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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继续“历史化”,还是重建“文学性”?

2023-11-01李遇春

社会观察 2023年9期
关键词:文学性当代文学文学史

文/李遇春

蓦然回首,21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似乎又到了范式转型的时候。是继续坚守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研究范式,还是选择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性”研究范式,这在近年来已经成了一个困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方向性难题。毋庸讳言,近来学界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特别是“史料化”趋势产生了越来越多的质疑之声,指责“历史化”(“史料化”)导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日渐丧失了与时代和现实的对话能力、日渐失去了文学研究的“文学性”本位,此类声音在各种学术场合可谓不绝于耳。与此同时,大家开始无比怀念曾经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蔚然成风的“文学性”本位研究范式,认为只有找回失去的“文学性”才能拯救当前日益枯燥的“历史化”,让文学研究再次回到文学自身中来。然而,“文学性”这次还能拯救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于既有的学术泥淖之中吗?

当前重建“文学性”研究范式的提出,无疑与21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范式的盛行有关。所以如何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性”研究范式,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客观公正地估价“历史化”研究范式的历史合法性及其学术流弊。回眸20世纪末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有两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引发了争议性反响:一部是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一部是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都在学界激发的重大反响,至今余音不绝。如果说陈著是秉承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性”研究范式的产物,重在对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文学性”重读与再评价,展示了“文学性”研究范式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中的个性化魅力;那么,洪著则在很大程度上开创了21世纪20多年来不断发展壮大的“历史化”研究范式,旨在回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现场,尤其是回到1950—1970年代文学的历史现场,通过外部文学环境和文学制度所构筑的文学场域来探寻或解析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时期中国文学的权力话语形态与意识形态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客观冷静得如同学术外科医生的洪子诚,在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中以韦勒克所谓的“外部研究”手术刀,将中国当代文学“前30年”的历史构型与话语形态解剖得可谓“体无完肤”。

在洪子诚的“历史化”研究范式的引导下,21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进一步由重返“十七年”和“1950—1970年代”延伸到重返“1980年代”,最近又顺延到重返“1990年代”,由此全面扩张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研究版图。其中,程光炜主编的“八十年代研究丛书”尤其引人注目。所谓对历史的“重返”,其本质在于对历史的重写与重构。无论是洪子诚所说的“放回”历史情境,还是程光炜等人倡导的“重返”历史现场,其意都在于从原始的社会历史文献中挖掘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史真相,即历史的关联性与复杂性。在这个意义上,“重返八十年代文学”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历史化”研究范式重写或重构“八十年代文学史”,以此拆解长期以来形成的从“文学性”研究范式对“八十年代文学”所作的历史叙述与“纯文学”谱系建构。这就鲜明地体现出了21世纪以来日渐成形的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范式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所盛行的“文学性”研究范式之间的学术路径分野。

总体来看,21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主要在三种路径上取得了显著成就。第一种是“知识社会学”或“知识考古学”路径,主要探究中国当代文学在特定历史时期所形成的文学话语形态与背后的知识范型和文化语境之间的复杂关系。这种研究路径直接受到德国思想家曼海姆和法国思想家福柯的启发,两位西方思想家的学术著作在21世纪以来的中国学界持续发挥着重要影响。第二种是“文学社会学”和文学传播接受路径,主要探讨文学创作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的生产(作家职业、生存)、传播(出版、发行、流通)、消费(阅读、接受)之间的关系。由法国埃斯卡尔皮的《文学社会学》和匈牙利豪泽尔的《艺术社会学》到德国尧斯、瑙曼的接受美学,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生产理论、布尔迪厄的艺术场域理论,这些西方理论的引入和融合,有力推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范式的深化。第三种“历史化”研究路径是直接借用中国传统的历史学方法,尤其是编年史、年谱学、版本学的方法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集中体现了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学”转向。民间所谓“新乾嘉学派”在当代文学研究界的悄然出现,大抵就与中国传统史学方法的回归有关。

必须看到,21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范式之所以异军突起,甚至成为一时显学,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史发展的必然要求。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缺乏学科独立性,当代文学学科常常不是以文学史的分支学科而存在,而是以文学批评的具体实践为世人所瞩目。从世纪之交开始,学界开始大力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品格,不断将“五十至七十年代文学”“八十年代文学”,甚至“九十年代文学”纳入“历史化”轨道,其意在于不断指认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已经具备了成熟的历史学科属性。这种重建学科独立性的诉求,当然应该维护,但问题是也不能忽视当代文学学科内部的质疑声音,即随着当代文学研究的越来越“历史化”,甚至是越来越走进“史料化”的故纸堆,作为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的当代文学研究属性日趋萎靡,以至于越来越得不到学术界的重视。也就是说,当作为文学史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不断扩张和揄扬之际,作为文学批评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却在悄然失落。

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导致的“不及物”问题,不仅仅指研究者普遍脱离或疏离当下中国的文学现场,而且直接指向研究者普遍沉迷于韦勒克所批评的“外部研究”而忽视了文学的“内部研究”,逐渐抛弃了曾经在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建构的以“文学性”为中心的文本细读传统。正是在这种学术趋势下,《收获》《小说评论》《当代文坛》等文学期刊近来纷纷倡导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性”研究范式问题。回望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研究界,文艺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文学性”话语体系革新无疑在整个中文学界举足轻重,堪称中国文学新时期学术话语体系改革的前沿阵地。其实这场文学研究话语体系革新运动的发轫与两本学术舶来品有关:一本是美国学者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一本是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

如果说韦勒克《文学理论》是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文学性”研究范式建立的理论渊薮,那么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就成了新时期中国文学批评家将这种“文学性”研究范式进行具体操练的实践模型。与韦勒克在“二战”时期从欧洲流亡至美国并在“新批评”影响下撰写《文学理论》相似,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是在“二战”后接受美国“新批评”影响而开始了《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这就决定了他们共同的学术立场,即试图以欧美形式主义批评范式对抗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范式,尤其是政治化的马克思主义批评范式。对于中国标举“文学性”的批评家而言,韦勒克《文学理论》是理论缘起,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是实践雏形,二者在批评范式发生学意义上不可或缺。倘若从文学批评实践角度而言,夏志清史著之典范性更为突显。众所周知,夏志清小说史中对中国现代左翼作家作品多有负面评价,这与长期以来中国内地新文学史著中以左翼作家和革命文学作为述史红线的做法大相径庭。归根结底,这种述史差异是由两种不同的文学研究范式所造成的:站在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或政治化批评立场上,中国现代左翼作家和革命文学必然受到推崇,因其与时代和政治息息相关;而站在“新批评”的“文学性”立场上,具有历史超越性的审美性文本,如沈从文、张爱玲等人的名篇杰作无疑更受青睐。正是在这种对抗性的文学研究范式的分化中,1980年代以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大陆传播为嚆矢,引发了标举“文学性”的“重写文学史”新潮。

所以,回顾改革开放新时期“文学性”研究范式所取得的学术实绩时,首先就会想到“重写文学史”,其中就包括重写当代文学史的学术贡献。1980年代中后期,重写“中国新文学史”的学术冲动由北京、上海两地席卷全国学界。“重写”的标准虽然说法不一,但大抵与“现代性”有关,尤其是与“审美现代性”有关,且基本上把“革命现代性”排除在外,而将“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二位一体,其中隐含了凸显“文学性”而疏远“历史化”的学术诉求。这无疑与夏志清编撰《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文学性”立场如出一辙。其次是先锋文学批评的崛起与流行,这也是改革开放新时期“文学性”研究范式进一步深化与成熟的学术标志。与“重写文学史”在文学史书写维度践行“文学性”标准不同,先锋文学批评主要在文学批评实践层面为“文学性”标准张目,为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形式实验鼓与呼。新崛起的先锋文学批评家往往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文本的艺术形式出发,解析文本内在的叙事策略或话语修辞,带有明显地移植英美新批评、现代语言学、叙事学、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理论的痕迹。虽然因为西方“理论旅行”色彩过重而频遭诟病,但中国先锋文学批评在大力推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转向“内部研究”与文本细读上厥功至伟,为建立中国当代“文学性”研究范式作出了巨大贡献。

还有风行一时的“再解读”,这是改革开放新时期“文学性”研究范式走向深入与成熟的又一标志。“再解读”兴起于1990年代,它是19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在重读经典(尤其是红色经典)文本维度上深化出来的一个学术分支,但已然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学术潮流,反过来又对“重写文学史”思潮发挥着重要影响。与最初的“重写文学史”主要从广义上的“文学性”或“审美性”臧否政治化的红色经典作家作品不同,“再解读”所受英美新批评或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的影响更深,在文本细读上更有专业性和操作性。“再解读”的学术路径与方法是典型的文本细读法,往往聚焦于红色经典文本的文体、结构、语言、修辞、叙述、意象、版本等审美形式或编码系统,集中剖析文本的形式编码背后所隐藏的话语运作机制和意义生成机制,也就是深入揭示杰姆逊所谓的“形式的意识形态”。这就将欧美形式主义文论的“文学性”研究本位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意识形态批判”本位结合了起来,从而突破了所谓“新批评”相对封闭的“文学性”范域,但又并未丧失“文学性”本位,因为“文学性”是其第一分析要素,“历史”仅止于“文学的想象”,而与前面所说的“历史化”路径存在着根本区别。

虽然“文学性”研究范式在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尤其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学界里产生过巨大影响,但进入21世纪以后,“历史化”研究范式日渐成为学界瞩目的学术主潮,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正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于是近年来呼吁重建“文学性”研究范式的声音不断响起。然而,究竟该如何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性”范式?显然,直接回到以前那种“文学性”研究惯性轨道是行不通的。我们必须正确地处理“文学性”重建与“历史化”路径之间的辩证关系。

毫无疑问,21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研究的“历史化”范式中吸纳或隐含了此前“文学性”研究范式的积极因素,同理,新时代要重建的“文学性”研究范式中也不能缺少此前“历史化”研究范式中的合理内核。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倡导的扬弃立场。所以当我们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性”研究范式时,必须是在“历史化”的基础上重建“文学性”,毋宁说我们重建的是一种“后文学性”,它不同于英美新批评意义上相对封闭的文本细读内循环体系,那是一种“纯文学性”阅读体系,而我们期待的是一种“杂文学性”或“大文学性”的阅读体系,这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或中华民族传统美学精神的文体开放式的文学阅读体系,它是对既有的“纯文学性”阅读体系的超越或拆解,所以隐含了一种解构之后再重构的“后文学性”观念与法则。之所以作出这种推断,是因为当下的中国文学研究已经越来越走向“跨学科”研究,与此同时,还因为当下的中国文学创作也越来越体现出“杂文学”或“大文学”趋势,近现代西方意义上的文学文体分类体系正在解体,中国文章学传统越来越受到重视,各种跨文体写作或文体互渗现象在当下层出不穷,这就倒逼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必须跨越“纯文学性”雷池。也许在将来我们可以创建出一种具有中国学派性质的“文学性”研究范式,即“杂文学性”或“大文学性”的研究范式。

大致而言,在新时代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性”范式有三条路径值得注意:首先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领域,我们当然要捍卫“文学性”立场,要让中国当代文学史真正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而不是失去了“文学性”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但我们必须在多元审美立场上书写中国当代文学史,将美学的标准与历史的标准结合起来。其次是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领域,我们运用“文学性”的挑剔眼光审视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的同时,也要警惕“纯文学性”批评尺度的滥用,不能将那些带有鲜活而粗糙的生活质感的“现实主义”文学轻易以其落伍或不纯予以摒弃,不能以狭隘的“纯文学性”眼光而误判了正在新时代语境中成长的“杂文学”或“大文学”形态。最后是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构领域,我们需要从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提炼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性”理论,不能直接搬运或简单征引西方文艺理论资源,既不能脱离具体的国情和文情,也不能脱离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所以新时代“文学性”研究范式的重建,必须张扬中国传统“杂文学”或“大文学”特色,实现对西方“文学性”话语体系的改造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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