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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图(短篇小说)

2023-11-02张玉山

当代小说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秦老林林纾

张玉山

林纾退休住进了静安小区。静安小区住的都是普通市井小人物,林纾却突然住进来了,而且住得一脸坦然。老林高高瘦瘦,一头白发,一团和气,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这可不像老林,以前的老林多霸气啊。退了休的林纾,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飞不起来了。

小区里的老人,没几个不认识林纾的。林纾当过静平区区委书记,这回是从省科技厅厅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这几年,反腐力度多大呀,平安落地不容易。小区里有些人心眼不好,嘴巴也不好,背地里没少议论人家林纾,有说老林上边有人的,有说老林藏得很深的。大部分人认为林纾是个清官,我也这么认为。

林纾住进来后,小区里的活动,像打牌、钓鱼、拉胡琴,都没他的份。林纾融入不了这个场,躲在边上,默默地吸烟,看着别人有说有笑。小区里的人,有人叫他林书记,有人叫他林市长,有人叫他林厅长。不过不管叫什么,大家对老林总有一层说不上名堂的冷淡。每逢被叫官职,林纾总是笑笑说,叫我老林好了,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小老百姓。林纾越客气,小区里的人越觉得林纾有事。

我替林纾抱屈,他惹着谁了?

静安小区是林纾主张建的。那年,林纾来静平区当书记,区里的那一小股虾兵蟹将,欺负林纾是外地来的,逼着林纾建福利房。林纾搬出一摞文件说,国家不允许建福利房,咱们不能破这个例。大家不再提建福利房的事,静平区的工作一下子哑巴了,连续两年倒挂,市里领导对林纾颇有微词,静平区的人都在抱怨林纾没本事。一窝没鳞的泥鳅,兴许掀不起风浪,但搅浑一湾水不难。林纾一声叹息,第二年就有了静安小区。

当时,静安小区是全市最好的高档住宅小区,配套好,绿化好,服务也好。住进来的一半是静平区的头头脑脑,一半是有钱人。没钱的人只能站在小区外边张望。小区建起来不久,静平区的经济就发展上来了,成了市里最好的区。没过几年,林纾当了副市长,分管城建。他本事大,像神笔马良,大笔一挥,走到哪里,哪里就起一片高楼。

去年春天,我花了一笔大钱,在静安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当年我也是往静安小区伸脑袋的人,进不了小区,就在小区外边发牢骚。老了,想图个安宁自在,就想住进小区把心安顿安顿。我是画画的,有几个画画的手里有大钱呢?没办法,我咬牙卖了几轴画,在亲戚朋友那儿划拉了一圈,闺女添补了几个,打了一个干巴巴的喷嚏,畏畏缩缩地住进来了。

小區紧靠林河,河水从小区一侧缓缓流过,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又清新,又凉爽。河岸上有一带林子,河汊里有一丛芦苇和一片葱绿的蒲子。林子里有亮翅膀的黄雀,有啁啾不绝的蓝背。芦苇丛中有优雅端庄的白鹤,有拖着长尾巴被叫作“凌波仙子”的水雉,整日叽叽喳喳呼唤水里的小鱼。小区里的人,活得真是自在,要么在林子里耍耍把式,要么持一根鱼竿钓钓鱼,要么就拉拉胡琴,随着婉转悠扬的弦声,开两嗓子京腔京韵。

但是去年,林河上游新建了几座化工厂,化工厂把工业废渣废水排入林河,河水一下子馊了。我是奔着林河来的,林河成了死水,冒着白泡的林河散发着恶臭,我失望至极。那一带的树木,还没到秋天,叶子就哗哗地落光了,一夜之间全枯死了。芦苇死了,蒲子死了,野鸭死了,蓝背的叫声听不见了,“凌波仙子”振着翅膀飞走了。

化工厂为了平息此事,在城南投资了一个高档小区,小区一派锦绣。静平区的头头脑脑兴致勃勃地搬进去了,有钱人骂骂咧咧地也搬走了。小区里的年轻人气愤不过,向媒体曝光向政府举报,动静闹得很大。

有人往外走,也有人往里搬。为何情愿当冤大头?不当也没办法,新住进来的人一半是城边上哭咧咧的拆迁户,一半是经营不善栽了跟头,一夜之间遁入清贫的小生意人。老住户们一天比一天少了,老陈老曲等几个老伙计,扔了鱼竿,扔了胡琴,捂着眼睛走了,说,小区的风水破了啊。

今天早上,我在楼道里碰上了晨练回来的老邝。老邝腋下夹着尚方宝剑,手里提着豆浆油条,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说,画画的,过几天我搬家,咱老哥儿俩,往后见不着面了。再见面,到象山水库找我去,我买一根鱼竿,在水库等着你。老邝这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我和老邝是多年的好友,我画画,每年都要下去两次,在山里隐遁几天,过过山明水秀的日子。说得好听点叫写生,其实就是躲清静。在象山水库,我认识了老邝,吃住在老邝家里。老邝心眼实诚,是个很好的人。

我笑着说,老邝,发烧了?住得好好的,搬哪儿去?人家搬是因为人家手里攥着大钱,拣个高枝儿站,老邝是个农民,除了乡下无处可去。老邝说,回乡下呀!画画的,你忘了?我在乡下有一套大房子呢,比这儿自在。咱乡下好,山好,水好,住着心里自在。我替老邝惋惜,不舍得老邝这个好友。这两年没下去写生,因我腿脚不好,心脏不好,眼睛也不好,老伴怕我出意外,说啥也不让我下去了。往后见老邝,就难了。老邝不容易,干了一辈子农活,把身子干弯了。临老,儿女孝顺,给他在静安小区买了这套房。原本打算在城里养老,谁知城里不稀罕老邝这把贱骨头,起了一湾臭水,把他呛回去了。

我劝老邝,别回去了,林纾是大厅长,也住在小区里呢,老林不能不管,看看动静再说。老邝左右看了几眼,凑到我的耳边说,画画的,你老糊涂了,林纾是谁呀?人家是来躲是非的。你说,老林一个大厅长,三套五套房子不稀罕,凭啥住在咱小区?我心里一紧,像被马蜂蜇了一下,林纾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不过老邝说得也有道理,林纾是官家,退下来了,一般不会退到这个小区来。省城多大,容不下一个林纾?我问过林纾,林纾说他的儿女在国外,老伴去世了,在省城没个说话的人,心里孤单,就住过来了。

林纾老伴没了,儿女在国外,林纾就是个裸官。住在这个小区,身边都是市井小人物,不显山不露水,安安静静地过几年,等风声过去了,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以前,甭管人家说老林啥,我都不信,老林咋会是贪官呢?老邝一说,我有点信了,老邝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吃过早饭,我打开一卷纸,预备作画。我欠老邝一个人情,老邝是真心喜欢我的画。他不说要,是张不开嘴巴;我不送他,是我不懂事,不够朋友。老邝逢人便说,还是画画的好,人好,画也好。老邝跟我老伴一样,不叫我老张,也不叫我的名字,叫我画画的。

老伴冲了一壶茶,放在画案上,问我,画画的,今儿不出去打牌了?老邝老秦等着你呢。老伴伸头往下看了一眼,凉亭里空无一人。老伴说,怎么了,跟老邝闹别扭了?我说,老邝啊,忙着搬家呢,临走送他一幅画,还他个人情。老伴叹息了一声说,看看,都搬走了,老曲前天搬的,老陈昨天搬的,明儿啊,轮到老邝了。画画的,咱也搬走,冲着林河来的,哪想到林河臭了呢。

画什么好呢,我踌躇起来。若说送给别人,多半是应景送一幅花鸟,或者送一幅小景,四尺六尺,斗方也行。老邝虽是个农民,但他懂画。我每次下去写生,都住在老邝家里,喝喝茶,喝一盅闲酒,跟老邝吹牛。老邝是个批评家,对我的每一幅作品,都认真品评一番,在用色、构图、技法上,老邝能说出很多名堂来。说起来,老邝屋里住过好多有名的画家。老伴说,画一幅山水,山水滋养人。老邝啊,在城里住不惯,多半是想家了。

老邝的家在大山里,离城里有几百里路呢。那山是真好,山势陡峭,层峦叠嶂,山上满是蓊郁的树木,秋天一落霜,像一片霞,冬天一到,枯枝染雪,白茫茫的,煞是好看。我去过太行山、黄山、庐山、梵净山……觉得那些山都没老邝老家的山好。不单纯是山好,人也好,我结交的老邝大哥仁义厚道,眼里有画。

山下是象山水库,一湖绿水,透亮透亮的。水库边上新开了农家乐,碧瓦红墙,在树丛里隐现。象山水库还没被开发,游人不多,几对男女结伴而来,划着小船谈情说爱。也有像我一样画画的,随便支一个画板,对着山,对着水,乱画一气。老邝住在山下,在山水之间种庄稼,放牛羊。老邝也养鸡,他把鸡散养在山坡上。鸡群吃草籽,吃蚂蚱,在山上噌噌地飞来飞去。我曾想过在山里买几间小屋,租几亩地,和老伴住过来,同老邝做长久的邻居。可老邝却冒冒失失地搬到城里来了。

画到一半,有人叮叮咚咚地敲门。老伴开了门,是老邝。老邝怀里抱着尚方宝剑,剑柄上的红线穗子招摇着。老邝这把剑,是地道的龙泉剑,闺女到浙江龙泉游玩,花大价钱买来的,为的是哄老邝高兴。老邝叫它尚方宝剑,天天抱着,下棋抱着,打牌也抱着,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拿剑一指,好似要替天行道。

老邝把剑放在书案上,静心看我作画。看了几眼说,画画的,你画的是青山绿水,这色不好看,得再加一点蓝;画面也不对,得在天上画一只鹰,画就活了。您瞧,这就是老邝的眼,一个种庄稼的,把山水花草都看透了。老伴递上一碗茶,老邝无心喝茶,不接。老伴问,老邝,啥时候走?我炒个菜,你和画画的喝一盅。

老邝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看看画。我知道老邝有话要说,停下笔,等老邝评论。老邝的脸,从画面上移开了,眼里似有恨,寒光闪烁。老邝说,画画的,我碰上老林了,我没跟他说话。碰上林纾有什么稀罕的?老邝说,老林在亭子里等人打牌呢,谁见了他都躲开。画画的,你也别跟他说话,咱不理他。

洪洞县里无好人。老邝这个结论,下得有点大。老邝没有理由恨林纾呀,老林又没招惹他。我问老邝,怎么样,喜欢不?老邝指指自己的鼻子说,送我的?我点头。老邝俯下身子,看了半天,嘴角挂着笑。老邝说,送我的,我就不说不好了,画画的,以前稀罕你的画,不好意思张口,一幅画费多少心思!

您瞧,老邝是个多好的人,明明喜欢我的画,却不好意思张口要。多少不相干的人,拿了我的画卖钱、送人。但凡老邝张张嘴,三张五张十张八张,对我来说,不过是几碗茶的工夫。我按老邝的意思,在画上补了几笔,等着晾干。老邝喝了一碗茶水,把尚方宝剑递过来,往我面前送。老邝说,画画的,咱俩是老伙计,我喜欢你的画,你稀罕我的剑,一物换一物,明儿见不着了,留个纪念。

我坚持不要老邝的尚方宝剑。我的画不值钱,随便一涂抹就成了;老邝的剑是闺女送的,老邝一直拿它练把式呢。老邝说,画画的,我拿你当朋友呢,你不中交,你不要我的剑,我就不要你的画。我依旧不点头,君子不掠人之美。老邝又说,往后不练把式了,回家种地去,尚方宝剑不如一把锄头。尚方宝剑不能用来割谷子,这是老邝送我剑的理由。老伴替我接了剑。画干了,老邝自己把画折了起来,老伴找来一个纸袋,帮老邝把画装了进去。

老邝喜滋滋地说,画画的,我在象山水库等着你,随你住多少日子都行。我心里沉甸甸的,舍不得老邝大哥走。老伴说,老邝,跟闺女说了没?闺女多好啊,别辜负了闺女的一片心意。老邝嘿嘿笑了两声说,先斩后奏,等我回了乡下,她八抬大轿也甭想把我弄回来。老邝稀罕乡下清白的日子,林河脏了,留不住老邝了。老邝说,城里是一块死地,除了长坏心眼,啥也不长。他早想回乡下住,跟闺女说了几回,但拧不过闺女。闺女吓唬老邝说,再不听话,我就不认你这个爹!老邝胆子比猫眼小,在闺女跟前,规规矩矩的。闺女从小没了娘,老邝这一辈子呀,欠闺女一段娘恩。

老邝说前几年他认识了一个游客,游客是个堪舆家,在水库边上,替他看下一块福寿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样也不落。老邝预备在此处打一座寿坟,怕闺女跟他翻脸,一直没敢跟闺女说。老邝说,画画的,我不能跟你比,你是画画的,心在天上;我干的是土里的营生,就像一只蛴螬,死了结成一个蛹,往土里一埋就化了。跟前有座坟守着,心里多踏实呀!

老邝刚走,又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林纾林厅长。林紓手里提着两瓶酒,笑嘻嘻地叫我张老。林纾当副市长时,没少从我这里拿画,从理上说,林纾欠我一个人情。林纾说,张老,画画呢?不知林纾为何而来,我让林纾进来。林纾啊,你要是个清白的人,咱们做个长久的邻居,做个好朋友,多好!老伴一脸不高兴,说,画画的,老邝的话,你忘干净了?得健忘症了?好没记性!林纾说,嫂子,还认识我吗?老伴说,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不记得了。林纾说,我叫林纾,跟张老是多年的朋友,我住十一楼,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老伴说,哦,是林厅长,您不搬家?咱这小区住的可都是穷人,当官的、有钱的、儿女有成的,都搬走了。林纾笑笑说,我没钱,不搬了,就住这里。

林纾八成是来索画的。老伴不情愿地泡了一壶茶。我和林纾面对面坐着。林纾的脸上有愁绪,有孤独,有苦味,显得毛毛糙糙的,一点也不好看。现在的林纾,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林纾了。以前的林纾气场很强,你站在他跟前,他看你一眼,你就会觉得身子一点点地往下缩。现在,他的目光是平和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林纾正从一个场,走进另一个场。

其实老百姓这个场可不好进。好多人不明白,以为老百姓是一群没文化的乌合之众,其实呢,老百姓的场是个生活场,谁离开了这个场,日子都没个好。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法则,不入眼的人,他冷着你,淡着你,躲着你,敬而远之。多少退了官场的人,在老百姓的场外边候着,一道门槛,就把他们的脚挡在了门外。

我问,林厅长,您有事?我跟小区里的其他人一样不待见林纾。林纾来这个小区住,是来找个温情,讨个热闹,可他来得不是时候,林河馊了,小区人的心也跟着馊了。犹豫了半天,林纾说,张老,我想跟您学画画,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您老跟前缺个研墨的人。老伴说,林厅长呀,您来晚了,画画的不长记性,他呀,早不画了,搁笔了!听了这话,林纾神情就不太自然。老伴就这一点不好,嗓门直,说话一溜烟。

我说,林厅长,您怎么想起画画来了?这画画呀,是个工夫活,没个十年八年的磨炼,捏不住画笔。林纾摇头苦笑,一脸白霜。林纾说,张老呀,我想找个事做嘛,我才六十几岁,您瞧,头发都白了。工作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手闲下来了,心也闲下来了,日子过得空荡荡的。林纾说得不错,人一闲,八成闲出毛病来。老伴心眼好,见不得人家落难,听林纾一说,立马同情起来了,递给林纾一碗茶,说,老林啊,人不能闲着。您人脉广,交际广,找个事做不难。您是要面子,开不了金口,让画画的帮您打听一下,画画的认识不少人呢。画画的,帮林厅长个小忙,找一个清闲的事。

林纾笑了笑,叹息了一声,说,嫂子,国家有规定,我这个级别的官员,退休三年内,不能在外边任职。林纾的眼里,有了难色。这大半辈子,他林纾求过谁呢。人间的事,最难的就是求人。要是老邝张口,我早答应了。我不知怎么跟林纾说。拒绝他,怕伤了他的心;答应他,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我答应了林纾,小区里的人会怎么看我呢?人家问起来,我怎么回话呢?哪天见了老邝,老邝准吐我一脸唾沫。

小区里的人也是,林纾若是个大贪官,纪委早找上门来了。没有林纾,哪来的这个小区?林河的败坏跟林纾没半点关系,怎么就怪到林纾头上了?

老伴说,画画的,我做主了,收下老林,不能让老林伫在小区外边。老林啊,咱小区的人没坏心眼,也都是软心肠,他们这是认生呢。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们计较。往后你跟着画画的,他打牌你也打牌,他钓鱼你也钓鱼。画画的,别光顾着自己痛快,护着老林,别让老林心里委屈。这就是我老伴,您瞧,心肠多好!林纾的眼里,有了一点湿润。

我身后多了一个跟屁虫,林纾像个跟班的,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打牌,林纾不上手,就在一边懵懂地看着;我跟谁说话,林纾赶忙上前问好,两手垂着,毕恭毕敬,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原先,林纾的口袋里总装着一包软中华,怕不沾地气,怕小区里的人说他不割自己的肉不疼,悄悄地换成了七八元一包的红塔山。见了谁,掏烟点火,一点也不难为情。

小区里的人渐渐对我有了看法。我在路上走,林紓在后边跟着,小区里的人看见林纾,远远地就躲开了。

林纾给我提着水壶,抱着画板,问,张老,咱们去林子?我心烦地说,不去林子,林子臭了。林纾说,当初建静安小区,是因为有林河,我想把林河的水引一脉过来,在小区建一个人工湖。我问,后来呢?林纾说,我怕把林河败坏了,改了计划。

我说,林厅长啊,你是当官的,你得管事呀!问问林河的事,真没法儿治了?这样可不行,林河臭了,臭的可不光是咱小区,臭的是政府的脸。林纾说,张老,您放心,我一定管,一定管,管到底!一定把一条干干净净的林河还给咱小区。

过来几个老熟人,一个是老秦,一个是老罗,另两个是老秦老罗新收的粉丝徒弟,替老秦扛着凳子,抱着胡琴,端着茶壶。老秦老罗像两个发了闷财的老地主,仰着脸背着手在前面走。

老秦、老罗和我都是静安小区的名人。老邝是我的粉丝,也是老秦的粉丝。老邝想跟老秦学拉胡琴。老秦说,老邝,你的手像鸡爪子,学琴不行,弹棉花是把好手。老邝求了老秦不少日子,老秦呢,起了个贪心,非要老邝的尚方宝剑当拜师礼。老邝不舍得他的剑,咽了几口唾沫,没再提学琴的事。不学就不学,老邝依旧是老秦的粉丝。

老秦胡琴拉得好,尤其是拉《夜深沉》的时候,一脸沉醉,摇头晃脑,抱着弦子,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老罗是唱戏的,退休前在京剧团打杂,跑龙套,摆道具,是块边角料,不知怎么拜了个师傅,成了个没名没姓没滋味的角儿。老罗嗓子好,身段也好,就是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去年市里搞了个京剧票友大赛,老秦老罗联袂报了名,老秦拉,老罗唱,合作了一段《霸王别姬》。

看大王,

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

且散愁情

……

这一段“南梆子”是老罗的拿手戏。师傅调教得好,老罗的扮相好,嗓音也好,把虞姬演活了,拿个名次不是难事。小区里的粉丝们一商量,大大方方地给老罗置办了一身行头。老邝没含糊,把尚方宝剑借给了老罗。因虞姬舞双剑,大伙又凑了一笔钱,给老罗买了一把佩剑。

老罗个子不大,佩剑挂在腰上,像长了一条长尾巴。一顶如意冠,一身鱼鳞甲,一件大黄的凤斗篷——虞姬的行头一上身,油彩一画,头皮一勒,把老罗脸上的褶子都拉平了,老罗一下子变成了千金娇躯,又刚毅,又玲珑。

这回,老秦老罗没躲闪,径直走过来了。到了跟前,林纾赶紧放下画板,给老秦老罗掏烟打火。老秦脖子一梗,一脸怒气,把林纾的手挡住了。老罗说,林厅长,你的烟劲儿大,咱抽不了。林纾碰了一鼻子灰。

我生老秦老罗的气。不看僧面看佛面,林纾跟在我身后,不能不给我面子呀!

没等错过身去,老秦扯了我一把,我立住。老秦喘着粗气说,大画家,真有你的,傍上官家了!得到了什么好处?老罗说,画画的,你画了一辈子关公关老爷,这会儿倒好,一句话不说投了曹营。

我无言以对,心里懊恼不已。我跟他林纾非亲非故,就是听了老伴的一句话,我成了白脸曹操。老秦老罗进了亭子,小区里许多人围在亭子外边听戏。以往,老秦顺手抄起一面小钹递给我,我随着鼓点哐哐打两下。我喜欢凑个热闹,上了年纪,日子过得太静了不好。老秦说,画画的,等你对上了鼓点,我教你拉琴。

老秦的侄子托老秦向我要画,说是要送个大人物。老秦起初不喜欢这个侄子,但侄子待他亲,一口一个叔,过年过节大包小包来看老秦,老秦改了主意,和我说了几回。但我没敢答应老秦,不是我小气,而是我认为我的画太平常,拿着我的画邀功求赏,等于行骗。教我拉琴的事,老秦忘干净了。老秦以前叫我画画的,今儿改叫大画家了。

没几天,我和林纾都伫在了小区外边。您说我惹着谁了?老秦一拉弦子,把小区里人的魂收了;老罗一亮嗓子,把小区里人的脑子唱浑了。林纾很难过,说,张老呀,看看,我把您连累了。我不学画画了,过些日子我出趟远门。林纾说不学画画了,我偏要教林纾画,正正经经、大大方方地教。我不打牌,不钓鱼,不听胡琴,把林纾叫到家里,一边喝茶,一边跟林纾讲画理,讲构图,讲晕染,讲皴法。林纾脑子好使,七窍玲珑,没过多少日子就入门了。

白天,我碰上了老秦,老秦正出来送他侄子上一辆豪车。老秦说,大画家,咱俩的交情不如一个贪污犯?你真不给我侄子画了?我侄子说了,过些日子给你开个画展。谁是贪污犯?老秦不懂法,是个法盲,胡说八道。老秦跟侄子学坏了,多大年纪了,还信口开河。我犯不上和老秦生气,一幅画就是一张纸的事,权当为了林纾,我答应了老秦。

谁让我是画画的呢,谁让我是老秦的朋友呢,谁让我收了林纾这个徒弟呢。不管多么不情愿,我还是画了一幅《打虎图》给老秦送过去,画上题了几行打油诗:

昔日景阳冈,

一虎卧道旁。

商旅行不得,

百姓皆遭殃。

一阵松风起,

来了打虎将。

饱拳伺恶虎,

大道是平阳。

接了我的画,老秦很高兴,非要送我一把胡琴。老秦的胡琴好,散着松香,透着油亮。我执意不收,老秦又抖胡子又瞪眼,好似我不讲义气。老秦,您这算什么呀,我是画画的,一辈子只认得丹青,最不喜欢做人情交易。老秦说,画画的,你别不识趣。这把胡琴,跟我半辈子了,是我师傅的心肝宝贝,师傅走时,念我孝顺,送给了我。画画的,我忍痛割爱了。老秦的话,不知是真是假。看老秦急赤白脸的,我只好收下胡琴。送我出来时,老秦说,画画的,明日你带林纾过来,咱们一块儿玩,这么大个小区,不多他老林一个人,他是官家又怎么了?当官的也是人。

过了几天,老秦的侄子过来答谢,说,张老,领导别提有多喜欢您的《打虎图》了,挂在办公室撑面子呢!老秦的侄子送我一方古砚,说是省里资深藏家的藏品,花大价钱买的。我坚决不要,不是正经来路的东西搁在哪儿都碍眼。老秦说,画画的不要,别勉强他了,我送了画画的一把好琴呢,过两天我教他学琴。见老秦的侄子一脸春风,我猜他的事大概办成了。我突然有点后悔,不该答应老秦。

老邝走了没几天,就让闺女逮回来了。我在路上碰见老邝,见老邝一脸懊恼,以为他是恼闺女,没当事。我说,老邝,把魂丢在象山水库了?老邝说,画画的,原本当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不配,你的腰杆软了,笔杆子弯了,你就是个画狸猫的。我身后站着林纾,林纾听到后,悄没声地走了。

这个老邝!

晚上,我和老伴说老邝的事,没说几句,就听到外面有人哐哐地砸门。老伴说,老邝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开了门,果真是老邝大哥。老邝不怒不笑,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说,老邝,还没立秋呢,庄稼收完了?老邝说,画画的,你的画,没滋味,我不稀罕了。我还你的画,你还我的剑,往后咱哥儿俩,谁也不认识谁,路上碰到了,你别跟我说话。

好你个老邝!老伴问,老邝,听闲话了?画画的可没说你半句坏话,你们俩可不兴红脸。老邝说,画画的有官家护着呢,我一个种地的,高攀不上画画的。以前我跟画画的好,是看走了眼。我生了一肚子气,把剑还给了老邝。老邝二话没说,冲我鞠了一躬,抱着尚方宝剑走了。

第二天,林纾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小区,也没见林纾的半个影子。林纾去哪儿了呢?老秦老罗也帮着找,多半是看在我的画的份上。有人说,画画的,你给老林打电话啊。可誰有林纾的号码呢?我跟林纾天天在一块儿,平白无故地要他的电话干什么?老邝在一边冷笑。老罗说,画画的,老林是不是病了?咱们找物业开门看看。

物业把林纾的房门打开了,只见房里干干净净的。老秦老罗鬼鬼祟祟地在林纾房里东看西看,好似林纾家里藏着罪犯。老秦说,画画的,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老林不算咱小区的居民,跟咱不是一条心。老罗眨巴着眼睛说,画画的,没准老林被纪委请去“喝茶”了。

不盼别人好!我不信林纾会犯傻。

老邝说,老林又不是一只雀儿,还能张开翅膀飞了?小区门口有摄像头,一看就明白了。不能小看老邝,老邝是个精明人。大伙一起往小区监控室跑。老邝也跟着跑,边跑边说,画画的,老林不是咱的人,你急出毛病来,也没人管你。老邝小心眼,我才懒得理会他呢。我们打开监控画面看了一遍,一帮男女出出进进,哪个是林纾?老罗眼神好,说,画画的,那不是老林吗?手里提着纸袋的那人。果真是林纾,他像是在等人,不停地朝路上张望。老秦说,老林等谁呢?八成等女人。大家一起咽唾沫,盼着过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穿制服的,跟林纾说了几句话,比画了几下,林纾就跟着他们走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呢?远处停着一辆车,隐在树丛里,路上的行人把林纾和穿制服的人挡住了,等行人过去了,林纾的影子早已不见了。我心里一哆嗦,林纾啊,你把我害苦了。大家倒吸了一口凉气。老秦问,看见穿制服的人了吗?画画的,看清了没?是哪个单位的?纪委的?老罗说,不是,纪委的人不穿制服,人家穿便装呢。老秦坚定地说,那就是检察院的!老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像是环保局的。老秦老罗看不起老邝,老邝的话,他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林纾像一滴水,太阳一照,就在人间蒸发了。林纾啊,你去哪儿了呢?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您瞧,我活了七十岁,却办了这么个傻事!我这把年纪,早该闭关了,临末了,不睁眼,收了林纾这么个徒弟,糊涂呀!林纾不出事还好,要是出了事,小区里的人会怎么看我这个画画的?我是得了他林纾的财,还是沾了他林纾的光?碰上这么个窝心事,我一急一恼,病倒了,浑身滚烫,脑袋疼,血压都升高了。老伴又哭又骂,林纾啊,你咋这么不仁义,临死拉个垫背的,画画的哪里对不住你了?好心好意教你画画,你不报答也罢,掀他这么大个跟头!

晚上,老邝来看我,坐在床前,不说话。老伴说,老邝,别光闭着嘴巴呀,跟画画的说说话。老邝说,画画的,让我说你啥好呢,还记得画册上讲的故事不?《东郭先生和狼》,你就是东郭先生,林纾就是狼。还记得《农夫与蛇》不?你就是那个农夫,林纾就是蛇。画画的,别生气了,过两天咱回象山水库,你画画,我钓鱼,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第二天,老秦老罗来看我。老秦带着胡琴,老罗化了戏妆,两人搭伙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出《二进宫》。戏唱完了,老伴端上一壶茶水。老秦喝茶的模样不受看,咕噜咕噜的,一碗接一碗,像牛饮水一样。老罗说,好茶,好茶,画画的,这么好的茶,八成是你徒弟孝顺你的。老伴生气地说,我买的!人家的茶,喝了嘴上长疔。老秦说,画画的,徒弟不能随便收,挣了一辈子的名声让人给坏了,谁受得了?老罗说,收徒弟也成,有志不在年高,但是咱摸不清人家的底细,收个人品不好的,惹了事,一辈子的名节栽在徒弟手里,可对不起祖师爷。

林纾走了,小区该平静了吧?可是并没有,林纾的影子无处不在。外边的人说,静安小区出了大贪官,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条林河,再加一个贪官,小区里的人多了一块心病,个个掩面含羞,不敢出门了。林纾到底是不是贪官,我也很疑惑。倒霉的是几年前收我画的人家听了一耳朵的闲话,急赤白脸地抱着画轴给我退回来了,硬说我是林纾的托儿,这些画八成是林纾收的赃物。我退了钱,臊着脸给人家鞠躬作揖。林纾,你害我不浅啊!

我有一点人脉,四处托人打听林纾的下落。林纾是一只被摘了翅膀的鸟,飞不远。纪委的人说,他们没办林纾的案子,不知道林纾的案底。小区的人们便说,就算办了林纾的案子人家也不说呀,谁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惹一身是非呢?问检察院,检察院说,腐败案件现在办得多严呀,一般异地羁押,爱莫能助。还有人给我传话,别往是非堆里钻,别往刀刃上碰,林纾的问题,由林纾一个人承担。

有人说,前些天在林河边上见过林纾,林纾提着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林河冒着白泡的臭水。有人说,在医院走廊上见过林纾,林纾手里捏着一张检查单,在化验室门前排队。有人说,在银行见过林纾,林纾手里攥着一把钱,不知是存钱,还是取钱。林纾,你为啥不露面呢?谁没个难处呀,有了难处咱们一起想办法呀。神龙见首不见尾,林纾成了一个谜。

一连几天,茶余饭后,大家都在传林纾的事。老秦说,兴许老林去美国了,好多贪官都往美国跑。有人说,法网恢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在网上找了半天,最近的新闻上没见着林纾的名字。老邝说,画画的,别瞎猜了,老林是黑是白,只有他自己说得清。

半个月过去了,传闻不再有,可林纾仍然没有露面。小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人再提起林纾,好像林纾没在小区里住过似的。这些天,老邝天天陪着我,给我抱画板,端茶壶。我画画,老邝在一边舞剑,一招一式,有几分意思。老邝舞累了,放下尚方宝剑,收了丹田气,过来看我作画,指指点点,好似他是我的师傅。

老秦老罗在亭子里排戏,排到要紧处,老秦嫌老罗架势不对,唱腔不好,抖着胡子训斥老罗,老罗规规矩矩地听老秦训斥。有时候,老罗也反嘴,训斥老秦几句,老秦也规规矩矩地听老罗训斥。人啊,今儿和好了,明儿交恶了;今儿话鸡零狗碎之言,明儿听道听途说之语。人间多少是非啊!

早上,我陪老邝出去晨练。老伴怕把我累着,买了一把比纸还薄的长剑,拿在手里还没屁沉呢,手一摇,长剑就哗啦啦地响。老邝哈哈大笑,气得我把剑扔了。老邝给闺女打电话,明儿,给你张大爷买一把剑,尚方宝剑!听明白了没?老邝的口气大,打电话时一只手扠着腰,像任上的官员。

老罗在河边上吊嗓子,咿——咿——啊——啊。林河的水不好,空气里的氨氮,把老罗的嗓子呛着了,呛得他嗓音沙哑,像一只野鸭子。老罗跑回小区,在大门口碰见了林纾。老罗边跑边喊,画画的,不好了,林纾回来了!我吓了一跳,远远地看见林纾朝这边走,心想,好你个林纾!林纾说,张老,对不住了,我串了个门,没跟您老说。我气得两眼发昏。老邝说,老林啊,可没你这样的,你师傅差点急过去了。老罗说,老林,你没事吧?有事你说话。

林紓陪着我往回走,边走边说,张老,我出去办了个事,跑了趟北京。我问,咱林河的事?林纾说,化工厂停下来了,停业整顿,等他们上了新机器,林河的水就清了。

林纾啊,你咋不早说?让自己背了黑锅。我替林纾抱屈,也替林纾高兴。林纾心里有小区有百姓,说明林纾不是贪官。小区里的人躲着他,冷着他,没给人家一个好脸色,可林纾呢,没有一句辩白,也没有一句怨言。林纾说,张老,小区是我建的,我有责任,我也是小区居民,退了休,听说林河的事了,我有责任替小区说话。

我说,林纾啊,你该跟大伙说清楚。林纾说,明年春天,河水清澈了,大伙的心里也就清澈了。

老秦老罗见了我,问,画画的,老林真没事?我点头。老秦说,我就说嘛,老林没准是个大清官。我没说林纾去北京的事,也没说化工厂停业的事,林纾不让说。我明白林纾的意思,万一林河还是老样子,林纾脸上挂不住。

没过几天,林河里的白泡少了,河岸上有了人影,白头翁落在枝头上鸣叫。老罗到岸边吊嗓子,嗓子不那么呛了。有人说上边下了一道令,把化工厂叫停了。年轻人来了劲头,说,官怕民怨,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我和林纾躲在一边笑。

终于,小区里的人接纳了林纾。见了林纾,老远就咧着嘴巴笑,一口一个老林。打牌啦,下棋啦,钓鱼啦,晨练啦……没一样不想着林纾。我跟老伴说了林纾的事。老伴说,我就说老林不像个贪官。画画的,老林见过大世面,好好教教老林,别藏着掖着,让老林觉得咱小气。

老秦找到林纾,说,林厅长,跟我拉弦子吧,这弦子呀,连着心脉呢,拉一拉,扯一扯,心里多痛快呀!心里痛快了,日子才长久。林纾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老秦急得脸红了,咬着牙说,林厅长,明儿我送你一把上好的胡琴,我师傅留给我的,一共两把,一把给了画画的,一把给你。

老罗说,林厅长,拉弦子没滋味,干脆跟我学唱男旦。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舞,顶数咱旦角有份儿,梅尚程荀,哪个不是男旦?林纾还是笑。老罗说,我可属正经梅派,如假包换。怕林纾不信,老罗来了个兰花指,做了个鹞子翻身,甩了几趟水袖,跑了几圈台步,又俊俏,又妩媚,又利落,林纾看得眼睛都直了。老罗说,我这功夫是童子功,你学不来,咱不学这个,咱练唱功。您当了那么多年的官,讲了那么多年的话,指定把嗓子练出来了,嗓子是唱戏的看家本事。

老邝躲在一边,噘着嘴巴打电话,妮儿呀,替爹买一把尚方宝剑。我刚认了个好友,别提人多好了,人家张了口,我没法不应,人家跟我学剑呢,送他一把尚方宝剑。老邝是庄稼人,不敢跟林纾说自己想结交他这个朋友。老邝找到我,画画的,你跟老林说说,老林听你的,让他跟我学舞剑,你一句话的事。我想羞臊老邝一下,我说,老邝,我腰杆软,我是画狸猫的。老邝急红了脸,画画的,你还跟我记仇啊?谁也没有前后眼,都说贪官贪官的,贪官长啥模样,我也没见过嘛。老邝这人本性好,我答应了老邝。

开春了,岸上的那一带林子返青了,绿汪汪的。没过几天,桃花、杏花就长出了花骨朵,等着春阳一晒,就成了一片花海。起先,几只黄雀站上了枝头,向着蓝天啼啭不已。黄雀可能是侦察兵吧,没过几天,蓝背来了,白头翁也来了。白头翁像我,一头白,叫声虽不好听,可我喜欢呀。芦苇开始放叶,蒲子也在长芽,一丛一丛,从水里冒出来。林河真的清澈了,清澈得可以看见水底虾米的须子。早晨水上起了一片浅浅的白雾,等白雾降下去,水底又起了一层白云。一只翠生生的“凌波仙子”站在芦苇上,勾着头往水里看,好像在照镜子,水里也有了一只“凌波仙子”,两只精灵对着头歌唱。

可是林纾不见了,从小区里消失了。小区里的人都惶恐起来,担心林纾真的从小区搬走了。大伙见了我都问,画画的,老林上哪去了?我和老伴急得两眼发昏——林纾你为何总玩消失啊!老伴说,画画的,你托人打听打听。林纾跟前没个人,有啥事,你这当师傅的可得负责任!老秦说,画画的,以前咱没肚量,看见老林就不舒心。他要不是个官,就算是个疤瘌眼子,我都不嫌弃他。他偏偏是个官,这官声把咱老林连累了。現在,咱舒心了,老林倒好,不声不响地张开翅膀飞走了。老罗说,画画的,兴他老林不仗义,不兴咱们不仁义,咱一定把老林找到。要是老林不愿意在小区里住了,咱敲锣打鼓送他一程。

老邝要的剑寄过来了,但老邝只能对着剑叹息。我去看老邝。老邝摩挲着尚方宝剑,咧着嘴说,尚方宝剑合该给老林使唤。我算啥?一个种庄稼的。这剑在老林手里,没准能斩个妖孽,斩个昏官。画画的,咱去哪儿找老林呢?是啊,去哪儿找林纾呢?

第二天,老邝也不见了。大伙想,兴许老邝找老林去了,谁也没在意。老邝身体好,又是个农民,随他去哪儿都行。第三天一早,老邝回了小区,带回一些庄稼地里产的稀罕物,给老秦老罗等人分了。老邝给我带回来一斤山菌子、一大把山韭花、一只蝈蝈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好看的蝈蝈,老邝叫他铁皮,铁皮的叫声可真好听。老邝说,回去瞧了一眼,我怕庄稼地不认得我老邝了。

林纾还是没出现。之前,有人说在医院见过林纾,还有人说在银行见过林纾。莫非林纾病了?林纾才六十几岁,头发全白了,一脸寒气,这是阳虚的缘故。这么一想,我吓了一跳。老伴说,画画的,多发动几拨人挨个医院找啊,林纾不是小老百姓,找他不难。

我去找老秦老罗商量时,老邝也在。老邝不言不语,嘴角好像牵着一缕笑。大家都一脸愁容,老邝笑啥呢?老秦说,这个好办,画画的,你发个令,找人算我一份。老罗把小区里一些活跃的年轻人招呼了过来。年轻人手机软件玩得溜,办法多得是。这群年轻人好听戏,所以对他们来说,老秦老罗说的话比圣旨管用。老秦老罗说,你们几个找老林去,挨家医院找,找不到老林,别听我的戏。把这些人安排出去后,老秦抱着胡琴,老邝抱着宝剑,老罗化了戏妆,眼巴巴地等着林纾的消息。

林纾找到了!林纾跟咱躲猫猫呢,他就躺在小区附近的医院里。我和老秦老罗老邝一干人去看林纾。老秦带了一把胡琴。老罗托我画了几张脸谱,一张是杨贵妃的,一张是虞姬的,其他的角儿,老罗也说不出子丑寅卯。老邝原本想带尚方宝剑,我没让他带,带尖带刃的东西不吉利。前几天,我心绪乱,但也没闲着,画了一张风竹图:一座小楼,一弯月亮,一竿竹影,疏影横斜,水波轻漾。我预备把它送给林纾。我嫌画太素,太素了没生气,便在画上题了几句打油诗:

昨夜南风起,

月挂小楼西。

不是怜清影,

何必相偎依。

我的意思,林纾大概能明白吧。

到了医院,病床上空无一人,原来林纾出院了。老秦说,咱晚了一步,你说老林,这是咋了?老罗说,老林啊,你不当官了,见你一面更难。老邝没说话,叹息了一声。老邝的这一声叹息,好似从无底洞里发出来的,我心里一惊——八成林纾是查出不好的病了。

护士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幅画说,大爷,你们找林厅长是吧?林厅长昨天走了,留下一幅画,让我转交给你们。我打开画,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老秦接了信,眼睛却盯在画上,说,画画的,快看看老林画的啥。我展开画,画上一片青山,一湾绿水,荷箭上站着一只蜻蜓,一群鱼在绿水里浅游,旁边的一条大鱼嘴里吐着泡,正往鱼群的方向游。我叹息了一声,林纾是个明白人。老秦老罗不解。老秦伸着脑袋问,画画的,啥意思啊?老林是属鱼的,还是想吃鱼呢?想吃鱼好说,明儿送他一箩筐。老罗说,老林跟咱打哑谜呢,水库大了,什么鱼都有。

老邝说,这还不明白!老林的意思是,鱼在水里才自在,在鱼群里才安全!老邝啊,上辈子没准是个仙家。老邝说得没错,没有水,鱼就活不成;一条独鱼,即便入了江湖,也对付不了风浪,还是活不成。老秦说,画画的,快看看老林信上说的啥。我扯开信封,信上写着:

张老、老哥哥们:

谢谢你们接纳了我,谢谢小区。

前几天,跑了一趟北京,去环保部、化工部跑了一圈,跟专家见了一面,给化工厂找了条出路,还给咱小区一条清澈的河流。我身体不好,在省里的时候,查出了肝癌三期,住进咱小区,想躲个清静,想把咱的林河治理好,走个安心,走个坦然。现在,心事了了,我该离开咱小区了。

老哥哥们,我在象山水库呢,住在邝大哥的老房子里,钓钓鱼,画个画。请你们放心。我不想拖累大伙,不想让大伙替我揪心。我想保留最后的尊严,安安静静,一个人走完最后的日子。请不要来看我,一定!

林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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