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诗学视角下隐喻网络的构建与翻译
——以《青衣》为例
2023-11-06邱槿
邱 槿
(嘉应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梅州 514015)
一、引言
诗学的发展最早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这部作品的诞生标志着西方文化史上首次构建出了较为系统的美学理论。然而,早期的诗学认为文学是对现实的摹仿,研究对象局限于诗歌,对个体主观感受也缺乏应有的重视。20 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流派对西方传统文论中的二元对立思想进行批判,将文学研究的视野重新拉回到作品的形式,但也存在过于注重技巧和形式,忽视作品的人文意义和社会价值的弊病。20 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认知科学、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的发展,在继承俄国形式主义等流派理论的基础上,认知诗学发展起来,它尝试阐释文学语篇结构和文学效果之间的关系。在《认知诗学导论》中,Stockwell阐述了包括图形—背景理论、图式理论、概念隐喻、文本世界理论等概念。但是,尽管Stockwell 指出当前的认知诗学已成为一个学科,尽管他在每一章都介绍了相对明确的认知语言学概念和小框架,但各个概念之间还未形成更为完整统一的框架。[1]因此,如何将各个相对孤立的概念会通起来,整合成更具体系性的分析框架,并运用到文学研究和文学翻译之中,揭示作品背后的文学性和认知模式,再现文学作品的语言机制和认知机制,这是认知诗学进一步发展的重要问题。
《青衣》是当代著名作家毕飞宇的代表作之一,其海外译介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青衣》所取得的译介成果与其指定译者葛浩文密不可分。截至目前,被夏志清先生誉为“公认是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的葛浩文已经翻译了50 多部中国当代小说,数量不可谓不惊人。但是,提起葛浩文的小说翻译,学界却不乏批评的声音,如葛浩文“连译带改”,抹杀了原作的文学性。那么,葛浩文在翻译小说时是否都采用“连译带改”的手段呢?他在翻译《青衣》时是否抹杀了原作的文学性呢?《青衣》讲述了京剧女演员戏里戏外、台上台下的故事。毕飞宇善于运用隐喻,这些隐喻形成了一条条隐喻纽带,一张张隐喻网络,最终构成前景网络,生成文学性,这对于塑造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推动小说情节起了关键性作用。笔者以“《青衣》”+“英译”等关键词的组合进行检索时,发现仅有部分学者[2-5]对这部小说《青衣》进行过比较系统的翻译研究,部分研究涉及作品隐喻的翻译,但从认知诗学和语篇视角对作品中的隐喻网络进行相关探讨则仍存在一定程度的空缺。传统上,隐喻的翻译研究视角相对孤立,多局限于字词层面单个的隐喻,而实际上隐喻具有系统性、连贯性。因此本文以认知诗学为视角,将图形—背景理论、概念隐喻理论结合起来,从语篇层面阐明隐喻网络构建和翻译的重要性,探讨葛浩文的译作是否关注并再现原作的诗学特征和认知模式,以期为文学研究和翻译提供借鉴。
二、认知诗学视角下的文学性
文学性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雅各布森的《俄国新诗歌》中。雅各布森[6]认为,文学研究的主题是文学性(literariness),而非文学,文学性是使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讯息。作为文学作品的核心,文学性与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形式息息相关,文学语言区别于日常的非文学语言就在于语言形式,因此文学研究不应该局限于关注作品说了什么,而要关注作品是怎么说的,即言说的方式。然而,俄国形式主义过于强调作品的形式,忽略了作品意义和认知模式的阐释。随着20 世纪70 年代认知科学的发展,作为最早一批将认知科学的成果运用于文学研究的学者,Tsur 率先提出了认知诗学。他[7]在《走向认知诗学理论》这部著作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了20世纪初文学批评的缺陷,一方面印象主义批评家沉浸于文学语篇的效果,难以将其与语篇结构建立起联系;另一方面,结构主义批评家擅长描述文学语篇的结构,却难以阐释其意义和效果。因此,认知诗学继承了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文学的批评理论和方法,并试图结合认知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等学科,以阐释文学语篇的认知机制和语言机制。认知诗学强调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与认知活动密不可分,因此文学性的生成也基于认知。Stockwell[8]87指出,事实上,认知诗学与细致的语言分析关系密切,认知诗学有时也被称为认知文体学或认知修辞学。因此,认知诗学具有明显的跨学科属性,它吸收了认知学科的研究方法和理论工具,其中就包括概念隐喻、图形-背景等理论。
(一)图形-背景
在《认知诗学》中,Stockwell 借用了图形-背景这一心理学概念。图形是由背景所烘托的红花,而背景仅仅作为衬托的绿叶。当我们欣赏一张自拍照时,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人物,其次才是周围的环境,此时照片中的人物便是图形,是前景,而周围的环境则是背景。布拉格学派代表人物穆卡洛夫斯基首先将“前景化”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在论及标准语言(standard language)与诗学语言(poetic language)时,他[9]指出,对于诗歌而言,标准语言只是背景,在这种背景下,作品中的语言成分在审美上被有意扭曲(esthetically intentional distortion),换句话说,就是对标准规范的有意违反……对标准语言的违反,而且是系统性的违反,使得语言的诗学运用(poetic utilization)成为可能。什克洛夫斯基(Shklovsky)的“陌生化”理论认为[10],由于审美目的在于感知过程,因此必须将这一过程延长,而艺术的技法就是使习以为常的事物“陌生化”,使形式变得不易理解,加大阅读感知的难度和长度。而这种陌生化的效果打破了原本“自动化”“常规化”的认知,吸引了读者注意力,也就产生了前景化。文本中的前景可以通过多种手段来实现,如重复、不寻常的命名、创新的描述、创造性的句法顺序、双关语、押韵、头韵、韵律强调、创造性隐喻的使用等所有这些都可以看作是对预期的或通常使用的语言的偏离。[8]33
(二)概念隐喻
隐喻的研究同样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11]在《诗学》中曾说,隐喻是天才的标志。然而,传统的隐喻研究囿于修辞学范畴,未触及认知领域。Lakoff 和Johnson 在1980 年出版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中,以体验哲学为基础创造性地提出概念隐喻理论。与传统的隐喻观不同,该理论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修辞手段,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不仅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也存在于非文学作品、日常生活中,它反映的是人的认知机制和思维方式。另外,日常生活中的隐喻往往由于使用频率过高而逐渐固化,难以让使用者和接收者产生前景化的联想,而文学作品中的隐喻则往往具有新奇性。在文学作品中,作者常常会创造出别出心裁的新奇隐喻,“新奇”是吸引注意力的关键。由于“新奇”,读者就需要进行认知解读,从而延长审美过程。识解隐喻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产生“陌生化”和“前景化”效果、获得审美体验的过程。
(三)基于语篇的隐喻前景网络
基于上述,我们可以看出隐喻是前景化的重要手段之一。隐喻的使用一方面映射出了使用者的认知体验与认知模式;另一方面,隐喻的使用会产生前景效果,提供审美的体验。Lakoff 和Johnson[12]指出,概念隐喻具有系统性、连贯性,隐喻表达式与隐喻性概念之间存在系统的联系。隐喻的认知性、系统性、连贯性决定了隐喻翻译研究必须从认知层面和语篇层面加以考察。认知科学的一个原则是,我们的大脑在整理感性体验的过程中存在连续性[8]12,因此,把隐喻仅仅看作孤立的单位并加以研究实际上割裂了认知的连续性、连贯性。隐喻实际上是一种有效的谋篇手段,因此它也具有语篇功能。[13]
束定芳[14]指出,按认知功能进行划分,隐喻可分为两大类,即“根隐喻”与“派生隐喻”。根隐喻可以衍生出许多相关的派生隐喻或隐喻表达。如果将一个隐喻单位视为语篇网络中一个变异点,那么一系列相关的派生隐喻和隐喻表达将构成语篇中变异网络,同时也构成了前景网络,这些隐喻单位的连贯既体现了作者的认知模式,又成为语篇文学性的重要组成部分。Leech[15]指出,变异自身构建了一种有意义的模式,不可孤立地去解读变异。由于“根隐喻”与“派生隐喻”前后呼应,组成一条条连贯的纽带,折射出连贯的认知模式,前景化也同样具有了连贯性。因此,隐喻需要从语篇层面入手进行考察,如果打破了其中的变异点,隐喻纽带也随之断裂,作品背后的认知连贯性也被破坏,进而阻碍读者对原作认知机制的识解。
王东风[16]指出,“文体连贯是文体界面上的一个关系网络。在文学文本中,这个网络主要由两个次网络构成,一个是由语言的常规表达构成的关系网络,一个是由语言的变异表达构成的关系网络。”基于此观点,笔者认为,变异关系网络的构成包括作品中由隐喻纽带组成的隐喻网络。从空间距离上来看,隐喻纽带可分为近程隐喻纽带和远程隐喻纽带。近程隐喻纽带指相关的隐喻单位在空间上相距较近,通常在一个语段当中,容易识别。远程隐喻纽带则在空间上距离较远,有可能贯穿整部作品,需要从语篇的高度加以考察。
赵彦春、吴浩浩[17]指出,归根结底,文学文本的形式仍然归属于认知心智问题,因此在翻译中,译入语读者脑海中的心智活动应该与源语读者脑海中的保持一致。文学作品的译者肩负传译原作文学性的使命,那么译者就必须识解并翻译原作中由隐喻网络构成的前景网络,再现原作的语言机制和认知机制,生成具有与原作相当的文学性的译作。
三、《青衣》中隐喻网络构建与翻译——以筱燕秋人物形象为例
隐喻是建构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毕飞宇尤其擅长发掘人性中最柔软的那部分,《青衣》的首要魅力来自于主人公筱燕秋[18]。毕飞宇在《青衣》中不露痕迹地切入人心,刻画出一个在“性格”与“命运”、“梦想”与“现实”之间挣扎的主人公,而隐喻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笔者提炼出毕飞宇刻画主人公人物形象时所使用的三大隐喻,即时间隐喻、战争隐喻、温度隐喻。通过这三大隐喻,毕飞宇勾勒出一个在时间流逝面前无奈、在身材走样面前挣扎、在待人接物时冷漠的人物形象。此外,根据空间距离,笔者将隐喻划分为近程隐喻纽带和远程隐喻纽带。通过对隐喻的划分,本节内容探究葛浩文是否准确识解并翻译作品的隐喻网络,再现作品的认知心智,保留作品的文学性。下面,笔者一一举例阐释。
(一)近程隐喻纽带
在《青衣》这部作品的时间线中,二十年前年纪轻轻的筱燕秋就因《奔月》这部戏而名声鹊起。她本是剧团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一片光明。然而,恃才傲物、心高气傲的她却对老师李雪芬心生妒忌,竟用开水泼伤了老师,致使《奔月》一剧下马,她也离开了剧团。二十年后,恰逢烟厂老板出资赞助,筱燕秋欣喜若狂,仿佛眼前出现了救命稻草。然而,对于一名演艺人员来说,青春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已经二十年没有登台的她早已年老色衰,身材和唱功大不如前,而此时自己最得意的徒弟春来却正值芳华。此时,她的嫉妒之心又如二十年前一样再次燃起。对于时间的流逝,毕飞宇将其喻为一江春水,它缓缓东去,却无法挽回,如试图拽回一头缓慢下河的水牛,徒劳无功。
例1:
原文:她的那种卖命就和年轻人的莽撞有所不同,仿佛东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回、盘旋,巨大的旋涡显示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种吃力的挣扎、虚假的反溯,说到底那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时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怎样努力,它都会把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呈现给你,让你竭尽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缓缓地被牛拖下水去。[19]286-287
译文:Her unyielding work ethic,in contrast to the rashness of the young,was likea river,flowing eastin the spring and displaying defiance and dignity.Yet it was hopelessly clumsy,with gianteddies and swirlsthat fought to turn back at the moment ofmerging with the ocean.It wasan exhausting struggle,presenting the illusion ofswimming against the tide,an involuntarydownward slide,anunstoppable flow.Truly the passage of timeis like water seeking lower ground;no matter how hard you try,the sad reality is thatspilled water cannot be recovered.You strain to drag the ox by the tail,only to end up having itpull you into the water.[20]59-60
传统修辞学认为隐喻和明喻是两种不同的辞格。束定芳[21]援引Lakoff 和Johnson 的观点指出,在现代隐喻理论中,明喻也被看作是隐喻的一种,隐喻是本体和喻体间的比较,从使用者对两者之间差异的意识程度角度来看,隐喻可分为三大类:根隐喻、明喻和新隐喻。因此,上述段落可以看作是明喻和隐喻的交叉使用,刻画出主人公筱燕秋在时间洪流、历史轮回面前的挣扎与无力。关于明喻和隐喻的关系,鉴于篇幅有限,本文不做细致探讨。
在作品中,毕飞宇将时间的流逝喻为“东流的一江春水”。汉语文学作品也不乏以流水比喻时间流逝,表达哀愁情感的手法。诗仙李白曾写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诗句;词帝李煜曾发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感叹,而英语当中也有相似的隐喻,如“time is a river”,“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尽管生活环境有所不同,但人类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客观世界当中,因此存在相似的认知体验。认知模式的相似性给予译者极大的便利,译者可以将源语认知直接移植至译语之中。
在作品中,“时间是流水”这一隐喻派生出一系列相关的隐喻表达式,如“入海口”、“迂回、盘旋”、“旋涡”、“反溯”、“下滑”、“流淌”、“水往低处流”、“覆水难收”、“拖下水去”。这些隐喻表达折射出作品背后的认知机制。认知语言学中的方位隐喻理论认为,人们会使用方位来认知情感,如“积极为上”、“消极为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东流且向下的流水隐喻时间流逝的方向是向前的、向下的、无法逆转的,而流速是缓慢的,对人而言是痛苦的。可以看出,原文的隐喻单位在空间上距离近,集中出现,如果译者未能在译文中再现这一隐喻纽带,就会打破原文的认知。译者很好地识解了原作的认识体验,译文基本上一一对应(见表1),构建起相应的隐喻纽带。
表1 “时间是流水”隐喻原文译文比对
例2:
原文: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掩蔽的、没有硝烟的、只有杀伤的战争。筱燕秋的身体现在就是筱燕秋的敌人,她以一种复仇的疯狂针对着自己的身体进行地毯式轰炸,一边轰炸一边监控,减肥的日子里头筱燕秋不仅仅是一架轰炸机,还是一个出色的狙击手。筱燕秋端着她的狙击步枪,全神贯注,密切注视着自己的身体。身体现在成了她的终极标靶,一有风吹草动筱燕秋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她的扳机。[19]287
……
这是一场残酷的持久战。汤、糖、躺、烫是体重的四大忌……[19]287
译文:It was abattle of stealth,devoid ofgunpowder,but producing significantcasualtiesnonetheless.Her body was now herenemy,and shecarpet bombedit with anavenging madness,all the while closelymonitoringthe situation.During those days,she was not only abomber jet,but also an accomplishedsniper,as,riflein hand,shewatched her body closely.It was her ultimatetarget,and she unflinchinglypulled the triggerwheneverthe slightest movementcaught her attention.[20]60
…
It wasa long,cruel battle.Liquids,sugar,lying down,and hot foods are thefour enemiesof weight loss…[20]61
在故事中,为了重新登台,恢复年轻时的身材,筱燕秋歇斯底里、近乎疯狂地投入到减肥之战中。毕飞宇巧妙地运用了新奇的战争隐喻。一方面,战场上杀敌复仇的战士是疯狂的;另一方面,战争的过程是残酷的,战争的结果是惨痛的。这一隐喻刻画出筱燕秋减肥时就像打仗复仇一样疯狂,也刻画出减肥后的身体就如战争过后满目疮痍的战场。作品中的战争隐喻派生出一系列相关的表达,如“战争”、“硝烟”、“杀伤”、“敌人”、“复仇的疯狂”、“地毯式轰炸”、“监控”、“轰炸机”、“狙击手”、“狙击步枪”、“密切注视”、“标靶”、“风吹草动”、“扣动她的扳机”、“残酷的持久战”。其隐喻模式如下:减肥是战争,减肥者是轰炸机、狙击手,体重是靶子,食物是敌人,体重变化是风吹草动,而减肥的方式是地毯式的轰炸、监控。“减肥是战争”这一别出心裁的新奇隐喻构成了一个前后连贯的前景网络,如果译者无法加以识别并再现,那么作品中的认知机制遭到损坏。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葛浩文译文基本做到一一对应(见表2)。其中,“风吹草动”这一成语原指风一吹,草就动,但由于长期而广泛的使用,其含义已经固定下来(比喻极其微小的变动),因而难以激活使用者和接收者脑海中的意象。因此,译者选择译出核心意思,意象则没有在译文中再现出来,但译文“the slightest movement”与战争语境相融,因此隐喻纽带仍然保持前后连贯。另外,译者再译文中重构了“四大忌”,将其译“four enemies”,前后的隐喻逻辑更为自洽,可谓一处妙译。
表2 “减肥是战争”隐喻原文译文比对
(二)远程隐喻纽带
从空间距离上看,上述例子是可称为近程隐喻纽带。但是,文学作品可能存在隐喻单位相隔较远的情况。王东风[22]25-26考察了《简爱》中fire一词的词频和翻译,发现fire一词构成了小说一个重要的隐喻网络,然而多数译者未能识别出这一网络。他指出,“在实际翻译中,有的远程纽带关系会隔得非常远,经常远到察觉不出来那样远的距离之间还会隐含着某种语义关系,因此如果不具备识别远程纽带的知识结构,往往会在翻译中切断这点与点之间的关系……从诗学和语义学的角度看,原文利用fire所建构的‘隐喻和象征意义’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由此可见,远程隐喻纽带的各个端点可能散落并贯穿于作品中的各处,若译者无法加以识别并翻译,作者苦心孤诣所构建的诗学网络将被打破,作品的文学性也将因此受损。在《青衣》这部作品中,毕飞宇借用中国神话故事中居住在广寒宫、象征寒冷的仙女嫦娥的意象,通过“冷漠是冰”的概念隐喻塑造了筱燕秋冷漠的“冰美人”形象[4-5],而相关隐喻单位散落于作品前后,如:
一个人站立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李雪芬。[19]265
面对面,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寒风飕飕。[19]265
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19]266
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风。[19]268
眨眼的功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19]268
筱燕秋冷冷地望着炳璋。……[19]313
经笔者考察,葛浩文较好地识别到了这一贯穿全文的隐喻网络,并尽可能地采用直译的翻译方法移植隐喻表达,总体上保证了隐喻网络的完整性,但是细节处也存在些许遗憾,如:
例3:
原文:
那时的筱燕秋绝对是一个冰美人。[19]273
筱燕秋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19]273
筱燕秋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冰。只是一块冰。此时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温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么一丁点余温也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阵起伏,汹涌起来了,所有的伤心一起汪了开来。坚硬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却又是迅猛无比地崩溃了、融化了。[19]275
译文:
Back in those days,Xiao Yanqiu had beenan ice queen.[20]29
When Miangua first laid eyes upon Yanqiu,his hands went cold,and the chill reached down to the pit of his stomach.She was shrouded in a frigid air,likea glass sculpture.[20]31
At that moment,she was not so mucha glass sculpture,buta block of ice.Herglacial demeanorremained unchanged,as if she had become petrified.What she could not tolerate,not now,not here,waswarmth.Even thelingering warmthfrom someone’s hand would be enough tocrumbleher exterior and make hermelt away...Yanqiu felt a surge of emotion,and all past hurts and injuries came rushing back to her.Drop by drop,the icebegan tomelt,dripping awayfaster and faster.[20]31
整体上看,葛浩文较好地识别到了原作的隐喻纽带,将贯穿作品的温度隐喻(筱燕秋是冰美人)以及其派生出来的隐喻表达(温暖会使冰崩溃和消融)很好地在译文中再现出来(见表3)。但是,译文在语篇前后连贯方面却仍有些遗憾。译者在处理“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时,只翻译了一处(like a glass sculpture),而省略不译“像一块冰”。然而,冰是贯穿全文的核心隐喻。其次,原作使用的是非确定性的表述(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而译者将其译成确定性表述。再次,从下文“筱燕秋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冰”也可以看出,“冰块”实际上才是核心,而译者删去了“冰块”的意象,将“此时此刻”调整至句首,并且使用“not so much…as…”的句式,实际上再次强调了在此之前的“筱燕秋是玻璃”的意象。冯全功[4]26指出,“两个喻体意象变成了一个,这不能不说是一处败笔。”朱含汐、冯全功[5]也与笔者持相同的看法。虽然整体上看,译文的逻辑仍然可以说是自洽的,但译者这样的处理却导致译文与原文在逻辑上存在出入。译者在语篇层面上的“失误”实际上破坏了作者通过隐喻网络构建的“冰美人”的形象,遮蔽了作品原本的认知模式,进而损坏作品中的前景网络,原作的诗学效果也遭到一定程度上的削弱。
表3 “冷漠是寒冰”隐喻原文译文比对
四、结语
传统诗学忽视作品的人文意义和认知体验,而认知诗学可弥补其理论的认知缺陷。从认知诗学的角度出发,本文将图形-背景理论、概念隐喻理论、语篇连贯理论整合运用,提炼出毕飞宇塑造主人公筱燕秋的人物形象时所使用的三大隐喻,即时间隐喻、战争隐喻、温度隐喻,并从语篇网络的层面切入提出近程隐喻纽带和远程隐喻纽带,前者的隐喻单位相对聚集,较易发现,后者则间隔较远,甚至贯穿全文,不易察觉。
隐喻的系统性、连贯性决定了隐喻研究必须从语篇层面加以考察。文学作品中的“根隐喻”与“派生隐喻”前后交织,形成一条条内部连贯的纽带,这些纽带共同构成作品前景网络、文学性网络的一部分。无论从认知视角、诗学视角、还是语篇视角出发,都会发现文学作品隐喻网络的构建和再现是文学翻译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破坏其中的任何环节,都可能遮蔽原作的认知模式,损坏作品的诗学话语以及诗学连贯。在《青衣》的翻译中,葛浩文并非如其为人诟病的那样“连译带改,抹杀原作文学性”。尽管译者在处理远程隐喻纽带时存在些许遗憾,但译文在很大程度上识别并再现出了原作的隐喻前景网络,传译了原作的文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