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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回忆映照自我

2023-11-02胡巧

当代小说 2023年10期
关键词:北风孩童记忆

胡巧

一 重组的回忆

生命不断向前推进,每个人都无法摆脱时间的制约,但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写作者掌握了处理时间的权利,可以根据需要筛选过往时间里的记忆。满院朝花,夕拾者未必尽数拾起,或择其鲜妍,或念其别致,前提是对方须得有被拣选的价值。洪浩的长篇小说《北风啊北风》便是如此。小说大体上是以主人公的成长时间为序展开回忆,但这些回忆并非是在一个时间起点上连续性地延伸开来的,而是经过了个人的筛选和编排。具体而言,小说是围绕着家庭背景、同龄孩童、村名地理、诗歌写作等不同的小主题进行章节安排的,作家对旧事进行了筛选并分章节重新加以组合编排,为记忆的碎片寻找到了不同的聚焦点。

梳理过往回忆,是理解当下、理解自我的方式之一。人类之所以不断地回溯历史,个人之所以不断地追忆往昔,是因为人们在回忆中可以追寻意义,也可以探寻此刻人生的处境。拾取和编排记忆的结果,昭示了“我”的主观意志和价值判断,同时,这个结果也向我们展示了相关问题的答案:对书中的洪浩而言,过往的哪些部分才是重要的、有价值的?

对童年生活的讲述是《北风啊北风》的主要部分。家庭往事、父母亲人、师友同学,以及与此相关的人与事,填满了“我”的童年时代。在时间的摩挲下,童年的记忆或许已经不那么完整、准确,往往需要选择某些触发物才能去唤起。在筛选和重组回忆的过程中,作者实际上解释了“我”的生命气质何以形成。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我”的家庭结构具有异于村邻的特殊性:母亲曾是一名优秀的教师;父亲虽为他乡来客,但也是有文化有技术的知识分子。然而令人艳羡的光环很快褪去,在政治风波的冲击下,父母双双失去了原有的工作。记忆中,母亲“一直多病和抱怨”,父亲则处于“永远尴尬和无奈”中,上一代人的不幸仿佛流入了“我”的血液中,让“我”平添忧郁。母亲的严厉导致了“我”谨慎怯弱并且敏感多思,与此同时,父母的严格教育也让“我”成为村中识字最早、读书最多的孩子。在彼时的乡村环境中,知识文化带来的影响是双重的:“我”依靠知识开拓认知,建立自信,但另一方面,这也使“我”成为乡村顽童中的异类,从而更加剧了“我”的隔绝感与孤独感。

在阴霾的背面,洪浩讲述的是一个孩子借助文学自我拯救的心路历程。曾身为教师的母亲对“我”进行了文学启蒙,并给予了我许多鼓励,后来,“我”还遇到了悉心培养“我”并引导“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好老师。天性痴迷于文学,又得到了母亲与老师的呵护与培养,“我”注定会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在那些寒冷、寂静的乡村之夜,文学给予“我”温暖,给“我”孤独苦闷的生活带来了浪漫与诗意。凑在灯窝子边看书时,“头发被灯火燎焦了,鼻孔被烟灰熏黑了”……“我”不惜冒险悄悄阅读外祖母笸箩盖子内侧的文字,并把捡来的蚕场扔掉的报纸做成剪报……这些细节还原了那个贫寒的岁月,也还原了“我”对文学和阅读的神往痴迷。此外,与文学的情缘还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时期:从儿时用不超过四画的字练习造句开始,到后来在粮柜板壁上为画配诗,再到后来为村里的黑板报写诗,凑在油灯前读小说,感悟朱老师对“我”诗作的批评……“读与写,将我从贫乏和寂寞中拯救出来”。小说通过对细节的精准把控以及真挚、温暖而又节制的抒情,让我们得见,一个怯弱的乡村少年是如何通过文学,为自己找到了热爱与自信,找到了自我拯救的道路。

二 辨认“我”的来处

在我们看来,个人所具备的生命气质,往往源于漫长人生中的变化和积淀,殊不知,这些很多时候其实在幼年时期就已奠定了。某个夏日的午后,一个三岁的孩子初尝了孤独的滋味,而早在其出生之前,这份孤独感其实就伴随着生命的孕育而产生了——此情节出现在洪浩长篇小说《北风啊北风》的开头处。自幼便能感知孤独、与文学结缘,是“我”的两大特质,也是小说中后来众多故事发生的基础。对于那个在人生之初就体味到孤独的孩子来说,他的成长注定会携带着与生俱来的脆弱、敏感与淡淡哀伤。他感知着人间的善意与温情,也面对着来自内心世界的寒冷北风。

这是书中的洪浩,他孤独地行走在北风之中,并在茫茫人群中努力保留了个人的某些独特部分。在《写作的零度》中,罗兰·巴尔特写道:“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方向的和有意义的时间。”回到《北风啊北风》中,我们看到,小说把“我”过去的生命拆解成一个个故事,而家庭结构、社会关系、历史因素和现实境遇共同构成了“我”的成长背景——“我”不仅在内心与自我进行着周旋,也在与世界不断发生冲突。

在这部作品里,洪浩营造出了过往时代的某种乡村语境,留下了其成长时期的许多信息。从横向来看,对特定年代的回忆性写作构成了小说的横截面。“整风”期间被下放的父亲、三年困难时期被劝退的母亲,以及同样贫困的村邻……透过父辈的苦难,小说折射出一代人的具体苦难以及某一个生命群体的困窘情状。当渴望知识的“我”终于走进学校,然而,落后的乡村教育、不愉快的上学经历和繁重的劳动,使“我”愈发变得胆小、怯懦,同时,也教会了“我”忍耐与坚持。特殊的家庭结构、特定的社会环境,都是“我”成长过程中无法从中抽离的土壤。无可否认的是,外部环境和社会注视着“我”在严寒中生长,同时也造就了“我”的孤独、敏感与坚韧。

物质滋养与精神滋养皆十分匮乏,“我”的童年时代其实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然而,孩童心中的那些“缺口”卻很容易被成人所忽略,人们似乎总会在成年之后忘记自己曾经也是孩子,在面对相对稚嫩的生命个体时,总是难以真正置身于对方的立场。难能可贵的是,在小说中,洪浩真正做到了让自己回到孩童的内心,去理解并讲述一个孩子的真实感受。他理解这个孩子的尴尬与失落,也接纳那双纯真的眼睛对世界的探索与感知,更看到了在贫乏时代里“我”对文学,对爱与温情的深切渴求。将幼小的“我”放置于群体记忆中的同时,洪浩也努力解开社会历史的重重包裹,去找寻和辨析童年时期的自我。这“自我”有着特定时代的肌理,但也保留着强烈的个性色彩,具有其独特性。童年是人生的原初阶段,在重返童年的过程中,自我的倒影愈发显得清晰。这便是洪浩在回忆中所要完成的一件事:辨认那个内在的、隐秘的自我,辨认“我”成为“我”的道路。

三 与自我相逢

在回溯型的叙事结构中,视角的选择对于叙述者的个体情感无疑会产生微妙的作用。小说从“我”幼时写起,叙述者兼主人公的“我”,常常会借助昔日的孩童视角,以孩子的口吻去讲述一个幼小生命成长中的复杂感受。在这个视角里,小说使用的是孩子的语言和口气,甚至容许了孩童所特有的对世界的困惑与无知,而没有掺入任何来自成人世界的阐释。比如小说中《西部老家》一章,写五岁的“我”随父远行,乘坐客车和火车去青岛和老家的一场经历,就完全是来自儿童视角的叙述,其中时见天真烂漫之笔。但很多时候,小说的叙述视角并非单一不变的,在回忆的过程中,“我”也会频频站在今日的情感立场上,以年长之“我”的眼光回看往昔。这类叙述通常会蒙上一层回忆的滤镜,充满着对过往岁月的温情。

这种双重视角的不时重叠与自由切换,给作为叙述者的“我”带来了更加充分的表达空间。如在“挨揍”一节中,“我”因害怕挨揍而惶恐不安、谨小慎微,皆是回到过去,通过儿童之“我”表达彼时的感受;但作者随后写道,“多年以后,我一度认为,我的怯懦和拘谨,是严厉的母亲一手造成的”,此处则是以回顾者的眼光进行审视与反思。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选择,前者回到记忆的现场,努力呈现当时的原始感受;后者则站在遥远的时间外部回首过往并对其加以审视,多了一分冷静与理性。

过去的“我”与今日的“我”在文本中共存,但究竟是谁在唱高声部?叙述者与作者之间界限是如此模糊,书中的洪浩与书外的洪浩是如此相近,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存在?“我”的这些困惑或许没有也无须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更重要的,是在两个“我”之间的相互碰撞中,一个更加真实、更加立体的洪浩浮出了时间的水面。作者在书末记有四稿的成稿时间,算一算,其时间跨度竟达三十年之久。当青春时代的文字与今日的《北风啊北风》相遇,当站在时间两端的“我”相向而行并终于相逢,回忆的意义势必也将清晰地呈现出来:在如此这般的写作中,我们的工作是打捞人生中那些珍贵的细节,辨认自我,并抵抗时间的川流。

四 模糊的边界线

若要为《北风啊北风》寻找一个关键词,我想,“模糊”一词或许可以胜任。那些儿时的故事是那么清晰而真实,然而时不时又总会有某些文字跳出来,提示著文本的虚构性。忠实的记录与经过编排的记忆难以分辨,真实与虚构在文本中拥有着各自的疆域,在这种情况下,《北风啊北风》选择了站在那条模糊的边界线上,对一切问题都做模棱两可的解释与回应。

被寒冷北风吹过的岁月或许真实存在过,在群体的生命历程中,那是一段可以被触摸的过往。然而当作为个体的“我”开始回顾过往时,“我”的回忆是否真实可靠,却是值得怀疑的。回忆性写作大抵都是以旧事为本,让亲历者自己开口,仿佛这样便拥有了一份真实与可信的担保。但同时,回忆又有着不完整、不可靠的特性,历史经过个人回忆的筛选和编排之后会发生很多变异,有些被遗失,有些被粉饰,有些甚至被故意歪曲。由此,本该具有相当可靠性与真实性的旧事,不期而然地成了故事。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北风啊北风》这部小说视作一部回忆录,它具有自传色彩,所记叙的内容似乎也都是作者亲历的往事,但同时它也兼具着虚构文本的特征。作家在小说中进行了文体融合的某种尝试。《北风啊北风》的写作风格被出版社编辑定义为“亦小说亦散文”,由此其文风的“散文化”特征可见一斑。此外,小说每一章的末尾还都附有一首诗,这些诗作,与所属的章节内容相呼应,同时也是整章中抒情性最强的部分。尤其作为尾声的《北风之歌》,带着强烈的抒情色彩和总结意味,给人以荡气回肠之感。

《北风啊北风》是一部以想象为起点,以虚构为终点的作品。“出生”一节,作者想“我”尚在母亲腹中时之所思所想,想“我”尚为初生婴孩时之所思所想,笔法可谓新颖别致。“我”的出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意外,这一部分将“我”的成长线补充得更为完整,也是对“我”敏感、脆弱与忧郁的性格特质的追根溯源。在《樱桃之夜》一章中,年岁已长的洪浩跨越时空与十岁的自己相遇,与自己重逢、对话,“我”从过往中镜照今日,一切都似幻似梦,为小说添了许多奇幻色彩。

合上书页,所有记忆均化作了模糊的光斑。在洪浩温情而细腻的文字里,一个孩童的身影依稀可辨。原来,当年的少年坐在土窑上凝望云朵时,其年幼的心便已飞向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北风啊北风》,洪浩著,漓江出版社2022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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