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主”赢了的意义在哪里——抑郁女孩生命意义的重新建构

◎ 陶新华 张国梁（苏州大学，苏州 215031）

“完美公主”学生A的事例在今天也许很常见。我之所以称其为“完美公主”，是因为在咨询过程中了解到她的个性特点和学业表现都真的很完美。她在经历了痛苦之后，获得了新的改变和成长，变得更有活力、更健康。但是这个过程却让人非常痛心和挠头，让人反思：今天的家长和老师们都怎么了。

一、“完美公主”被训练成了抑郁

“完美公主”A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学习认真努力，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某211高校艺术学院，被班主任任命为学习委员。A性格温顺和善，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但A却饱受抑郁情绪的困扰。她说：“每隔一两周我就会有一次情绪低落，大概持续6到8天，没有什么原因。有时候走在路上，突然感觉就不对了。抑郁的时候，我感觉所有人对我都有敌意，我不想见任何人。”抑郁症显然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一边服药一边做咨询是她最好的选择。她的抑郁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密切关系，她的心理创伤主要来自亲子互动。

A的母亲从小十分重视她的学习成绩。小学有一次期末考试，母亲很严肃地告诉她：“任何一门科目只要低于90分，你就不要回来了。”几天后，A拿着86分的语文试卷，惶恐地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心如死灰，心里想：“完蛋了，回不去了，没有家了。”直到很晚她才惴惴不安地回家。

A每天的生活经常有被往前推的感觉，她形容自己每天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一直在闷头往前跑。很多时候自己并不知道拼命学习是为了什么，但是好像不敢停下来，有时候A身体疲倦、内心痛苦，但是仍然不敢让自己休息。“有时候突然想起没有练习英语，脑子里轰的一声，想着：完了，今天白过了。”A说，“如果没有比其他人多做一些事情，就会感觉这一天过得没什么意义。”

另外，A的母亲特别缺乏边界感，这也严重影响了A对于自己生命体验与生命意义的探索。读高中的时候，A喜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但是母亲会在门外疯狂地转动门把手，想要进来，这让A十分苦恼。直到有一天，A发现自己的门把手被母亲拆掉了，“那一刻我的眼泪逆流成河。”

对于父亲，A表示自己跟父亲交流不多，从小很怕父亲，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足以吓得自己不敢动。另外，A的家庭对于其需求的回应严重不足，“我记得很清楚，初中的时候爸妈经常去阿姨家打麻将，我必须待在旁边，等他们一起回家。因为太晚了，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有一次，实在太晚了，我觉得特别困，所以我跑过去，推倒了他们的牌，但是他们仍然要打，我当时感到很绝望。”

由于父亲的严厉和母亲的强势，A只能迎合他们的要求。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她就深信不疑：自己只有拼命学习，“装出”一个好孩子的样子，才能得到爸爸妈妈的爱。因此读大学之前，A对于自己生命意义的理解就是：我要努力迎合爸妈、老师和朋友的需要，“装作”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A生活在别人的要求中，丢失了真实的自我，这正是A深陷抑郁泥潭的重要原因。A表示自己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个“自信”的孩子，因为她认为大家都喜欢自己，“我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其实这些是假象，因为是“装”出来的，是经不起考验的自信。读高中时，A最好的朋友因为两人闹别扭，在网上说了A的坏话，让A自信的公主形象轰然崩塌。A说：“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自卑，抑郁症从那时就已经爆发了。抑郁像来自心底被忽视多年的自己最撕心裂肺的呐喊：我想要做我自己！”

经过高中三年的努力，A的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我考取了爸妈满意的大学，我好像是人生赢家，我真的赢了吗？”“我现在总是想，活着真的有意义吗？我感觉不到一点点意义，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很理解、同情，甚至欣赏那些勇敢自杀并死掉的人们，我这样活着就是行尸走肉，有意思吗？我怎么会是这样的？”

二、人生意义源于亲身经历

生命意义是个体对于“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的思考，是对自己存在与价值的理解与感悟。它具有个体的独特性和差异性，生命意义是保持和提高个体生理、心理健康的一个稳定可靠的预测指标。高生命意义感可以缓冲创伤、压力的影响，对生活的积极改变具有正向预测作用；低生命意义感或缺乏生命意义会使人空虚、抑郁，甚至导致自杀意念与自杀行为。

在现行的一切为了高考的教育考试机制下，在读大学之前，青少年很少有机会思考与生命意义相关的问题。在人生的前18年，他们的生命意义大多是被动建构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只有听话的孩子才讨人喜欢。”老师们则不辞辛劳地重复灌输给学生这样的信念：“只有拼命学习，考取好大学，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把时间、精力用在其他方面就是玩物丧志。”在繁重的课业压力和“听话的好孩子”身份认同的双重束缚下，莘莘学子在读大学之前很少有机会获得学习与考试之外的其他生活体验，而没有体验就缺少建构属于自己的独特生命意义的宝贵素材——自我经验。

“危机”中有威胁也有机会，它有时是改变的开端。大学生的心理危机常常出现在压力或挫折时，也有一部分出现在进入大学有时间思考自己人生的时候，A就属于后者。与很多大学生一样，A发现原来生活中除了学习与考试，还有科研、工作、社交、恋爱、娱乐、闲暇等，对只会学习与考试的大学生来说，这些意味着迷茫与挑战。面对全新生活既难以适应又难以回避时，“发病”成了这些人的共同特征。当然这也是思考与重建生命意义的宝贵机会，这要看该生在这个充满了迷茫、痛苦的过程中是否能够走进咨询室，能否遇到她/他信任并能够帮助她/他的老师。A比较幸运，给了自己机会，也给了咨询师机会。

三、探寻生命意义

咨询初期，我首先肯定了A现阶段的迷茫感、无意义感的重要价值。重新建构自己生命的意义，这是90%以上大学生在这个人生阶段面临的重要课题。人的心理发展特点决定，儿童期和青春期的个体是以外部评价为主的，因此为了获得老师、家长、同辈的认可，绝大多数孩子会以外界的期待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他们的生命意义来源于重要他人或权威的要求与期待，而非自己的真实体验。

A想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人见人爱的公主，她发自内心地接受外界赋予她的这个意义，并且以此为准则践行了许多年。危机也是转机，它出现在高中，A最好的朋友在网上诋毁自己，让她人见人爱的公主形象轰然倒塌，A因此被抑郁的乌云笼罩。并且伴随着升入大学，生活环境的变化、他人观念的冲击及自我意识的觉醒，让A之前建构起来的脆弱的意义体系在现实生活面前崩塌。A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并且对于自己的人生及未来的生活有较强的探索欲望，她是较早开始探索人生意义的学生，只是在中学时期没找到。

我鼓励她：“读大学以后，你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继续闷着头学习，和别人竞争绩点，而是慢下来，思考自己为什么学习，想要怎样的生活，这是很重要的探索。但不可否认，这个过程充满了迷茫和痛苦。”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自己寻找，可以通过自己的生活、交往、实践活动，以及广泛的阅读来思考和寻找。我们在咨询室的讨论也是重要一环，由于彼此的信任和A的认真投入，我们的咨询效果还是比较显著的。

四、重建自我形象

第一，我邀请A每天写一篇感恩日记，记录让其感激的三件事，每次咨询中跟我分享。有研究表明，感恩可以通过增加积极应对和减少消极应对来影响抑郁。并且通过感恩日记可以看到，在A的各种体验中，哪些体验可以为其带来良好的感觉，这些美好的体验可以帮助A建立属于自己的生命意义。在A的感恩日记里出现比较多的元素是“运动”“画画”“朋友”“休息”，比如，“昨天晚上和朋友去咖啡馆聊天，觉得很幸福”，“我正在画一幅想了很久的画，我觉得画完会有很大的幸福感”……这些元素是A体验并重新建构生命意义的重要来源。

第二，在咨询的不同阶段，我多次邀请来访者描绘自己理想中的生活。我惊奇地发现，虽然整个咨询过程只持续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可是来访者对于理想生活的描绘千差万别。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说明来访者一直在持续探索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咨询之初，A说：“我想要一个山洞，有坚固的外壳，门口有一个人帮我抵御外界的危险，我一个人在里面看书、画画会觉得很安心，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可以看出，抑郁状态中的A很缺乏安全感，追求安全是生活首要的目标。后来A的理想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以后想当策展人，去和艺术家们交流，邀请他们来我们美术馆办展。我每天可以见到不同的人，可以感受新鲜的事物，可以有出差的机会，能看到很多很棒的画，看到自己展出的东西会觉得赏心悦目。并且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看起来很体面的人。我觉得虽然这有点难以启齿，但是真的更想做一个体面的工作，策展人看起来好像很高大上。”我对来访者每次描述的理想中的生活都不评价，只是鼓励她往那个方向去努力。马克思说：“实践决定认识，认识反作用于实践。”在真实的经历与体验中，来访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会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生命意义也随之得以重新建构。

第三，绘画疗法是A很喜欢的方法。由于A是艺术生，有良好的绘画功底，因此咨询后期我运用九分割绘画法探索A的自我形象与生命意义建构。由于当时疫情影响，我们的咨询有一部分是在网上进行的，九分割绘画是在咨询师指导后来访者独立完成的。虽然有些不够规范，但是内容丰富，疗效也比较显著。我邀请A分别在三张九分割画纸上画出“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见图1、图2和图3），然后和她一起讨论她的九分割绘画作品，听她叙说她的故事。我发现她在绘画过程中，在接受咨询的大半年的历程中重构了自己的人生，叙说出了一个全新的人生故事。当她把“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的绘画中部分内容粘贴重构为“未来的我”的作品时，我被感动了，她好像活成了真实的自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未来。

图1 “过去的我”

图2 “现在的我”

图3 “未来的我”

从上面三幅图可以看到，现在的A比以前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在，更少关注外界的认可，更加重视自己的感受，而不再特别关注成绩。从画中可以看出，现阶段A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即良好的关系、感兴趣的事业及能取悦自己的兴趣爱好，这些都已十分明晰。在未来，来访者更多的是想发展一些品质（勤奋、勇敢、宽容、自爱等），希望她在人格方面越来越成熟。

最后一次咨询，我们做了分离结束工作。A告诉我：“有一天下午，我站在学校人工湖边，夕阳在水面上映出金色的光，湖边的柳树随风摆动，像少女柔顺的头发，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生命是值得一活的。在应试教育的竞争思维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清楚地体悟到，人生不是赛道，而是旅途。”这个总结真棒，A完成了自我形象的重建，她不再为任何人的期待而活，而是活在了自己现实的规划中。咨询到此也画上句号，祝福我曾经的每一个来访者。（案例内容经来访者知情同意有所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