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语拾零》选刊
2023-11-09王肇民
□ 王肇民
画人,如何才能画得深刻?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第一,要对象本人的思想感情是深刻的;第二,画时最好能给对象一个表现自己思想感情深度的机会;第三,作者要有敏锐的观察力;第四,作者要有得心应手的技巧。四者具备,纵然是一个完全不了解情况的陌路人,也可能画得深刻,否则即便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虽有着全面的了解,也不可能画得深刻。
作为基本功锻炼来说,线条、色彩、明暗即使是画得很好,但对于所要表现的对象不适宜时,仍应改掉,这叫做割爱。在线条、色彩、明暗的运用上,要力求只有表现这一个对象才适宜,表现另一个对象便不适宜的最恰当的语言,这是破除公式化、概念化最好的方法。但在艺术上,作为一幅画来说,在处理对象时,又可以不求绝对,而应灵活掌握。在制作过程中,因为某种原因,所运用的线条、色彩、明暗不尽适宜,但为水彩画的工具性能所限,又不便改正,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将错就错,坚持到底,仍可能画成为一幅好画。因为画画上的错误是没有绝对性的,其他方面跟着错,配合得好,仍可以变为正确。
王肇民 女像 54×79cm 水彩 1992年
学习中国画,要首先在风格上学习,其次才是在笔墨上学习,先临摹,后写生。
用笔讲笔法,用墨讲墨法,用刀讲刀法,用手指讲指法,无不有法,不过是没有定法而已!
艺术,只能反映现实的某些片面,全面反映是不可能的。所以作画,在广度上无须苛求,在深度上,要不遗余力。
画画是画关系,主要是画素描关系和色彩关系。水彩画要先画色彩关系,后画素描关系,但画速写性作业时,要把这种先后程序,颠倒过来使用。
关于中国画的创新问题,就技术而言,大体上可分为笔墨和光色两个部分。笔墨是中国画的特点,是民族传统的结晶,是世界绘画仅有的绝技,远在晋唐就已登峰造极,尤其在用笔方面。嗣后各个朝代的画家又相继研究,有新的发展,尤其在用墨方面。其丰富多彩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现在的画家如想在中国画方面有所成就,就非要首先学习前人的笔墨不可。但就全国各画展的情况而言,学习的结果也有缺点,就是很容易把现在的中国画,画得像古画一样,缺少时代气息。这是食古不化的缘故,所以学习民族传统,一定要立足于现实,在时代风格的指引下学习,才能收到古为今用的效果。
光色是中国画的薄弱环节,比较原始,以其原始,才正是有发展前途的大好所在,才是创新的主攻方向。所以一个画家,如想在中国画方面别开生面,推陈出新,就非要在光色上下功夫不可。然而又不能做穴居野人,一切从头学起,那就必然要学习西洋的光色才是捷径,才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但学习的结果也有缺点,就是很容易把中国画画得像西洋画一样。这是学习西洋的东西太多,学习中国的东西太少的缘故,这是中西失调的毛病,要尽快地把这个偏向纠正过来。所以学习西洋的光色,一定要立足于传统,在民族风格的指引下学习,才能收到洋为中用的效果。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要把中国画的传统笔墨与西洋画的光色结合起来。也就是要用中国画的笔墨方法,画出西洋画的光色效果。如果这个统一工作做得好,在反映现实上,能做到天衣无缝,消灭了学古学洋的痕迹,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就是成功,否则就是失败。但失败是成功之母,要尽力改善自己的学习方法,端正自己的学习态度,以求兼善,以求最后胜利,而这个方向和道路是无可怀疑的。
其实中国画的创新问题,首先是内容问题,但内容问题,中国画与其他各种艺术,原则上没有差别,而有差别的却在技术方面,故仅就技术问题,以观者的身份略进一言。我也偶然画点中国画,那是学习民族传统,为水彩画的民族化服务,是另外一种目的。
近年以来我所听到的,一些画家对于作画的言论,其范围都不可能超出他本人的艺术生活的圈子以外,这是必然的,他们只能有其自己的成功或失败的经验,只能有其自己的这样或那样的见解,个人艺术生活的局限性,是个不可逾越的鸿沟。因而任何人的言论,虽有广狭深浅和角度的不同,而其性质都是片面的。以其是片面的,才有相对的正确性,才不是空头言论。古今中外的学者多矣,亦各有其历史的和现实的局限性,因而其学说也都是片面的,甚至是不正确的,或不完全正确的。但当其抓住时代的趋势,为群众所信仰,为政治所支持,变为一种力量的时候,对于一定时期以内的艺术发展,也可能起很大的左右作用。所以对于任何人的言论,都不要要求其有绝对的和全面的正确性,绝对的和全面的正确性是永远没有的,只求其有一得之效而已。
治学之道,在学人之所不敢学,知人之所不敢知,言人之所不敢言,行人之所不敢行,而又不失其正。
颜色,是有个性的;对象,是有个性的;作者,是有个性的。写生画的要求,主要是把这三者的个性,在作品的处理上,恰当地结合起来。
有的人学画,对于方法特别注意,把它当作万灵药看待。其实,方法固然是重要的,但并不是万灵药,万灵药是勤学苦练。在作画的过程中,你的手必然会告诉你,任何方法,皆不可能挽救自己的无能,任何方法,皆不可能为无能者所使用。
一般说来,名誉地位,至少有一半是假的,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每当我站在古今中外,任何一位名家作品面前的时候,首先是剥掉其虚伪的一面,将之由天上拉到地上来,拉到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来,然后研究其优缺点。这是破除迷信、认真学习、弃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办法。即便是真正的名家,其作品也不可能每件都好,一分为二的精神是必要的。历史的经验证明,只有那些敢于与名家有平等观念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名家,而且不是假的。
王肇民 武汉大桥速写—试车 39×54cm 水彩 1957年
我教素描的方法,二十多年以来,几乎是每节课都只是给学生提一点意见,错误之处让学生自己去改正,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亲自动手去修改作业的,而同时把剩余的时间,与学生一起去画素描,以收口传手授之效,做到师生之间是个真正的同学。一个教师,无论有多大的本领,也很难保证每一张素描都画得很好,都可以示范,尤其是对于高年级的学生。况且这种素描,是在不能与学生争位置的情况下,面对着模特儿的一些难以处理的角度进行的。因而这种教学方法,是对于教师的一个莫大考验,是对于教师的一个莫大鞭策,使教师每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画,有强迫教师非把素描画好不可的决心。作为教师,只有把素描画得好,才能把素描教得好,所以这个教学方法,是教学和自学相结合的教学相长的方法。此外,凡是图书馆中所收藏的比较好的素描画册,都要分期分批地借给学生阅读,以提高他们的眼力,使他们对素描有所认识,有所启发,有所追求,眼前有路,心中有数,破除成见,刻苦学习,进步是可以期待的。
一天晚上,我去珠江夜游,见沿江风景比白天更美丽,不禁要问,其原因何在,盖夜景只突出的看见灿烂的灯光和灯光发亮的窗户,其他的东西几乎都看不见,这就是夜景所以更美丽的基本原因。所以作画,只要把对象的主要部分突出地表现出来,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忽略掉。这就是向夜景学习的加强艺术效果的一种最有效的表现方法。这种方法说明,一切事物,凡是突出的东西,必然是片面的东西,只有片面的东西,才可能是突出的东西。所以作画,惟有突出地表现片面,方能达到最好的艺术效果。
我画花,是画其生命的变化。鲜花可爱,而残花可怜,各有意致。所以我作画,常画残花,作诗,常咏落花。
作画要文野结合。文是格调,格调非文不雅;野是笔法,笔法非野不放。
人皆喜新,盖新中有美,但新中也有丑。人皆好奇,盖奇中有美,但奇中也有丑。人皆务真,盖真中有美,但真中也有丑。新奇中之丑在于怪,真实中之丑在于俗,不可不辨。
古人说“画犬马难,画鬼魅易”,但我的经验反乎是,“画犬马易,画鬼魅难”。盖犬马之形有形可依,而鬼魅之形仅凭想象。
在教学上,老师是有偏见的,甚至老师与老师之间的偏见是相互对立的,所以学生不应该完全听老师的话。完全听老师的话,反而无所适从,甚至有跟着老师的偏见闹宗派的危险。学生可以把老师的话一分为二,而“师长舍短”。
作画,最好是一遍过。所谓一遍过,即一遍过,已基本上完成作业,这样光、色、线的运用,都是新鲜的、生动的、富于生命力的。然而这只有基本功较好的人才可以做到。
颜色是有个性的,但很少人用单色作画,所以把个性相近或个性相反的颜色分别地组织起来,变成色调,才可以成为某种一定感情的倾诉。
我画水彩画为什么要用干笔呢?因为:1.客观事物的本身有干有湿,用笔要从对象的具体情况出发。2.干湿并用,是中国画的优良传统,所谓“干裂秋风,润含春雨”。3.干笔宜于刻画对象的细部,湿笔则多所不便。一般人以英国人的水彩画为根据,认为要全用湿笔,甚至水用得愈多愈好,这种“洋教条”是错误的。
画人像,要使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血管都富有生命地颤动。不要把表现精神状态的作用完全放在眼睛上,为顾恺之所骗。眼睛只是传神的要点之一。我常常看到一些人画头像,别的地方都画得很粗略,惟独把眼睛画得又光又亮,像个玻璃球,真难看。
画有必须一笔画成之处,就必须一笔画成,否则便失掉气势,所以功力很重要。
树非老而枝不奇,人非老而语不妙,盖奇妙乃从岁月中得来。写字作画也是如此,所谓“人书俱老”“人画俱老”。
我画苹果,往往是根据苹果的生长过程中的颜色变化而画出色彩关系的。比如:先画绿,再画黄,再画红,再画素描关系;这样就可以使苹果的色彩层层透出,更具有真实感。
王肇民 风景 40×50cm 水彩 1950年
我写律诗,先写中间四句;写绝句,先写末尾两句;画人体,先从躯干开始;画手足,先从掌骨开始;画头像先从眼睑开始,这谓之从要点着手。从要点着手,胜于从大体着手,以其较容易掌握对象。一二三写文章,先讲骨后讲气;学国画,先讲笔后讲墨;学西画,先讲形后讲色。这是文艺从古到今的发展过程,也是个人从少到老的学习过程。
有一次,我指着一幅静物画对观众说:这几条葫芦皮上的伤痕,为什么要画呢?因为不画这几条伤痕,在笔法上便不和谐。和谐是艺术规律,因而这几条伤痕是本质的。顾恺之为裴楷画像,颊上添了三根毫毛,便觉“神明殊胜”,增加了生动性。生动性是艺术规律,因而这三根毫毛是本质的。所以在对象上,凡属于艺术规律所必要的东西,都是本质的,都是反映本质的,不管其如何细小。
印象派的色彩,以和谐为主,表现一种和乐的情趣,宜于太平盛世;野兽派的色彩,以对比为主,充满着力量,宜于斗争的社会。可惜他们都忽视形,造成了不可挽救的缺点。于是我常常想,以文艺复兴的伟大形象、伦勃朗的微妙光线、野兽派的强烈色彩结合起来,汇于一炉,而再加以中国化,使其成为中国民族的艺术而名于世,岂不甚好。
艺术的内容和形式,是平等的,是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依存的,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内容和形式,都只有相对的独立性,而没有绝对的独立性,既不可能内容决定形式,也不可能形式决定内容。无固定不变的主次关系,无永恒不变的社会价值。
近年以来,我画的素描人体,都像雕刻一样,这说明我对于人体有更深入的理解,这说明现实主义比自然主义有更高的境界。
写诗作画,可以从内容出发,所谓“先立意”,也可以从形式出发,所谓“先立格”。现仅就从形式出发举几个例子:1.同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上演,而话剧、舞剧、歌剧各个剧种,首先各从其自己独特的规格出发考虑问题,是必然的。2.同是风景画、静物画、人物画的制作,而学院派、印象派、表现派各个流派,首先各从其所固有的表现方式出发考虑问题,是必然的。3.同是写一首颂扬诗,或同是翻译一部恋爱小说,而新诗人、旧诗人、语文家、古文家各个作家,首先各从其素所擅长的表现手段出发考虑问题,是必然的。这些情况,都是从形式出发。从形式出发,并不一定会影响内容的充分表达,因为不受形式限制的艺术内容从来是没有的。
有人说:“选择形式,也是内容决定形式。”但形式的选择,往往并不是从内容出发的。甚至也可以从形式出发,选择内容。内容和形式总是要在一个可以相互选择的条件上统一起来。
能够在人人都认为不成问题的问题当中,发现问题,就是创新。
有学生问,齐白石说:“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应如何理解这一论点?且是否可以解释为现实与理想相结合?关于这个问题,我的意见是:1.据说陈洪绶作画,唯恐其似。恽寿平作画,唯恐其不似。齐白石作画,“似与不似之间”。这三个人的三种不同的见解,都是各据其所长说的,都是各有其相对的正确性。2.齐白石画竹石,可说是“不似”,但并未“欺世”,而笔墨依然苍润。齐白石画草虫,可说是“太似”,但并未“媚俗”,而风格依然高尚。可见似与不似,与艺术风格的高低是无关的。以齐白石的实践证明齐白石的所谓“欺世”“媚俗”的说法是错误的,也无须以其他画家的作品为例了。3.“似与不似之间”的作品,并不一定是现实和理想相结合,其情况有三种可能性:一种是以对象为参考,通过想象创造出更高更美的形象。一种是想画像而不能画像,画的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一种是意不在于似与不似,而在于玩弄笔墨趣味,如一些人画的《鬼趣图》和戏剧人物。由此看来,只有第一种情况是现实和理想相结合,余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