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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市场(短篇小说)

2023-11-02张晓觉

当代小说 2023年10期

一切都是从我们抛弃市场开始,才变成这样的。你觉得呢?

新汽车总站——洞镇中心市场

大巴车急促地抵达那片开阔的阴影时,排气管正忙着朝裸露的天空咳出它乌黑的浓痰。你摘下右耳上的耳机,在此刻下了车。鞋底一接触冰凉光滑的瓷砖,你莫名其妙地想找点什么东西看看,便抬起头望向候车区一排又一排整齐的座椅,渐渐地闻到了空气中洗涤剂的味道,你感到不适。除了耳畔萦绕着的悠扬的吉他前奏,这里没有令你略感心安的事物。

洞镇中心市场?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呀。司机说。你先是嘴角一弯,让司机按导航开就行。好!大哥爽朗地回答,说现在载客没个汽车导航或手机地图可真不行,〇几年那会儿还没有这些东西,没去过的地方,他是绝对不接单的;现在就不同了,哪儿都敢去,跟着路线跑,心里踏实。你收敛笑容,只说了是,呆呆地盯着废弃的旧车站。小时候,你们一家曾在此处拍过一张纪念照。那些年,来车站附近游玩,属于出一趟远门。如今,它就像半张残旧的报纸,忽然间飞上来盖住车窗,又轻而易举地被强劲的气流吹跑了。

原来是这儿啊!十几年前我还来过呢,变化好大,那会儿还不叫这名字吧?你点点头,说那时还未添上“中心”二字,大家都叫它“洞镇菜市场”。接着,你把后备箱里的行李箱拎出来,从北门进入。这条路你已经走过很多遍了。你行至蔬菜区,想起了马蹄婶和她那两个又肥又壮的儿子,他们被你戏称为“金猪”与“银猪”;你走过生鲜区,能远远地望见老是穿着胶鞋、磨刀霍霍的猪肉伯;你绕开钟表匠的小车,只因不想打搅正伏在台面上测试电压的五华叔……这些人有的仍留在市场里,有的已然离开。他们的故事都太过生动,以至于你担心自己无法讲述好,便不在这儿说了。

你每次都想躲避,身体像一把斜插入行人之中的小刀,几乎是背对着那间店铺,偷偷闪过。曾经的店铺并非如此琳琅满目。三个玻璃橱柜里摆着些实惠的手表、钱包、耳饰,你以前就坐在它们面前抄写作文;一排白色的铝制货架上放置着耐用的书包、皮鞋、拖鞋,你以前就趴在它们一侧摆弄玩具;门口用几只生锈的角铁撑起两片木板,上面放点袜子和手套,你以前就立在它们后方朝凿开的洞口撒尿……

你清醒地意识到,时至今日,不会有人再记得你,更不会有人再将你叫住。你回家故意绕了远路,只为途经中心市场。你曾经以为,自己还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很多很多遍。

你站在一楼,正要取出背包中的钥匙时,遇见了汽修姨。大概是你刚上初一的那会儿,你父亲将整个店面转让了出去,说根本赚不到钱,与其被高昂的租金耗死,倒不如放手一搏。你们一家便离开了市场。你父亲认识了一个前辈,跟着他与本地人搞“小产权”,开始抽烟、喝酒、买地、建楼、转手,再继续抽烟、喝酒……已有十几年未见,你不确定汽修姨是否还认得你。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丰腴,而是变得纤瘦,依旧留着爽利的短发,与你母亲一样,些许斑白攀上发梢。

汽修姨和她丈夫汽修伯的小店开在东北角。你家档口出让的前夕,你母亲曾牵着你穿越大半个市场,找汽修姨倾诉自己即将失业的厄运。那时,你只觉得母亲哭哭啼啼,没什么远见,便开心地和汽修姨的儿子飞哥打街机游戏。直到后来你姐姐怀上二胎,你母亲才庆幸自己终于有的忙了,于是在女儿家中上岗,常年居住在另一座城市。

你轻轻走近她,喊了一声“汽修姨”。你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自小你父亲就教导你,要有礼貌,见了人得打招呼。你反驳说你记不住他们那么多人的名字。你母亲灵机一动,说削马蹄的就喊“马蹄姨”,贩猪肉的就喊“猪肉伯”,修手表的五华仔就喊“五华叔”……

汽修姨猛地转过头,动作敏捷得赛过你姐姐曾收留的那只白兔。你这才注意到她刚才像是抬头朝楼上你家的方向看。你曾听你父亲提起过,说你家闲置的一楼租给了汽修伯家当了仓库。她过来散散步,顺便取点什么物件回去,自然不足为奇。汽修姨认出你来,眉头皱成一坨,看上去反应过激。她双手仍然交叉着端在胸前,有些惊喜地说,小杰啊,很多年没见了喔,你长高了。

汽修姨似乎平复了下来,依然像以前那样携带着老板娘的威严。小时候,你冲进店里找飞哥玩时,汽修姨常常不露声色,说话懒懒的、慢慢的,让人捉摸不透她到底欢不欢迎小朋友的到来。汽修姨又问你,毕业了没有?怎么大包小包的?你并未多虑,回答说,工作快一年了,前段时间辞了职想考研,租的房子到期了,就回家来学习。她好似有说不尽的话想要倾诉,却欲言又止,只说读研好,读研好啊,便转身朝着市场的方向走去。那步调很懒,也很慢。

洞镇——张厝

你父亲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傍晚回家了。估计是没来得及提前通知你,他一推开房间的门,就撞见你边戴着耳机听歌,边玩电脑游戏。你和许久未见的父亲打的第一声招呼便是,你说!你父亲说,你还没有去拜过你爷爷的墓吧?趁着有时间,带你回老家扫墓。你不确定你父亲是否瞟到了屏幕里正在移动的色块,但你肯定这种在正常家庭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在你这类考生身上则显得尤其特殊。你只得故作镇静,不停说着,你说,你说。仿佛你父亲并非屋子的主人,而是一位冒失的不速之客。

你父亲说他现在下楼刷洗汽车,明天一早你们就动身。你把书架上的中学必读书清理出来,摆进去新购入的教材和小说。你发现少了几本旧书,于是在家中寻觅起来。蟑螂从沙发背后探出头,又被拖鞋的响声吓跑了,让你扑了空。你在你父亲的床头找到了那些书。《邓小平传》详实地记录了邓公传奇人生中的三起三落。这套传记充满鼓舞人心的力量,你曾经依靠它們,熬过高考。

你们行驶在从洞镇前往张厝的高速公路上。你父亲叫你点开手机导航,将声音调至最大。刚买车的头几年,你父亲不敢自驾开长途。一来,搞不好那辆二手奥拓会在半路散架;二来,你父亲并非那种精力很足的司机。因此,那时你们一家返乡,都会麻烦汽修伯开车,你母亲和你姐姐落座在狭窄的后排,幼小的你被挤在中间。

那段日子,你父亲很忙,每天要遵照前辈的吩咐,带领外来的施工队前往一处又一处工地。所以,你下课回家后,不用担心有人不允许你边吃饭边看电视,也不用担心有人会阻拦你玩游戏。有一天,你父亲监督工人们完成收尾的工序,只顾着看那拔尖的屋顶,不想一脚踩空,从两层楼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居家休养那阵子,你父亲跟新结识的本地朋友学会了在网站上玩博彩,自此,你父母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斗争。

当时差点把自己摔成水泥了!你父亲有点幽默,你也跟着笑了一笑。你们将汽车停在服务区,各自去了一趟卫生间,又返回车前吹风。你父亲说这辆破旧的奥拓,每跑一段路程,就必须停下来掀开前盖,浇上两大瓶水给它降温。于是你这才慢慢回忆起来,那些提前备好的自来水,冲灌在如同心脏般跳动着的引擎上,激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气,烫到了你们父子的脸。当时的汽修伯笑了,眼下的你也笑了,伸出手指将车盖上的落叶弹走。往事已然逝去,有的能被风趣地提起,而有的,避犹不及。你父亲后来总结:人这一生无论如何坎坷,至少都会走运几次。你父亲经历了眼角的刮伤、手臂的撞伤、后背的擦伤、腿脚的扭伤……将一幢又一幢的楼房盖好,卖给从城里来的大小老板,终于骄傲地开上了这辆新车。

你奶奶很像一块撒满甜霜的麦芽糖,问你父亲是斩点卤鹅,还是斩点卤鸭。你父亲问你想吃鹅肉还是鸭肉。你回答卤鸭。你奶奶不高兴,说卤鹅好,斩鸭肉被人看见了就没了名势。你说没事,就喜欢吃鸭肉。你父亲便开玩笑似的指责你奶奶,一辈子被这两个字害惨了。并问你,对不对,小杰?你没有附和你父亲,继续说,没事,就喜欢吃鸭肉。

你用力将杂草拨开,为你爷爷清扫墓地。你父亲说你爷爷死得早,喝酒喝死的;你奶奶绣了几十年的花,单凭一双手养活他们三兄弟,留下了难治的腰疾。你父亲叫你以后无论多忙,别忘记回家探望老人。你与你爷爷素未谋面,只好仔细端详石碑上那个陌生的面孔。你父亲注视着旁边的一块土地,仿佛严实的土地之下还埋葬着另一具遗体,只待碑文写就,安置其上,逝者便可以长久地入眠。

你父亲让你给你爷爷上香,你就给你爷爷上了三炷香;你父亲让你拜一拜你爷爷,你就跪下去弯腰拜了拜你爷爷。接着,你模仿电视剧中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往焚帛炉里投入一枚又一枚金银纸元宝。你父亲抢过你手中的黄纸,让你几沓几沓地丢进去,烧完就好。

洞镇中心市场——查无此地

汽修伯是洞镇为数不多读到高中毕业的人。你父亲以前常说名列前茅的汽修伯应当上大专,奈何错生在张厝这么个穷乡僻壤之地。汽修伯在本地一家修车的小店当学徒,不久便搞大了老板女儿——汽修姨的肚子,二人便结为夫妇。汽修伯判断洞镇将会持续承接由市里转移过来的汽车产业,预言这里会冒出越来越多的机动车,预言洞镇的汽车导航一定会大卖。

汽修伯委托你父亲在店铺后方盖起了一栋八层的小楼,自家住一层,其余出租。他还雇来两个伙计,一男一女。他自己从不干活,将部分储蓄投入股市,偶尔也借钱给你父亲周转。汽修伯又高又瘦,总是梳着大背油头,穿黑色西服,系尼龙腰带,端坐在台式电脑前,时而瞄一眼行情,时而和你父亲以及本地熟人们泡茶闲聊。当时,市场里唯独他一人爱梳油头,也唯独他一人会在办公桌上摆置一些书籍。你得益于此,能翻到几本诸如《茶花女》《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名著,也算养成了阅读经典的习惯。

你最后一次见到汽修伯时,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打扮得十分斯文,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那是〇八年的中秋,你们一家提早收好档口,前去汽修伯家中一同过节。你坐在你姐姐的腿上吃月饼,听飞哥举起麦克风,学搞笑的闽南口音,大声地嚎着歌谣。听说,汽修伯让那个外地来的女伙计住在顶楼的小房间里,一有机会就上去幽会。当晚,汽修伯剥了些沙田柚给她送去,才刚缠绵片刻,就被早已生出疑心的汽修姨逮了个正着。

你父亲和你母亲连忙打消了中秋赏月的美好念头,不得已沦为了这桩家丑的听证人。汽修伯满面懊恼,瘫坐在真皮办公椅上。那女孩被汽修姨凶狠地推倒,眼巴巴地望着无动于衷的汽修伯,眼泪喷涌而出。汽修姨让一旁不知所措的你父亲和你母亲评评理。那时,你只觉得这场景好似电视剧里的片段。

恰巧那一年,市场上刮起一股投机的飓风。汽修伯被他重仓的那支潜力股套牢,亏去几十万。你父亲也亏掉不少多年积攒的血汗钱,开始想着将档口转让。

家中发生了如此不光彩的丑事,飞哥变得与先前大不相同。你姐姐对你说,他混迹于中学里最调皮的那一帮学生之中,终日旷课,打架,忤逆老师,骑摩托车到其他镇上与人约架。你的脑海中这才闪出一些记忆。那件事之后,你曾慢悠悠地经过汽修伯家的修车店,却被留着长发的飞哥从背后钳住,推进了连接他家店铺与楼房的小道里。能上楼梯的后门门锁打不开,你于是便朝前方不设门锁的铁闸奔去。面目狰狞的飞哥用绳子把铁闸紧紧拴住,正好在你冲到面前时打了个死结,然后扬长而去。你蹲下身,眺望渐晚的天色,第一次体悟到了无助。

在这之前的每个暑假,待太阳就要触到远方的山尖时,你和飞哥便关上手中的《西游释厄传》,揣上游泳裤和眼镜,一屁股坐进汽修伯的车子里,出发去捉鱼。两位老板娘则镇守在各自的店中,汽修姨会缜密地复核那一单又一单的票据,你母亲会小心地给那些靓丽的工厂姑娘打上耳洞。你父亲每每乘坐汽修伯的车,都会在副驾驶上夸赞车内的静谧,说关了窗一点噪音也没有,不像自己的那辆破奥拓。汽修伯就哈哈哈地应答。后来你了解到,那台马自达,是该产品线上最为聒噪的车型。

老式的汽车导航类似CD机,汽修伯总是塞入伍佰的光碟,更新完系统,再装好驱动,才会拥有GPS功能。但地图往往不够完善,小水库、小鱼塘、小农庄,自然很难检索到。有时,你们駛入一滴水也没有的荒郊野岭,爬一圈山坡,摘几个果子,悻悻而归。有时,汽修伯与你父亲再往前探几步,便会邂逅一口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中的草鱼和非洲鲫正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水面。那歌手在讲: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一杯;再喝完这杯,还有三杯。你看一眼导航,享受着随遇而安的乐趣。有那么一个夏天,飞哥很肯定地认为,你们一行人已把洞镇周围有鱼的地方都去遍了。

但鱼是捉不完的。飞哥用顾客换下的旧轮胎,拼成一条浮艇,从浮艇上撒下渔网的一角,然后躺在浮艇上偷懒。你挂着游泳圈在岸边手舞足蹈。你父亲水性极佳,披荆斩棘于绿水之中,布置好剩余的三个网角。你父亲青年时期在渔船上待过一年,吃鱼吃到怕,抓到那一桶又一桶的鱼儿,要么油炸黄焖了给你们吃,要么拎去送点人情,他自己是绝对不吃的。

汽修伯只在波浪中泡了一会儿,便披好衣服,攀至堤上,静静地等候夕阳。你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放生几尾鱼,又为什么要把那些昂贵的鱼饵朝水面撒。汽修伯说,我们已经抓走了那么多鱼爸爸和鱼妈妈,鱼宝宝们该有多難过啊!欠了东西,记得要还哦。你那时并不理解汽修伯言语里的深意,如今的你略经世事,才想明白了一些。日头准时降下,水坝、草木、小船……世间万物都熔为一派澄黄,仿佛纯金所制。

你父亲从甲板上跳下来时,和飞哥一样披头散发,将满满一书包的钱死死抱在胸前,生怕被人夺去。除去赡养你奶奶的钱,剩下的都投到了你家的档口上。你父亲跟你说起这些时,脸上好像也在泛着金光。

张厝——洞镇

你们又一次行驶在从张厝通往洞镇的高速公路上,你父亲依旧叫你用手机打开导航,将声音放大,并嘱咐你要是发现走错了岔口,就立即提醒。细细想来,你与你父亲为数不多的对话,总是发生在汽车的前座后座上。似乎全天下的父亲都负有一种驾驶的天职,找准某个方向,将家人运送出去,途中恰好能聊上那么几句。

你父亲的车技越来越好。他说,自从有了汽车导航与手机地图,想回张厝老家,说回就回,说走就走。你抬一抬下巴,说别看这是一部小小的机器,原厂卖给车企的价格并不便宜。你父亲提起很久以前你爷爷还在世时,逢年过节就吩咐作为大儿子的他,驱使那架老旧的二八大杠,蹬好几公里的山路,去给亲戚送礼。

你父亲说他现在也负责你表叔厂里的采购。又感慨说当年汽修伯的语文很好,自己的数学很好,唯独你表叔什么科目都不好。你父亲降低音量,继续补充,说前几日又结识一个朋友,那朋友叫你父亲把订单都安排给他们公司,回扣的比例好说。你父亲单手握住方向盘,讲得犹犹豫豫。你不确定你父亲是在向你表露他仍未放弃翻身的信念,还是又开始对这些介乎黑白之间的灰色区域,又有了无穷的兴致。一时间你竟难以答复他,思考你是该像你母亲那样鼓励他的决心,还是该像你姐姐那样阻止他的贪婪。

你高中毕业那阵子,粗放的政策初步收紧,你父亲的开发批文被卡住了不少,但他毫不关心那些批文,在赌场上杀出了个“常胜将军”的名号,连新车的贷款也一并还清。拿出两百万来就让你入股,未来几代人光靠分红都够了!你父亲脑海里循环着你表叔随口说的这句话,狂妄地认为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轻易办到。你母亲给你收拾带往大学的衣被,来迟几步,发现你父亲时,他已经全身麻痹,僵在了办公桌前。

只是……只是想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富人生活。听你父亲解释完,你母亲也不管这是不是借口,当即原谅了他。你母亲将她多年在你姐姐家中照顾外孙攒下的酬劳,连同你父亲意气风发时给她的“赏赐”,都交予你父亲,不再提离婚,也不再强调只剩下这么个宝贝儿子。之后,你母亲郑重地向你道歉,说那些钱原本是想留给你参加工作后买车用的。

你父亲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警告你,烟可以抽几支,酒可以喝一点,但是赌博,千万别去碰。这是你大学期间听你父亲重复最多的话。那几年里你父亲也很忙,工作日要在表叔的厂里看管仓库,一到周末,又必须马不停蹄地返回洞镇,四处走动拜访。你父亲与本地朋友合资盖的房子,要么施工暂停,要么建筑违章,至于那些好不容易封了顶的,城里来的老板们却出尔反尔,说政策风向调整,暂且观望观望。

根据已经驾鹤西去的老前辈当年指教过的经验,你父亲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解决方法,仍然是接着与各界人士抽烟、喝酒……苦苦强撑。疫情时期,你父亲不想整日闷在家中刷短视频坐以待毙,害怕填不上借来买地的网贷,害怕张厝的亲戚们与本地的朋友们也被牵连进去,便像亡命之徒那般,再一次地按下了鼠标。

你们在一个昏暗的午后抵达洞镇。你父亲说待会儿洗完车就要赶回工厂。就像堆积着厚雪的树枝再也承托不住新落的雪花那样,你父亲再次欠下巨额赌债后,你母亲心中那破镜重圆的念想,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你总觉得你们这个特殊的家庭似乎就此进入了一场万籁俱寂、永无尽头的冬眠。你站在阳台上俯瞰你父亲,他又黑又瘦,身材矮小,迈起步子来双腿软弱无力,真像一只干巴巴的卤鸭。

你父亲将汽车停在几棵大树的后方,将他自己连同那辆不再崭新的车子,藏匿进繁茂的绿丛当中。一根又一根癫狂的枝丫穿透灰蒙蒙的天穹,仿佛是成千上万只灰绿色的蝙蝠,旋飞在那个专注擦洗车身的中年人头上,亟待扑向这盘大餐,将其食尽。

你还记得传记第二卷最励志。你不确定你父亲会不会翻开它;你不清楚在你父亲漫长的救赎之路上,它是否能发挥作用;你更难想象得到你父亲身心上的千万道疮口,如今已愈合到什么程度。

洞镇中心市场——新汽车总站

那天,你再次提着行李箱出发,预备前往一座更加遥远的大都市。在一楼的折叠门前,你与飞哥重逢,他正在往屋内搬运纸箱。你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仇人,他好像也读出了你脸上的不知所措,抢先走上前来寒暄几句,又说送你去汽车总站。在车里,你为你父亲的事情、他父亲的事情向他道歉。飞哥说跟你没关系,这是他们的事情,是这个小地方的事情,你已经不算洞镇的人了。

你们一直向前行驶,途经一栋又一栋被你父亲建起来又被炸毁的楼房。管制措施在整个洞镇彻底得到了落实,于是,这门曾经辉煌无比的生意也随之被掐灭,仿佛从未在这座小镇诞生过。你想起那个中秋节,你父亲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前还算是洞镇小有名势的张老板,如今却像一只过街老鼠。在洞镇敬老院门口,你父亲回忆,在工地搬沙土时,经理欣赏他,想供他去念土木工程,以后一起干;如果当年没有拒绝……到中心小学旁边,你父亲又说,当初他还没决定来洞镇开店时,也考察过上广深……有那么一刻,你跟随你父亲,浸入了那无边的美梦中。

似乎很多人都想保护好你,因此对于洞镇上的事情,你都后知后觉。你父亲嘱托你无论未来发生多大的事,你都要保持一贯宠辱不惊的态度。还说养了你这么个儿子,他今生足够欣慰。你母亲宽慰你,说这些债务不需要你背负,你父亲已经将车子卖了抵债,你们一家人的生活一定会再次好转。你姐夫提醒你短时间内别回洞镇,去大城市后立刻换一张电话卡,因为如今整个洞镇与整个张厝,你认识的不认识的,可能都在逼你父亲还钱;他能帮你父亲的都尽量帮了,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你姐姐告诉你,你姐夫已将婚房拿去抵押,如果年底你父亲还不上银行的钱,你母亲、你姐姐和你的两个侄子侄女将无家可归。

飞哥问你离职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敲了敲左手边的汽车导航,说,一家日企,就做它的销售。他说,那你应该很懂这个吧?你挥舞指尖,说你知道这个14.3寸的屏幕产自哪家工厂,这个是散热盖,这个是操作的交互界面,叫作“Control Panel”。

不知道你父亲先前有没有偷偷跑回洞镇见汽修伯。今年年初,就在你说要辞职考研的那会儿,汽修伯在顶楼的房间自杀了。吞了一罐机油,被送去医院洗胃,但为时已晚,抢救无效。汽修伯生前从未催过你父亲还钱,反倒越借越多。他去世后,汽修姨叫你母亲替你父亲还债,允许分期。汽修姨不留情面,有时甚至会到你家楼下来盯梢。飞哥也不再到处乱窜,乖乖回家接手了修车店。也许是汽修姨的主意,你家的一楼堆满了喷漆、轮胎、变速箱……连你父亲以前会客与玩博彩的办公桌上,也放着几台导航仪的配件。

飞哥说他还没去过新建成的汽车总站,又说觉得你父亲和他父亲就像同一款不能没有导航的汽车,失去了导航,便不知道该往哪里开。飞哥问你想不想听歌,你回答《突然的自我》吧。他有点惊讶,问你怎么知道车上有伍佰的唱片。

你总会想到那个男人,手提卤鸭,钻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山路上骑行。你总会想到那名少年,只因不愿意认输和求救,抄起地上的碎砖片,流着眼泪磨断紧绷的绳子,破门而出。

你只笑了一笑,侧耳聆听那振动着的喇叭里传出的歌声: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晴雨难测,道路上脚步多……你还是会记起削马蹄的马蹄姨、贩猪肉的猪肉伯、修手表的五华叔和汽修伯他们一家;你也还是会怀念那些手表、钱包、耳饰、书包、皮鞋、拖鞋、袜子、手套、橱柜、货架、木板和几只生锈的角铁。你父亲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驶过许多条道路,才得以进入市场。如今,你们要离开市场,也必须花费漫长的时间,走过无数条道路。

【“发现”档案】  张晓觉,1997年生于广东惠州,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旅游管理学院。祖籍揭阳,现居南京。书店人,也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