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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中重构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声响

2023-11-08沈云芳

人民音乐 2023年8期
关键词:岭南乐队声部

广东民族乐团自2002年与星海音乐厅合作,创中国大陆地区民族乐团音乐季运作模式,至2022年已是第21个音乐季。新乐季,乐团与中国音乐学院指挥家、紫禁城室内乐团音乐总监刘顺先生二度携手,扎根岭南地区本土音乐,使乐团专业技术与民间艺术有机结合.承守“开放包容、求新求变”的岭南人文精神,激发职业乐团专业化生机的内动力,多实验性原创新作,建一支具“广东特色、中国一流、世界知名”的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逐浪”是刘顺为新乐季开幕式量身定制并指挥的主题音乐会,于更深层意义,这是一场蕴含乐团发展新理念,带有改革性、实验性的原创作品音乐会。音乐会原定2022年9月首演于星海音乐厅,在人们的持续期待中,终于2023年1月15日上演。这套作品已入选文化和旅游部2022-2023年度“时代交响”创作扶持计划。

整场音乐会从作品音乐语言、乐队声响与音色布局、乐声演奏形态与审美趣味等,均让人捕捉到蕴藉其中的些许耐人寻味的“弦外音、言外意”。

丝竹意韵书岭南音画

“逐浪”是乐团委约老、中、青三代作曲家的“命题”之作。五位作曲家——高为杰、张晓峰、邹航、梁军、戚浩笛③,捡拾起岭南人的生活点滴与时空碎片,以三代人的情感视角聚焦岭南三大民间乐种,以当代的意识与音乐表述织构出既富传统丝竹乐意韵、又样态别呈的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之声响,映射岭南人百年来伫立潮头、御风逐浪的奋进历程与时尚情怀。每部作品皆为一幅独具岭南意蕴的音声画卷。

高为杰的《乡情》环绕着缕缕萦绕心头的淡淡乡愁。作品以潮州音乐中不常用的“重三轻六”调体谱就,材料简省,调式复杂多变,其间的增四度音程使缓缓倾诉的旋律线条极富张力,音乐感人揪心却极有节制。清雅含蓄的乐曲,典型中国文人内敛式的情感表达。

梁军的《风雨骑楼》将潮汕与广府音乐元素进行解构与重组,描画一段被时代风雨洗涤的岭南记忆。乐曲多巧密而精细的线条,大乐队与小组乐器群两相交替,速度慢快交更,呼应着粤地文化符号之一的骑楼在建筑结构、社会功能、文化属性等方面所体现的某种二元对立与统一。

张晓峰的《穿林打叶声》似一部“极简音乐史”,激荡着穿“秦”入“粤”、南北时空交错的文化回响,音乐苍凉而感慨。粤乐乙反调式与秦腔苦音调式相糅合,音色脆亮尖细的潮州二弦与高亢苍劲的秦地板胡你奏我和,形成南北音乐文化的“对话”与时空意韵的“穿梭“。

戚浩笛的《点都得》谐谑、外向,是一位“80后“对粤地的声感印象。粤地俚语口头禅“点都得”,意为“怎么都行”,透出广府人豁达、随和之性格,乐曲伊始模拟“点都得“的粤语声调“应题”。作品有机融入广府多种音调爵士化的粤乐、飘闪而过的流行歌曲、幽默的高胡滑奏、粤剧音调等。传统、时尚、市井、洋份俱有之,恰如广府文化的包容。

邹航的《逐浪》三部曲浓缩百年岭南的人文品格,三个乐章分别选用岭南三大乐种——粤乐、潮乐、汉乐之素材,“岭南三色”承应着三种性格。首乐章《筑梦》是以空灵纯五度为基始的声音叠加,一支粤乐《平湖秋月》的“孪生”旋律若梦境中生发——轻柔美好,温暖而抚慰人心,细碎震音铺展出梦幻的闪烁空间,又编织着岭南雨巷的空潆之色,乐声与愿景就此荡漾开去。二乐章《向海》音乐语言诙谐而富民俗画面感。乐章在庙堂祈福仪式的声响中奏启,一支源自潮乐《福德祠》的主题音调几乎环绕本章,快意而自得,六把潮州二弦及弦乐组的滑音群幽默回应,音响极具感染力。乐章中另一主题活泼热情,弦诗乐“拷板”节奏、“催奏”展开手法使情绪愈发热烈。三乐章《逐浪》截取汉乐《平沙落雁》音调素材,以高速“逐”奔腾之“浪”,为音乐会点题。积极跃动的固定音型形成无穷动式的奔腾音流脉动,吹管乐如声声号角。各乐器自由华彩后是人马欢腾的全奏,速度、力度、气氛皆达顶峰。作品既是对乐队演奏的挑战,又彰显广东人敢于进取、不断开拓的行动速率。

音乐会五部作品皆无“宏大叙事”,音响形态所呈现的亦非素日中国民族管弦乐队予人“声高气满”之印象,这与创作团队深入民间采风,体悟到应将民间丝竹乐合奏思维、音响意趣与乐队文化有机融合的审美意识有关。《逐浪》音乐会在当代作曲技法与表述意识中承载着传统丝竹意韵,室内乐化的创作思维自在游走于传统“诸宫调”中。作品注重发挥乐器自身独有音色及不同群组有分寸的色彩分离感,线性化的多声织体,和声运用不以传统和声的序进方式展开,在关键的结构点皆作民族化渗透处理,民族化和声被赋予重要的结构意义。同时,作曲家们采用中国传统旋宫技法,充分利用广东三大乐种中的特性音“fa”与“Si“及音乐展开手法,自由自如地玩转“诸宫调”,自然无痕的频繁调性转换又带来旋律色彩的多重变化。更重要的是,作品音乐表达皆用情人心,深沉的喟叹中伴有缱绻的温情,有绵绵的清雅与生动的民俗,有历史的回味亦有时下的奋进。

特色乐器染乐队基色

长期以来,因了和谐统一的理想,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中一些极具个性的特色乐器被迫“出局”,但其音色、音律及表现又是中国民族特色之所在,那么,如何“盘活“它们、灵活发挥其个性且融于音乐表达中?本场音乐会在陈述岭南“故事”之时,融入不少粤地特色乐器,不仅为作品添赋岭南乐色,更使作品的岭南情愫、意象得以生动蔓延。如《风雨骑楼》中,高胡的柔美带来曾经风雨的丝丝遐想,沉浑而略带鼻音的低音喉管透出点点沧桑.《穿林打叶声》中,潮州二弦与秦地板胡呼应着南、北曾经的历史、文化交揉,曲中短暂闪过的广西壮族乐器“啵咧”嘹亮柔美又頗具古韵,平添无限感慨.《向海》中,六把潮州二弦贯穿整个乐章,它们尖而细,甚至略有些“呲呲啦啦”的音色渗入乐队,张扬出浓浓的民俗气场。

这些特色乐器在运用时保留着民间合奏乐中的演奏搭配习惯,如《穿林打叶声》与《向海》中,潮州二弦与椰胡始终如影随形,即源于潮州弦诗乐,被称为“扶弦“的椰胡,在乐队中扶助主奏乐器“二弦”,其声音并不大,但柔、透、含蓄且略具磁性,极好地烘托、调和了二弦尖脆细亮的音色。《风雨骑楼》由椰胡伴衬的高胡演奏,亦为此理。“重视乐器演奏的主从关系,是中国传统乐队构成最明显的特点”,这种民间自然形成、高音乐器与中低音乐器相互映衬的乐器调配手法,形成一种听觉上的“阴阳调和”,其背后暗合着传统的中国式审美。吸纳这种自然形成却具实践意义的民间经验对于丰富中国多声部乐队极有意义。

大胡与小胡是弦乐组增添的两件改革乐器。大胡于潮汕与梅州采风中所得,总监刘顺与团长曹玉荣惊喜于粤地低音乐器“大布胡”深沉、迷人的音色,这件定弦为d-a的乐器琴筒双面皆桐木板,面板封闭,背板镂空,两块木板在琴弦发声振动时产生不同相位波形,形成的相位差使声波传递呈非定向、发散式传递,产生出一种较大的空间感与包容感。乐团更换原丝弦为大提琴弦,提升音质,改变此前其空泛有余而远传不足之弱点,名日“大胡”。它与大提琴一起既厚实了低声部,又增强了空间感。小胡因是大胡的等比例缩小而得名,改用中胡弦线,定弦依中胡定为g-d1,替代中胡声部。尽管小胡的绝对有效音域不如中胡,但其从第一把位起一个半八度的最佳音区,正为中音区所需,有效发挥那相对空泛、呈管状的共鸣音场更能烘托起高音区的传扬。且,因其为板质乐器,不经意间解决了中胡因皮膜琴筒而造成“阴阳弓”的音准问题。同时,指挥根据音响原理、声音制造的自然规律,重新调整了乐器摆放位置。首先,拉弦乐组居指挥右边,弹拨乐组琵琶、秦琴、中阮及三弦居指挥左边,扬琴组居台中,古筝随其后。如此,胡琴琴筒与弹拨乐器面板音箱皆朝向观众席,音量自然得以向外传导。其次,大提琴组从弦乐组分出,居弹拨乐组之后,可补足弹拨乐余音,大胡与其相对,位于弦乐组偏后近台中,加之大胡相位感不明确的奇特发声,低音区音响可呈半包围式环绕。

秦琴是粤地弹拨乐器,粤乐、潮乐中尤为常见,在合奏乐中起协调音响之用。它源于阮,琴杆较中阮窄且长,音箱略小呈梅花形,故亦称“梅花琴”。秦琴音量不如中阮,但声音质感更佳,柔中透亮,富有弹性。音乐会上,乐队在中阮组群加入三把定弦为c-g-c1的三弦秦琴,一来与中阮偏绵软的音色相中和,二来可增强这一组别的泛音振动。弹拨乐声部尚有两个“新伙伴”——一把低音琵琶与一台高音扬琴。曲项低音琵琶曾在紫禁城室内乐团有过实践,定弦E-a-b-e,比普通琵琶低四度,琵琶群组音区因之得以拓宽:其音箱比普通琵琶大,音板稍厚,声音更厚实,尤其低音区,从而增强整个琵琶群组的声音穿透力。低音琵琶与秦琴一起丰满了乐队的中音区。高音扬琴音域为d1-a4,最低音比中音扬琴(音域G-a3)提高十二度,高音区则再向上拓展一个八度,音色极为清亮,穿透力极强。高音扬琴的叠入,弥补了高胡有效音区狭窄、高音区纤细且易瞬间衰减之不足,对高胡小字三组以上的高音区形成有力支撑。这些乐器不仅从高、中、低音区拓展了原乐队群组之音区,更提供了各音区所需之音响振动空间,使乐器组的泛音列及过渡更饱满,或重叠加强,或补足扩充,声音因之更为清晰而远传。

尽管这些研发乐器皆为初次尝试,但已然卓有成效,亦为广东民族乐团渲染上独特的岭南色彩。多年来,中国乐器改革多在寻求一件乐器的自身完善,这对于乐器自身的发展提升意义自不待言。然,于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而言,在保留本有音色基础之上,如何改良乐器音质,进一步开发或在被过滤的传统中寻找“声音特质相近,各持不同的音域范围且相互衔接”的乐器,让所有乐器“都能在乐队中找到各自声部位置”,每件乐器各司其职,各守其位,发挥其最佳音区范围,给予乐器在发声振动过程中相互支撑、填补泛音列的空间与最大融合度,寻求乐器之间相互多声协作的音响关系和音响模块,或是更需解决的问题?

语态韵致塑演奏品格

“逐浪”音乐会曲目布局“由慢到快”,有意在上半场“抑制”住观众情绪,从开场曲《乡情》始,至《风雨骑楼》《穿林打叶声》,三首作品整体格调深沉,气息悠长,皆为慢起弱奏弱收,气质偏“清冷”,如此持续约三十多分钟,至第四曲《点都得》才让观众情绪逐渐“嗨”起来,如此轻松快意延续至下半场,渐掀高潮,再“燃”全场。音乐会中如此大胆的安排并不多见,但当晚观众屏气凝神,沉浸乐中,作品自是其一,乐团对音乐的整体塑造力、讲究中国音乐演奏的声音品质与气韵品格亦为凝聚观众的重要因素。

音乐会每首作品各自侧重了乐队不同的表现形态,通过乐队的演奏凸显而实现。《乡情》与《筑梦》全曲皆为悠长线条的缓行游走,考量的是乐队演奏气息的控制力。相较而言,含蓄而内敛的《乡情》更讲究气息的深度,音乐无强烈的情感喷发与起落,但乐队的呼吸吐纳在指挥手中凝成一条极富弹性的气脉,从弹拨乐的连点成线,到拉弦乐的绵曼,再到全体的铺延,一直牵引着人们随音乐所表达的语意或张或弛。《筑梦》以弦乐为主导,乐队以中国传统语言的声腔表述习惯,将六把高胡叠入新笛、曲笛形成的冗长线条气息控制得极为平稳,过渡无痕,其他声部铺垫出的闪烁梦境清淡地烘衬着这条少有人间“烟火气”、却氤氲着些许水灵气雾之态的长线条。

《风雨骑楼》对多声部、多线条的对位关系与段落间层次比例的处理恰到好处每个句型的起落、声部的递接层次分明,紧密相连中构成声部的对比.乐队与群组乐器彼此交更的多段结构,以力度控制交接,有若影片中淡入淡出的转场效果。《穿林打叶声》演奏酣畅淋漓,恰如音乐中所蕴历史与时空之穿行与喟叹.粤地乙反调式与西北苦音调式中特色音级,及与乐队中形成的半音色彩对峙,在音准呈现上是难点亦是亮点.二弦、板胡在演奏家指尖“器”“乐”交融。二弦的运用在《向海》中更是突出,六把二弦集中使用并贯穿全曲,无此先例。二弦因弦硬弓长音准本已较难控制,六把齐奏更使难度叠加,尚要平衡二弦與弦乐组的音响等,抛给乐队不少演奏难题。而音乐会最终的呈现实证了乐队中可大胆融入更多的个性技术表达。

《点都得》节奏基于牙买加雷鬼音乐摇摆律动,其中“载入”诸多民间音乐的动机元素,乐队演奏律动感十足,成功跨越传统音乐语言相对“四平八稳”的状态。《逐浪》第三乐章为急板,为表现“逐浪”之“逐”态,曲中十六分音符构筑的快速密集音流贯串全曲,速度渐层增快,这于乐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因乐器声音构造不同,弹拨乐的发音点直接、快而灵敏,管、弦乐则相对迟钝。乐队队员需调节好演奏发音点、节奏与听觉的关系。演奏中,管乐、弦乐、弹拨乐各声部整齐划一、准确无误地应对了高速的挑战,乐队起始速度即达每分钟90左右,最终达以近160的速度,远超谱面每分钟88至142的速度标记。

音乐会中,每首作品从单个乐音到乐句语态、语意的陈述皆细腻入微,呈现出中国音乐演奏气、韵生动的音响表达。如《穿林打叶声》中小啵咧、二弦演奏的主题以及板胡的对位主题中,从起奏音头的短促“爆发”,到长音气若悬丝的延续绷拉,再推向音尾,单音的行走过程张力十足,乐句行进在字里行间极具中国音乐的语意与语气感,让人品嚼到久违的、源于民间“初如流水、腰如悬丝、尾如洪钟”的“做音”与音响“造句”之审美趣味。再如《向海》“催奏”段,虽快速演奏,但句尾仍以吟揉加强余韵,让未完未尽的腔韵情愫在“无声胜有声“的空间里萦回。

乐队文化的修养与追求,是协调自身与他人的合作,将个人的演奏技巧、张力表现与对作品的结构把握统合为一,形成乐器声部间具有生命情致的亲密对话。队员与指挥、队员与声部之间,需彼此欣赏、信任,相互关照依靠、取长补短,相互倾听,个人演奏“到位而不越位”,惟此,声部群组间方能声部层次感分明,又各自平衡合一。而这一切皆为“乐”的自然、自如流动。诚然,广东民族乐团对音色的把控、声部间的协作等尚有诸多可继续提升的空间,但演奏中他们以腔韵塑造出中国音乐的语意和情境,已然让人体味到中国音乐的迷人意趣。如何在传承精巧演奏技法的同时,重视中国音乐表述过程中的语态与细节,让音乐触摸内心,让气韵、情致流动乐间,或是一个值得当代职业民族乐团深思的问题。

余绪

从作品创作思维、乐器改革、声部配比、声場营构再到演奏意韵、声音情感价值、审美情趣等多层形态,“逐浪”音乐会作了一次重构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声响的大胆尝试,亦折射出诸多意犹未尽的回味。由中国当代乐器构成的多声部乐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参照西方管弦乐队已立起一个基本模式,但从乐器、作品、审美等诸多方面,尚未定格与标准化,仍处在逐渐系统化的过程中,尚有待艺术家们在更多的实践中继续探讨。步入当下的历史时段,当我们把目光再投向多姿多彩的民间音乐艺术之时,是否可以承继、捕捉与挖掘更多被“忽略”的因子与审美认知?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是否可在原有的模式基础上作出某些增改或调整?对其声部构造进行有机筛选或该有的堆色?或许,它可以更多元,可有更多样态的变化方式,甚至可形成多地域特征。二十多年前,高为杰先生曾说,应对当代中国乐器构成的多声部乐队进行历史性补课!中国当代多声部乐队缺的不是技术支撑,而迷失了传统民间艺术的精魂。的确,在守正中创新,人们可以在传统中、实践中、音乐中,去找寻更多的艺术规律,咂摸音响的文化符号,以构建新型乐队的音色群、声音概念,明晰当代中国器乐文化的发展方向。“逐浪”或提供了一次新的意义上的补课实例。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国民族器乐创作的特色语汇研究》(项目批准号22AD005)阶段性成果]

沈云芳 华南理工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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