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流行语的传播与影响
——以《咬文嚼字》2008—2022年度热词为例
2023-11-08徐可欣
□ 徐可欣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流行语更是时代的一面镜子。在互联网兴盛的浪潮下,网络流行语真实地反映出人们的心理诉求和社会现实问题,也是新网络时代青年亚文化的形象表达。“后亚文化理论”兴起于20世纪末,这一阶段的研究将注意力放在了新网络时代的虚拟性特征和青年身份的流动性与自主性之上。本文将以《咬文嚼字》2008—2022年度热词为基础,从传播驱动力、心理诉求和社会效应三个方面研究青年亚文化视角下的网络流行语。
流行语的传播驱动力
强势模因。英国学者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最先对模因进行了论述,其核心思想是认为模因是文化领域的基因,符合进化论的进化规律。模因论以达尔文进化论为基础,将模因定义为文化传播的最小单位,研究文化演进规律。十大流行语的语言本身就可以理解为一种模因,在不断的复制、表达与传播过程中区别于其他词汇成为强势模因,逐渐流行开来。道金斯指出多产性、长寿性和保真度是判断强势语言模因的三个重要特征。[1]现根据这三个特点对十大流行语进行分析。
一、多产性。多产性是指模因出现频率高,寄宿性强,被人们广泛使用传播,是强势模因最主要的特质。2020年“内卷”一词在十月份迅速刷屏各大社交媒体平台,到了2021年热度依然不减,表现出极强的自我复制传播能力。此外,语言的套用也是模因的重要功能,继“打工人”之后,“XX人”语式衍生出了一系列词语,如“尾款人”“干饭人”和“早八人”等,可看出“打工人”也具有一定的变形能力。“打工人”还被娱乐圈和新闻媒体所采用,进一步加速了传播范围的扩大。
二、长寿性。传播时间长,热度持续,不被人们轻易忘去的模因符合长寿性的要求。模因长时间留存在脑海中大体取决于两个要素:使用频率和简易程度。据观察,越经常使用的和越简单的语言更容易被人们长久记住。2019年流行语“柠檬精”一词指有羡慕、嫉妒情绪的人,而“柠檬”本身就是生活中的常用词语,其酸性的特点也与羡慕、嫉妒的情绪不谋而合,类似于传统使用的“吃醋”,故而通俗易懂,更让人容易理解和接受。2018年“确认过眼神”出自于歌手林俊杰的歌曲《醉赤壁》,在音乐旋律的加持下更是让人们常常想起,具备长寿特质。
三、保真度。保真度指模因在传播过程中,其基本含义保持不变的程度。强势模因一般都具有高保真度,有些流行语如“神兽”“奇葩”和“土豪”等虽然颠覆了原义,但新的意涵一旦确定也不会轻易改变。2013年流行语“奇葩”到今日也经常作为形容某人某事某物离奇古怪的意义使用;“土豪”在今天日常出现时也基本上脱离了乡村地主恶霸的含义,而用以形容一个人家产丰厚。此外,在一些由流行语衍生出来的表情包、段子和鬼畜视频中,流行语的基本意涵也不会轻易改变,如2020年流行语“凡尔赛”,无论是仿写还是其他音视频传播符号中,都没有脱离“以低调的话语进行炫耀”的话语模式。
由此可见,十大流行语是符合多产性、长寿性和高保真度属性的强势模因。模因论认为,在模因复制和传播过程中也符合优胜劣汰的进化规律,强势模因会淘汰掉弱势模因生存下来,但这也是一个动态演进过程,强弱模因总是处在相互转化的过程之中,并朝着先进的方向发展。
社会文化环境变迁。流行语属于上层建筑,也是反映社会时代变迁的一面镜子。近年来,我国流行语的迅速发展,离不开政治经济的发展,也离不开多元文化的交融和互联网媒介技术的腾飞。
一、政治经济变迁。语言是衡量社会环境的一把尺子,不同时期流行的语言一定与当时社会的大发展息息相关,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国改革开放进入新时期,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提出了一系列新理念和新举措,不少出现在官方讲话文件中的国家话语也成为民间广为流传的语言,如“人民至上生命至上”“文明互鉴”“区块链”“命运共同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国经济经历了高速发展,现已步入新常态平稳发展时期,但是地区发展不平衡、贫富差距问题等一直存在。伯明翰学派认为亚文化是社会结构出现矛盾下的产物,不少流行词都反映出由经济发展不平衡引发的社会矛盾问题,如带有自嘲抵抗意味的“打工人”,讽刺非理性竞争的“内卷”,不公正的“996”工作制以及表达拒绝内耗,随遇而安态度的“佛系”,突显城市买房压力的“蜗居”。青年是创造和使用流行语的主力军,他们在步入社会后常常陷入经济生存压力、社会地位不受重视等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之中,转而选择用话语的方式借以自嘲狂欢,反抗传统,宣泄不满,进行批判。
二、多元文化交融。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和表现形式。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兼收并蓄,与外来文化相互学习交流。许多流行语的诞生都与外来文化密切相关,主要可分为两类:一是直接照搬或谐音翻译外语而来,如“打call”、“创客”(maker)、“硬核”(hardcore)、“霸凌主义”(bully) 和“hold住”;二是我国本土文化受到国外影视文化、娱乐文化等的影响而新出现的现代汉语词汇或句式,如“吐槽”一词来源于日本漫才语言类节目中类似中国相声中捧哏的角色;“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则很可能出自对美剧《老友记》中的台词“什么船永不沉没?友谊的船”的反向使用;“萌”一词本来自于日本动漫爱好者形容可爱的事物,受日本动漫文化的影响,在现代汉语中也渐渐具有了可爱、讨喜的义项。
三、互联网网络环境。平等开放包容是互联网的首要属性,为流行语的诞生提供了特殊的语境。如“我太难/南了”出自快手土味视频,“锦鲤”则来自支付宝官方微博抽奖活动,“主要看气质”出自网民的微博评论。此外,媒介技术飞速发展,互联网以其全时空、全媒体、全连接的特性为流行语快速而广泛地传播搭建了便利的传播平台。丰富多元的社交媒体平台坐拥巨大的用户量,是流行语传播的关键渠道,网络热词一经诞生便可通过微博、微信、小红书和抖音等新媒体平台达到裂变式的传播效果。语言为使用服务,互联网求新求快的特点也促使许多流行语诞生于简洁高效的使用目的,如“高大上”缩写自“高端大气上档次”,“围脖”谐音自“微博”,因其位于输入法的首端而应用开来。
社会心理诉求。青年是流行语言的主要创作者和使用者,流行语的诞生、走红都受到青年心理状态因素的制约和驱动。进入Web2.0时代后,尤其是以微博为代表的社会化媒体时代的到来,加速了话语生产主体的更迭,从媒体生产内容到用户生产内容,大众逐渐把握住了文化话语权。
一、抵抗与补偿心理。我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许多社会结构性不平等问题依然存在,例如贫富差距、房价问题、不合理的工薪制度等都使得如今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人深感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而出现“习得性无助”心理。因此,他们依托于互联网开放共享的语言环境,借以自嘲、讽刺或调侃的语言宣泄自己苦闷、焦虑和无力的心情,表达对现实的反抗态度,如“打工人”“内卷”“被就业”“小目标”和“佛系”便暗含着一些消极反抗传统经济和工作压力的心理倾向。但同时也有研究指出,大量、重复性地使用这类词语,反而是对安全需求和社交需求的一种心理补偿。[2]巴赫金的狂欢理论认为,大众的快感通过冒犯的方式运作,是对社会秩序躲避和拒绝式抵抗的快感。[3]加入到互联网语言的狂欢之中,青年暂时脱离了社会定义和控制,通过游戏式和创造性的自由快感,排遣舒缓自身的焦虑感和无力感,获得一种心理上的补偿与安慰。
二、认同与归属心理。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将拥有相同文化和情感的群体称为共同体,文化研究学派认为亚文化群体最核心的特征就是身份认同,是对于某一共同的兴趣、意识形态和情感的认同,其中又包括集体认同和社会认同。[4]因此,青年创造和使用网络流行语也是他们逐步探索寻求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过程。如“凡尔赛”“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官宣”以及“雪糕刺客”等新语言形式,只有懂得并恰当使用其新的网络含义才能融入这个群体,获得集体认同感,反过来又加速了流行语的传播。伯明翰学派明确了亚文化即是通过风格对主流文化进行仪式抵抗,从而建立文化认同的附属文化的内涵。青年渴望得到主流社会尊重与承认,因此许多青年使用的流行语都与新时代国家建设和社会正能量事件相关联,如天津港爆炸事件的“逆行者”和新冠期间的“大白”都一度成为人民英雄的代名词。
三、求新求异的娱乐心理。喜新厌旧、追求新鲜感是人类的本性,在强调风格和标新立异的现代社会中,则体现在语言词汇的个性化使用之上。追求个性和自我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很多流行语都具有时尚性,如用“怼”表示互相呛声的含义,“赞”字用作称赞认同。同时,许多出自影视剧、综艺节目中艺人的言论都以一种娱乐调侃话语的形式广为传播,比如《中餐厅》中黄晓明说的“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和《流浪地球》中的台词“道路千万条”等,因其迎合了青年娱乐搞怪、轻松有趣的心理需求而深受喜爱。
流行语传播的社会正效应
社会情绪的“疏导剂”。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认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像演员的舞台表演一样分为前台和后台,人们会选择运用特定的符号——语言、神情、行为等进行自我呈现,进行自己前台的表演,以便管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塑造理想的人格形象。[5]网络流行语的发展受到青年心理状态的影响,而又与社会现实环境息息相关。青年群体面对现实生活的压力,困于烦闷、焦虑的负面情绪中,于是通过自嘲、戏谑的方式转而在互联网上表达自己无所谓、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进行网上的自我表演与伪装,疏导自身的负面情绪。例如,在“打工人”一词的运用中,“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都是人上人!”“早安,打工人!”等话语的出现,流露出青年对现实无可奈何下的玩世不恭的思想情绪。游戏式的话语背后实际上是对自身负面情绪的嘲弄和舒缓,亦是一种温和式的抵抗,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现实冲突。
青年亚文化的“万花筒”。时代发展赋予青年亚文化新的内涵特征。在全球一体化和消费主义盛行的大环境下,20世纪末“后亚文化理论”兴起,旨在探究新的亚文化群体在网络时代和文化符号消费时代的身份混杂现象。网络流行语言是网络青年亚文化一系列的文本实践,“套路”“主要看气质”“我反正信了”等网络流行语展现出了网络青年的独特性,并将现今青年亚文化群体对社会现象的嘲弄态度渗透其中。网络流行语以及由此出现的表情包和视频等的生成与传播丰富了网络青年亚文化的风格内涵和文化审美。与此同时,亚文化作为主流文化之外的附属文化,是对主流文化缝隙的填补和粘合,反过来又促进了文化的活跃和创新发展。
社会现实的 “放大镜”。本文以《咬文嚼字》2008年至2022年评选的年度热词为研究对象,其评选标准中包含一条:具有一定社会价值。网络流行语的产生依赖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又反过来作用于社会现状。一方面,共享网络流行语有助于促进主流文化与亚文化群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情感认同,如网络流行语吸纳了“供给侧”“中国梦”“命运共同体”等国家语言,显示出其寻求身份认同和情感共识的属性;而主流媒体积极回应和使用“天花板”“躺平”和“教科书式”等网络流行词,展现出主流文化极强的包容性。另一方面,网络流行语也是青年群体参与社会生活的一种话语方式,体现出他们对话语权的争夺,蕴藏了他们对一些社会现状的情感与思考,这不仅增加了青年的社会参与度,也促进了主流社会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解决。
流行语传播的社会负效应
语言随时代变迁而不断创新发展,诞生于互联网的流行语层出不穷,由于青年是网络流行语的主要使用者,而上一辈人却并不精通于使用网络流行语,话语壁的出现极易形成沟通屏障。共享流行语和情感的网络青年成为了内群体,其上一辈或主流社会都成为了外群体,就此意义上讲,网络流行语阻碍了社会不同群体间的良好交流。
语言的使用对使用者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部分流行语潜藏着社会精神的信仰危机,容易消解掉社会正能量的价值理念,造成话语环境失范,难逃被主流文化收编的命运。例如,“葛优躺”一词中潜藏着“丧文化”中消极悲观的遁世态度与颓废的思想感情,表达出青年对拼搏奋斗、积极向上的传统社会价值观念的抗拒。短期来讲,这种得过且过的态度的确有利于青年们的情绪疏导和自我调适,但若从长期发展而言,一味地采取遁世、逃避的态度并不利于自我成长。
结语
网络流行语是网络青年亚文化的一项重要表征,互联网独特的开放性、虚拟性和包容性为其搭建了广阔的舞台。一方面,网络流行语作为强势模因,具有多产性、长寿性和高保真度的特点,极易广泛流行传播开来;另一方面,时代生活的变迁以及全球多元文化的交融也为网络流行语提供了创新素材。作为新的一代,青年们更加渴望表达、抵抗现实困境、求新求异,他们自主创作的网络流行语充分体现了亚文化的风格性和抵抗性。网络流行语在社交媒体上形成病毒式的传播,在疏导社会情绪和丰富青年亚文化的同时,也可能造成不同社会群体间话语沟通的断裂以及话语环境的失范现象,因此难逃被主流文化收编的命运。
本文研究的样本主要来自于《咬文嚼字》2008—2022年公布的年度热词,由于资料丰富度和个人主观判断的固有局限性,无法完整分析网络青年亚文化视角下的网络流行语的传播特征、亚文化风格、社会心理诉求以及社会影响,希望在以后的研究中进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