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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的文化透视

2023-11-06

嘉应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木偶戏闽西寻根

周 晨

(龙岩学院师范教育学院,福建龙岩 364012)

闽西客家木偶戏旧称“傀儡戏”,发源于上杭白砂,涉及上杭、长汀、连城、永定、武平、漳平等地,蕴含着闽西客家深厚的文化底蕴。本文以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渗透的信俗文化、耕读文化和寻根文化为三个视点,透视客家民系的情感特质、心理契因、价值观念和精神追求,并探寻其在当代社会的多元价值与积极意义。

一、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的信俗文化

信俗,也称“俗信”,最早由乌丙安教授提出,“俗信原来在古代民间传承中曾经是原始信仰或迷信的事象,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达,人们文化程度的提高,一些迷信事象在流传中,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神异色彩,失去了神秘力量,人们在长期生产与生活的经验中找出了一些合理性,于是把这些事象从迷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一种传统的习惯。这些传统习惯,无论在行为上、口头上或心理上都保留下来,直接间接用于生活目的,这就是俗信。”[1]240简单说,信俗就是人们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自发形成的关于神灵崇拜的习俗,它既不同于迷信那般盲目地信仰神灵而失去自我,也在信仰对象、信仰表现、信仰场所等方面与宗教相区别。在闽西客家,木偶戏演出往往与当地的迎神赛会相联系,由此形成了众多与信俗文化相关的木偶戏音乐,它以音响的时空呈现人们脑海中想象的有神世界,为请神、祀神习俗中崇神、求神的情感表达提供媒介,成为人们获得心灵慰藉和精神解脱的依托。

(一)请神习俗

请神,意为召请神灵以求保佑,指示吉凶。闽西客家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请神习俗,并伴随着木偶戏演出。木偶戏戏班往往根据人们的不同诉求演出不同的剧目。其中,开台习俗与安龙习俗流传至今,与此相关的木偶戏音乐蕴藏着客家人强烈的根脉延续意识和匡正混乱秩序的情怀。

首先,开台习俗反映客家人强烈的根脉延续意识。开台是指木偶戏演出前必须要举行的安坛启师仪式,旨在请出木偶戏戏神保佑弟子们开台吉利、戏路畅通。仪式中演唱的《开台曲》[2]383歌词大意如下:开发瑶池当今天子称山河,外国进贡朝贺声声降莲台,有请汉封陈平先师坐中坛,降福消灾,转保一代弟子声响亮,奉献坛前酒和浆,神花烛火成双对,礼献香,化灾祸福降吉祥。唱段运用齐唱的方式使主题旋律清晰而响亮,并在尾句以宫商两音上行二度构成落韵(见谱例1),弱化音乐的终止感,描摹出人们迎接陈平先师降临时的虔诚姿态。在闽西客家木偶戏艺人的心中,他们掌握的木偶戏技艺源于陈平先师,凝聚着祖辈师傅们的无数汗水和智慧。因而,他们怀着对先师的感念之情和崇高敬意,生发出将这份珍贵的技艺代代相传的强烈情怀和使命感。

谱例1

其次,安龙习俗隐含客家人匡正混乱秩序的情怀。安龙是指为驱除屋宅内妖魔鬼煞而举行的仪式。用于安龙仪式的木偶戏音乐有【收邪调】[2]438【师公调】[2]435【摆阵调】[2]443,此类音乐速度极快,节奏紧凑,板式勤于变化,锣鼓跟腔击奏,帮腔参与戏剧表现,共同营造出各路神仙尽显神通斩杀妖邪的场面。闽西客家人认为,每间屋宅内都存在龙神,而妖邪之气一旦触动龙神,将会扰乱家庭和社会的和谐有序,对人们造成危害。因而,人们期待借助象征英雄或正义的神灵之力惩治邪恶,重构家庭和社会秩序。客家人这份安定家庭的心愿,匡正社会秩序的情怀,以及惩治邪恶的责任感,都在木偶戏音乐所营构的正义压倒邪恶的情境中得以实现与超脱。

(二)神祀习俗

神祀,祭祀天神,即置备供品对神灵行礼以示崇敬。祈愿和还愿是闽西客家人神祀习俗的两种主要形式,与此相关的木偶戏音乐蕴含着人们趋吉避凶的大众心理和笃守诚信的优良品质。

首先,祈愿习俗揭示了客家人趋吉避凶的大众心理。神祀习俗中的祈愿,是指向神祈请实现某种愿望。保佑五谷丰登的打醮戏、保佑村民平安的乡村戏、保佑儿童平安的夫人戏,都是客家祈愿习俗中常演的剧目。此类戏的音乐多采用徒歌式高腔纯朴的音色、自由的节奏、有规无格的演唱方式,为人们抒发对神灵的崇敬之情和书写对美好生活的渴求提供广阔的空间。祈愿习俗,是客家人向神灵借助力量躲避自然灾难的行为轨迹,它来源于客家人自感身处宇宙间的渺小而萌生的危机意识,是一颗颗历经迁徙的脆弱心灵发出的求助信号,更是漂泊无依的身姿为战胜苦难而努力寻找的制胜策略。尽管这一习俗显示出浓重的封建性和蒙蔽性,但它却也体现了客家人向阳而生、逐光而行的心理表征。

其次,还愿习俗折射客家人笃守诚信的优良品质。还愿是求神保佑的人实践祈愿时对神许下报酬的习俗。因而,还愿习俗中所演木偶戏剧目一般与祈愿时所演剧目一致,只在唱段上稍有调整。此类音乐风格明快,明朗的曲调、变换的板式、紧凑的节奏以及绕绕韧韧的唱腔风格,致力于表现客家人的愿望得以实现时的喜悦之情、对神灵法力无边的崇敬之情,以及感恩神灵关照庇佑的浓浓谢意。从中流露出的客家人真诚的心和强烈的契约精神,与闽西客家祖祖辈辈营构的“品德传千古,信誉值千金”、“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的诚信观教育场域相关。这种坦诚相待、信守诺言的优良品质和强烈的慎独意识对规范个人行为、提高道德修养、构建和谐社会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二、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的耕读文化

所谓“耕读文化”,即是耕与读的结合,既耕且读或半耕半读。“耕”就是拥有一定的田地而进行农业劳作或象征性地劳作,“读”就是读书识字明礼[3]。耕读文化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科举制度的创立和发展日趋流行和普遍,是一种“既享耕作稼穑的稻米之乐,又闻智慧知识的书卷之香”[4]的理想生活方式。千百年来,“耕”与“读”就像两个优美的旋律,奏响客家人绵延不绝的田园交响曲[5],成为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的两大主题。

(一)以农为本

客家是在移垦过程中形成的民系,垦荒种地、生产粮食对客家人养家糊口必不可少。因而,农业成为闽西客家的立家之本。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展现的客家人好耕、劝耕、深耕、细耕等文化现象,显示了“耕”对于客家人而言不仅是获取物质生活条件的渠道,更是体悟伦理与智慧的天然途径。

首先,“劝耕”显示了客家人重农轻商的职业观。劝耕,鼓励耕作。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唱段《四块竹板一般长》[2]447借鉴了客家竹板歌曲调简洁朴实、注重与歌词韵律相统一的音乐风格,描述了一位外出经商惨败的青年男子最终选择回乡农耕的场景,“华侨待了十多年,辛辛苦苦没有赚到一个钱。一心一意来去转,还要同人借盘钱……百样手艺百样难,还要作田较清闲”,具有浓重的劝诫意味,显示了客家人重农轻商的职业观。形成这一观念的因素大约有三:一是客家人往往以中原望族自矜,时刻以传承农耕文化为己任;二是饱尝社会动乱和战火之苦的客家人,对平稳、安宁的生活有一种特殊的企盼和诉求,他们不愿意选择风险较高的商人职业;三是客家人推崇儒家道德规范,认为“无奸不商”,长期从事商业活动容易瞒心昧己。客家人重农轻商的职业观对社会经济发展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它却真切反映了客家人追求真善美的精神追求。

其次,“细耘”蕴含了客家人求真务实的精神。细耘,精心耕耘。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唱段《四块竹板一般长》[2]447的尾段采用起承转合的乐句结构、鱼咬尾的旋律发展手法、统一的板式、平稳的节奏、密合的词曲关系、有规律的锣鼓相击(见谱例2)娓娓道出:“百样手艺百样难,还要作田较清闲,服侍禾苗加刈谷,日里辛苦晚上闲。”其意涵有三:一是客家人能够自觉地进行自我观照,并以客观的认知态度确立最能发挥自我价值的职业定位——农耕;二是客家人对待农作物的态度是极为重视而细致的,他们以对待父辈的姿态——“服侍”,随时为禾苗和稻谷提供细密周到的照顾;三是客家人深知“暇日耕耘足,丰年雨露频”的生活哲理:晚上的清闲离不开白天的辛勤耕耘。正是这种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精神铸造出一种独特、伟岸的人格,使得客家民系生生不息。

谱例2

(二)崇文重教

崇文重教是指崇尚文化、重视教育。在客家地区,以兴学为乐,以读书为本,以文章为贵,以知识为荣,成为一种社会风气[6]。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展示的勤学苦读、尊师睦友的音乐形象蕴含着客家人重名重礼的群体性观念。

首先,勤学苦读展现了客家人求取功名的奋斗目标。勤学苦读是指勤劳学习、刻苦读书,是一种积极的学习态度。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唱段《中了状元转家乡》[2]387通过连续下行的音调、具有顿挫感的切分音型构建了一支带有苦情风格的主导乐句,塑造了一位“年方七岁进学堂,读尽百般文章。百般文章都晓得,三年坎坷赴考场”的进步青年形象。从唱段塑造的人物上学时间之早、读书时间之长、阅读量之大、考学之执着,可以见出客家人极为重视读书,且其勤学苦读的最终指向是考取功名。客家人对功名的追求一方面与儒家培养的“学而优则仕”、“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名节意识和价值取向有关,一方面与客家人寻求生活出路、渴望获得更多政治资源的实际需求有关。就这一奋斗目标展示的锐意进取的精神来看,它对提高人文素养、推进人类文明有积极的一面,但又因其带有浓重的功利色彩而显示出局限性。

其次,尊师睦友映衬了客家人崇尚礼节的风尚。尊师睦友,意为尊敬老师、待人和善。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唱段《要往长街走一程》[2]457通过规整的乐句结构、柔和婉转的腔调、平缓的速度,平稳的节奏,极具特色的抛腔,描绘了一位身穿破烂衣、无钱买白米的穷书生离开书房前一一拜别孔夫子、老先生和众书友的场景,隐含着客家人崇礼的观念和守礼的自觉。“客家人秉承周礼,自古以来就为‘礼’所指引、训导、制约,言行规范无不出之于‘礼’”[7],不仅将各种礼节渗透到日常生活中,还形成了一整套关于生辰、婚嫁、生育、丧葬的传统礼俗。尽管它们难以洗净封建宗法礼教的色彩,但却成为客家人表达尊敬、感恩之真情的重要载体。恭敬的言行举止、合宜的待人之礼,是个体高文化素质和道德涵养的外现,它为人们搭建起彼此沟通的桥梁,成为维系家庭美满和睦、人际关系和谐的重要纽带。

三、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的寻根文化

最早提到“寻根”这个概念可能是在少数民族作家李陀与乌热尔图的通信中[8],“我近来常常思念故乡,你的小说尤其增加了我这种思念。我很想有机会回老家去看看,去‘寻根’。我渴望有一天能够用我的已经忘掉了许多的达幹尔语结结巴巴地和乡亲们谈天,去体验达幹尔文化给我的激动。”[9]怀着热忱回到故乡去体验本民族的文化,并用“审美的、艺术的方式”进行创作是李陀当时想要的“寻根”[10]。简单说,寻,指寻找、追寻,代表主体的现实需求和价值取向;根,指根脉、本源,其指向既可以是“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所赖以生存的传统的哲学、历史、文学、礼仪与风俗”[11],也可以是以血脉相系、滋养人们成长的乡土。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的寻根文化大抵可以归结为乡土寻根和文化寻根两类。

(一)乡土寻根

乡土是指家乡,故土。五彩云霞映土楼,采茶姑娘美如花,汀江岸边山歌扬,诗画飘香赛龙舟……这些都在客家游子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勾勒出客家人千里寻乡和荣归故里的寻根路径和心理轨迹。

首先,千里寻乡镌刻着客家人寻求心灵归依的足迹。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唱段《四块竹板一般长》[2]447的第三部分的歌词为:“香港搭船到汕头,一到汕头捱唔愁,回转福建还有七工路,好比云开见月头。汕头搭车到潮州,湘子桥下水东流,大沽滩头水涨起,松口过去是嘉应州。上杭比直上是汀州,一到汀州笑呵呵,挑行李回家见老婆。六亲朋友来恭贺,芝麻饼子发了几满箩。”该部分采用递增的句式结构、连环扣的旋律发展手法、循环呼应的落韵音、典型的说唱风格,清晰地刻画了客家游子千里迢迢归故乡的情境。千里寻乡,是一份浓烈的乡愁在寻求消解,是一颗孤寂的心灵在寻找温暖的偎依,是一道失落的身影在寻觅质朴的生命精神。它因周遭的喧嚣浮华、淡薄冷漠而起,与个体灵魂中因袭的不安感相系,又因最终指向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对人间温情的追求而动人心弦。

其次,荣归故里渗透了客家人的聚合心理。荣归故里,即光荣而体面地回到家乡。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唱段《中了状元转家乡》[2]387通过对比性的音乐材料,营构出临行前话别的实景和中了状元转家乡的虚境,夹杂着上京赶考前的离别之悲和中了状元的荣归之喜,隐含着一份化虚为实、化悲为喜的群体性期待,是客家人聚合心理的呈现。在闽西客家,个体往往背负着群体的使命努力拼搏。当个体完成使命,总是急切地回到故土将喜讯分享给期待已久的群体,并在群体的认可和赞赏中消融多年背井离乡之苦,在群体的关怀和敬佩中体验自我价值的最大化,在群体的喜悦和自豪中感受群体的凝聚力。客家人这种向内聚合的心理,与他们作为“客”难免与社会其他势力抗衡的生存环境是密切相关的,而其蕴含的忧患意识和团结精神在当今社会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二)文化寻根

文化寻根由文学寻根发起,是指“对我们民族悠久文化的追寻和展示,对这种文化在中国社会的历史发展中的价值的估评”[12]。文化寻根之“文化”可概括为五类:地域文化、传统(历史)文化、民族或族群文化、乡土(民间)文化、业已失落了的文化。[13]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中的文化寻根,主要涉及地域文化和传统文化,显示出客家人展现本土文化魅力的理想和强烈的民族文化主体意识。

首先,木偶戏唱腔地方化体现了客家人展现本土文化魅力的理想。闽西客家木偶戏于明初从浙江传入,并在历代木偶戏艺人的努力下逐渐显示出地方化的艺术特色:一是吸收了闽西客家山歌、竹板歌、鼓吹乐等丰富的民间音乐元素,形成了一套最能诠释客家人情感特质的悲情曲调,俗称“九调十三腔”;二是以客家方言为舞台语言,构建具有地方特色的木偶戏唱腔,是客家人面对他者文化的个性抉择,是客家人审美意识中地方因素的艺术呈现,是客家人为消解“无根”的焦虑而重构艺术价值体系的积极探索。闽西客家木偶戏通过地方化的音调和语言,塑造了许多在苦难中艰苦奋斗、穷则思变、勇于革命的人物形象,以此展现客家人独特的生存方式和顽强的生命力。其成功经验对于避免固步自封或雷同化的艺术创作倾向、实现艺术生命的不朽与激扬、求得地域文化的重铸与超越具有启示意义。

其次,“君子人格”艺术化显现了客家人强烈的民族文化主体意识。“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及者,此则君子也。”(《孔子家语·五仪解》),君子人格是先秦儒家所倡导的具备高尚道德品质并且能承担历史使命的理想人格模式[14],彭彦华将君子人格归纳为十种:“仁、义、礼、智、忠信、勇、中庸、和而不同、文质彬彬与自强。”[15]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塑造了三类君子人格形象:一是仁爱守德、克己复礼,如谨守孝道的班超、尊师重道的金荣贵;二是文质彬彬、表里如一,如潜心修佛的小沙弥;三是志存高远、治国安民,如为君平叛乱的苏献、为君献良策的魏征。将道德语境中的君子形象凝练为木偶戏艺术中的音乐形象,是客家人自觉追寻民族文化的历史印记,体现了客家人对民族文化主体性的确认和寻求审美优势的意识。其价值不仅在于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想人格范式和君子人格在提升个人修养、建立理想社会关系、涵养家国情怀等方面的意义,还在于其具有的浑朴美、崇高美、悲剧美等多重审美特征使得木偶戏音乐的艺术性得到提升。

闽西客家木偶戏音乐是特殊历史环境下闽西客家人智慧的结晶,是他们孜孜不倦探索的艺术瑰宝,而其渗透出的锐意进取、求真务实、团结协作、爱国爱乡等精神品质,正是闽西客家木偶戏作为非遗被保护和传承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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