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流动性与经典性不可兼得?
2023-11-01王玉玊
文/王玉玊
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伪命题吗?
正如标题所示,黎杨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个伪命题》一文的核心观点是“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个伪命题”,主要理由在于:文学经典“固定的、独立的、封闭的、模范的和规定性的”本质与网络文学语境化、互动性的特征“形成了根本性的冲突”。
对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讨论与实践,与网络文学的主流化进程相伴而行。在这一过程中,将纯文学或纸媒通俗文学的经典化标准、经典化机制机械复制到网络文学领域之中,的确造成了值得反思与警惕的问题,也折射出文学研究界面对新媒体文艺形式时在研究方法上的局限。《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个伪命题》一文意在反思僵化的经典化机制与经典评价标准,同时呼吁重视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文学的新特质,反对把网络文学简单等同纸媒通俗文学,进而将网络文学从其赖以存在的网络社群中剥离出来的研究方法,这都是当前网络文学研究和经典化过程中面临的真问题。但与此同时,因为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现状存在问题就拒绝网络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这样的思路又不免有些矫枉过正,甚至在反思问题的过程中取消了问题。
长于批判而拙于建构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文化批判理论的普遍征候,也是当代人文学者无法绕过的难题。在这样的知识系统之下,对文学经典化体制,乃至整个现代文学体制的解构和批评都并不困难。但也恰恰在这样的时刻,作为一种凝聚社会讨论、增进社会共识的机制,经典化恰恰应该发挥它的功能,而不是被简单否定。反思和批判永远都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更新与创立。
那么,在将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判定为一个伪命题之前,或许我们应该重新思考:文学的经典化究竟意味着什么?网络文学的流动性与经典性是矛盾的吗?
从古至今,任何文学作品都具有双重属性,既是即时的、流动的文学事件,也是持存的、固态的文学文本。或者说,任何文学作品的实际存在形态总是介于这两者之间。与口语时代和网络时代相比,印刷文明的特殊性在于以印刷技术的精确性压抑文学的流动性,同时将文学的经典性坚决锚定于永恒性之上,以此克服对波德莱尔所说“过渡、短暂、偶然”的现代特性的恐惧。但即使如此,文学的流动性是不可能被彻底剥夺的,不论成本有多高,作者有权修改、再版自己的作品,不同时代的读者也有着对作品的不同解读。甚至现代文学的经典序列本身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定义经典是一种文学权力,那条隐秘的经典之河从未沿着固定的河道流淌。
与此同时,司马迁的《史记》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曹丕认为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任何时代的文学作品也都内含着对永恒性与经典性的诉求,正如波德莱尔所说,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
今天网络文学的主流形态依旧是具有边界明确的身体的故事文本,并不存在流动性彻底淹没稳定性的问题。网络文学绝不仅是“一种突发的、即兴的、面向过程的体验”——或者至少大多数时候不是如此,网络文学的作者们也会筹谋于文辞与字眼;无论网络文学的修改成本多低,他们的心中依旧有着明确的“定稿”意识。过度强调网络文学的流动性,就必然会忽略网络文学以文本形态存在时所具有的文学性与艺术价值,这其实也就等于取消了网络文学研究这一学术领域存在的必要性。网络文学作为文学事件的流动性并不与它作为故事文本的经典化诉求相违背。
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被记录在《论语》里,那些在历史中曾实际发生过的对话,必然有着不可复现的鲜活场景,有着无数生动的细节,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当那些即时的对话被记录下来,经过剪裁、加工、润色乃至虚构,变成固定的文本,并且流传千年,曾经的在场性、互动性毫无疑问地遗失了,但以此为代价,《论语》作为文学作品与思想著作的、能够超越时代的特质与价值,也从琐碎、繁杂、局限、变动不居的日常与现场中凸显出来,从生活的连续性,走向“文统”的连续性,向整个文明体系敞开自己,在不同的时代引发共鸣与思索。所谓经典化,就是在驳杂的当下性中提取出永恒性。正如文学作品兼有事件性与文本性,经典化也不仅仅是一串被陈展于文学殿堂的作品,经典化是一个过程,无论是对于一部具体的作品,还是对于一个时代总体的文学创作而言都是如此。人类在这样的过程中理解自己的时代,并且尝试超越它。与此同时,经典化当然有其代价,特别是对于当代文学的研究者而言,在经典化的过程中尽可能地保存那些鲜活的文学现场,赎回文学之为事件的生命力,同样是无法回避的责任。
谁该是网络文学经典化进程的主导者?
既然当下中国的网络文学并不因其流动性、即时互动性或事件性而失去作为故事文本的经典化可能,那么紧随其后的问题就是:网络文学如何经典化?谁有资格制定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标准,主导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进程,决定网络文学的经典序列?对于纯文学而言,经典化的权力主要掌握在学院派的文学研究者、批评家手中,这与纯文学背对读者写作的精英倾向互为表里。网络文学依托于数码媒介与网络环境,创造出明显区别于纸媒文学的样式、题材与风格,或多或少地超出了既有文学经典化标准所能覆盖的限度。而今天的中国社会又是一个缺乏文学共识、缺乏社会普遍认可的文学标准的社会,学院派的文学研究者也不再拥有将文学经典化标准定于一尊的能力。因此,网络文学经典化势必不可能复制纯文学的经典化路径,也不可能由学院派文学研究者主导或发起。
网络文学的经典化首先是在网络文学作者、读者社群中展开的,这与其说是现代文学经典化机制的仿品,不如说是文化社群的社群逻辑的造物。任何文化圈层或社群,为了维持文化共识、证明自身的独特性与合法性,都会创造自己的社群历史,而经典化的冲动本就是历史书写冲动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网络文学的文学现场,同时也往往是网络文学经典化的现场,这恰是网络文学庞大的读者量与极强的互动性带来的结果。商业文学网站的排行榜,以数据和排名推出一个又一个明日之星;贴吧写作依靠大量的回帖、频繁的互动长期占据主题列表前位;男频读者在“龙的天空”等论坛将网络文学作品按照优劣划分为“仙草”“粮草”与“毒草”,创建自己的网络文学经典序列;女频读者则更习惯于通过转发微博推书贴来为作品知名度添砖加瓦。
对网络文学经典作品的择选永远在进行之中,零散的读者反馈与滚动的作品资讯经过千万读者的验证、认可就成为“知识”,这些“圈内知识”勾画出网络文学之中的经典脉络。
流行性当然不能等于经典性,但流行性与经典性之必然矛盾无疑是一种现代文学观念的衍生物,如果认同这一狭隘观念,则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确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网络文学是一种具有鲜明社群性与读者导向的文学,好的网络文学作品必然是流行的。在任何一个文化社群中,要将“流行且好”的作品从“流行但不好”的作品中筛选出来,或者说在流行的作品中选出经典作品,只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社群内部存在文化象征资本势差。在纯文学的领域,这种势差存在于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文学评奖机构与普通读者之间;在网络文学领域,这种势差存在于精英读者/读者意见领袖与普通读者之间。普通读者花钱投票,推出流行的作品,而精英读者则通过评论、推荐等方式阐释、论证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和经典性。由于文化象征资本势差的存在,精英读者们享有更高的话语权,他们的意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抹消阅读量(流行程度)上的差异,避免“唯数据论”。
但网络文学社群自发实现的经典化过程必然面临另外一个常常被网络文学研究者忽视的事实:网络文学是高度分众化的。
如果将网络文学视作一种“大众文艺产品”,那么唯一的论据大概只是网络文学拥有庞大的作者与读者群体。但网络文学的作者与读者从未真正构成一个统一均质的文化社群。网络文学社群内部形成了层层嵌套的、数不胜数的网络文学内部亚文化圈层,不同小圈子之间的隔膜或许甚至比网络文学社群与纯文学社群之间的差异更大。
这并不意味着诸网络文学类型、诸网络文学内部的亚文化社群之间不具备一定程度的关联性、相似性与共通性,否则网络文学本身就无法在整体上成为一个文学研究的对象。但我们显然不可能要求网络文学的读者们在网络文学的整个传统之中考量每一个小类型、小亚文化社群的自发经典化进程中推选出来的经典性作品,从而得到适用于整个网络文学场域的经典作品谱系。也就是说,网络文学社群中自发的经典化进程总是圈层化的,其中遴选出的总是“地方性”的经典作品。不同小亚文化社群中的经典作品序列很可能是不互通的,一部在某个社群中人人皆知的名作,在另一个社群中很可能无人知晓。
在文化圈层内爆的当前社会,文学或许不再可能拥有一个规范化的、定于一尊的、适用于所有文学类型的经典化标准。但即使如此,对于文学共通标准的广泛讨论仍是有意义的,这也是文学民主的题中之义,趋向于文学共识的努力或许比共识本身更加重要。网络文学的经典化不该为了压抑异见、固守所谓的文学“正统”而存在,而应该是一条民主参与、共同寻找多声部的和谐音的没有终点的旅程。
研究者在网络文学经典化过程中起到怎样的作用?
对于网络文学而言,那些存在于小圈子之中的名作,是否真的达到了它们的“破圈”能力的极限?它们究竟是不可能被圈外人理解和接受,还是没有机会触达更广阔的潜在读者?在网络文学之中,是否已经出现了那些有能力跨越圈层壁垒,回应时代的整体性问题,在大浪淘沙中留存下来,在更长的时段内给人以感动和启发的作品?如果说网络文学社群各圈层内部对于圈内名作的择选和讨论是网络文学经典化的第一步,那么,回应上述问题就是第二步。正是在这一环节之中,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更有机会发挥建设性的作用。相比于粉丝,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有着更宏观的文学史视野,对于媒介变革与社群文化特性也有着更充分的自觉,应成为将社群文化与整体文学史相勾连、将网络文学经典纳入整体文学经典谱系过程中的积极力量。
在网络文学中,一些圈内名作或许确实只是对圈内传统(审美风格、欲望模式,以及基于这两者形成的诸叙事要素)的集成与回应,而缺乏回应更广阔的社会现实与社会思潮的野心与能力,那么它确实只具有成为“地方性”经典的能力;但与此同时,也必然存在这样一些作品,由于设定或叙事方式的“地方性”特征强烈而造成了圈外读者的接受障碍,或者由于发表于圈层细分的特定渠道而缺乏触达圈外读者的机会,但其对于社会情绪的敏锐捕捉,对于当代人生存境况的把握与呈现,对于人的信念、价值与情感的当代性理解依旧具有时代的穿透力,它们诞生于分众的文学领域,但具有跨越分众的潜能和价值,具有成为网络文学经典作品,乃至于文学经典作品的资格。
如果说今天的人文学科仍要承担其社会责任,那么文艺分众与社群内爆就是人文学者必须正视的现实,进而言之,人文学者仍有可能为重建面向未来的社会共识做出积极的努力。在文学领域,经典化本身就是一种重建社会共识的技术手段。过往的时代长期是由权威者、专业人士确立文学经典的时代,但网络文学却作为一种青少年网络亚文化,在隔绝文学研究者与主流文化视线的前提下发展起来。在文学研究者入场之前,网络文学已经建立起自身的评论话语、评价标准与“地方性”经典化流程。直至今日,网络文学研究依旧在整体上滞后于网络文学实践,为了作为一支建设性的力量参与到网络文学的场域之中,获得自己的位置,文学研究者还需要付出长期的努力。而文学研究者要参与文学经典化的工作就必须相信,即使在今天的网络时代,文学仍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其所是、有其本质、承其使命。而归根结底,关于文学的信念,就是关于人类智识与审美活动的信念,是关于人的本性与人类文明的信念。文学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们本身就是关于人的意志与信念的,有怎样的文学信念,就会有怎样的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文学的经典化可以是,并且应该是一种关于肯定性和建设性的工作。网络文学诸小亚文化社群中的经典化,是社群内部共识、社群小传统的建立过程的组成部分。而将这些小社群中的“地方性”经典、“地方性”文学传统转译、接洽到网络文学乃至人类文学的经典序列和传统之中,阐释那些诞生于“地方性”文学传统,却在与跨越圈层界限的大时代对话,尝试标的人在世界中的存在、位置与价值的作品之中,超越圈层局限的经典性与永恒性。对于这些作品的发掘与阐释,将证明人们仍旧共同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共同地应对危机,共同地眺望未来。这是网络文学对文学研究者提出的挑战。
将拥有5亿作者与读者、2800万部作品,并且每分每秒都在创作之中的网络文学排斥于经典化过程之外,无视网络文学社群内部自发的经典化过程,放弃在文学传统内部对网络文学进行阐释的可能,在这个纸质媒介正在快速被电子媒介替代的时代,谁能保证我们拱手让出的,不是文学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