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语料库的“媛”字意义演变研究

2023-11-06黄年丰彭紫旋

嘉应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黄年丰，彭紫旋

（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肇庆 526061）

一、引言

“媛”字在古汉语中是女性称谓，最早出现于《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意指女子眉目清秀，额头丰满，面容姣好，这首诗尽管具有讽刺卫宣公夫人宣姜的意味，但是这里的“媛”确实是“美女”的意思。《尔雅》中载有：“美女为媛，美士为彦。”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女部》：“媛，美女也。人所援也。”近年来“名媛”“佛媛”“病媛”等词涌入大众视野，引起热议，“媛”字从带有褒义的词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贬义词，其含义发生了异化。目前的研究着重于如下几个方面，一是“X 媛”新词义形成的原因以及引发的思考，如张茗（2021）[1]，潘越、蔡爱国（2021）[2]等。沈基松、郇春雨（2022）[3]通过语言模因理论，考察了“X媛”称谓的形成过程、形成原因和影响。二是“媛文化”的内涵和构成，如毕红梅、幸晨欣（2022）[4]等，王韵、魏书琮（2022）[5]在社会表征理论的基础上，对“X 媛”污名进行剖析，探寻消解污名的方法。而从语言学的角度，对“媛”字本身演变的研究较少。本文的研究基于语料库，选择语料库在线①语料库在线.http://corpus.zhonghuayuwen.org/index.aspx以及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 语料库检索系统）②语料库在线.http://corpus.zhonghuayuwen.org/index.aspx中的古代汉语语料库（囊括了西周至民国的代表性语料）和现代汉语语料库；网络流行语时期参考的语料选自新闻媒体（中国新闻网、央视网、中工网等）、社交媒体（微博、微信公众平台等）等。从中整理了共计761 条含“媛”的语料。对“媛”字不同时期的含义进行整理、归纳，通过历时的对比，总结出其演变的特点、规律，并尝试从语言、社会等方面对其含义异化的原因进行说明。

二、“媛”意义的历史演变

（一）上古汉语时期

语料库在线中，上古汉语的材料主要包括文学作品《诗经》《楚辞》《韩非子》等，还有史书《汉书》，辞书《尔雅》。从中只搜集到12 条含“媛”语料，《诗经》1 条，《楚辞》6 条，《韩非子》1 条，《尔雅》1 条，《汉书》3 条，具体语义见表1。

表1 上古汉语时期“媛”字在语料库中表现

从表中可知，40%左右的“媛”字独立成词，充当名词，表示“美女”，还常用作人名，带有美好的寓意。如：

（1）长女媛以选充兵宫，为元帝昭仪，产中山孝王。（《汉书·传·冯奉世传》）

除了独立运用以外，“媛”字还可以作为构词语素。一是后置，作为嫔妃称号，例如《韩非子》中的“宫媛”一词；二是组成双音节词语“婵媛”，意为“牵引，情思牵萦”，也是此阶段“媛”字最普遍的用法，如：

（2）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楚辞·九章》）

这一时期的“媛”感情色彩皆为褒义，表达了人们对女子的赞美。构成的“婵媛”一词，常出现于《楚辞》这样的浪漫主义诗集中，用于抒发情感，表示心绪牵引。

（二）中古汉语时期

中古汉语的材料有《宋书》《隋书》等史书，《全唐诗》《全宋词》《昭明文选》等文学作品，也有《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类书。从中共搜集到相关语料218 例，《南史》20 例，《北史》8例，《宋书》19 例，《资治通鉴》13 例，《华阳国志》8 例，《三国志》9 例，《旧唐书》11 例，《新唐书》12 例，《隋书》11 例，《晋书》10 例，《后汉书》6 例，《梁书》6 例，《陈书》4 例，《旧五代史》1 例，《新五代史》1 例，《通典》4例，《宋朝事实》1 例，《十六国春秋别本》1 例，《唐代墓志汇编续集》19 例，《太平广记》9 例，《昭明文选》6 例，《全唐诗》6 例，《全宋词》4例，《全刘宋文》4 例，《乐府诗集》2 例，《全梁文》2 例，《唐文拾遗》3 例，《唐才子传》2例，《诗品》1 例，《太平御览》2 例，《艺文类聚》13 例。见表2。

表2 中古汉语时期的“媛”

“媛”表“美女”的基本义和褒扬女子的色彩没有改变。独立成词的比例减少，多与其他语素组合成双音节词，常见的是前面则添加修饰性的语素，构成偏正式复合词，如“修媛”“良媛”“充媛”等。偶尔作为修饰性成分，如“媛德”“媛范”；或是作为嫔妃称号，如“媛光”。“美女”这一基本语义除了单用“媛”字来表达，还可以组成“媛女”“美媛”这样的双音节词语来传达。

其中约54.13%的“媛”和“～媛”类词代表嫔妃的称号或女官名，来自史书。这是由于清河年间，北齐武成帝广置妃嫔，拟定了八十一御女，这之中很多的品阶和封号又被隋唐所沿袭。“媛”由于寓意美好，常被官方使用作为封号或官名。还有部分“～媛”类词代表女子，通常是具有某种优良品质或出身地位较高的女子，较少被社会底层人民所使用。“～媛”是男权制度下以男性所制定的标准对女性进行的一种评价，在对女性进行赞誉的同时，也透露出了女性处于被支配的不平等地位。

“婵媛”在这一时期产生了新的含义，从情感的牵引，延伸到了事物的牵引，意为“树枝牵连的样子”，还增加了“姿态美好的样子”这个语义，用来形容美女。此外，“姻援”可以写作“姻媛”，表示姻亲。

（三）近古汉语时期

材料包括《金史》《元史》等史书，还有《初刻拍案惊奇》《醒世恒言》等文学作品。从中搜集到“媛”字相关例词106 个，《金史》10 个，《元史》4 个，《续资治通鉴》4 个，《全唐文》11 个，《醒世恒言》2 个，《醒世姻缘》3 个，《聊斋志异》2 个，《升庵诗话》2 个，《赛花铃》4 个，《青楼梦》3 个，《红楼梦》2 个，《彭公案》2个，《九尾龟》3 个，《官场现形记》2 个，《汉代宫廷艳史》2 个，《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4 个，《唐史演义》5 个，《清史演义》5 个，《宋史演义》2 个，《初刻拍案惊奇》3 个，《明史》《八仙得道》《醒名花》等31 部作品各1 个。见表3。

近古汉语时期，“媛”仍可独立成词，但多数前加修饰性语素，前面的修饰性成分不再局限于形容词性语素，可包括一些名词性语素，如：“才媛”的才、“闺媛”的闺、“绿媛”的绿等。因为“绿鬓”、“绿云”即女子的秀发，“绿媛”用于指称年轻的女子；“令媛”的令是敬称，表示您，“～媛”类词的能产性大大提高，媛字的结构和用法基本上固定下来。特别的是，“媛”用作人名使用的时候，可以前加虚语素“阿”，是一种亲昵的叫法，还可以将语素重叠，构成重叠式。

除了延续前一时期“美女”“嫔妃的称号或女官名”“具有某种优良品质的女子”等带有褒扬情感的常见用法外，这一时期的“媛”类词有两个新的变化：一是飞入寻常百姓家，表示嫔妃称号和女官职位的用法减少到22.64%。而指寻常人家的女子的用法（才媛、闺媛、绿媛）占10.38%。“媛”字的所指对象逐渐突破出身、地位等的限制，关注的重点逐渐转移到女性的品质、才学。这一时期的“媛”字多出自历史演义小说、世情小说以及才子佳人小说。一方面，是由于俗文学地位的提高及繁荣，语料相关的小说很多是以男女爱情、宫闱生活为题材，女性作为主人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文人创作的对象；另一方面，是由于这一时期商业经济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扩大，人们的思想更加开放，男女平等及尊重女性的意识萌芽，人们也更加关注女子身上美好的特质，所以“～媛”词盛行。二是作为敬辞称呼他人的女儿，后人使用时一般写作“令爱”或“令嫒”。

舍利容器的发现，为柴达木盆地佛教传播路线、与中亚文化交流，舍利信仰与本土土著信仰的结合和杂糅等重大的学术问题，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四）现代汉语时期

现代汉语的材料有《人民日报》《北京日报》等报刊，《立体交叉战争》《浮沉》《满城风雨》等小说、戏剧作品，《家有儿女》《历史的天空》等电视电影，还有新华社新闻报道，相声等。共搜集到含“媛”字语料425 条，其中《报刊精选》（1994）13 条，《读书》17 条，《读者（合订本）》5 条，《人民日报》（1993-1996、1998、2000）155 条，《市场报》（1994）3 条，《作家文摘》（1993-1997）24 条，《小团圆》（1975）2 条，《台北人》（1971）3 条，《长恨歌》（1996）2 条，《修炼魅力女人》2 条，《上帝的儿女们》（1994）2 条，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2004）167条，《你别无选择》（2006）《子夜》（1932）等30部作品各一条。具体使用情况见表4。

表4 现代汉语时期的“媛”

这一时期的“媛”的使用特点如下：1.89.18%用于人名，而且很多都出自报刊，这是缘于印刷行业的兴起。2.使用得较多的是“名媛”一词，占6.82%。这是由于五四以后，女性接受了西方教育，受新兴思想的熏陶，她们逐渐活跃于各种社交场合，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涌现出了陆小曼、林徽因、张爱玲等具备新式思想的“名媛”代表。“名媛”这个词也就随着新时期女性的社会化而流行。3.“～媛”类词表示嫔妃称号的用法，随着封建社会结束基本消失，“淑媛”“贤媛”“才媛”“闺媛”这些词也只是出于讲述古代的事件、故事的需要而使用。4.“令媛”表示尊称的用法作为特殊的“～媛”类词沿袭下来。5.有些方言中用“鸡媛”表示未下蛋的母鸡

（五）网络流行语中的“媛”

由上可见，从古至今“媛”字的含义基本保持稳定，大多具有褒义色彩，而近年“媛”含义发生转变，始于网络上引起热议的“上海名媛事件”：

2020 年10 月12 日，微信公众平台一篇名为《我潜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个月名媛观察者》的文章传遍全网。揭露一群女性在所谓的“名媛”群里拼单。她们拼单的目的并不在于享受服务和享用产品，而是拍照，继而在网络平台上将自己包装成所谓的“白富美”。“名媛”一时间也成为了网络热词，被人们用于嘲讽爱慕虚荣的女子的“伪精致”的生活。

含“媛”词真正走向异化是在2021 年。这年9 月21 日，《工人日报》发表了一篇名为《拼装名媛“上新”？闹剧该结束了》的文章，批判了一些在寺庙摆拍，假装礼佛从而谋取商业利益的人，由此“佛媛”这个词被人们所熟知，在此之后还不断衍生出大量充满类讽刺意味的“X 媛”类词，如：①由于语料库在线中的现代汉语语料库未收录新的网络语言，故在网络新闻媒体选取材料以作补充，以下语料都为网络文章标题。

（3）《又现“二手车媛”？低俗直播岂能“媛媛不断”》（央视网2020-10-12）

（4）《美女疑用模拟盘亏钱卖惨？当事人：我不叫“股媛”》（中国新闻网2021-11-25）

（5）《佛媛后再现“病媛”：卧病房卖惨，化妆摆拍带货忙》（新浪新闻2021-9-29）

例（3）中的“二手车媛”是指在直播中衣着暴露、卖二手车的主播；例（4）中的“股媛”是指以自己炒股亏损为噱头，博取大众同情的女性博主；例（5）中的“病媛”是指假装生病，在医院里化妆摆拍，过后分享心得、带货的女网红。在这些例子中，“媛”指虚荣心强、善于包装自我、容貌艳丽的女性，“～媛”的行为带有虚假、拜金、炫富等贬义色彩。

网络语言中的“媛”保留“美女”这个概念意义，但添加了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的贬义色彩，并且固化，形成“X 媛”的框架。“X 媛”多为偏正结构的词语，前面的修饰成分“X”一般为动词性或者名词性语素：

“X”为动词性语素，如：“拼媛”的拼是拼单、“运动媛”的运动是体育活动；“离媛”的离和“病媛”的病，分别表示离婚和生病这两种状态。

“X”名词性语素，又可以分为以下几种，例如“高尔夫媛”“雪媛”“飞盘媛”，修饰“媛”字的是其动作的受事对象；“外卖媛”“程序媛”“售货媛”，修饰“媛”字的是其身份、职业；“酒店媛”“超市媛”“民宿媛”修饰“媛”字的是媛所在的场所。

对比以往的“～媛”类词，网络流行语中的“～媛”类词，其修饰成分主要是动词性语素和名词性语素，而不是以往常见的“淑、贞、良”等表示褒义的单音节形容词性语素。“～媛”类词的能产性提高了。

“媛”表示“虚荣的容貌艳丽的女子”的语素义逐渐固化，慢慢也形成了一些动宾式的词语，如：“鉴媛”是鉴定、鉴别他人是否为“媛”的行为，“造媛”是随意为别人贴上“媛”标签的行为，“猎媛”是在网络上不断搜寻“媛”的行为。也有通过谐音创造的新词，例如，“媛宇宙”是由“元宇宙”改造而来，“媛媛不断”是从“源源不断”改造而来等。

辛仪烨（2010）[6]认为“流行语的扩散大概经历了‘直接使用——语义泛化——格式填框’”。所谓填框，就是将流行语中需要扩散的含义作为框架，再将每一次具体语境中需要表达的语义填入框架之中。“X 媛”这个框架能产性强，其中的“X”可以是动词性语素，也可以是名词性语素，音节数也更丰富，于是，“媛”类词大量产生并被人们所传播、使用。

三、“媛”意义演变的特点

从“媛”使用的场合看，上古时期主要集中于《离骚》《汉书》等文史作品中，中古集中于史书之中，用于表示嫔妃称号或女官名时期，“媛”越来越多地走向民间，出现在各类演义小说中，指那些品貌俱全的大家闺秀。现代汉语时期绝大多数用于人名，出现在各类报刊之中。而近年的“媛”则走下高台，成了一个网络流行语。

从“媛”的构词能力看，“媛”可单用，表示“美女”的语义，也常用于人名。“媛”作为一个语素，前面所加的语素经历如下变化：“贤、淑、良、英、贞、俊”等形容词性语素→“闺、门、才、名”等名词性语素→“拼单、外卖、离”等动词性语素。从这些语素所含语义来看，古代汉语的“媛”前面所加的形容词性语素和名词性语素，一般都是具有褒义色彩，表示的是优良的品质。而网络时期则万物皆可“媛”，在“X 媛”这个框架里，只需要简单地替换修饰性成分，就可以不断产生新的超常搭配，符合语言经济性原则。

从“媛”的语义看，从古至今，核心语义是“美女”，网络用语中的“媛”字表达了虚荣心强、善于包装自我、容貌艳丽的女性等多种含义，满足了人们用简洁明了的词汇传达丰富信息的需求。在这些所谓的“媛”中不乏一些为了带货、博眼球，而衣着暴露，大打色情“擦边球”的存在，为了虚荣心、虚假摆拍的更是数不胜数。她们的行为违背了中国“温良恭俭让”的传统道德准则，因此成为了人们口诛笔伐的对象。“X 媛”类词的出现又能够宣泄人们长久以来对虚伪人设、拜金风气的深恶痛绝，被人们所热衷。同时，各类媒体的传播使得“X媛”类词在网络上迅速流行，人们追求新潮、盲目跟风的心理也加速了“X 媛”类词的扩散，推动了“媛”字含义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