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民族主义日常化的网络呈现
2023-11-08游婧
□游婧
粉丝民族主义源起:网络民族主义
网络社会的崛起,催发了网络民族主义的诞生。网络民族主义与现实民族主义具有异质性,网络的主体是独立、自由的虚拟主体——网民,虚拟主体的线上聚合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时空限制,网络通过海量信息和多元认知形成共享的经验,文化地、政治地建构起人们对民族的想象和对共同体生活的追求。因此,网络民族主义容易与现实民族主义发生价值错位,其实二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在媒介变迁、泛娱乐化和文化消费主义的时代语境中,网络民族主义也在不断发生变异。从二十世纪末互联网进入中国开始,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和网络主体人群的更迭,中国的网络民族主义历经了三次浪潮。许多学者将现阶段,也就是第三次浪潮中的网络民族主义称为粉丝民族主义,即将国家视为娱乐消费文化中的偶像,希望参与到偶像的建构与养成过程中的民族主义。
2016年的帝吧出征,2019年“饭圈女孩”为祖国偶像“反黑”,2021年帝吧再次出征抗议韩国针对中国的文化剽窃等行动,都是典型的粉丝民族主义活动。除了这些规模较大的活动,在各个亚文化群体中还会不时地出现自发组织的维护民族的举措,如拒绝“以倭代华”的古装剧、抗议迪奥时装文化挪用、抄袭中国马面裙和反对国内城市举办“和风”夏日祭等,粉丝民族主义行为的常态化趋势以及其与现实民族主义的差别愈发明显。
粉丝民族主义特征
粉丝民族主义具备网络民族主义的大多数特征:虚拟共同体、传播便捷和情感动员。传播技术与民族主义之间存在一种“双向的驯化”关系,随着新媒体传播平台的兴起,网络作为中介能够更快速、更便捷地传播思想、价值和观点,而网络的“匿名制”使个人褪去现实身份,在虚拟空间实现聚集。脱离现实共同体的制约,虚拟共同体的民族想象和国家认同由网络进行构建。反过来,网络作为一个虚拟空间也成为了现实中日常生活展开的场域。粉丝民族主义的传播往往呈现出网络与现实互动的循环闭合,人们对网络的意义赋予也影响了媒体本身。虚拟共同体通过网络行动确认民族身份和强化民族意识,但是由于网络本身的特性,网民接收到的网络民族主义信息以及民族认知框架可能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截取式的信息接收可能会造成身份认同和群体归属的对立,并且进一步形成族群民族主义的非理性价值取向。
早期的网络民族主义就存在着情感动员的的传统,网民们基于朴素的家国情怀形成“道义联盟”,在近代以来屈辱的历史集体记忆的影响下和变化莫测的世界局势的牵动中,通过网络宣泄悲愤情绪和表达强国建设的渴望。粉丝民族主义的情感动员虽然还是以民族情感受到冒犯,继而产生的愤怒和悲伤等情绪体验作为动员的发起机制,但是表达形式却以反讽、戏谑的调侃为主。
粉丝民族主义区别于过去的网络民族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的泛娱乐化倾向。90后、00后的青年群体的生活方式已经完全由网络塑造,这使得政治运动、文化活动以及个人建构之间的边界逐渐模糊。对于青年网民群体而言,政治不再是一件严肃的事,政治活动是可以通过游戏、追星等娱乐的表达方式来解决的。粉丝能够通过相互之间的网络关系以及与大众媒体、商业主体建立起来的网络关系,实现由粉丝到能够表达政治诉求的从属性公众,再到能够形成议题的常规性公众的演化。饭圈政治因为粉丝民族主义与新媒体特征之间的契合而逐渐走进公共话语叙事范畴,饭圈逻辑下形成的国家爱豆,以反黑、打投等手段进行的“出征”,也因特殊事件转变为了粉丝公众的日常。
粉丝民族主义的日常呈现
组织架构。粉丝民族主义活动直接移用了饭圈的组织架构和具体操作,粉丝对于饭圈模式自然而然的套用反映出其对于饭圈操作的认可以及对其有效性的深信不疑,而背后蕴藏的则是互联网思维下造星模式的变迁,以及长期以来“唯流量论”对于饭圈数据女工的规训。而在这种规训之下,逐渐趋向成熟的饭圈逐渐组织化、规则化和纪律化,饭圈开始具备职能完善的组织结构,下设应援、打投、宣传、反黑、公益等部门,并且内部存在着管理员、核心粉丝、普通粉丝的等级划分以及明确的职能分工。在粉丝民族主义的活动中,只是将偶像换做了国家,其他操作并无区别。专门的美工组和文案组负责制作控评材料,参与控评的同时在社交平台检索港独言论并移交反黑站,由反黑站对港独账号进行统一举报,组织者也会不断提醒参与者注意不要泄露隐私和及时更换“战场”,整个过程往往都有着较为明确的目标选择和策略设计。
有学者认为尽管粉丝民族主义活动的组织结构严密,但是其动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种组织存在的时间也很短,是一种片刻就会瓦解的“快闪式”的行动。其实,尽管粉丝民族主义活动的组织在经历短暂的动员后会迎来瓦解,但是回归日常的粉丝个体之间却是散而不断的。此前形成的组织和规范更明确地区分出“内”与“外”“我们”与“他者”,粉丝身份与国族身份的重叠更是进一步强化了民族认同。为防止民族感情受到冒犯,饭圈中的日常反黑工作也被移植到粉丝民族主义活动之中,出现了比出征更为常态化的操作——日常审查。
由于任何网络平台都存在着针对成员的管控机制,而在网络群体之间的对抗性越发强烈的趋势下,实行群体管控的规范及相应的惩戒手段也发生了异化,举报、投诉成为了可行、便捷且有效的抗议手段,因此展开对于网络文本的“政治正确”审查也就具备了必要性。在日常的网络互动中,粉丝逐渐形成了一种在阅读的过程中进行文本审查的警惕性,越是年轻的粉丝在这一方面越是敏感,标准越是严格,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审查的惯习。在日常审查中渐进式累积的情绪会在下一次聚集性活动中爆发,如2021年2月帝吧再次出征,讨伐韩国偷窃中国文化的行为之前,就有网民发现韩国抄袭中国饮食、服饰、传统习俗和肆意篡改历史的行为,并在网络社区发表韩国文化剽窃的帖子。这些基于审查而成的大量帖子在扩散的过程中成为了情感动员的工具,将散开的粉丝重新聚集在一起。当粉丝愤怒的情绪达到顶点时,他们便会走出审查的日常,再次以组织化的形式表达抗议。
话语与互动仪式。粉丝民族主义活动有着明显的仪式互动的特征。根据涂尔干的定义,仪式是宗教的基本范畴之一,它是“某些明确的行为方式”,社会成员能够通过仪式加强对某一集体的归属感,从而达到强化集体力量的目的。比如“出征”这一行为的具体表现便是利用格式较为统一的图片和文案进行大规模的刷屏,是“视觉效果集中于某个时间的洗版”,具有强烈的仪式特征。在整个出征过程中,参与者通过将行动具象化制造出共同的身体聚集记忆,借助同一的语言与符号形成了“想象的共同体”。
虚拟的网络聚集通过实时的网络互动和数据展示来实现。第一次饭圈出征时建立的“祖国反黑站”超话至今已有超58万人关注;关注剽窃中国传统文化、致力于文化输出的超话“文化输出现象”也有着7.4亿的阅读量;针对迪奥服装抄袭马面裙事件,网民建立了80余条相关微博热搜以实时跟进事件。这种虚拟的线上聚集形成一种虚拟但极具参与感的在场体验。另外,emoji、表情包、颜文字等符号通过模拟、再现各种动作和表情,使人们获得了替代性的身体。因此,虚拟聚集成为了一种可视的、具象的身体共在,并且通过这种在线的身体展现能够获得更充分的情感共享与互动。
语言成为共同体成员划分“我们”与“他者”的重要工具。饭圈文化的践行者是熟练掌握互联网技能的青少年群体,他们具备强大的(亚)文化创造力,拥有一套独特的话语和符号体系。比如“饭圈女孩”使用的“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哥”“阿中哥哥勇敢飞,中华儿女永相随”等,以戏谑、搞笑的形式达成表态或说服的目的。除此之外,语言的流动性和多义性使意义很难被锚定在一处,即使是相同的语言可能也需要依靠共同的经历才能得以理解。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共同体设立了准入门槛,成为成员辨别和区分内与外、“我们”与“他者”,进而形成群体认同感的重要途径,比如“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等春晚经典小品台词被戏称为鉴定间谍的手段等,大陆网民自发形成了一套网络表达规则。
认同模式。卡斯特将认同定义为行动者自身的意义来源。认同建构的材料来自历史、地理、生物,来自生产和再生产的制度,来自集体记忆和个人幻觉,也来自权力机器和宗教启示。社会行动者根据他们的社会结构和时空框架中的社会要素和文化规划处理这些材料,并重新安排它们的意义。网络社会最重要的认同是具有充分的自主性,完全独立于支配性的制度与组织的、具备网络逻辑的抗拒性认同,而非合法性认同。
传统的国族身份认同的建立机制参考的是合法性认同的逻辑,即由单一的、符合统治阶级意志的机构、制度生产出占支配性地位的认同并将其合理化,而随着传统的时空架构被打破和以血缘为基础的固定的传统生活消逝,民族身份的生产机制也发生了变化。社交网络技术的发展、消费主义和商业机制的推动以及亚文化群体的壮大,流动的粉丝身份使“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限模糊,形成了一种更具灵活性和变通性、游离式的民族认同建构。这种认同模式是以粉丝公众共同的消费模式、兴趣爱好以及文本经验为基础,在不断的互动协商和意义重构中形成的。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这种以身份构建为目的形成的民族认同,具有明显的自我表演的特征,其诉求不是与“他者”平等对话,而是展示中国文化优越性的“自嗨”,这是尚未摆脱其他国家“他者”凝视的表现。
文化特质。粉丝民族主义相较于其他网络民族主义而言,更具备一些女性气质。以往的民族主义凭借其强硬的表达方式凸显出明显的男性气质,而人们对不同性别公共形象的刻板想象,总是认为男性的才是理性的、政治的,而女性的代表着感性的和去政治化的,这种对于年轻女性粉丝群体的刻板印象是随着粉丝民族主义的实践发展被打破的。随着粉丝民族主义逐渐走入公共叙事空间,女性粉丝群体展现出的优秀的媒介素养、政治知识和组织能力也得到了肯定。
在粉丝民族主义打破这种二元对立以后,一些女性气质的爱国话语得以展现,这一方面表现为粉丝民族主义活动中行为的软化,即冲突性话语的减少和游戏性、戏谑性成分的增加;另一方面表现为对于严肃的政治和军事主义的解构,将政治民生议题拉入消费主义的语境中,利用被转换为带有明显粉丝文化、商业文化特质的国族话语,以“聊天”的形式代替对抗,在想象层面“用‘爱’与‘意志’代替‘战争’与‘阴谋’的国际政治博弈”。
结语
综上,尽管粉丝民族主义具备网络民族主义的大多数特征,但是粉丝民族主义的日常性和娱乐性特征更加突出,其发动和运转的过程自有一套逻辑。
首先,它具备一套严密且流动的组织架构,能迅速地围绕触动大众民族情感的事件形成动员。在全球化背景下,跨文化的文本审查逐渐成为网民在网络互动中的惯习。日常化的审查行为为粉丝民族主义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情绪和民族情感在这些素材中发酵,并最终促使网民走出日常的审查活动,形成组织化的动员行为。
其次,粉丝民族主义通过一套独有的话语和互动仪式形成网络世界的民族认同。粉丝民族主义在日常行动中主要发挥着身份建构的作用,除了能够划定“我们”与“他者”界限的组织形态,独特的话语和仪式特征也有助于通过打造在线的身体聚集和暗号般的网络表达规则形成“想象的共同体”。其主要诉求往往不会很严肃,多是为了在阵营对抗中进行情绪的发泄和通过外界的价值认可接纳自身标签。但是在身份建构的过程中,不断的协商、互动和意义重构,尤其是跨越国家网络空间边界的行为,促使粉丝公众形成了一种更具灵活性、变通性和游离式的民族认同。
最后,相对于传统的网络民族主义,粉丝民族主义更具女性气质,其爱国话语更具粉丝文化和商业文化特质,主张规避冲突,强调平和对话,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网络民族主义传统的性别二元对立,也有利于年轻女性群体参与政治。
粉丝民族主义虽然彰显了爱国主义,但也存在着许多批评和质疑,比如通过嘲笑“他者”对于“我们”的表达规则的不适应来获得自我满足的行为,或者单纯为了传播而传播的情况,是否仅仅是一种展现优越性的“自嗨”行为。以此形成的民族认同可能并不利于跨文化间的沟通对话,反而会加剧不同群体间的冲突与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