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绘画历程
2023-11-09朱德群
□ 朱德群
写文章对我来说的确是件很不平常的事,即使写信都难于动笔。许多好友学长常写信给我,他们深知我不写信的习惯,如像李霖灿兄来信说:“我写信给你,从不等你的回信。”即使我最好的朋友吴冠中,我也已有几年没有写信了,尤其现在有电话,有时通个电话,可以聊聊天,比写信快,又可听到声音,就更不想写信了。笔不用,就会生锈。尽管如此,还是得用我拙笨的笔来追述我的绘画历程。
回忆我于1949年即在台北工专及师范学院(现师大前身)任教,彼时此地艺术界作风受日本的影响,师大同仁多为留日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当时的同事从大陆过去的有黄君璧、溥心畬、袁枢真、孙多慈、郑月波、凌绍菱、虞君质等,那时台湾各方面还很落后,我的绘画作风在那个时期是后期印象派、野兽派,受塞尚、马蒂斯诸家之影响,他们觉得我的画太新,与一些画家意见不一,因此也少有来往。但是我们对台湾艺术发展不无影响,如刘国松、萧勤、陈景容、陈银辉、凌嵩郎等当时都是年轻学生,现在已是台湾知名的画家、教授。我们总算尽了一点教育的责任。
再回首我1949年以前在大陆读书做事的情况,在冠中的文章里讲得很清楚,就不必再多说了。但是有三件关于我的作品的十分遗憾的事我想提一下:
1.1935、1936、1937年我在杭州艺专读书期间之课外及课内的习作,包括木炭画、素描、速写、水彩、水墨画及油画,在1937年暑假带回家。“七七事变”抗战军兴,我家房屋财产、我父亲的绘画收藏和我的习作,全部烧毁于日军轰炸之下。
2.1937 年秋,日军侵袭上海,杭州危急,艺专奉教育部命令内迁,我们即随校经诸暨、江西龙虎山、长沙、贵阳、昆明而四川青木关、沙坪坝。我1941年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之后任教于中大,在四川有五六年之久。战争结束后,大家都急于还乡,交通之难,令人难以想象。1946年夏,在乘船由长江返南京时,行李无法携带,在四川多年的油画作品,全部留在学校宿舍里,仅带了—些最喜欢的素描,是在贵阳、昆明所画的生活速写,如《苗人》《乡下市场》及《川马》等,约800余张,因纸小而轻,卷后放于箱中,不幸船至安徽安庆时,遇暴风雨,巨浪直上船顶,船几乎沉没,到了南京取出箱子,所有素描已成纸浆,在抗战七八年的工作全部消失。
朱德群 神秘的心经 195×130cm 油画 2001年
3.在南京三年余也画了不少油画。乘船渡海之前,将全部作品(油画、水彩)留在同学王如松家中,以后失去联络,这些作品想已早不知去向。如松于去年辞世,更无法知道这些作品的下落。因此,从1935年至1949年的外患内乱使我的艺术生涯成了一片空白。
1955年,师大休假一年,我于3月29日到法国进修。5月5日踏上艺术家的摇篮—法国。一到巴黎即急于去参观多年向往的博物馆,参观画廊,想要了解艺坛的趋向。一年的时间要想了解西方艺术,自知是不够的,加以语言上的障碍,还好,有景昭在,可以一同谈谈所看的绘画的感想。那时巴黎的生活费用很低,景昭有学生贷金,我也省吃俭用,希望可以多留些时日,一年的费用拖了三年多,接着和画廊订下合同,就待下来了。那时,每天去美术馆,读法文,画画,虽穷但精神上没有任何压力,求知心切,可说十分纯洁,没有任何野心、企图。记得第一天开始即去看卢浮宫博物馆的收藏,许多名作我早已熟悉,对印象派及后期印象派的画,看到画即知作者大名,因在杭州艺专图书馆都已看过印刷品,所不同者,原作十分朴实、深刻,有耐人寻味的“美”。住进第五区学生旅馆,安定后,又开始回到学生生活,上午读法文,下午去大茅屋画院画速写,只要买门票即可进去画,有人体模特儿,在那里我还常碰到潘玉良女士。她总是坐在最前排,左边靠中间的第一个位子。我对巴黎艺坛当时一无所知,有位朋友告诉我可以参加春季沙龙,是官方的,并且有奖,在国内也听说过这个沙龙。1956年我画了一张景昭的像参加,得了个荣誉奖。次年,1957年,又拿一张景昭画像参加,获银奖。在这两年期间,我不停地探索、寻找、深思,渐渐地从有形走向无形(即抽象),画风转变,不再参加该沙龙。从1958年起即参加五月沙龙,此沙龙为当时重要的沙龙,以毕加索等重要画家为首,参展者都是邀请的。
刚才提到画风转变,从1956年即开始转变,而转向抽象无形绘画,其原因何在?追溯出国前两三年,我就在寻求画面上充分的表现自由,但受形体的限制,总难理想,在台湾曾去八仙山写生,领悟到中国画云雾空间应用,即虚实对比的效果。到巴黎后,急于要了解西方绘画和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发展现况。在生活上,受到语言的障碍,但对绘画语言而言,只要直接与画面接触即生共鸣,了解上并无太大的困难。参观博物馆、画廊、画展,研究每个画派的发展的必然性及历史性,看到不少半抽象及无形的绘画。1956年5月,在巴黎市立现代美术馆看到尼古拉·斯塔尔(MCOLASDESIAEL)去世一年后的回顾展,给了我很大的冲击。他绘画的态度、画面的效果都十分成功,尤其他敏锐的感觉、自由发泄及透明度.令我特别欣赏。这是我到巴黎一年后所看到最好的现代画家,当时我并不知其名,也从未听到过他的名字,但是我的看法直至今日并没错,他仍是现代绘面中最优秀画家之一。他给我的影响,并不是绘画的内涵,他是纯西方画家,他给我的启示是绘画自由的态度,“自由奔放”在绘画中是如何的可贵,又是如何困难的境界。我说“自由奔放”是画面活泼自由恰到好处,而不失内涵。有些画家画得十分自由,而毛病百出,内容空虚,那是粗野,不是我所说的“自由”。
在我慢慢的观摩和思考中,我直觉地感到有诗意的而具绘画性的抽象画与我在国内20年来的绘画行程可相接无隙。深感抽象画接近中国绘画精神,更接近中国文人画,所不同者,中国文人画从唐朝王维始至元朝成了绘画的主流,重意不重形似地发展,逐渐与自然脱节。如倪云林说“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在他这种灵感之下,草草几笔,当然也可创出杰作来,但是后来的转变,成为文人的消遣,慢慢演变成内涵空虚,只是一点笔墨趣味的死技巧。而西方绘画从文艺复兴前后重写实,15世纪后,欧洲是宗教的天下,对绘画有直接影响,艺术也是反映时代文化的一环,是很自然的现象,直至浪漫派,绘画即慢慢转变。波德莱尔写德拉克洛瓦的画有诗意,这是法国第一次讲绘画与诗的关系,但是中国唐宋以来即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讲法。宋画院选拔画家以诗句为题,如“嫩绿枝头一点红,恼人春色不须多”“踏花归去马蹄香”等等,西方在浪漫派以前,虽然未说画中有诗,但不能说画中无诗意。如中国绘画过去虽然未提“抽象”二字,但亦不能说中国绘画中没有抽象的意味。如唐宋画家所画山水,虽未讲抽象,但其表现的山水并非我们视觉中所看的山和水,那已是半抽象的绘画形体。中国绘画重文艺修养,正如康定斯基所说:抽象画家也是重精神、心灵、内在。我觉得抽象绘画最重要的是画家的幻想力。幻想力的培养,基于对绘画的基础的表现能力来把它表现出来。以及一般知识和文艺的修养,绘画才不会空洞。中国绘画中过去的画家,不是像印象派、野兽派画家那样写生,如范宽画并不写生,他居终南太华,常危坐山林间,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发其毫端。大自然与人的感情融会了。又如宋画家说“画草虫,物我两忘”“不知我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和保罗·克利所说“我是画家,颜色是我,我即是颜色”一样,艺术作品不是一般物体的再现。保罗·克利还说:“艺术并非再现可见的事物,而是变不可见为可见。”中国绘画与西方抽象绘画不谋而合,画家到此情境,即物我两忘,天人合一,自我感情流露,画就是画家,画家即画的创作境界。
还有一个展览,对我有很大的影响,那是1969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纪念伦勃朗三百年逝世之回顾大展。由世界各地收聚他一生作品,我从博物馆开门看到关门,我觉得其画的品质和绘画性为历代少有出其右者。该博物馆的另外陈列室,展出现代名画家的作品,我顺便过去看一看,使我吃惊,竟无一人,而三百年前的伦勃朗展室却挤得水泄不通。
为什么现代名作没人去欣赏?我再三深思,我所得的结论是:现代绘画大多画面效果品质低落,内涵贫乏。这给我很大的警戒和反省,从此以后,我作画态度更严肃,更注重绘画品质效果,以及向深刻方面的追求。这是来法后第二次看画的重要启示,转瞬又是30年了。自由奔放与品质内涵兼顾,为我绘画创作的原则,诚恳努力工作是我不变的态度。
1997年12月17日我当选为法兰西学院艺术学院院士(L’INSITIUTDEFRRANCE.ACADEMIEDESBEAUX-ARTS),这是对我绘画的肯定,也是给我一个最高的荣誉。法兰西学院是法国学术最高独立机构,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内分为五个学院:法兰西文学院、学术院、艺术院、科学院、人文院。在艺术学院内又分六科:绘画、雕塑、建筑、
铜版画、音乐作曲、电影视听艺术创作、社会贤达(对艺术有贡献者)。院士为终身制,如果院士去世,再由全体院士以不记名投票选举新院士,再经国家元首任命递补。全部院士限定55人。我被选为院士(ACADEMICIEN),为该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中国人,我深以为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