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社会维度——中国古代的书法与文人生活

陈洪捷

陈洪捷书

将书法看作艺术，这是现代人的概念。我们总是习惯将书法放在艺术的框架中来理解，而且往往会精心地将书法与其他艺术划清界限，以突出书法艺术的独特之处。但从历史的角度看，从两汉到晚清，书法与其说是一门艺术，毋宁说是文人学士的一种日常活动，一种工作方式，一种生活方式，也是社会交往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学识和情趣的表达方式，是文人身份认同的组成部分。换句话说，书法及书法活动是我们认识古代士人生活乃至古代社会的一把钥匙。

如果将书法从士人的生活中剥离开来，从书法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中脱离出来，用单纯的艺术眼光来审视书法，我们恐怕难以真正读懂书法，难以看清书法在古人世界中的地位，也难以准确把握书法在中国历史中的社会和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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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人历来重视文化修养，通常不仅研习诗书礼乐，还喜欢诗词歌赋，往往还兼通琴棋书画。但在这些文化技能和修养之中，书法的地位十分突出。

在古代，每一位读书人从小都会学习儒家经典，抱着参加科举考试的目标而苦读数年。在人生漫长的学习和预备科举考试的阶段中，学子们不仅要熟读经书，而且要学习用毛笔进行书写。字写得好坏，不仅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而且是关系到对个人学识和人品的评价，有时会直接关系到人生的前途。唐代录取官员的标准包括“身、言、书、判”，书，就是书法。书法不佳，仕途会受阻。在科举考试中，书法的优劣甚至可以决定考试的结果。

正如清代王士祯所说，“状元必选书法之优者”。所以古代文人们通常都有一些书法的童子功，有不少人自幼便因书法而闻名。王羲之七岁就擅长书法，米芾十岁就以书法闻名。陶渊明少小好琴书，曹雪芹自幼也以书法为乐。志存高远的文人，无不看重书法，无不在书法上花费大量的精力。

古代文人的生活有严肃的一面，也有浪漫的一面，弹琴对弈，吟诗作画，通常是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但在这些种种审美性活动中，书法极为关键。第一，琴棋画毕竟需要一定的天赋和特殊的训练，而书法则是文人必备的文化技能，人人能学，人人都会。第二，琴棋画虽然也能反映出文人的个性，但毕竟是间接的，而书法则是文人性格、品味的直接表现。第三，绘画和诗词等往往需要借助于书法而展示其魅力。第四，与琴棋画相比，书法本身具有实用的功能，适合各种场合，容易展示。第五，书法更少受到年龄等因素的限制，易于终身研习和实践，人书俱老是一种普遍现象。

除了公务中的文牍往来，书法在文人的私人生活世界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各种社会关系的维持，各种信息的传递，才情意趣的表达，都离不开书法。

王羲之在雪后放晴之日，写信问候好友，说“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王羲之好交往，朋友不少，每日写信不过随意写去。这封信恰巧流传下来，成了稀世的艺术珍品。唐代文人张旭一日忽然肚疼难忍，不知如何是好，信手写信咨询朋友：“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一张在病中匆匆写就的便条，本无艺术创作的冲动，却不曾想造就了一件传世的书法杰作。如果说，这类信函是艺术作品，那么王羲之、张旭之辈就始终生活在艺术之中。对他们来讲，可以说，艺术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艺术。

的确，在传统的社会中，书法在维持家族关系、密切朋友关系、维护同事关系等方面，都是不可或缺的媒介。无论是长辈过生日，还是小辈逢好事，文人都会书写祝寿之词，或庆贺之语；朋友金榜题名，或升官发财，也难免送上自己的书法作品；老友开店，新朋店庆，不妨送上吉祥的贺词。对于书法小有名气的文人，或者小有名气的士绅，求字者，托请者，更是络绎不绝。不少古代文人常常天天有书法的应酬，一天要完成若干的请托之作。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少古代书法佳作，都是源自这类生活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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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不仅是人情和礼貌，还可以变现。东汉师宜官是有名的书法达人，常常用书法换酒钱，传为美谈。据说他“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值，计钱足而灭之”。师大人表演书法，众筹酒钱也罢。为何酒钱付清，竟然还擦掉书法？好赖也应该给店主留点墨迹啊！王羲之路遇群鹅，十分喜欢，欲出钱购买，主人为道士，听说大名鼎鼎的王羲之要买鹅，说只要为我抄一部《黄庭经》，群鹅可奉送。这就是书成换白鹅的佳话。如果这部《黄庭经》流传至今，估计也是价值连城了。书法当钱用，也算是书法社会功能的另类表现。其实，书法早就具有经济价值，书法收藏和买卖也是不少文人的爱好。

我们不妨设想，一位古代的文人，每日除了公务上的书写，还要记日记、做札记、书信往来、诗赋交流，贺新婚，贺生子，贺中举，贺开业，贺升迁，贺新居，贺生日，贺新春，贺端午，还要为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同事的同事写牌匾，写墓碑，题书名，写对联，写警句，写诗词。这么算下来，古代文人的生活中就充满了书法。可以说，书法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书法不仅是文人个人的活动，更是一种集体性的活动。书法如同喝酒聚餐一样，往往是文人学士们聚会雅集的理由，联谊娱乐的方式。在惠风和畅的春天或者天高气爽的秋天，文人们常常相约林中水畔，品酒题诗，现场泼墨，当然就留下记录雅集的书卷和册页。王羲之的朋友们想必会经常举行兰亭修禊这类的雅集，也会形成不少兰亭序这类的书法作品。

今天，我们把一封封古人的书信放在博物馆中，印入书法画册中，就如同从当年的生活世界中截取了一个小小的片段，隔断了他们与其生活的联系。在我们为其艺术性而击节赞叹之时，是否知道这件“作品”其实不是作品，不过是当年生活中遗留下来的一点点遗迹。古代流传下来的便条、信函、册页或书写的礼品，以及名山大川的题词或墓碑刻石，其实都不是作品，而是当时人们的行为，是人们生活行为的参与者和见证物。

对于古人的世界，我们永远充满了好奇。但是真正理解古人的世界，却很不容易。但愿我们能够摘下现代人的眼镜，回到过去的现场，去理解古人，而不是曲解古人。书法，不过是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