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升月亮湾
2023-11-09沈汇洋
沈汇洋
冯德教授放下背包,坐在榕树的虬根上休息。几步开外,一位老妇人轻轻摇着蒲扇,半躺在竹椅上打盹。大黑狗趴在她的旁边,见有人来,抬头打量,然后张大嘴“嗷——”地叫了一声,既像打招呼,又像在给主人报警。
树干很粗,怎么也得几个壮汉才能抱拢。树背后有一汪清塘,八月烈日下,水面平静,绿油油的,像一块晶莹的翡翠。冯德教授的目光穿过树荫,越过村口,移向石板小路的另一头,那里大约是沙滩,海浪一次次涌向岸来,发出嬉闹声。
他忽然一阵眩晕,不是迫于暑热,而是眼前这一切不知多少次闪现在梦境中。
“大姐,请问这是疍家村吗?”
老妇人听到狗叫,早已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抬头望着面前这位身材精瘦、头发夹杂着银丝的异乡人,用本地话和善地答道:“系哦,你系游客乜野(是的,你是游客?)?”
答案如预料中,可是教授还是一惊,他忙地站起来,说了声“多谢”!然后单肩挎上背包,大踏步走进村里。
村上看不到行人,老人们三三两两在家门口喝茶,几只花猫竖着尾巴,帝王般地踱来踱去。
巷子边有一座隐在树丛中的小院子,屋檐下挂着一个硕大的鸟笼,五颜六色的画眉鸟蹦个不停。四位老人在一楼客厅中哗哗地推着麻将牌。教授走了进去。
“大家好,打扰了。这里有没有房出租的?”
其中一位站起来迎接,年龄和教授相仿。他是主人,姓陈,说他家有房,然后放下牌,乐呵呵地领着教授去参观客厅旁边的套间。房间配备独立洗手间,床、书桌、衣柜、卧具等一应俱全。房间的窗外,勒杜鹃正烧得火红。教授对房子很满意,他们很快便谈妥价格和条件。老陈匆匆交代一番之后,让他随意,然后回到牌友那里。
教授从香港过来,深圳一位研究地方史的朋友向他推荐位于南澳半岛的疍家村。村子显然不在旅游线路上,如果没有朋友介绍,他不可能找到这个躲在世界尽头的地方。
毕竟七十岁的人了,身体不比从前。这一路顶着酷暑从香港乘地铁、打出租车过来,有点吃不消,他下午在房间里休息,没有外出。
晚饭时分,窗外热闹起来。教授走出房间。老陈的儿子小陈、媳妇和孙子回来了。小陈两口子在附近的月亮湾开游船。孙子读高中,现在放暑假,帮父母招呼游客。教授已经和老陈说好,在他们家搭伙,主人吃什么,客人就吃什么。小陈亲自下厨,晚饭极其丰富,变着戏法一般端上一盘盘濑尿虾、扇贝、带子、吹筒仔、池鱼仔等海鲜。
教授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吃不完浪费了。”
“您老身材保持得这么好,可以多吃点,没关系的。”
他们喝的是老陈用海马泡的药酒。教授许久没有开怀畅饮了,脸上很快便泛起红光。老陈想给他再倒一杯,小陈看出教授酒上头了,连忙挡住父亲:“教授住在这里,來日方长,不急一时,回头你们慢慢喝。”
晚饭后,教授信步走出院子。石板路两边是村民自建的院落。白天去干活和上学的人都回到村里,路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欢声笑语。村民虽然不认识他,从对面走过来时,都会友善地打招呼:“您好!”
教授走到石板路的尽头,来到一片小沙滩,几十米长。天幕上已经挂起一轮圆月,月光跌落凡尘,平静的海面破碎了,颤抖着。夏日的凉风吹拂着,远处影影绰绰有一些村民在沙滩上走动。那位深圳朋友早已给他准备了一份疍家村风土人情资料,他知道,这里的夏天刮东风,鱼虾顺水游到深水区,岸边浅水区空空如也。那些人应该不是夜捕的渔民,可能是晚饭后消食,出来散步的吧。
忽然,教授心情沉重起来,他不能忘记此行来南澳的目的。
十多年前,他的父亲老冯临终时告诉他一个秘密,从此他常常被同一个梦境所折磨:一个海边渔村,村口老榕树遮天蔽日,旁边是一汪池塘。
原来,新中国成立前夕,南澳的老冯孑然一身,是一位靠打短工为生的农民。夏天的一个早上,为了改善生活,他来到海边礁石丛中,学着疍家渔民的样子抓鱼摸虾。忽然,他听到岸边红树林中传来婴儿啼哭声,循声觅去,发现枝丫上挂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包裹在蓝色土布中的初生男婴。男婴身体健康,没有残疾,只是见脸上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红点。篮子中找不到只言片语,但有两枚红绸布包裹着的银圆。那个婴儿就是教授。
老冯还告诉教授,红树林对疍家渔民来说,是一片伤心的禁地,平常从不靠近。疍家人自古地位低贱。民间俗语云:“大欺小,小欺矮,无可欺,就欺疍家仔。”疍家人捕捞的所有水产,都只能低价卖给渔霸。另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谁家娶媳妇,新娘长得漂亮的话,都要陪渔霸住七天才放回。渔民不敢反抗。渔霸不买鱼,他们就没有钱买米,就得饿死。更何况渔霸还豢养了一批狗腿子,专门收拾那些看不顺眼的渔民,打死打伤是常有的事。于是,疍家新婚夫妇逐渐形成一个传统,往往把头胎婴儿遗弃在红树林中。
老冯临终前把银圆交给教授,叫他收藏好,并叮嘱他去弄清楚亲生父母的状况。从那时起,教授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走路时总觉得腿发软。甚至当女儿从国外打来电话时,他都怀疑遥远那一端的声音是否真实。
下午从村口进来时,石板路两边排列着花园似的宅子,院墙上红色、黄色、紫色的花朵竞相往外挤,好奇地打量他这个异乡人。院子中摆放着太阳伞、阳光房、躺椅,老人们在打牌、聊天,或者闭目养神,唯独没有渔村中常见的渔网,摊在地上暴晒的鱼干,或者斑驳的渔船。听小陈说,捕鱼是上一代人的事了,现在的村民已经不靠出海捕鱼为生。有的村民承包附近的海面从事网箱养殖,招聘的工人都是外地的,本地人不愿吃苦,村民大多从事旅游行业。
“现在还有渔霸吗?”一次教授在晚饭的饭桌上问。
小陈脸上写满了迷惑:“什么渔霸?黑社会吗?村里人很团结,不可能有黑社会。”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老陈淡淡地说。
小陈追问:“老爸,你从来没说过吗?讲讲故事嘛。”
老陈不耐烦地说:“讲什么故事?你多花点时间,把舞草龙队带好,春节的时候不要给我丢脸就行了。”
老陈是村里的舞草龙传人,他又把舞草龙传给了儿子。他向教授介绍了舞草龙的一些基本常识:“到时候会让你看个仔细。”教授还想追问什么事,见老陈把话题岔开,知道他是不愿意继续说了。
教授散步到水边,还在回味晚饭时老陈的话。旁边一位村民正往岸上走,对着他喊:“哎,要涨潮了!”在月光的诱惑下,浪花像爬行动物一样,悄悄地铺满沙滩。他抬起右手看荧光手表,晚上十一点多了。他下意识摸着口袋里的银圆,温暖而湿润,然后踱向岸边的灯光处。
疍家村真是一个世外桃源。清晨,教授在混合着花香和海水咸味的空气中满足地醒过来。这里听不到车辆的嘈杂声,有的只是画眉的歌唱声,和不远处海浪欢快的哗哗声。院子里除了勒杜鹃,还有一丛丛的紫薇、粉萼金花、龙船花、金凤花、朱槿等。教授很爱那片沙滩,早饭前先在海边细软的沙滩上赤脚慢跑半个小时。这片小沙滩属于村民独享,比附近的月亮湾沙滩小得多,但因为没有外人打扰,其遁世的特点颇受教授青睐。教授上午读书,写写东西,午饭后,他有时也和老陈他们打几圈麻将。还有的时候,教授戴着墨镜和遮阳帽,在村里东逛西逛。晚饭后,暑气消散了,他在村里散步,不时走进铁门敞开的院子,和村民扯几句家常,逗逗小孩。他年轻时善饮酒,现在一顿喝几两也不是问题。于是,他的晚饭不一定在老陈家吃了。有时他在老何家,有时他在老张家,他成了全村的贵客。他想,照这样下去,保持了几十年的身材可能要发福了。不过,村里的老人们一律精干消廋。想必清淡的海鲜只会长肌肉,不会堆积脂肪。教授渐渐宽下心来。
老人们搓麻将时总谈起村里那三十间老房子的事。一排预制板结构的建筑,样式简陋,像火柴盒子似的,多年风吹雨打,墙面早已斑驳不堪。当年政府把疍家渔民安置在陆地上的时候,由于房间不够,几户人家共用一间房。渔民出海捕鱼时,老人和小孩就在岸上休息。房内没有什么家具,几乎是一个大通铺。几十年沧海桑田,大多数渔民修建了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三十间房闲置下来。改革开放后,村股份合作公司为了增加收入,把房子租给商家做生意。
最近,有地产商提议拆除老房子,合作成立公司,在原址上修建一座豪华度假酒店。疍家村地处偏僻,搞旅游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村里的年轻人眼巴巴看着附近位置好一些的村子搞旅游,红红火火,而他们的村子,由于没有像样的企业,每年的分红少得可怜。年轻人大都赞成地产商的提议。而年纪大的村民从小在老房子中出生,在老房子中长大,舍不得拆除。村委书记邀请双方代表开会。老人们一致推选教授作为代表。在村委大楼举行的会议上,教授展示了他的口才和渊博的知识。
教授说,每当经过那排老房子,几代人的喜怒哀乐赋予它一种神秘而强大的气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几千年来,疍家人是“水流柴”,就像漂泊在水面的木柴,随波逐流,无奈又无力改变命运的时候,只得唱出“江行水宿寄此生”的苦涩。我们的先辈貌似拥有整个大海,但其实没有一寸立锥之地。只有在新中国成立后,疍家人才获得做人的权利。解放初期,在周总理的亲自关怀下,政府出资修建了这三十间老房子,让我们疍家人上岸居住,这是我们疍家人陸地上第一个家。家如果没了,我们又没根了。我们完全可以把三十间房申报文物嘛。更何况发展经济办法多的是,例如可以另辟一个宽阔的地方,结合我们村的人文特点发展旅游。
除了地产商外,教授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在村委会大楼外,那位代表赶上教授,见周围没人,恶狠狠地盯着他说:“老东西,敢坏我们的好事,你等着!”教授坦然一笑,摇摇头,他可怜这种表面上虚张声势,其实内心怯懦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教授去村外大超市买生活用品。一个戴头盔浑身黑衣服的人骑着摩托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没在意,以为是同路的村民。不料经过一段无人的林荫路时,摩托车突然加快速度,向他撞过来。听到轰鸣声,他本能跳向路边绿化带。黑衣人逃走了。但他用力过猛,右腿磕到硬物造成骨裂,脸上也划出几道血痕。
事后,由于那段路没有安装摄像头,警察无法查出凶手。教授心里明白,肯定是地产商派人来报复他。他的英雄事迹很快传遍全村,所有人见了他都点头称赞。从那以后,村里再没有人提出拆房的事。
一个月时间转瞬即逝。教授和老陈续签了一年的租房合同。除了偶尔回香港见见老朋友,他把这里当成了家。有人好奇教授怎么还不走,以为他像游客,新鲜劲一过就走。老陈不管这些,房子能继续出租是件好事呢。
教授除了偶尔返港处理琐事,其他时间都泡在村里,优哉游哉像个神仙。这一带的环境对他没有任何违和感。除了长住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他那未曾留在记忆中的父母,已把疍家人的基因密码隐藏在他的血液之中,而其中包含了周围这一切,蓝天、大海、沙滩和榕树。自从搬到村里来后,教授再没有做那个重复无数次的梦了,可能因为他已经生活在其中。
教授尤其喜欢看着村里的学童打打闹闹从身边跑过。早晨,他们在村口集合,踏入橙黄的大鼻子校车去上学,下午又像一群小麻雀似的跳下车,涌进村文体中心。那里开设舞草龙非遗免费培训班,由老陈主持。学童除了拥有海边阳光一样的笑脸,和他们的祖辈一样眼神里流露出清澈与平静。他们的祖先曾驾驶疍艇在冲天巨浪中博取生存的权利,或者在风平浪静的时候,逍遥漂流在皓白月光之中,聆听美人鱼的歌声。他们的祖先也曾凭借独特的“航海图”——更路簿,划着小艇在无边的南海上自由自在地遨游,在无数座小岛上晒鱼干,修补渔网,或者在静谧的星空下盼望着终获自由的那一天。在陆上族群不可想象的海洋环境之中,他们的祖先锻造出独特的品格,一代代遗传下来。教授从学童的眼神中,似乎发现了特有的族群密码。他享受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光。那一声声“爷爷——”清脆的呼唤声,让他发生错觉,似乎也曾拥有同样的,如梦如幻的疍家童年。
老陈向学童介绍,从前,祖辈们为了出海捕鱼平安归来,每年初二舞草龙向神龙祈祷。当天早上,他们去海滩附近的山坡上割剑草,暴晒一天后,傍晚时分开始扎草龙,除了龙头,共制作33节龙身和龙尾。黄昏时,在龙身插满燃烧的香火。然后,一百多人举着草龙,在震天的鞭炮声中,从村里妈祖庙出发,舞出村口,左弯右拐,最后到达月亮湾沙滩。众人在锣鼓声中向神龙安身的西北方向遥拜三次,把草龙叠成一堆,点火烧成灰烬,名曰“化龙”。火光冲天,预示着神龙驾归,来年众生平安。不过,有些话,老陈是不告诉学童的,他们年龄太小。学童们不知道的是,长着剑草的山坡上也是方圆几个疍家村人们去世后埋葬的地方。那里地势高,海水涨潮淹不到。疍家人一辈子风里来,水里去。他们对来世没有过高的要求,选一个地势高的风水宝地,享受人世间不曾享受的宁静,还能够遥望大海,保佑子孙后代捕鱼平安归来。
村里空气清新,唯有一个海鲜干货市场,教授起初经过时,海腥味熏得他几乎要吐。每逢周末,村民和游客熙熙攘攘,在那里采购食材,他们的脸色因为吸足了海腥味,反而更加红润。
教授向老陈抱怨:“你们可以把干货市场搬到村外面的马路边嘛!”
老陈哈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都是渔民的后代,不呼吸这些鱼味儿怎么活?”
老陈不顾教授不乐意,趁着买菜的机会,把教授拖到干货市场闲逛。教授捂着鼻子,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海产品,红彤彤地躺在各个摊位上,仿佛在演奏一首宏大的交响乐。教授越是不想听,交响乐的声音越是響亮,穿透教授的耳膜,直入大脑深处。去了几次,教授才逐渐习惯这些气味。
老陈对教授说:“你有天赋,城市里很多人受不了海产品的气味,在摊位上匆匆抓几只大虾,或者什么海鱼买走,说好再来的,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有一个摊位卖小鱼仔。老陈眼睛一亮,双手捧起一大把,送到鼻孔那里猛吸了一口。他小心地放下去,好像担心哪条小鱼跳出来落到地上。他捏起一条修长的小鱼儿,放在嘴里,贪婪地咀嚼着。
“嗯,还是那个味儿。”
老陈说他只需微微地闭上眼,眼前就能浮起几十年前和村民在海上捕鱼的情景。那时蓝天如洗,老陈的渔船收获不错,小鱼仔堆满了船舱。忽然,对讲机里传来求救的呼叫声,附近渔船上的村民吃了有毒的鱼,上吐下泻,快不行了。老陈指挥渔船飞速靠过去,叫人煮了一大锅小鱼仔汤,大家扶着中毒的村民,每人灌一大碗。中毒的村民吐出黑水后,休息了一个时辰,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教授不相信:“小鱼仔真有那么神奇?”
老陈面露愠色:“我经历过的事,难道会有假?”
旁边一个看摊的老头插话进来:“老陈,那次救了几条人命,我兄弟也是你救下的。后来只要批斗你的时候,我们村民就纯粹走个过场,装装样子……”
老陈没有搭理他,不过他并不生气,他们是老邻居。
教授不太明白老头的话,疑惑地看着老陈。
“啊,是这样的,我家有历史问题,以前老挨批斗。”老陈敷衍了一句。
教授没有追问,他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
在忙碌而又闲适的生活中,日子过到了春节。疍家村一年中最重要的民俗活动就要开场了。
大年初二傍晚六点钟左右,夕阳在湛蓝的天空抹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色,灰白的海鸟好奇地在村子上空盘旋。老陈一身猩红色唐装打扮,大踏步从家里走出来,庄重地举着一面绣有“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金字的三角锦旗,朝圣一般向妈祖庙进军。那面锦旗,平时包裹在黄丝绸软布中,小心翼翼地和存折、结婚证、房产本等家庭珍贵物品锁在一个檀木箱内。没有村委书记特批,老陈绝不会拿出来示人。前面一位年轻人鸣锣开道。老陈骄傲地举着大旗,走出了年轻力壮的步伐,脚板把石板路踩得“砰砰”脆响。他后面一头麒麟激动地东张西望,摇头摆尾。早早收拾妥当的村民纷纷跟在后面,其中黄色唐装打扮的是舞龙队员。村民将在妈祖庙前面的广场集合,在老陈的指挥下,所有人动手用剑草扎草龙,插香火,然后拥簇着神龙浩浩荡荡蜿蜒前进,终点是月亮湾沙滩。
那天,教授早早出门了。他没有去妈祖庙,而是走出村口,径直来到月亮湾。
月亮湾像一张满开的弯弓。清晨,它发力把船只射向大海。傍晚,它又张开双臂,迎接船只踏着夕阳在海面铺下的金光大道满载而归。船只一艘接一艘、井然有序地停泊在栈桥两侧。这时血红的夕阳缓缓沉入海底,港口一天的喧闹沉静下来。
一艘小游船停靠在栈桥的远端,那是小陈开过来的。船头站着一位戴宽边太阳帽的中年人,是在深圳从事地方史研究的朋友,他大声喊着教授的名字。
教授跳上船。
“你先坐下来,喝口茶。我从故纸堆里找到一份文献,这里有你寻找的答案。”朋友递给教授。
教授仔细阅读着,脸变得通红,眼睛慢慢湿润起来。
朋友又拿出一枚银圆,说:“这是我们单位收藏的文物,我专门借出来给你看看。”
教授缓缓地接过来,像捧着千斤重的石头。
天色暗下来,岸边灯光像打瞌睡一样闪烁着。那边舞草龙准备开始,喧嚣声和锣鼓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他们两人默默地喝茶。天上的繁星被乌云遮盖了,海面上刮起微风,波浪轻轻摇荡着他们的小船。
教授端详过朋友借出来的银圆,和他珍藏的银圆相似,锃亮,只是图案有点模糊不清。文献只有几页纸,他已经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银圆属于不知名的疍家人的遗物。那个时候,疍家渔民在大海上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不论男女,都会在腰带内缝一枚银圆。长年累月泡在海水中,银圆表面受到侵蚀。他们有个念想,万一出事,会有好心人收下腰带中的钱,帮忙处理后事,至少能埋葬在沙滩旁的山坡上。而如果渔民一生平安,则会把银圆传给后代。
新中国成立前夕的那年夏天,教授是南澳疍家人中出生的唯一一个婴儿。母亲是从另外的疍家族群嫁过来的,传言她眼睛大而明亮,喜欢在划船的间隙捋一捋乌黑的长辫,张口便唱起优美的歌谣。有些歌词是一代代口头传下来的,有些则是融会现场情景现编现唱。周围疍艇上的渔民纷纷停下手头的劳作,听得像喝蜜一样甜,那是他们无边无际的贫苦中难得的愉悦时刻。人们都说她的前世是在月光下唱歌的美人鱼。
教授的母亲与父亲定了亲,如期举行婚礼,但不出所料,新娘子被渔霸掳去,七日之后才放行回来。
小两口除了哭,无能为力。后来婴儿出生了,小两口按照传统,忍痛把婴儿遗弃在那片伤心的红树林。送走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流尽了泪水,掏出她和丈夫的两枚冰凉的银圆,用红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手颤抖着把婴儿放进竹篮。可是第二天,母亲还是忍不住央求父亲去红树林看看,可是竹篮已不在了。
那之后的岁月,小两口像所有的渔民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在变幻无常的大海上讨生活。
而这年的大年初二,疍家村因事也没有像往年一样举行舞草龙仪式。春节很快过去,贫穷的渔民想赶快复工,十几艘疍艇如常出海捕鱼。都说是这年没举行舞草龙仪式怠慢了神龙,那天海面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巨浪恶狠狠地抽打着一艘艘疍艇。渔民们跌跌撞撞逃回岸边,教授的父母和另一对夫妻的疍艇倾覆在风浪中,几人葬身大海。
这是一段被记录的历史,教授看完文献,从怀中掏出红绸布包裹,外三层里三层揭开,那是他珍藏的两枚银圆,他用两手摩擦着,久久不能平静。
许久,教授想定了什么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到船头,觉得多年来腿软的毛病消失了。他感觉从幽深的海床上仿佛涌出一股神力,穿透船底,稳稳地把他固定在微微晃动的甲板上。
舞草龙的队伍已游行到月亮湾沙滩上,小陈已经归队。老陈是领队,跑前跑后指挥,其他隊员们扛着龙,熟练地挥舞。草龙像活过来一样,在夜空中欢乐地翻滚。村民和游客站在岸边围栏后面,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是每年春节疍家村的大戏。
教授远远望着沙滩上忙碌的老陈,他的眼神里装满了无奈。不知几许,泪珠滑过他的脸颊,嗒嗒滴落在甲板上。
在泪光中,他仿佛看到从前的一个夜晚,远古的月光下,幽暗的海面上,一对疍家夫妇穿着蓝色土布长衫和过膝短裤,赤脚在冰冷的甲板上合力拉着渔网。那位美丽而忧伤的疍家女在温柔的涛声中,轻声唱了起来:
阿哥情深妹情长
好比日头对月光
好比牛郎对织女
好比金鸡对凤凰
龙凤明烛点一双
光明照亮喜家堂
夫妻恩爱万年长
夜色中,密密麻麻的香火勾勒出翻滚着的神龙,锣鼓声震耳欲聋。忽然,金龙首尾盘旋成一团。老陈接过火把,“轰”的一声点燃龙头。
只见一瞬间,草龙化作明亮的烈火。在现场几千双目光的见证下,耀眼的金龙在风中婀娜起舞,冉冉上升。
老陈完成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任务,坦然地站在岸边。他早就看到了月亮湾中的小船,以及小船上的教授。教授让小船划进草龙火堆,跳到沙滩上。此时老陈和他的儿子也朝教授缓缓地走过来,几目相对,火光映照着老陈苍老的脸庞,像他的祖先那样,被蘸着盐的海风,腌出深深浅浅的沟壑。悠然间,老陈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沿着脸上的沟壑流淌,掉落在柔软的沙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授,你是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吧!他,是我父亲,我是他最小的儿子,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解放初期跟父亲一起被镇压了。后来我也成了孤儿,而如今,你站在我眼前,我又不觉得孤单了,今后我把你当家人,你也把我当家人吧。”
教授脸上的肌肉忽然扭结在一起,但很快又松开了。他迟疑地张开双臂,迎上去拥抱起穿着盛装的老陈,然后两人牵手走向小船去看那份文献。
周围的人群一时安静下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这样的场合中,这样的情景,不免让大家觉得他们刚经历了一件严肃的大事。
该是庆祝的环节了,活动中的乡亲们把教授和老陈两位老人拉到人群中大碗大碗地饮酒。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