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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译“利未亚”:利玛窦汉文著述中的非洲知识详考

2023-11-09闫波桥

浙江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全图耶稣会利玛窦

闫波桥

提要:利玛窦率先将非洲译为“利未亚”,并在汉文著述中译介了数量可观的非洲知识,开辟了晚明国人认识非洲的新途径。利氏融合各类欧洲文献涉非记载、耶稣会内部非洲信息、东渡时在非亲身经历等,打下扎实的非洲知识基础。他绘制世界地图直观呈现非洲样貌,创制“利未亚”等非洲地名译名,以释文介绍非洲多地风土人情,还在宗教和世俗著作中引用涉非古典人文知识。作为古代中非关系史的重要环节、早期西学东渐的稀见篇章,利玛窦首译的“利未亚”知识反映出欧洲文化输出与殖民活动特征,预示着欧洲崛起后中非相似的历史遭遇。

引 言

在中非关系史上,中介群体的桥梁作用不可忽视。作为西学东渐的先驱,耶稣会士将欧洲人掌握的非洲知识传入中国,其开创者正是利玛窦。以《坤舆万国全图》为代表的利氏世界地图长期受到学界关注,其中的非洲地理知识虽时有学者提及,但相关专论仍难觅于世。自20世纪初先后有学者探究此图资料来源、绘图方法、文字内容、各版本关系,以及关于利氏地图的全面研究。(1)对此图资料来源的研究,见J. F. Baddeley, “Father Matteo Ricci's Chinese World-Maps, 1584-1608,”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0, No.4, 1917, pp.254-270. 赵永复:《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所引用的中国资料》,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编:《历史地理研究》第一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0—207页。绘图方法的研究,见E. Heawood, “The Relationships of the Ricci Maps,”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0, No.4, 1917, pp.271-276. 李敬敏、骆遥:《〈坤舆万国全图〉地图数字复原与讨论》,《测绘科学》2021年第4期。图中文字的考释见Lionel Giles,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World Map of Father Ricci,”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2, No.6, 1918, pp.367-385; Vol.53, No.1, 1919, pp.19-30. 陈观胜:《论利玛窦之万国全图》,《禹贡》1934年第1卷第7期。高翔:《〈坤舆万国全图〉地名考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版本学研究,见洪煨莲:《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禹贡》1936年第5卷第3—4期,曹婉如等:《中国现存利玛窦世界地图的研究》,《文物》1983年第12期,综合性研究,见Pasquale M. d’Elia, Il mappamondo cinese del P. Matteo Ricci S.I, 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 1938. 黄时鉴、龚缨晏:《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还有学者用它探究传入中国的地理概念、博物学知识及其影响,(2)用此图分析西来地理概念的研究,见王国荣:《明末清初传教士对五大洲说的早期传播》,《船山学刊》2009年第1期;庞乃明:《明清中国“大西洋”概念的生成与演变》,《学术研究》2019年第11期;博物学研究,见邹振环:《殊方异兽与中西对话——〈坤舆万国全图〉中的海陆动物》,《海洋史研究》2015年第1期。上述知识的影响见Qiong Zhang, Making the new world their own: Chinese encounters with Jesuit science in the age of discovery, Brill, 2015, Chapter 2.开始关注此图非洲部分。另有少数学者研究利氏其他著作时触及其中的非洲内容。(3)Jonathan D. Spence, 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 Viking Penguin, 1984, p.155;周运中:《利玛窦〈舆图志〉佚文考释及其他》,《自然科学史研究》2010年4期;王苏娜:《利玛窦伦理哲学作品中的西方古典引证》,《国际汉学》2020年第1期。在中非关系史领域,20世纪60年代已有学者认识到利氏等人著述是明清社会非洲知识的主要来源,(4)向达遗稿:《自明初至解放前(Cir, 1405-1948)中国与非洲交通史料选辑说明》,《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1期。80年代起一些通史著作辟专章介绍利玛窦等耶稣会士的汉文著述,考证了利氏地图中部分非洲地名和释文。(5)杨人楩:《非洲通史简编——从远古至一九一八年》,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26页;朱凡:《古代中非关系研究》,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88年,第22—23、102—103、106—111页;沈福伟:《中国与非洲——中非关系二千年》,中华书局,1990年,第493—497页;艾周昌、沐涛:《中非关系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59—161页;许永璋:《古代中非关系史稿》,上海辞书出版社,2019年,第221—222页。还有学者利用此图探究明清之际的黑人形象,非洲地名学研究提及利氏创制“利未亚”译名的,惜均未对利氏译介的“利未亚”知识展开专题探讨。(6)庞乃明:《因袭与重塑:明清之际黑人形象的历史建构》,《河北学刊》2016年第6期。

总体而言,西学东渐视角下关于利玛窦汉文著述的研究较为深入,但由于尚未突破中欧二元框架,鲜有关注其中的非洲内容;(7)一些全球史研究认为耶稣会士关于“非西方世界”(例如美洲、印度、东南亚)的经历和知识形塑了其在华学术活动,亦影响了明清之际国人对这些地区的认知,但对非洲仍缺乏关注。见Zhang, Making the new world their own, Introduction. Huiyi, Wu, “‘The Observations We Made in the Indies and in China’: The Shaping of the Jesuits’ Knowledge of China by Other Parts of the Non-Western World,”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No.46, 2017, pp.47-88.中非关系史研究虽已意识到利氏著述的史料价值,但大多仅概述《坤舆万国全图》,缺乏对其非洲知识的全面分析。本文拟系统梳理散见于利玛窦各类汉文著述中的非洲内容,结合利氏在西文书信和著作中自述的非洲经历及其引用的16世纪西文地图集等原始资料,探究利氏建构的非洲形象及其反映出的欧洲文化输出、殖民活动特征。

一、非洲知识东传的背景:以利玛窦为线索

郑和下西洋之后,明代中国鲜同非洲直接交往,亦难获得非洲新知,直到利玛窦等耶稣会士入华“才更丰富了中国人对非洲的了解”(8)杨人楩:《非洲通史简编——从远古至一九一八年》,第126页。。与历史上的客商、旅行家等中介群体不同,耶稣会士以其丰富的知识储备、熟练的汉语技能建立起中欧文化的接触地带,将源自泰西的知识传入晚明社会,欧洲人视野中的非洲正是其中独具特色的一部分。

耶稣会士非洲知识的基础是欧洲人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非洲认识。不晚于“轴心时代”,欧洲南部已与非洲北部互通声息,古希腊、古罗马著作留下许多关于非洲地理环境、风土人情乃至奇珍异兽的记载。(9)Edwin M. Yamauchi, ed., Africa and Africans in Antiquity, 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1.其后有的知识融入早期基督教文献继续流传,有的在文艺复兴中被重新发现。随着新航路的开辟,西欧诸国探险非洲获得新知,“使一种建立在古代和近代地理知识上的非洲概念逐渐形成”(10)朱凡:《古代中非关系研究》,第106页。。非洲的形象在各种地图和著作中逐渐清晰起来,被视为有待欧洲人“开发”“教化”的区域;关于非洲的各种知识细节则包罗万象、亦真亦幻。耶稣会士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将非洲知识传入晚明中国。从求学于修院到踏上东渡之旅,他们有多种渠道接触到欧洲以外地区的知识。(11)Wu, “‘The Observations We Made in the Indies and in China’,”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No.46, 2017, pp.53-59.这些异域知识不仅体现了他们扎实的学术功底,而且反映出欧洲对晚明中国文化输出的广度和深度,下面以利玛窦的经历为例,分析入华耶稣会士非洲知识的三个主要来源。

首先是各类欧洲文献关于非洲的记载。利氏有言:“敝国虽褊,而恒重信史,喜闻各方之风俗与其名胜,故非惟本国详载,又有天下列国通志以至九重天、万国全图无不备者。”(12)《坤舆万国全图·利玛窦跋》,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82页。笔者据黄时鉴、龚缨晏《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所附《坤舆万国全图》影印本考订文字。在求学阶段,神学生需系统学习各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即涉及多类异域知识。如利玛窦曾先后修习于罗马、科英布拉,自称东渡果阿后“前两年,我几乎都在教授人文课程”(13)《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克劳迪奥·阿夸维瓦神父(1581年11月25日,果阿)》,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文铮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4页。,其人文学功底可见一斑。这在利氏汉文著作中也有体现,例如他在《西国记法》《畸人十篇》引用老普林尼《博物志》的非洲内容。利氏还熟知自然科学知识,其恩师克拉维奥是当时著名的数学和天文学者,曾教他舆地学。(14)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9页。欧洲同仁曾多次寄来奥特柳斯《地球大观》等地图集,成为利氏绘制地图的主要参考书。(15)《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1608年8月22日,北京)》、《致罗马耶稣会阿尔瓦莱兹神父(1609年2月17日,北京)》,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文铮译,第311、341页。安特卫普地图学家奥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1527-1598)的拉丁文地图集《地球大观》(Theatrvm Orbis Terrarvm)首版于1570年,集中呈现了当时西欧的世界地理知识,被国际学界视为首部近代意义上的世界地图集,曾数次再版并被译为荷、德、法等欧洲语言。利氏觐见万历帝时贡献“《万国图志》一册”,据考证即为奥氏地图集。(16)利玛窦:《贡献方物疏》,汤开建汇释、校注:《利玛窦明清中文文献资料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01—202页。

第二种知识来源是耶稣会内部关于非洲的信息。作为一个全球布局、知识导向的国际组织,耶稣会向欧洲人涉足的世界各地派出传教士,获得关于异域的丰富新知。在非洲,1541年耶稣会士开始在莫桑比克一带传教,此后足迹涉及摩洛哥、埃塞俄比亚、刚果王国、莫诺莫塔帕王国(今津巴布韦)、马达加斯加等地,留下大量书信、报告等第一手记录,在耶稣会内部广泛传阅,利玛窦在欧洲求学时即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料。(17)Festo Mkenda, Jesuits in Africa: A Historical Narrative from Ignatius of Loyola to Pedro Arrupe, Brill, 2022, Chapter 1.东非教务隶属葡萄牙人和耶稣会在所谓“东印度”的大本营——印度果阿。利氏来华前长居印度(1578—1582年),他在果阿结识的一位耶稣会士曾传教于莫诺莫塔帕王国。他在信中写道:“安德肋·费尔南德斯神父曾经和贡扎洛神父一起在莫诺莫塔帕传教……现在费尔南德斯神父年事已高,而且德高望重,他答应我,为我详细介绍莫诺莫塔帕的情况,而我负责记录。”(18)《致里斯本耶稣会蒋·皮埃特罗·马费伊神父(1581年12月1日,果阿)》,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文铮译,第19页。此类得自非洲传教同仁的知识可能被利氏用在著述之中。

第三种知识来源是耶稣会士东渡途中在非实地观察。当时大多数耶稣会士搭乘葡萄牙商船东行,利玛窦回忆道:“1578年3月24日我从里斯本出发,绕过整个非洲,于同年9月抵达印度城市果阿。”(19)《致罗马耶稣会法比奥·德·法比神父(1592年11月12日,韶州)》,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文铮译,第80—81页。途中他曾在赤道附近、好望角海域测量经纬度,来华后为证明地圆说写道:“且予自大西浮海入中国,至昼夜平线已见南北二极皆在平地,略无高低。道转而南,过大浪山(按:即好望角),已见南极出地三十六度,则大浪山与中国上下相为对待矣。”(20)《坤舆万国全图·总论》,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74页。在《坤舆万国全图》中,利氏称“入匿”(几内亚)近海有一种“白角儿鱼”,“烹之,其味甚美”,或许来自其亲身体验。(21)《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5页。利氏未在信中留下关于非洲之旅的详细记录,仅提及:“我不和您谈莫桑比克的消息,因为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22)《致锡耶纳耶稣会富里伽蒂神父(1581年11月24日,肇庆)》,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文铮译,第56页。莫桑比克岛是当时葡萄牙在东非最重要的据点,据同行者记录可知有数百名黑奴在此被驱赶上船,“船只还在横渡印度洋途中,劝说这些奴隶信奉基督教已然成了神父们的一件乐事,大多数奴隶目睹第一批同伴死后接受了这一信仰”(23)Spence, 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 p.79.。或许非洲给利氏留下了难言之感。

综上,利玛窦在入华前已有丰富的非洲知识储备。上述提及非洲的文字不乏写于中国者,表明非洲是利氏来华后继续关注的对象。耶稣会士在澳门和肇庆役使黑奴“卡菲尔人”作仆役和翻译,这可能也促使利氏向中国社会介绍非洲、解释黑奴问题。肇庆百姓曾与耶稣会士发生冲突,“当他们闯入神父们的苗圃时,正遇一名皮肤黝黑的卡菲尔仆人在那里看守,他勇猛地赶走入侵者。”(24)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8、137—138、109页。耶稣会士时常协助澳门葡人遣返逃到广东的奴隶,其中不乏“皮肤黝黑,能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卡菲尔人”。利氏或许要向地方官解释黑奴的来龙去脉,事成后方能自夸“不仅拯救了许多即将失落于异教徒之中的灵魂,而且还让那此急于找回自己奴隶的主人挽回了数千两银子的损失。”(25)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8、137—138、109页。

随着中欧交往趋于深入,向晚明社会介绍包括非洲在内的世界情况成为耶稣会士的一项主要任务,利玛窦因具有充足学识成为最佳人选,开启这场连接三大洲的知识旅行。他的背后是欧洲多地协力搭建的非洲知识基础:源自古希腊、古罗马的人文经典,葡萄牙、西班牙籍航海家的非洲新知,尼德兰制图学派的世界地图,在耶稣会罗马学院汇聚一堂,经德意志学者系统讲授,最终由意大利籍会士结合其旅非亲身体验传入中国。

二、“利未亚”译名创制及非洲知识的初传

非洲知识起初作为世界地理的一部分传入中国。1583年利玛窦自澳门入肇庆,寓所内的西文世界地图引起造访者兴趣。次年他据此绘成《大瀛全图》,(26)汤开建等考证《大瀛全图》一名首见于韶州同知刘承范所著《利玛传》,方弘静《千一录·利玛窦传》、徐时进《欧罗巴国记》亦提及此名。见汤开建、周孝雷:《明代利玛窦世界地图传播史四题》,《自然科学史研究》2015年第3期。是第一幅近代意义上的汉文世界地图。利氏在寄给耶稣会罗马总会长的信中附赠此图,称之为“一幅我们西方样式的世界地图,但文字、比例尺、时间和名称都符合中国的习惯”。(27)《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1584年11月30日,广州)》,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文铮译,第43页。其札记写道:“此图的经纬度、赤道、回归线和五大洲都如此精确,还标注着世界各国的风俗习惯以及从原图中译出的各地地名。”(28)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8、137—138、109页。《大瀛全图》中西合璧,“实可谓接触地带的跨文化产物”,(29)Zhang, Making the new world their own,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No.46, 2017, p.85.非洲的直观形象、汉文译名和地理知识盖由此开始在华传播,可惜因原图失传而不可知。(30)现存明代地图中,《大明混一图》(1389)、罗洪先《广舆图》(1541)等均绘出非洲南部倒三角形状、水系分布,载有若干非洲地名。但它们的亚洲和非洲比例严重失衡,且未提出大洲概念与非洲名称。

存世最早的利氏世界地图为其南昌时期(1595—1598年)作品,有三种摹本载章潢《图书编》:卷十六《昊天浑元图》、卷廿九《舆地山海全图》《舆地图》(上、下)。《昊天浑元图》分绘东西半球海陆轮廓,无汉文地名。《舆地山海全图》为椭圆投影单幅世界地图,非洲大陆轮廓完整但被夸张的海湾、河湖割裂,共有三个汉文地名:大洲名“利未亚”在东北内陆,“泥罗河”在埃及位置,“黑人国”在东非海岸。(31)《图书编》卷廿九,明万历四十一年刊本,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页三十三下—三十四上。《舆地图》采用等距方位投影,以赤道为界分为南北半球两幅,地名标注细密,非洲部分共计约84个地名,(32)《图书编》卷廿九,页三十六下—三十八上。笔者统计《舆地图上(赤道以北)》约有58个非洲地名,个别区域漫漶难以辨别;《舆地图下(赤道以南)》27个,减去两图均有的“利未亚”洲名,非洲地名共计约84个。龚缨晏考证两图共425个地名。见龚缨晏:《现存最早的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历史地理》第38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页。大多数地名为后来的《坤舆万国全图》(1602)沿用或仅改译音。龚缨晏考证《舆地山海全图》主要依据1570年版奥特柳斯《地球大观》之世界地图绘成,《舆地图》可能参考了普兰修、墨卡托父子等人地图。(33)龚缨晏:《现存最早的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第9页。

《图书编》卷廿九收录利玛窦《地球图说》一文解释上述地图,首见地圆说、五大洲说、经纬度等近代地理知识。利氏先举其大浪山测地以证地圆说,后写道:“兹以普天下舆地分五州,曰上下亚墨利加,曰墨瓦蜡尼加(Magellanica,即所谓“南方大陆”),曰亚细亚者,利未亚,曰泥逻河。其各州之国,繁颗难悉,大约皆百以上。”《地球图说》最后写道:“其经纬线画,每十度为一方,以分置各国于其所,东西线数,自中国起;南北线数,自福岛起也。”(34)《地球图说》,《图书编》卷廿九,页三十五上。“福岛”即非洲加那利群岛古名,利氏地图中本初子午线穿过此地,继承古希腊学者托勒密的地理学传统。(35)Evangelos Livieratos, “The Matteo Ricci 1602 Chinese World Map: the Ptolemaean Echo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artography, Vol.2, No.2, 2016, pp.186-201.《地球图说》明确提出非洲大陆译名为“利未亚”,还提及“大浪山”、“泥逻河”(或为“欧逻巴”之误)、“福岛”等地名,非洲地理知识密度很高。

利玛窦还在南昌撰著介绍世界风土人情。1595年利氏献《世界概述》于建安王朱多,“书中附有欧、亚、非、美洲和南半球的地图……并全部用汉文作了注释,这在中国是前所未见的”。(36)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第205、248页。同为明宗室的朱谋在其《异林》卷十六“夷俗”收录利氏《舆图志》(已佚)12条文字,介绍南亚、东欧、非洲、南北美洲多地。周运中认为《世界概述》与《舆图志》可能是利氏对奥特柳斯《地球大观》的翻译。(37)周运中:《利玛窦〈舆图志〉佚文考释及其他》,第441—442页。《异林》中非洲佚文共5条,分别为“铁岛”(加那利群岛)、“亚大腊山”(阿特拉斯山)、“巴尔加”(内容实为尼罗河)、“呀麻蜡”(阿姆哈拉)、“井巴”(津巴布韦)。其中“铁岛”“呀麻蜡”“井巴”未见于前述《舆地图》,表明利玛窦在南昌可能绘制多种地图,扩充了非洲知识。前四条佚文与《坤舆万国全图》释文相似,“井巴”条虽未见于存世利氏地图,但与艾儒略《职方外纪》(1623)相近。综合《舆地山海全图》《舆地图》和《舆图志》可知,利氏汉文世界地图的地名和释文在南昌时期已基本成型。

利玛窦居南京时(1598—1600年)新绘世界地图“纠正了以前的很多错误,还加上了很多新的注释和说明”(38)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第205、248页。。摹本之一见冯应京《月令广义》首卷《山海舆地全图》。(39)《月令广义》首卷,明万历三十年刊本,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页七二下-七三上。与前述《舆地山海全图》相比,《山海舆地全图》亦采用椭圆投影,非洲大陆轮廓更几何化,内陆有洲名“利未亚”,西北突出部分注有“天下此山至高”(按:指阿特拉斯山),与前述《舆图志》“亚大腊山”条表述相近。非洲西侧海中标“利未亚海”,东侧海湾标“西红海”。此图后“大西国山人利玛窦撰”《山海舆地全图说》与前述《地球图说》内容相近,除非洲大陆译名、大浪山测地、福岛经度三处非洲内容外,首次提及非洲地理四至:“利未亚南至大浪山,北至地中海,东至西江(按:应为红)海、仙劳泠祖岛(即马达加斯加),西至河折亚诺沧(大西洋),即此州只以圣地(指巴勒斯坦地区)之下微路与亚细亚相联,其余全为四海所围。”(40)利玛窦:《山海舆地全图说》,《月令广义》首卷,页七四上。对“利未亚”的介绍居于“欧逻巴”和“亚细亚”之间。

除世界地图,利玛窦介绍欧洲记忆术的《西国记法》(1595)亦提及“利未亚”,反映出该译名开始在其著述中广泛应用。是书《原本篇》举“昔人善记者”数例,“有若利未亚一国王,遣使至罗玛,舍定,罗玛诸臣千余人造馆劳问,翼旦使者入朝,见诸臣,即一一详其姓名答谢之。”(41)利玛窦:《西国记法》,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44页。史景迁考证此例取自老普林尼《博物志》,“利未亚国王”实为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与非洲无关。(42)Spence, 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 p.155.此处为利氏本人的记忆偏差,但可借此窥见他记忆中古希腊罗马与非洲(北非)的历史联系与对等地位,折射出他对于“利未亚”的一种印象。

利玛窦弃用通行的Africa而采用过时的Libya,原因可能有三。第一,Libya属基督教地理观念,《圣经》中多次出现Libya而从未有Africa,(47)英文钦定版《圣经》(King James Bible)中,Libya见于结30:5;结38:5;徒2:10。汉文《和合本》圣经译作“吕彼亚”,见白晓芸编:《圣经地名词典》,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48—249页。中世纪代表性的真福地图即用Libya表示非洲。(48)在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一幅11世纪真福地图(编号GED-7914)中,Libia为大洲名,Africa为地区名。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84466500,2023年4月4日。第二,利氏古典人文素养颇高,受托勒密地理学传统影响很深,可能促使他选择古希腊渊源的Libya,借此向中国士人展示欧洲学术之深厚。第三,从翻译角度看,利未亚、欧罗巴、亚细亚均为三字词,能表明其同为“旧大陆”的属性,与“新大陆”南北亚墨利加、墨瓦蜡泥加区别明显。据此可推测,“利未亚”译名是利玛窦综合考虑宗教传统、学术源流、翻译需要的主动选择,使这一在欧洲已停用的名词在晚明中国获得新生。

三、《坤舆万国全图》与非洲知识的丰富

利氏世界地图的集大成者当数1602年献于明廷的《坤舆万国全图》(后文简称《坤图》)。(49)本文依据的《坤舆万国全图》为1936年禹贡学会影印日本京都大学藏明万历三十年李之藻印本,见黄时鉴、龚缨晏《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附图。利氏称之为“取敝邑原图及通志诸书重为考定,订其旧译之谬与其度数之失,兼增国名数百,随其楮幅之空载厥国俗土产”。(50)《坤舆万国全图·利玛窦跋》,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82—183页。此图沿用欧洲人自古典至大航海时代的非洲知识、欧洲视角下典型的非洲形象,又融入中国文化传统,“更多地包含着多种文本与文化脉络之间的复杂对话”(51)邹振环:《殊方异兽与中西对话——〈坤舆万国全图〉中的海陆动物》,第330页。,关于“利未亚”的知识即属跨文化产物。

(一)《坤图》非洲图绘与地名探源

《坤图》由主图、附图、附文等组成。主图为椭圆投影世界地图,仍以奥特柳斯、墨卡托等人世界地图等为蓝本,详细绘出非洲山脉、河湖、岛屿等,地名繁多、释文详细。但非洲大陆轮廓不甚准确,多处海岸线仅作整体性勾勒,缺乏海湾、岬角等细节,其中北非西部、加蓬一带、红海西岸至非洲之角海岸与奥氏地图区别尤大,亦不符合实际情况;唯非洲大陆南端形状、莫桑比克海岸、马达加斯加岛轮廓较奥氏之图贴近现实,或别有所本。希伍德认为影响图中非洲形状的原因之一是利氏将非洲移至全图左侧使经线过度弯曲。(52)Heawood, “The Relationships of the Ricci Maps,”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0, No.4, 1917, p.276.非洲水系方面,利玛窦与奥特柳斯均将尼罗河绘成一个纵贯非洲东部的庞大水网,但两图的河道走向、湖泊位置区别较大,利氏仍沿用中世纪绘图传统连接起尼罗河和西非河流,而奥氏在西非绘出独立水系。整体上看,这些地图中非洲内陆河湖、山脉等均与实际相差很大,沿海地区更符合现实。

《坤图》非洲部分有187个地名(全图共约1205个地名),(53)《坤图》非洲地名数量为笔者据禹贡学会影印本统计;全图地名数量据高翔《〈坤舆万国全图〉地名考本》词目表之“地名类”统计。较利氏南昌时期《舆地图》增加百余个。这些地名分布于整个非洲,且沿海较内陆地名密集,这与奥特柳斯、墨卡托等人地图类似。《坤图》非洲部分地名总数较奥氏世界地图更多,原因是利氏吸纳了奥氏等人非洲地图部分地名。但由于并非全部译出,无法将汉文、西文地名一一对应。且《坤图》缺少地区界线、城镇符号等,只能以地名所在位置、书写方向、字体大小、附近山脉与河流走向概略表示其方位与范围,地名表示的国家、地区、城镇、民族等属性也不易区分。(54)高翔《〈坤舆万国全图〉地名考本》对照西文世界地图、中西文研究论著,初步考证了《坤图》大部分非洲地名。

利氏《舆地图》和《坤图》中大多数非洲地名表示的非洲国家、地区或民族首次见于汉文世界,尤其是西非、中非等明代中国所知甚少的区域。《坤图》中北非、东非、南非地名亦不同于明代已有译名,反映出利氏在绘制非洲部分时似未参考中国文献。据考证《坤图》亚洲部分参考罗洪先《广舆图》,(55)赵永复:《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所引用的中国资料》,第203—207、207页。但非洲部分的绘图、地名均与《广舆图》相差很大。(56)《广舆图》卷二《西南海夷图》,明嘉靖四十五年刊本,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页八十五上。《坤图》与明人茅元仪《郑和航海图》东非地名对照如下:

《郑和航海图》《坤舆万国全图》东非地名对照表(57)来源:海军海洋测绘研究所、大连海运学院航海史研究室:《新编郑和航海图集》,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高翔《〈坤舆万国全图〉地名考本》;Ortelius, Theatrvm Orbis Terrarvm.

由上文可推知,《坤图》之非洲地名应译自奥特柳斯等西文地图。其中大多数地名为音译,如非洲古国“马逻可国”(奥图作Maroco,摩洛哥)、“亚毘心域”(Abissini,阿比西尼亚)、“马泥工哥”(Manicongo,刚果国王称号),历史名城“洞布多”(Tombotu,廷巴克图),西非民族“蛮定曷”(Mandinga,曼丁戈族)等,均为大航海时代欧洲人造访过或听闻的事物,反映出这些非洲文明符号的影响力。还有欧洲人创制的地名如葡萄牙据点“汉卧剌”(Angolia,安哥拉)、“门沙皮刻”(Mozambique,莫桑比克);由迪亚士命名的“婴方德河”(Infante fl.,南非大鱼河);葡萄牙商人所称“乜力日突”(Melegete,胡椒海岸),因盛产梅莱盖塔胡椒而得名。亦有部分地名为意译,如坦桑尼亚地区标注“黑人国”,易使读者联想到中国文献所载黑人;“绿峰岛”(y. de Cabo Verde,佛得角群岛)、“大浪山角”(好望角,迪亚士名之风暴角,Cabo das Tormentas)、“罗经正峰”(Costa dritta,厄加勒斯角附近)与航海密切相关。“福岛”(加那利群岛古名)、“月山”(古典传说中的尼罗河源头)、“门菲”(古埃及名城孟菲斯)等则可上溯至古典时代,奥氏地图已不载,再次印证托勒密传统对利玛窦的影响。(60)朱凡:《古代中非关系研究》,第22—23页。来源各殊的地名遍布全非,展现着当时欧洲人认识非洲的深度,证明利氏称欧洲“四时与外国相通,客商游遍天下”所言非虚。(61)《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4页。

(二)《坤图》释文所见非洲风土人情

《坤图》最右侧总论与前述《山海舆地全图说》相近,论及赤道和大浪山测地、“利未亚”大洲地理四至、福岛经度等非洲地理知识,此不赘述。主图共有14条释文涉及非洲风土人情,内容与前述《舆图志》基本一致。《舆图志》中“铁岛”、“亚大腊山”、“巴尔加”、“呀麻蜡”(《坤图》作“讶麻蜡”)四条与《坤图》内容相近,唯“井巴”地名和释文不见于《坤图》。《坤图》非洲部分还有“利未亚”(非洲动物概述)、瓦约瓦(所谓“撒哈拉暗河”)、黑入多(埃及)、马拿莫大巴(莫诺莫塔帕王国)、仙劳冷祖岛(马达加斯加)、木岛(马德拉群岛)、亚察那入(塞内加尔地区柏柏尔人部族)、“入匿”(几内亚)近海、非洲东南海域九条释文,另有墨瓦蜡泥加“新入匿”(新几内亚岛)提及“利未亚”。翟林奈考证此图许多释文译自普兰修1592年版世界地图,(62)Giles,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World Map of Father Ricci,”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2, No.6, 1918, pp.367-385,379.但利玛窦非洲释文与普氏不尽相同,或由利氏本人综合各种欧洲文献、耶稣会士非洲信息、亲身经历等撰写。(63)见Plancius, “Nova et exacta Terrarvm Orbis Tabvla geographica ac hydrographica,” in Frederik C. Wieder ed., Monumenta cartographica, Vol.1,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25-1933, pp.l,33,37.

全图地名释文主题为物产和民俗,反映出欧洲的博物学传统。非洲内陆中心有释文:“利未亚最多虎、豹、狮子、禽兽之类。有猫出汗极香,以石拭汗收香,欧逻巴多用之。”(64)《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页。与利氏对欧洲、南美等大洲的总论性释文相比,非洲总论仅介绍动物而完全未提及国家和民族。一般认为文中香猫指非洲灵猫,(65)Giles,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World Map of Father Ricci,”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2, No.6, 1918, pp.367-385,379.它并非出“香汗”而是长有香腺,利氏之言可谓虚实相生。他特别写到“欧逻巴多用之”,在增添真实感的同时隐含着欧洲人对非洲的“原料产地”定位。此外,大洋洲“新入匿”得名由来为“因其势貌利未亚入匿相同”,(66)《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亦体现了非洲与其他大洲的关联,欧洲人的全球视野由此可见一斑。

其他非洲释文亦多论及物产,例如自“门菲”城“行十日程,地产宝石、乌木”;(67)《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砑麻蜡”等地“土不产铁,而产金银、象牙、犀角、宝贝之类”(68)《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入匿”近海有“白角儿鱼”捕食飞鱼,海滨人作饵钓“白角儿鱼”;非洲东南部海域“出鳄鱼似巨舫大”,(69)分别见于《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3、215页。可能为利氏本人的航海经历。图中非洲南部唯一释文“马拿莫”条尤为具体:“马拿莫有兽首似马,额上有角,皮极厚,遍身皆鳞,其足尾如牛,疑麟云。”(70)《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可能来自莫诺莫塔帕传教同仁。有学者认为这种异兽是非洲犀牛,混入欧洲传说中独角兽的特征。(71)Giles,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World Map of Father Ricci,”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52, No.6, 1918, p.380. 邹振环:《殊方异兽与中西对话——〈坤舆万国全图〉中的海陆动物》,第318—319页。但利氏释文语焉不详,亦像是曾贡于明廷的长颈鹿,或非洲南部草原的角马。利玛窦详细描述这种异兽盖有其深意,特别是换行强调“疑麟云”或许为引起读者关注。若能借此促成葡萄牙人向明廷“进贡”这种瑞兽,将为耶稣会在华传教带来更大利好。(72)1601年利玛窦以进贡为名觐见万历帝,撰有《贡献方物疏》,应清楚中国的朝贡体系,可能还了解所谓“麒麟”等瑞兽入贡的史例。利氏此文将现实中的非洲动物与传说之中国麒麟、欧洲独角兽相联系,反映出在全球性博物学视野中各地方文化的联系。

利氏称北非有三处“天下之最”,其他大洲则未见类似表述。“亚大蜡山”条称“天下惟此山至高”,“泥罗河”条言“天下惟此江至大”,“黑入多”条载“有城沿河,名门菲,此城为天下极大城”。(73)《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阿特拉斯山以古希腊神话之擎天神命名,古埃及文明和尼罗河早已闻名于欧洲。孟菲斯曾是古埃及都城,自基督教兴起开始衰落,于7世纪阿拉伯入侵时被毁,16世纪西文地图已无标注。故上述释文似源自《博物志》等古典文献,利氏实际上在介绍古代北非,而对当时的伊斯兰文明只字未提,反映出其宗教倾向。

《坤图》关于撒哈拉以南非洲居民的介绍主要来自大航海时代文献。对于塞内加尔河流域的柏柏尔人,利氏写道:“亚察那入,其人色带青背,露体,惟掩其口,或以布或以叶揜之,如我辈闭藏阴阳者然,一大异也。惟食时仅一露口耳。”(74)《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葡萄牙探险家应见过一些柏柏尔人男性的头戴面纱。东非“砑麻蜡”等地注文为:“此地俱近日,故国人身尽黧黑,不服衣裳,发皆卷短。”(75)《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利氏认为黑肤色为日晒所致,这亦是古典时代观点。若仅看这两条释文,利氏似较为客观地描述了非洲居民的体貌特征和习俗。但若将“露体”“不服衣裳”的非洲人与“俗敦实,重五伦,物汇甚盛,君臣康富”的欧洲人相比,(76)《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即能明显看出他抬高欧洲的倾向。

还需注意的是,利玛窦介绍黑人时完全忽略了残酷的黑奴贸易,在南北美洲释文中亦未论及黑奴,而“卡菲尔人”是他在莫桑比克、果阿、澳门等地深度接触过的。不宁唯是,利氏对莫桑比克也仅有“门沙皮刻”译名而没有释文,全未提及这是当时葡萄牙在东非最重要的殖民据点。关于欧洲人对非洲的殖民,仅有全图左侧边缘的“木岛”释文:“木岛去波尔杜瓦尔半月程,树木茂翳,地肥美。波尔杜瓦尔人至此焚之,八年始尽。今种葡萄,酿酒绝佳。”(77)《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12、209、212、213、213、211—212、214—215、213、214、214页。将葡萄牙人垦殖马德拉群岛美化为筚路蓝缕的壮举。不仅是非洲,图中美洲释文亦未正面论及西、葡两国殖民,(78)《坤图》北美东北部释文称:“其人醇善,异方人至其国者,雅能厚待。”南美洲释文仅称:“南亚墨利加今分为五邦”,完全隐去西、葡两国的殖民事实。见《坤舆万国全图·原图释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02—203页。在葡萄牙东方大本营果阿也仅有译名“卧亚”而无释文,可见利氏有意掩盖欧洲人贩卖黑奴、强占土地等恶行。非洲部分亦未提及基督教相关内容,或许为避免引起明廷敌视。《坤图》释文的“言”与“不言”共同打造出利玛窦精心建构的非洲形象,意在衬托他叙说的核心——欧洲文明和天主教。

《坤图》之非洲知识在利氏其他作品中得到发展。除前述《西国记法》外,利氏宗教著作《畸人十篇》(1608)亦论及非洲。此著以对话形式向中国士人讲述天主教义理,旁征博引欧洲人文经典。《常念死候利行为祥》篇记录利玛窦与徐光启讨论死亡,利氏为论证思考死亡有利于德性,援引“黑入多”厚葬习俗、“泥罗河之滨”异鸟之例,(79)《畸人十篇》,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450—451页。王苏娜考证源自老普林尼《博物志》。(80)王苏娜:《利玛窦伦理哲学作品中的西方古典引证》,《国际汉学》2020年第1期。它们与《坤图》地名相同、内容相承,甚至可能同出一源,反映出非洲知识已成为利氏与中国士人交流的基础。《坤图》之非洲地名多为艾儒略《职方外纪》(1623)、南怀仁《坤舆图说》(1674)沿用,其释文亦得到二氏增补,在明清中国获得长久的生命力。

结 语

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利玛窦立足于欧洲人的非洲知识基础,采取文化适应策略贴近中国传统,率先在中欧文明接触地带创造出非洲主题知识产品,为晚明社会认识非洲开辟了新途径。其原创性贡献主要有绘制世界地图直观展现非洲样貌,创制“利未亚”等非洲地名汉译名,撰文介绍非洲多地风土人情和掌故等。这些非洲知识并非独立成编,而是嵌入利氏介绍的世界地理知识体系,担纲他论述宗教和世俗问题的古典人文论据。其目的主要有二:一是向中国士人呈现欧洲视野中的广阔世界,介绍其自然地理体系和古典人文传统,非洲是其中可资利用的一部分;二是通过介绍非洲展示欧洲人了解异域的深度,将非洲风土人情与欧洲形成对比以抬高后者形象,最终服务于耶稣会的文化输出和传教目的。

由于利玛窦以欧洲和天主教为本位,囿于时人认识非洲的视野,缺乏在非深入体验,其笔下的非洲知识难免多有疏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失实,例如某些释文真假难辨、有意忽略伊斯兰文明成就、美化欧洲殖民活动。但毋庸置疑他首译“利未亚”的开创性意义:利氏非洲知识填补了晚明中国与非洲因缺乏直接沟通产生的空白,更在汉文世界首创许多近代意义上的非洲概念。“利未亚”知识还表明,始于晚明的中欧交流不只涉及中国与欧洲两大区域,更涵盖非洲等世界其他地区,是早期知识全球化的一环。欧洲因素由此开始渗入中非关系,亦预示着近代中非相似的历史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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