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的生平与成就述略
2023-11-09徐沛君
□ 徐沛君
朱丹是中国革命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现代中国美术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都心系文化艺术事业。而这种志向,早在青少年时代就在心中树立了。
一
朱丹原名朱家騟,1916年5月29日出生于江苏徐州。他的祖父朱星斋早先从浙江湖州来徐州投奔晚清名幕孙利宾,清末曾署理砀山县,曾任沛县知县,后弃官从商,并热心公益事业,1924年以校董身份资助画家王继述等成立徐州艺专。朱丹的父亲朱成略是位银行家,在经济金融领域颇有建树。
受家庭影响,朱丹从小就喜爱书画。幼时,朱丹与兄朱家骏、弟朱家騻、表弟冯克义在家中念私塾,执教老师为徐州知名的饱学之士。后兴新学,遂从英语老师包善初学习英语。由于少年时代即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视野一开始就是开阔的。
优渥的家境并未使朱丹耽于享乐。新文化运动的熏染和洗礼,让少年朱丹心潮澎湃,他决心投身进步潮流。“九·一八”事变后,得知南京学生组织救亡运动,便联系家中兄弟及同学乘车去南京参加请愿活动。
尽管十分热爱艺术,但看到国家积贫积弱的苦难现实和被列强环伺的危险处境,青年朱丹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求学之路。1935年,19岁的朱丹考入天津南开大学,在经济系读书。他本想学好知识以报效国家,但“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当年末,“一二·九”运动爆发。1936年,由天津南开大学地下党负责人沙兆豫介绍,朱丹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天津市学联代表,在南开参与建立“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组织进步文艺社团“铁流文艺社”和“天津漫画协会”。
朱丹在时代洪流中迅速成长起来,他不久后任南开大学党支部书记,并在“五二八”爱国游行示威中担任纠察队长,也是敢死队中的一员。
1937年,朱丹因曾参加“一二·九”运动,被校方开除。后来,他转到中央大学艺术系,受教于徐悲鸿。由此,朱丹与艺术正式结缘。徐悲鸿提倡求真与写实,强调艺术要为人生与社会服务,尊重传统但又反对陈陈相因,认为“艺术家应更求广博之知识,以美备其本业,高尚其志趣与澄清其品格”。这些观点,对青年朱丹影响深远。
在艺术系学习期间,朱丹成为中央大学和南京市抗日救国联合会的领导成员。同时,他和地下党员徐萱等人团结进步学生,反对国民党政府迫害徐悲鸿。很快,他又成为中央大学和南京市抗日救国联合会的领导成员。
朱丹(1916-1988)
1951年,齐白石为《人民画报》封面作画,左起刘迅、朱丹、李可染、胡考
朱丹在中央美术学院接见来中国留学的外国研究生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学校停课,朱丹回到家乡徐州,带其兄弟朱家騻、朱家聪奔赴西北抗日前线。朱丹因有组织关系,先是参加李公朴办的“全民通讯社”,到山西当战地记者,主办《战地新闻》和“抗战漫画巡回展”。年底,他来到抗战大后方重庆,在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凯丰的领导下开展工作。
在重庆,朱丹见到他在中央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孙宗慰及画家吴作人、王式廓、李可染等。不过,朱丹并未逗留太久,作为一名党员,他内心深处始终向往着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那里条件更艰苦,但也更能锻炼人。在风雨如晦的年代,延安就像燃亮在黑暗中的一座灯塔吸引着他。
二
1938年,由周恩来、凯丰介绍,朱丹从重庆赴延安,在王明负责的中共中央统战部工作,任科长。朱丹在组织方面的才干,在延安得到锻炼和彰显;而他的文艺才华,也在陕北的黄土地上初步得到展现。
1940年12月,按照组织的要求,西北文化工作委员会与延安鲁艺、陕北公学文工团和蒙古文化促进会,联合组成蒙古文化考察团,赴陕北三边地区考察蒙古族人民的社会生活,考察团设木刻、漫画组,成员有朱丹、焦心河、陈叔亮等人。在为期三个月的考察过程中,他们行程千里,在伊克昭盟各地创作漫画、宣传画总计500多幅,有力宣传了革命思想。此外,他们搜集了不少蒙古族民间绘画、宗教画、佛像和刺绣,为研究民族地区的艺术积累了珍贵资料。
1941年8月,陕北公学文艺工作团更名为西北文艺工作团。中央非常重视这个文艺团体,毛泽东欣然题写团名,年仅25岁的朱丹被任命为副团长。“工作团”下设研究组、美术组、音乐组、戏剧组和总务组,时年22岁的石鲁担任美术组组长。
“工作团”是艺术人才的成长基地,也是培养文化干部的摇篮。团址设在青年文化沟民族学院内,剧作家苏一平担任团长兼指导员。“工作团”开始建立时成员约40人,后来日益壮大,多达百余人。这些文艺热血青年,以他们高昂的政治热情和积极开拓精神,为延安文化事业增添了光彩。西北文艺工作团的成员们到生产一线和战斗前线观察、体验生活,边学习边创作(表演),能力得到很大的锻炼。此期,朱丹与张仃合编《街头画报》,还演出自编自导的话剧,表现出多方面才能。
1942年1月,朱丹与华君武、蔡若虹、古元、张仃、王式廓、米谷等参加边区美协举办的“反侵略画展”。之后,朱丹进延安中央党校学习。5月12日,毛泽东亲自主持延安文艺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26岁的朱丹受邀出席。
1945年2月,朱丹调到中央党校四部作文化教员,为解放区各地来延安的团职干部授课。
延安岁月,无疑巩固了朱丹的人生观和艺术观,使他深刻认识到自己肩负的职责与使命,也铺就了他未来艺术人生的基调。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延安文艺工作者奔赴各解放区开展工作,传播新文艺。鲁艺迁离延安,组成东北文艺工作团和华北文艺工作团。东北文艺工作团美术领域的主要成员包括朱丹、王曼硕、张仃、沃渣、古元、华君武、刘迅等。10月,朱丹到沈阳,分配到东北画报社工作。11月,《东北画报》创刊号出版。
延安文艺的种子由此传到了东北。1946年2月,朱丹任东北文委局常委、东北画报社社长,张仃任总编辑。这一年是解放战争最艰苦的一年,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朱丹率领150人的队伍,想方设法运送机器,购配纸张,他也经常亲自编辑稿件乃至写文作画,一身数任,孜孜不倦。当时,画报每期发行数万份,在解放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宣传作用。
那段时期,朱丹以“未冉”“渥然”“天马”等笔名在画报上发表了诗歌、评论文章和大量漫画作品。东北画报社还出版连环画、年画及《木刻选集》。在做好出版业务的同时,还开展不同形式的文化宣传活动,比如每到一地就举办“解放区木刻摄影展览会”,召开美术座谈会。
朱丹的队伍因此团结、培养了一大批文艺骨干,建国后他们成为不同岗位的栋梁。1948年,画家陈尊三还是一名学生。多年后已经成为鲁迅美术学院教授的他回忆当时幸运地见到朱丹时的情形:
吉林大学复校后,美术系搞了一个美展,我画的十九幅连环画《反抓丁游行》就在这个美展上展出了。在来宾中有两位客人对我这套画很感兴趣:一位高而微胖,另一位个子不高,身着棉军装显得十分精明强干,由万金声老师陪同着。这位矮个的人问:“作者是谁呀?”万老师就把我拉到他们面前并告诉我:“这位是朱丹同志,这位是张仃同志。”
1948年出版的《东北画报》
这使我震动不小。原来在《东北画报》上我早就仰慕他们的大名、喜爱他们的作品了,今天竟能得见(作者本人),真是太荣幸了。(见《鲁艺在东北·美术部专辑》)
朱丹和他主持的《东北画报》之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1948年5月,光华书店出版了朱丹的诗集《诅咒之歌》(署笔名“未冉”;由张仃作序,署笔名“芳山”)。这是1946年至1948年间,作者从自己数百首诗中挑选结集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朱丹多才多艺,在东北,他还编导制作了黑白动画片《瓮中捉鳖》。该作品成为解放区第一部美术电视片,于1948年1月1日上映。
朱丹的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至1949年初,东北画报社已成为拥有300多名工作人员和各种先进印刷设备的出版机构,出版当时全国最精美的画报,受到中央的表扬。
此时,世界政治格局也发生着重大变化。二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冷战的阴云又在形成。一些国际组织和著名人士发起召集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反对侵略和战争。1949年3月29日,徐悲鸿随中国代表团去巴黎出席保卫世界和平大会。5月10日,徐悲鸿回国途经沈阳,将所绘《奔马图》一幅赠给朱丹,题款“朱丹吾兄留念。1949年北平解放之际,悲鸿兴奋写之”。
与徐悲鸿一样,朱丹也因全国即将解放而兴奋不已。在一片充满光明的土地上建设文化艺术事业,也正是他所憧憬的美好图景。
朱丹 炸弹是可以用炸弹来回敬的 42×29cm 漫画
朱丹 麦魔为战争开道 42×29cm 漫画
三
1949年5月,朱丹作为东北文化艺术界代表去北平参加由周恩来主持召开的文化会议,筹建人民美术出版社、人民画报社以及新闻摄影局。7月2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平举行,朱丹当选全国文联委员。7月21日,在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上,他当选全国美协常务理事。
1950年3月25日,新闻摄影局正式成立,朱丹任秘书长。7月,《人民画报》创刊出版,毛泽东题写刊名,朱丹任总编辑。9月,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周恩来题写社名,朱丹任副社长、总编辑。
1951年4月,朱丹撰写《关于当年的画报工作》,发表于《人民美术》杂志。5月,《连环画报》创刊,朱丹撰写发刊词。11月24日,全国文联组织成立北京文艺界学习委员会,丁玲任主任委员,沈雁冰、周扬、江丰、朱丹为副主任委员。
1953年5月,朱丹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苏联,回国后写了二十多篇诗歌和访问日记,就艺术问题阐述了不少观点。其中《社会主义的艺术之宫》《在阿·格拉西莫夫的画室里》《和一个雕塑家的对话》《忆奥勃拉兹卓夫同志》《记莫斯科画家座谈会》,在国内报纸杂志发表。
1954年2月,他撰写《在造型艺术中怎样塑造英雄人物—访苏联雕塑家托木斯基院士谈话》,发表于《美术》。这些文章,成为当时中国美术界了解苏联文化的重要资料。7月,朱丹在《美术》杂志发表文章《创作更多更好的为群众喜爱的幻灯片》,为文化的普及工作提供了思路。
1955年1月,朱丹任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局长为田汉。此后,他继续在《美术》等杂志上发表一系列文章,就美术的普及与提高、传统的继承与发展等学术问题阐述了意见。7月1日,他出席文化部在北京组织召开的“全国素描教学座谈会”,推动了高等美术院校的基础教学工作。
1956年6月1日,国务会议通过决议,在北京设立中国画院(1965年更名为“北京画院”),由文化部直接领导(今归北京市管理)。朱丹作为艺术局负责人,参与画院的组建工作。在行政管理工作之余,他撰写《请作家、画家们编写连环画脚本》《试谈题材的提炼》《沿着繁荣国画创作的道路前进》,文章发表于《美术》杂志。
因在诗词创作领域成就突出,1957年,朱丹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同时任《诗刊》编委。
1958年2月,朱丹调到文化部中国美术研究所工作(首任所长为黄宾虹),任研究员,他潜心学术,为10余位艺术家撰写评论文章。1961年,中国美术研究所划归中央美术学院管理,11月,朱丹任所长。这一年,他开始制定招收培养研究生的10年计划,同时参照苏联的做法,着手招收“副博士”(硕士)研究生的准备工作。1964年,朱丹招收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位美术史论专业方向的研究生朱伯雄,朱丹也因此成为新中国历史上最早招收艺术类研究生的导师。而弟子朱伯雄后来也著述颇丰,在学界很有影响。
1969年,朱丹投入到书法研习上,既是临池自娱,也是借此探究书法艺术的奥妙。1970年至1973年,朱丹被下放至河北磁县27军1548部队军垦农场劳动,接受思想改造。
1974年,中国美术研究所复归文化部管理。1975年,美术研究所与另外两个研究所合并,称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所(1980年重组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朱丹与蔡若虹、华君武回所工作。此时的朱丹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一度心肌梗死。友人陈登科深以为忧,于是邀他去安徽疗养。难得有闲情逸致的朱丹,利用这段时间写文作画,抒发情怀。
四
朱丹阅历丰富,修养全面,襟怀豁达,处事公道,敢于担当,能够广泛团结不同的艺术家,人们对他尊重有加,这也正是他能够受命主政许多重要美术机构的原因。
1978年1月,朱丹决定首先把中央美术学院里的冤假错案予以平反。3月,常任侠、滑田友、刘开渠、吴作人、张安治、许幸之、周令钊、李苦禅、李可染、李桦共10位教授首先得到平反昭雪,整个学院上下,人心为之一振,风气为之一新。5月,学院完成了“文革”后首届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招生工作,教学工作逐渐走上正轨。7月,学报《美术研究》的编辑出版工作得以恢复,同时《世界美术》创刊并由朱丹出任主编。佟景韩感慨道,中央美术学院能在饱经沧桑、受尽“极左”路线灾难之后进入蓬勃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是同朱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1978年8月,中国美术家协会(恢复)筹备组成立,蔡若虹任组长,朱丹、华君武任副组长。10月,中国艺术研究院正式开办研究生班,王朝闻、朱丹、蔡若虹成为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并建立学位制之后,最先招收美术史论学科研究生的导师。
1979年,江丰担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朱丹任第一副院长。是年8月,他在中央美术学院接待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理事长、美术史家宫川寅雄,为中日美术交流做铺垫。10月,他出席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当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11月,他为北京油画研究会画展撰写《乘长风破万里浪》文章,发表于《光明日报》。1980年3月,朱丹为油画家冯法祀画展撰写评论文章,发表于《人民日报》。5月,经国务院批准,成立中国画研究院筹备组,朱丹任组长,蔡若虹、李可染、叶浅予、黄胄等任副组长。1981年春节,他与周而复、黄胄、李苦禅、张启仁等参加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老教授王森然》电影的拍摄。
1981年3月,朱丹受命负责筹备组建中国书法家协会。5月5日,中国书法家协会在北京正式成立,朱丹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11月,中国书法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团长舒同,朱丹为副团长,同行者有陈叔亮、赖少其等。
朱丹始终对故乡怀有深情。1982年3月,他应邀为家乡《徐州日报》《铜山报》题写报头,地方宣传部门的干部职工深受鼓舞。1985年6月,他与另外两位徐州籍的艺术家李可染、刘开渠一同参观徐州国画院在京举办的画展,勉励家乡的书画工作者努力耕耘。
那段日子,是朱丹行政工作最为繁重的时期,他为一些美术院校、研究机构恢复正常业务工作而夙兴夜寐,他尊重历史,同时也立足当下,步履稳健。他在筹建新的机构时,又着眼于长远规划,力图以超前的眼光谋发展。朱丹没有多少心思去权衡个人的进退得失,但他的眼光、魄力、胆识与工作技巧,却赢得了广泛称颂。
虽然行政事务占用了朱丹的大量时间,但他始终笔耕不辍,成就斐然。他在漫画、书法、篆刻、诗词、散文等领域的创作成就有目共睹。
朱丹自幼钟情于书画,但他早年的创作以漫画为主。究其原因,是因为在救亡图存的时代呼声下,漫画、木刻等艺术门类可以更好地发挥社会功能。朱丹的漫画,以线条为主要造型手段,形象写实,笔法简率,夸张合理。作品注重情节性和趣味性,人物肢体语言和表情语言非常生动,生活气息浓厚。他的政治讽刺漫画,笔锋犀利,入木三分。无论哪种题材的漫画,朱丹都注重幽默感,这也正是漫画艺术本质特征之一。在诗词方面,朱丹既作古体诗,也作现代诗,感情真挚饱满,语言生动鲜活,令人读后获得不同的启迪。
虽然朱丹53岁后才开始正式研习书法,但由于他很早就具备了传统文化的学养,所以一上手就显示出专业水准。他喜欢魏碑和章草,尝试把魏碑的质实厚重融入章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且带有较为鲜明的时代气息。他的行草,在字形结构和章法上,往往不拘成法,线条婉转自如,外刚内柔,波磔分明,方圆相济,朴厚而活泼。可以说,他的书法是真性情的流露。
朱丹亦涉猎篆刻,曾受吴冠中委托,为其刻“荼”“吴冠中”两方印章。之后,它们成为吴冠中水墨作品中的常用印章。1980年,朱丹应邀为《刘志丹》小说出版题字,亦为读者称道。
朱丹更是一位学养深厚的学者。1962年,为纪念齐白石逝世五周年,朱丹撰写了《画外随笔》,记叙了北京解放初期,请齐白石为《人民画报》封面画鸽子(寓意“保卫和平”)的一段史料。文中还记录下齐白石为毛泽东治印、赠画并构思对联的过程。该文语言生动,文笔流畅,夹叙夹议,对人物心理分析非常深入,被美术界公认是研究齐白石晚年艺术生活的一份最生动、最重要的文献。
1963年10月,“徐悲鸿逝世10周年纪念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朱丹专门撰写了长文《徐悲鸿的思想和艺术》。文章脉络清晰,文风简洁,见解独到,堪称经典。譬如,文中这样分析徐悲鸿的艺术观:
徐悲鸿是不赞成为艺术而艺术的,他始终看重艺术的社会功用;虽然当时他对于艺术的作用和理解,也还限于所谓“成教化,助人伦”一类的传统说法,和仅止希望通过艺术的发展来提高国家民族在国际上的地位,还不可能认识到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艺术看作脱离现实的点缀品,这是和那些主张艺术至上的人根本不同的。特别是他漫游欧洲以后,开阔了眼界和胸襟,他看到那些古代艺术大师的原作,受到欧洲古典美术中现实主义传统的熏陶,后来在他写的一篇文章中写着:“盖艺术乃民族生活之现象,思想之表征。”说明他对艺术的看法是有所发展的。
文中,朱丹还客观地指出了徐悲鸿早期的历史画《田横五百士》《九方皋》《徯我后》的成就和不足:
徐悲鸿的作品以主题的积极性、技巧的扎深厚实,以及创作态度的严肃认真,企图为大场面的油画人物画争取更广泛的道路;虽然这些画都是他早期的作品,艺术上还未达到成熟,主题思想上和对历史人物理解上的缺陷也很明显;但是他毕竟用自己的创作为油画这支特殊的武器,扩大了战斗的领域,并在油画的民族化方面,提供了可贵的尝试。
朱丹 君子无逸 纸本
值得注意的是,朱丹在此明确提出了“油画民族化”的概念。论述徐悲鸿早期与后期创作面貌、创作思想的变化,朱丹的看法亦客观公允。他写道:
当徐悲鸿远渡重洋,又回到祖国的时候,他的思想面貌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他的爱国民主思想大大地跨进了一步……在他的一些直接描写劳动人民形象的绘画如《洗衣》《荷篑巴妇》《巴人汲水》等作品上面,这种情形是容易看到的。假如说,徐悲鸿前期的一些作品多半取材于历史寓言,那么后期的作品则多半取材于现实生活;……这难道不是很大变化吗?同时,从许多人物形象上,可以看到作者的造型技巧也有所提高,逐渐不借助模特儿和素描积稿,以及在摆脱学院派影响方面所做的努力。由于对人物直接观察、描写的结果,在以上所列举的作品中,所刻画的人物尽管也还不能说是已经深刻地揭示他们的精神面貌,但在形象性和真实感方面,可以说都已经超过了以前的水平。
1963年底,朱丹撰写了《谈中国画的传统》一文。在简要梳理了中国绘画的演进脉络后,朱丹指出了中国画的几个重要特征,分别是“传神”“讲究意境、富于诗意”,以及“注重笔墨”。随后,他又对上述几个特征依次展开阐述。他认为,顾恺之提出的“以形写神”和谢赫提出的“气韵生动”,基本含义是一致的。中国画传神理论之提出,最初是针对人物画的,但实际上并不限于人物画。这两个概念不仅促进了中国画的发展和提高,也对中国古典美学作出卓越贡献。论及意境,朱丹指出,不同的作品虽然其意境迥乎不同,而各有千秋,但画家眼中的可视形象与胸中的韵致以及自己的抱负,在搜集素材时已经初步交融,等到进行创作时,汇为一体。显然,朱丹这里从创作者主客观交融的角度论述了意境的生发。论及笔墨,朱丹认为中国画笔墨的特点是“以最少最精炼的有机多变而又蕴蓄色彩明暗法的特殊线条和笔触来表现丰富而复杂的内容”。朱丹还指出:“唐宋以降,书法与绘画结合得难解难分,极大地促进、丰富和提高了中国画笔墨的表现力。”“书法给中国画的笔墨提出了严格的、高度的要求,但也同时丰富了笔墨的表现力,从而提高了中国画的艺术感染力。”他认为不能一口否定文人画,因为文人画的出现“将中国画艺术成分提高,脱离俗语所谓的‘匠气’,亦即求形似琐及毛发,如齐白石所说的‘太似为媚俗’”。
朱丹结合自己的亲历撰写的一批关于苏联艺术、艺术家的文章,记录了中苏美术交流的史实,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譬如《在阿·格拉西莫夫的画室里》一文中,朱丹客观地记述了苏联艺术家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以及格拉西莫夫对于“集体创作”方式的意见。他写的《雕塑艺术语言怎样刻画人的内心世界》一文,主要介绍了苏联艺术家如何塑造“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记莫斯科画家座谈会》一文还谈及苏联艺术家对于中国艺术的认识,譬如苏联人赞扬中国年画和古典绘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用简洁的笔墨,画出最复杂的情节和意境;使观者的视官和想象紧密地结合起来,超过直觉的阶段,巧妙地唤起他们内心的共鸣,我想这也许就是东方艺术的特色,同时也可以说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朱丹为一些艺术名家包括王式廓、王雪涛、刘焕章等所办展览或画册文献撰写的前言,既客观描述了艺术作品的面貌,又也从理论层面对其艺术价值进行了深刻的分析,观点中肯,无虚夸之辞。譬如,在《刘焕章治印钮》一文中,朱丹不仅分析了刘焕章印钮的艺术特色,还阐述了印钮与篆刻艺术的关系,以及印钮作为一种小型雕刻艺术的创作规律。他写这一类文章,文笔轻松,深入浅出,平实的话语中蕴含着真知灼见。
朱丹既思考艺术本体,也研究当代学者的成果。1984年5月,朱丹出席由文化部和全国政协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王森然教授逝世纪念大会”,并向大会提交论文《森然教授在绘画艺术上的杰出贡献》。这篇论文,不仅是朱丹梳理一位先驱的思想脉络并进而反思一个时代的学术成果,更是研究朱丹在中国非常时期文艺思想的重要文献,具有珍贵的时代意义和思想价值。
五
1988年4月5日,朱丹在京逝世,享年72岁。天不假年,文艺界为之扼腕。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朱丹不仅在美术史论研究、诗词书画创作等领域留下丰硕的成果,他在行政管理职位上的建树也在无形中惠泽后人。他当年筹备成立(或恢复重建)的美术院校、协会、研究院所、出版机构,如今都已发展壮大,在社会文化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作为文艺领域的领导者,朱丹知人善用,当年他发现并擢用的许多专业人才,后来也大都成为各领域的翘楚。作为教育家,他当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培养的研究生,也早已成长为艺术学科的骨干。因此,中国美术事业能出现欣欣向荣的局面,朱丹功不可没。“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今天用这句话告慰朱丹,应当是合适的。
朱丹 古诗三首 纸本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朱丹的人品至今被世人怀念。据笔者熟识的一些学界老先生讲,朱丹不说假话,也没整过人。即便在“非常年代”饱受迫害,朱丹也始终不改做人做事风格。作家冯牧认为朱丹“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不趋炎,不苟同”,赞扬他“胸襟坦荡得有如霁月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