹿出来的兔子,估计他害怕了。我还看到过一个农民偷偷蹩进我们学校,拿起钟绳轻轻地拽了一下,当——钟声令这个农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后来我们学校就装上了大门,学校里的鸡鸭鹅们少多了,操场上的草就开始疯长了。只有那些鸟儿,它们当仁不让地成了乡村小学的旁听生和借读生。清晨也来上早读课,不过它们的纪律不太好。每天晚上孩子们都放学了,它们理所当然就成了住校生。叽叽叽地上晚自习,久久也不能安静下来。有时候也会闯进教室里来,从南边的窗户进来,又从北面的窗户飞出去。

每天清晨,勤奋的值日生会扫到很多从树上掉下去的叶子,扫完之后,一条光滑而干净的土路就露了出来。许多鸟粪的痕迹也露了出来,淡白、淡灰、淡青色的鸟粪的痕迹就画在地上了,就像孩子们用粉笔头在地上画的粉笔画。不过,这些不讲卫生不守纪律的鸟儿也是很聪明的,待下课的钟声一响,它们会从树枝上识趣地飞到教室的屋顶上,看着我的孩子们像鸟一样在树影中蹿或者飞。

毛头与狗叫

教室外常会有一些老爷爷或者老奶奶在东张西望,那些花白的头探进窗子的时候,总是把我吓一跳。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的宝贝孙子(在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存在的)。大部分老爷爷老奶奶只看一眼,就笑眯眯地走了,而被看的孩子总是涨红了脸。有一次,有个老爷爷不但把教室门推开(当时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而且还张口就喊:“毛头,毛头。”教室里哄笑一团,可就是没有人站起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毛头”。

老爷爷还站在门口,表情怪异,他显然对孩子们的哄笑非常慌张。这样的局面,让教室更乱了,可毛头还没有出来,我只好用指节敲敲讲台,故作镇定地说:“谁是毛头?请出来。”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终于,有个大头男生在一片哄笑声中忸怩地站了出来,脸如写对联的梅红纸。“毛头”几乎是冲出教室门的,在冲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拉走了他的爷爷。不是拉,应该是拽。毛头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的爷爷?!

“毛头”的风波浪费了我这节课十分钟。其实,真正浪费的时间还不止十分钟,孩子们的心像野马,收得慢,跑得快。再后来,最受影响的还是那个大头男孩。从那以后,那个大头男生就被叫作“毛头”了。男生叫,女生也这么叫。毛头。毛头。可毛头的爷爷再也没有来学校找过他的宝贝孙子。

我在黑板上出了一个题目,填空:( )雀。一个男生举了手:“麻雀。”另一位说:“黄雀。”还有人说“云雀”“山雀”。我们班自愿坐在后排的那位从未举过手的孩子也举起了手。我喊起了他,他愣了会,还是站了起来,摸着后脑勺,既羞涩又痛苦似的冒出一个词:“喜鹊”。

孩子们都笑了,那位孩子则难过地低下了头。突然,门外的梧桐树上有几只鸟在大声地叫,估计有许多喜鹊飞过来了。下了课一看,果然不错,喜鹊们正准备在梧桐树上筑巢呢。

也正是这个出了洋相的孩子在新年联欢会上,为大家表演了一个好节目,学狗叫。“汪,汪,汪……”他叫得实在太像了,对着我们叫的样子就真像是一只狗在叫,大家都笑了,新年就要到了,多好的一阵狗叫啊。

进入新年以后,孩子们不再叫他名字了,遇见了他,都在汪汪地叫。这真是大狗也汪汪地叫,小狗也汪汪地叫,这群快乐的孩子啊,他们的头发很黑,他们的嘴唇很红,他们的牙齿很白,他们的身上发出了类似青苹果的味道。在课间,秘密地听见他们在汪汪地叫着,我觉得我很幸福。

泥哨悠扬

乡村学校的日子其实是很单调的,所以一旦有快乐来临,就如同节日一般。比如每年的乡里文艺匯演就是我们学校的节日。不过校长还是有要求的,最好能拿锦旗,拿不到锦旗就要拿奖状。锦旗是团体奖,我们几乎没有可能,所以就盯上了奖状,也就是那些单项奖。

有了这样的比赛思路,本来没有必胜信心的孩子们就被激活了。这些孩子几乎都是天才,每年都有令人叫绝的创意。比如有一年,三(1)班的孩子排了一个节目,叫作《绣金匾》。舞蹈的动作是一个女孩子在思念中不停地刺绣,刺绣不需要真正的刺绣,但需要一只绣匾道具,可是我们从哪来找到一只绣匾呢?

谁也没有想到,等到会演的时候,三(1)班的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生竟然找到了道具,她手持着一只正在怒放的向日葵匾作绣匾,金灿灿的向日葵匾把大家的眼睛都晃花了。已经灌了浆的“绣匾”是很重的,手持向日葵匾的女生脸上都沁出了汗珠。向日葵的花瓣落了整整一地,像一团灵感的火苗在跳跃。

泥土里长大的孩子总时不时地长出“侧枝”,这就需要及时而用心地修剪。曾有那么一阵子,有人总向校长反映我们班贪吃的孩子挖地里的芋头吃。我开始还有点不相信,有摘刚结出的青豆子尝鲜的,有摘瓜尝鲜的,有扯山芋吃的。但那些是可以直接吃的,刚长成的芋头是不能生吃的啊,校长告诉我时,我还有点不相信。后来有一天黄昏,离学校不远的打谷场上发生了火灾。火光冲天,一座草垛着火了,像一大堆篝火。我赶到时,草垛已经烧完了。我的三个孩子知错似的躲在一旁,我没有训斥他们,却闻见了一股熟芋头的香味。我明白了,他们的芋头是用火焖烧的,然后用盐粒蘸着吃,一种很香的吃法。我把他们带到办公室里,在灯光下,他们全是黑嘴唇,黑鼻子,像是一群从非洲来的孩子,令我既心疼又好笑。

不同的季节,孩子们会吹很多哨子的。柳叶绿了,吹柳叶哨;麦秸黄了,吹麦秸哨;草长高了,吹草叶哨;苇叶宽了,吹苇叶哨;野麦结荚了,吹野麦哨……哨声很响,有点像燕子,像黄雀,像叫天子,或者什么也不像,反正他们吹的都是少年的心事。我最喜欢听的是泥哨。在所有的哨声中,泥哨声最动听、嘹亮。谁能想到那些又粗又硬的泥块也会发出声音呢?

泥哨的声音就像高空中的苍鹰在啸——在上学前,放学后,我常听见泥哨悠扬,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风筝似的,在这寂寞而又无限趣味的乡村上空飞过。

八个女生跳大绳

学校边的野塘都封冻了,天太冷了,从男生们的种种表现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天越冷,那些男生们在向阳的墙上挤暖和挤得越厉害,野塘里的冰也就越冰越厚。后来野塘上面终于可以走人了。我在班上宣布过不许到野塘上跑动的纪律,但还是有孩子悄悄地跑到冰上面溜冰。有一个少年居然还用脚去跺,据孩子讲,他一边跺还一边喊,嗨嗨嗨!像是练功,足足跺了二十多下,终于连鞋带着腿在冰上跺了一个冰窟窿。

我来到教室时,他正躲在后面的位置上瑟瑟发抖。我把我的鞋给他换上,并把他的鞋带到办公室去烘烤。烘烤了一堂课才烤好了,而当我来到教室里时,这个招风耳的少年居然穿着我的大鞋在快速地跑呢,瞧他那种疯狂的无所顾忌的样子,真令我怀疑刚才掉下冰塘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女生们御寒的方式就好多了,她们在天冷的时候只是聚在一起跳绳。跳得快的女生只见她的脚动而不见她手中的绳子。有正跳的,也有反跳的。还有8字花样跳的。最绝的是跳一下子绳子能过两圈。但渐渐的,她们不满意跳小绳,而决定跳大绳。跳大绳必须一个长长的绳子,两人用力抡,其余人跳,一人一人地往上加,加的同时还在跳,往上加的人要胆大心细,否则绳就会碰痛脸,而且一起跳的人步调要一致,难度很大。

我就曾在一次课间看见了八个女生在一起跳大绳,红褂子绿褂子齐耳短发或朝天椒的女生啊,跳得那么步调一致,像八朵鲜花同时开放。围观的女生和跳大绳的女生们一起喊:“一、二、三……”

我从这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多女生一起跳大绳。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的脑海里总是有八个女生在跳大绳,而我也在不由自主地帮她们数:“……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她们有没有跳到一百个呢?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她们是能够跳过一百大关的,并能和我一起气喘吁吁又无比兴奋地喊道:“一百!”

跑吧,金兔子!

乡村学校体育器材少,开始学校仅有一台水泥砌的简易乒乓球桌,水泥桌面已裂了许多缝隙,但那可是孩子们的乐园。一般说来,高年级的孩子一下课会占据这唯一一张乒乓球桌,而且还会用没有胶皮的光板子球拍打球。低年级的孩子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有一次我看见两个低年级的孩子各持了半截砖头在领操台边打乒乓球,砖砌的领操台上画了一道白线,橘黄色的乒乓球在两截半砖之间飞来飞去,像一只黄雀在飞。半截砖头握在小手里还是很沉的,乒乓球总是不时地滚到草丛中去。那满头是汗的孩子弯腰捡乒乓球的样子,真像是在草丛中努力寻找着鸟蛋似的。

没有乒乓球可打的孩子就到校东边的河边打擦片。一块又一块擦片在田面上弹跳着飞行。弹起一只又一只九连环似的水圈。到了冬天,河面冰封了,这时候打擦片就更有意思了,擦片会在冰面上飞行,像一辆子弹车在冰面上高速地开。有的“子弹车”直接能飞到河对岸的堤下。当上课铃响的时候,冰面上布满了土坷擦片,看上去,整个冰河面就像一盘未下完的棋。

后来学校就由校长带着我们用业余时间整理出有篮球架的半个泥篮球场,泥篮球场好是好,就是有很多弊端,尤其是不能下雨,如果下了雨就麻烦了,想要打篮球,必须等太阳出来将球场晒干。冬天雨少,打球时灰尘会一阵一阵地腾起,一场球打下来,我和我的孩子都成了泥灰做的人。

打球最好的季节是在春雨过后,油菜花盛开的时候,天气晴朗,油菜花的光芒将我们都映射得容光焕发。打球的我们像一只只大蜜蜂,我的孩子们则像一只只小蜜蜂,油菜花的光芒和芳香都躲到了我们额头上的汗珠里。

有时候,胶皮篮球会故意飞出去,飞到球场边的油菜花丛中。孩子们抢着到油菜花丛中去捡,谁捡回来谁就会成为一个金子做的人——油菜花会很慷慨地把进入油菜地的人变成一个金人。

有一次,那只胶皮篮球刚落到油菜花丛中,就有两只野兔子被惊吓出来,这可不是一般的野兔子,而是两只金兔子!孩子们都没有追赶,而是看着金兔子又折回蹿进了油菜花丛中,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地喊:跑吧,金兔子!

弹弓与毽子

那几天,靠近学校附近的一老乡家的猪得了一个奇怪的病,每当下午放学期间,他们家的猪就不停地嚎叫,且不停地蹦跳,声音惨烈。这乡亲还说,去年养的羊也是这个时候犯病的,肯定与我们学校有关。这乡亲说“肯定”的时候,还握起了他的大拳头。

我决定在放学时去看一看,结果我去的那个下午猪没犯病,这肯定与我们学校有关了。

我在第二天做了埋伏,终于找到了原因,每当放学的时候,就有无数颗苦楝果像雨点一样射向猪圈——是弹弓!我小时候也玩过这样的游戏,苦楝果打在猪身上是没有伤痕的,但很疼……原来是这样。没有费多大力气,我抓住了打弹弓的几个孩子,当即作了处分决定,他们必须给这只猪打一个星期的猪草,且罚没弹弓。

没有了弹弓,已近冬天了,孩子們开始踢毽子,我们班有一个佩着金耳环的男生,他有一只漂亮的鸡毛毽子,鸡毛鲜艳油亮,而且包了一枚“顺治铜钱”,更绝的是他能跳出许多花样:踢、剪、捧、贴、停、环、播、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结果由于这个会踢毽子的男生,孩子们都迷上了踢毽子。不出几天,很多孩子都拥有了一只精美的鸡毛毽子,但孩子们闯下的祸就随之冒出来了。有很多乡亲都来我们学校告状,有人还抱着一只脖子已经光了的公鸡。我们校长说得好,怕什么,公鸡又不生蛋,正好杀了“碰头”(民间的AA制式聚餐)吃。

事实上乡亲们养公鸡不是为了宰了吃的,养公鸡是为了用来报时的,头鸡叫了,二鸡叫了,每一阵的鸡鸣都是不同的时辰,公鸡都是晨钟呢。这样的损失可不是几个钱能够摆平的。在乡亲们的声讨声中,校长笑着答应由他来敲学校的钟来代替公鸡们报晓。我们的校长在乡亲们走后开了教师会,在会上,校长说,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值班,我是不值班的,谁叫你们教了一群不打呜只闯祸的小公鸡呢?

校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窗外的孩子们正在乐此不疲地踢毽子,踢、剪、捧、贴、停、环、播、偷……五彩缤纷的毽子像无数只彩色的鸟在孩子们中间轻盈地扑棱着。

我爱野兔

孩子们不闯祸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有想象力,想象得出他们闯祸的名堂来。有时他们闯的祸你想都想不到,比如九月份新学期刚开始,我本来是让他们各自回家带小铲锹,把操场上暑期里疯长了两个月的草铲去。后来,操场上的草是铲光了,却铲出了一个想不到的祸事来,那个头顶上生有两个发旋的孩子放学的时候,用他的小铲锹(前一天晚上因为听说是学校要用,他父亲还专程把小铲锹用磨刀石磨快了)把拴在路边吃草的牛的尾巴给铲掉了。

乡亲找到学校(他的理由是如果不是那些“小公鸡”干的坏事,难道是鬼干的?),我问孩子们,孩子们都不承认。因为没有任何线索,乡亲又不肯走,弄得我们学校很被动。最后,还是我们班里一位小个子的鼻涕虎悄悄地告诉了我真相,是那个头顶上有两个发旋的男生干的。找到了人,就得解决问题。想不到,后来的问题很简单地解决了,那惹祸的孩子家和牛的主人家有表亲,在村里有一说叫“一表三千里”,何况是乡里乡亲呢,无尾牛就无尾牛吧。

从这以后,我就开始注意那个小个子鼻涕虎的男生了,这个小个子男生身上总是很脏,好像是用泥和灰捏成的人,头发永远是桀骜不驯的样子。孩子们都叫他鼻涕虎,我把他叫作野兔,因为他在作文中写过野兔,他说他最喜欢看野兔过河,野兔在水面上哗啦啦地就蹿过了河,像一支箭。我没有见过野兔过河,也没有听说过,但我相信这是真的,肯定也是他亲眼看到的。

男生的父亲是个聋木匠,母亲是个瘫子。他很聪明,什么课一讲就懂。这只“野兔”还善于奔跑,跑得真像兔子一样快,这可能与他家里的事太多有关。他家里总有做不完的事。再后来他母亲去世了,“野兔”的父亲就准备带他去远方做木匠活了。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的心往下一沉,我说,你愿意吗?他看看我,低下头,用穿着的一双略显大的旧皮鞋搓着地面,一下,又一下,又抬起头,看看我,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曾去他家与他的聋父亲说,当然是连比带画吼叫,好不容易把话说清楚了,而聋木匠非常地固执,他依然把我的“野兔”带走了。在“野兔”走后的几个月里,我经常在课上渴望着,一个长有亮眼睛的“野兔”,真的像野兔一样,在上课前一分钟,带着一阵风,冲进我的教室里来。

纸飞机飞啊飞

每年五六月份,麦子黄了,菜籽熟了,要准备收麦子和菜籽,还要在空地上忙着打棉花钵,一句话,收获和播种季节到了。实际上,学校也快到收获的季节了,用胖教导主任的话来说:“又是龙灯又是会(指很热闹的乡村庙会),又是老奶奶八十岁。”实在太忙了,乡亲们有句话,叫作“大忙”——是谁发明了“大忙”这个词?

操场上的蜻蜓多了起来,它们像巡逻机似的一架一架地飞行,飞得那么慢,好像在故意逗人似的。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捉蜻蜓的少年,他用手中的书拍打蜻蜓,那是一只玉蜻蜓,少年张开双臂,手中的书本也张开双臂,远远看去,少年也好像一只大蜻蜓。他们都在飞。我看了他们半天,他们谁也没有捉住谁。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羊羔的声音。

还有一次,好像是大风吹来——应该是大风吹来了整整一操场的蜻蜓!蜻蜓的翅膀闪烁不已。我还没进入教室,教室里就传来了一股浓烈的汗腥味。那时我正在黑板前板书,回一次头来,教室里都会多几只蜻蜓;再回一次头,又多了几只蜻蜓……好在蜻蜓在飞的时候不叫,而且它们大多都不能再飞了,只飞了一会儿便停在某处不动了。肯定是那些孩子干的。但我不生气,也不能生气。我知道,面对这些调皮的孩子,沉默比批评更能浇灭他们的野性子,否则,孩子们的野性会火上浇油,愈烧愈旺。

好在蜻蜓风过去之后,孩子们很快就忘记了——转而斗“独角仙”(一种像犀牛的独角大甲虫)。两只很大的有独角的甲壳虫如斗牛般地斗出胜负。我不知道他们中能不能出达尔文?但他们兴致转移很快,斗完“独角仙”后他们又开始斗“牛”了——是两只龇牙咧嘴的“天牛”。我与孩子们讲过法布尔的《昆虫记》,而这,就是孩子们的《昆虫记》。

孩子们最不受季节控制的玩法是叠纸架飞机。课余我会在办公室里看到办公室外有一架又一架纸架飞机飞行,连我们的教室屋顶上都有很多遇难的纸架飞机。有一次上课,我刚转过身去,一架纸架飞机就撞上了我的后背,然后就坠在我的脚下。我没有回身,我继续在黑板上写。粉笔沙沙地响——教室里很安静,远处有隔断鸟(一种出没于稻田里有血红鸟冠的黑羽野鸟)在叫,“隔断——”“隔断——”。

我隐忍的愤怒“感染”了很多孩子。一位男生终于怯生生地站起来了。这就是刚才那架纸架飞机的飞行员——我俯身捡起那架纸架飞机,用力一掷,不偏不倚,正好飞到那少年的桌上,那少年抓住那纸飞机——他的手在颤抖,像是那架纸飞机的发动机没有熄火似的。

后来这堂课纪律变得出奇地好。下了课,我发现很多孩子都在操场上学习我上课时掷飞机的姿势。向上,75度,纸架飞机款款地飞,刹那间,我们的校园仿佛是一座繁荣的航空港。

芋头开花

跟乡亲们混熟了,就能大体知道他们各自的脾气,有榆树脾气,也有山芋脾气的。有一个急脾气的乡亲很有意思,第一天才跟我说要多给他的儿子补补课,第二天就来学校问我他的儿子考了多少分。每次测试后都会出现这种情况,第二天清晨他又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眼神巴巴地问他儿子的分数。天呐,这又不是长蘑菇?!可一场雨一下,那些耳朵样的“蘑菇们”还是会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校园里了。

急脾氣的父亲养出来的可不一定是急脾气的儿子。那个急脾气乡亲的儿子是个慢脾气。一次课堂作业,别人很快能做好了,可他偏不着急,竟然慢腾腾地在橡皮上画着什么。下课铃要响了,他还在橡皮上不紧不慢地画着,画完了,又擦掉重画。这样的习惯使他每次考试总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把试卷做完。不过,他的字倒很端正,一笔一画的。但试卷空白的部分我不能打分啊,况且试卷后部分的分数会更高。

有时候我会拿着试卷批评他,我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他才好像从梦里醒过来,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似的。这样的慢脾气怎么扛得住他父亲那样的急脾气?他父亲的办法只有棍棒教育,可他一点也不怕,从不求饶,只是不停地哭,哭得也很怪的,能哭上半天也不停,好像在和他父亲犟,看谁能犟得过谁。这样的结果使得他的父亲会反过来劝他,不哭了,不要再“淌麻油”了。可他还是哭,声音还是那样,像在拉二胡,慢慢的,悠悠的,已全没有伤心委屈的味道了。

后来这个急脾气的父亲还是跟着打工潮去了城市,家里就剩下了他母亲和他了。他依旧不紧不慢的,好像还比以前更慢了。弄得他母亲脾气急了,急了就到我们学校来哭诉,让先生教育教育这个没良心的。我再次去教育过这个孩子,依旧没有什么效果。校长知道了这件事,要接手管一管。校长做工作的耐心也是有名的,可是他的工作做下来,那个孩子好像没有改掉什么,反而让我们的校长变成了一只“红气球”,要不是我上前拉住,他真的像红气球飞到校园上空去了。校长气喘吁吁地说,什么叫三拳打不出闷屁(谚语,意指无法沟通的人)?他就是!他十拳也打不出一个闷屁!

谁也不知道他后来是怎样变了的,我也找不到原因,只是知道他母亲病了。母亲一病,他就得担负起家里的一些农活。有一些农活可以放一放,有一些农活还必须做,比如说浇芋头。芋头这东西怕旱,又怕涝。所以他每天都得在午后去给芋头浇水,给那些长着招风耳的芋头们浇水。我有时去校外办事,也会遇见他在给他自家垛上的芋头浇水。他浇水的勺柄很长,他把长长的勺柄倚在腿上,然后再用力,水扬了起来,飞到了招风耳的芋头叶上了,芋头叶躲了一下,水就浇到了芋头根上了。应该说浇芋头是很吃力的一件事,但他做得还是很快的。

可能由于他中午吃了力的缘故,所以他在上下午第一节课时总是打瞌睡。他个子不高,坐在前面。上我们班下午第一课的老师看到了他打瞌睡心就烦,就头疼。很多老师都这么向我反映。我只好把他找来,想和他商量一下把他调到教室后面去。我说,这样可以睡好觉了,省得老师的话吵醒你。我又说,把你调到后面去,好不好?他抬起头,“啊”的一声,好像刚醒过来似的。还是三拳打不出闷屁。

有一天,轮到我上第一节课,我对于他,心里已有了准备,让他打瞌睡去吧。我尽量不朝他坐的方向去看。可我还是去看了,他没有打瞌睡,头昂得高高的,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眼神还不停地追着我。下了课,他还找到我,叫我,先生先生,芋头开花了!我以为他在唱什么歌呢,他又说了一遍。我将信将疑,我是听说过芋头开花的事,没有亲眼见过。后来他急了,说,先生,芋头真的开花了,骗你我是小狗!

我跟着他去了他家的芋头地,芋头们长得很高了。在他浇灌的芋头中,真的有一株开花了,从叶柄中间抽出来一朵花,浅绿色的,像绿色马蹄莲似的。我回过头来看了我的孩子,他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个孩子就这么长大了。不管你信不信,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信,连最老实的芋头也学会了开花。

猜你喜欢

毛头芋头教室
赶脚
“313”教室
香糯芋头花样吃
这里的教室静悄悄
胃有恙者最好常把芋头吃
如何缔造完美教室
简明乡村饮料史
赶脚
秋食芋头正当时
长时间待在教室更容易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