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治理视野下的去中心化:解读与反思*
2023-10-31明庆忠
明庆忠,常 易
(云南财经大学 旅游文化产业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221)
一、引言
随着“ABCD”(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区块链(Blockchain)、云计算(Cloud Computing)、大数据(Big Data))技术的高速发展,传统管理模式与新兴技术理念的摩擦日益凸显。当今社会逐步从后工业化向数字化和智能化转型,企业的生产方式和营商环境都发生了巨大改变,适用于工业2.0的管理模式已无法满足工业4.0的发展需要,数字经济时代必将孕育新一轮的管理变革。中国作为本次产业革命的主角之一,相关领域的商业实践已经走在世界前列,兼具庞大的市场和数据规模,亟待开展数字化环境下商务管理的系统性研究。[注]陈剑,黄朔,刘运辉.从能使能——数字化环境下的企业运营管理[J].管理世界,2020,(2):117-128,222.现有文献主要围绕宏观视角(是什么)、理论辨析(为什么)和实践应用(怎么做)3个方面展开论述,更热衷于讨论如何将新技术应用到管理实践中,即所谓的数字化赋能。由此也引发了3个问题:一是盲目追热点。过去10年的技术爆发导致新概念层出不穷,诸多发明尚未经过完整的市场检验即付诸科研,可能出现技术先夭折文章后发表的情况。二是闭门造车。对于很多业界还在摸索的问题,学界时常“提前”给出答案。三是求术弃道。热衷赋能的拿来主义罔顾技术创新的思潮背景,仍停留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维习惯。
笔者认为中国情境下的数字化管理尚处于试错阶段,企业转型不能落入为数字化而数字化的形式主义陷阱。数字赋能不等同于技术滥用,传统企业与前沿科技的耦合存在诸多矛盾,根源在于旧时代的管理思想难以适应新技术的精神内核,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web3.0提出的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概念。目前学界对去中心化的研究多集中在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领域,尚缺乏人文社科视角下的系统性分析。例如,经济学方面关注去中心化支付[注]刘罡,杨坚争.基于区块链技术的电子支付去中心化问题研究[J].电子商务,2019,(9):43-45.和虚拟货币的应用前景[注]毕玲娜,韩力恒.论区块链货币去中心化陷阱与悖论[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9,(1):47-53,127.;财会方面关注会计分权对财务管理信息决策能力的影响[注]张娜.去中心化的财务管理体系实证研究[J].中国注册会计师,2017,(12):109-112.;法学领域关注去中心化的法律定性[注]王德夫.论“去中心化元宇宙”的风险识别与法律治理——以“元宇宙使馆”事件为观察[J].荆楚法学,2022,(3):130-140.及其在解法典化中的作用机制[注]张力.民法典与商法通则对完善市场法制的分工:中心化与去中心化[J].当代法学,2020,(4):3-14.,同时关注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的法律认同[注]楼秋然.公司法与去中心化自治组织:历史回顾、理性反思与制度建构[J].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22,(5):158-173.;公共管理方面关注去中心化对政府管理能力的影响[注]周书楠.区块链进阶的“中心悖论”与政府管理优化[J].领导科学,2020,(22):16-19.及政府责任重构[注]戚学祥,徐晨欣.再中心化:区块链应用中的政府责任重构[J].天津行政学院学报,2020,(4):29-37,95.。总体来说,既有研究对去中心化基本概念的界定存在较大争议,其结论对推进企业数字化管理的作用相对有限。在此情形下,有必要对去中心化进行历史溯源和解构,再回到组织管理的分析框架重新解读,以期能够客观评价去中心化对组织管理的意义和价值。
二、去中心化的概念辨析
学界对去中心化的讨论始于现代网络技术,但其思想并非某个学科独有,不同专业对去中心化的解释各不相同,至今尚未形成统一定义。近几年来,去中心化作为区块链的主要特征开始频繁出现在研究视野,但时常与分布式(distributed)混为一谈,这给后续研究造成极大的困惑与分歧。对此,本章首先追溯去中心化的内涵与出处,再根据研究视角的不同,梳理相关学科对去中心化的论述,借以明晰该术语在不同研究间的定义与关联。
(一)作为一种静态的去中心化
1962年,Baran在《关于分布式通信网络》中首次将网络结构划分为中心化(centralized)和分布式(distributed)两大类,[注]BARAN P.On distributed communications networks[J].IEEE transactions on Communications Systems,1964,(1):1-9.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则介于二者之间,在实践中表现为一个“较大星形所连接的一系列星型层级结构”(见图1)。Baran的初衷是想对比不同网络结构面对攻击时的可靠性。结果表明中心化结构最为脆弱,只要破坏中央节点就能摧毁整个网络;去中心化结构次之,破坏少数几个节点就能使网络瘫痪;分布式结构的鲁棒性最高,多节点失效依然能够维持通讯,是所有网络结构中抗干扰性和自愈性最强的一种。
(a)Centralized (b)Decentralized (c)Distributed networks图1 三种基本网络结构
Baran的研究结合了图论的基本观点,选择以节点的分散程度进行划分,亦可视为对网络结构的静态描述。文章对去中心化的论述揭示了两个关键问题:其一,去中心化不等于没有中心;其二,去中心化不等于分布式。首先,Baran认为去中心化是“一种星型(star)与网状(mesh)结构的混合产物”,原文用星型描述中心化(centralized or star)结构,用网状描述分布式(distributed or mesh)结构。换言之,去中心化融合了中心化与分布式的特征,它不是没有中心,而是不存在唯一一个中心。此时去中心化应视为一种状态而非动作,故作者在动词decentralize后加d表示“非集中式”。其次,去中心化和分布式都被用于描述区块链的特征,但经常被研究者混为一谈。Baran对去中心化与分布式的界定非常清楚:中心节点可能存在于前者而必不存在于后者。由图1可知,b只是相对a而言缺乏单一中央权威的控制,c则没有任何中心节点。后有学者给出了更准确地论述:去中心化未必是分布式,但分布式一定是去中心化。[注]孙国茂.区块链技术的本质特征及其金融领域应用研究[J].理论学刊,2017,(2):58-67.
(二)作为一种动态的去中心化
《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对decentralize的释义是“将一个组织的部分机构从中心位置移动到几个不同的小位置上”。作为一个动词,去中心化更强调把既有中心“移除”,故应视为系统内部的演化过程或趋势。客观世界广泛存在的系统都能观察到去中心化的表现形式。以恒星系为例,康德提出的星云假说已普遍被物理学界证实:早期分子云在重力作用下形成原恒星,分布在原恒星盘中的尘埃碰撞形成聚集体后成长为行星,行星围绕恒星运转进而形成恒星系统。[注]戴文赛,陈道汉.太阳系起源各种学说的评价[J].天文学报,1976,(1):93-105.从动态角度看,恒星系的形成可视为分布式到中心化——分散在宇宙中的物质因重力聚合成一个有序系统。然而恒星的寿命并非永生,它会随着能量耗尽发生质量坍缩,最终导致超新星爆炸及整个恒星系的消亡——这个从聚合到分散的过程又可视为中心化到去中心化。
不只是自然界,人类社会同样遵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以中国古代史为例:东周式微,诸侯称王,周天子仅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中央政权的消亡即可视为从中心化到去中心化;秦在春秋战国后一统天下,汉王朝更维系了400余年,这一阶段便可视为从去中心化到中心化;随着东汉王朝没落,三国两晋南北朝更近乎分布式,直至隋唐再次建立中心化的中央集权政府。从历史观的角度,上述过程亦可引申为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的循环往复。据此,动态视角下的去中心化或可理解为系统中各元素的离散趋势。
(三)作为一种制度的去中心化
组织是由两个以上的人为实现某个共同目标协同行动的集合。无论规模大小,每个组织都有相应的制度与规范,关键在其内部秩序是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产生。换言之,制度视角下中心化与去中心化区别在于权力主体不同,前者强调中央统一控制而后者更偏向于集体决策,二者各有优劣但无绝对高下之分。
企业出现之前,中世纪的欧洲国家治理就被看作家庭模式的推广。[注]肖瑛.迷失与重建:“家”在福柯治理术论述中的性质及变迁[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5):70-84.福柯就曾指出,“在人口问题涌现之前,只能在家庭模式基础上,根据被理解为家庭管理的家政学来想象治理艺术。”[注]FOUCAULT M.Security,territory,population[M].New York:Picador,2007.以两种常见的家庭模式为例:父权制中丈夫是唯一经济来源并对家庭决策具有绝对权力;而在平权制中,夫妻双方独立工作并对家庭决策具有平等权力。从权力主体看,前者有且仅有丈夫一个决策中心,后者则是基于夫妻双方共同商议和经营,故形成了中心化和去中心化两种家庭模式(见图2a)。
父权模式 平权模式 雅典模式 斯巴达模式 强国模式 弱国模式a b c图2 制度视角下的中心化与去中心化
同理,专制和民主常被用于区分国家制度。以古希腊为例,崇尚人文精神的雅典开辟了早期民主制,尚武好战的斯巴达则以军国主义和寡头政治闻名,二者区别在于决策权的所属不同。雅典的最高权力机构是公民大会(后由梭伦改革为400人议事会),20岁以上的男性公民都有机会参与,并就城邦大事共同商议和表决。斯巴达的最高权力则由30人组成的长老会议把持,成员年龄在60岁以上且终身任职。不同于雅典,斯巴达的公民大会没有提案权,一切国家大事先由长老会议决定,然后交公民大会讨论和表决。对此有史学家指出:雅典与斯巴达都是城邦制时代经过内部改革而强大起来的,但是走的是两条不同道路。[注]陈村富.希罗多德论雅典与斯巴达:《伪“修昔底德陷阱”考》补正之一[J].世界历史评论,2022,(3):3-30,291-292.结合本文主题,我们可以认为雅典政治制度倾向于去中心化,斯巴达则更倾向于中心化(见图2b)。
在国际关系领域,中心化与去中心化是国际规范生成的两种模式:前者常见于强国和精英主导的国际组织,它是以倡导者为核心,将自身偏好的解决方案推向接受者的、由内向外的理念传播模式;后者则认为规范并非单向投射,而是在社会互动中产生和维持,它更强调弱小的边缘行为体在规范生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注]程蕴.日本“印太战略构想”推进过程中的“中心化”与“去中心化”[J].日本学刊,2021,(5):87-108,162+165.基于中心化与去中心化模式各自的优势与缺陷,倡导者的行为倾向会随外部环境的改变在二者间来回摇摆,故在现实中国际规范的生成往往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以双轨政策的形式存在(见图2c)。
(四)作为一种思潮的去中心化
学界普遍认为去中心化是区块链的根本特征之一,[注]沈鑫,裴庆祺,刘雪峰.区块链技术综述[J].网络与信息安全学报,2016,(11):11-20;袁勇,王飞跃.区块链技术发展现状与展望[J].自动化学报,2016,(4):481-494.但它并非区块链的专属。从时间顺序上看,去中心化先于“ABCD”技术诞生,它更作为web3.0的精神内核掀起了新一轮的互联网变革。我们不能忽略去中心化的诞生背景而仅视其为某种技术特征,更应当从行业演化的角度追问:人们为何开始呼吁去中心化?
随着IT产业逐步走向垄断,巨头公司或可通过侵犯用户隐私获取巨额收益,与之相对的是用户普遍存在的剥夺感。如果承认操作记录和原创内容(UGC)属于一种数据资产,争议便集中在所有权上:假设数据资产归用户所有,平台使用“他者的资产”所得收益理应与资产持有人共享。然而web2.0下的数据资产所有权一直非常模糊,实际操作中往往通过强制性的“用户协议”迫使用户将所有权转让给平台——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无法注册。理论上,如果大家都不同意并拒绝注册,公司就不会有任何收益,但现实中公司的市场占有率越高,大数据“杀熟”的回报就越高。基于对这种“掠夺行为”的不满,部分开拓者们掀起了一场更激进的技术革命。他们认为中心化的web2.0无法从根源上杜绝垄断,也不能阻止大公司对私人信息的侵占,遂尝试打造一个以“数据资产归用户所有”为原则的新环境——web3.0由此而生。web3.0对集权的反抗主要体现在个体与平台的博弈之中,即平台权力消解的过程。[注]唐俊.对媒介进化论的再认识:基于感知和权力的双重维度——兼论web3.0媒介的平权结构[J].新闻界,2023,(1):47-56.人们期望借此缓解现实中的资源分配不均、贫富悬殊等问题,由此汇聚成了一股卡斯特所称的“反权力”(Counter-power)[注]曼纽尔·卡斯特.传播力[M].汤景泰,星辰,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38.。区块链作为web3.0的底层架构,其去中心化的本质必然会以多种形式反映在其表征层,故以比特币为代表的虚拟货币、去中心化金融(DeFi)、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等新概念纷至沓来。由此观之,web3.0与其说是技术革命,不如说是一场强调个体权益、对抗寡头统治的社会思潮,去中心化则更近乎一种反垄断的价值观和政治理念。
三、传统理论背景下的去中心化
“管理”的学问并非只服务于企业。企业诞生以前,人类对于如何管理一个群体的学问即为政治。企业在历史上并非凭空出现,其思想和理论渊源与政治学密不可分。某种程度上,企业管理与国家治理具有目标上的一致性:企业家关注的是“如何让公司发展得更好”,政治家关注的是“如何让国家发展得更好”。一般来说,组织治理的复杂度正比于组织规模,但不能简单地以人数多寡区分企业和国家。现实中的超大型企业雇员都在百万人以上(如沃尔玛、中石油等),而人口不足10万的“袖珍”国家尚有10多个(如摩纳哥、梵蒂冈等),此时很难认为后者在组织治理上的复杂度要超过前者。
随着管理学对领导风格、组织边界、委托代理等问题的研究逐步深入,中心化与去中心化间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尽管去中心化是一个新词,然其理念在传统理论中并不陌生。我们不吝篇幅从历史的角度展开论述,是基于这样一种考量:当前管理学在理论与实践上遇到的问题,或可追溯到古老的政治哲学。故此,本章先搁置新兴技术衍生的各种概念和术语,转而回到2000多年前决定东西方文明的分水岭,寻找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的首次对决。
(一)权力与组织形式
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崇尚专制的斯巴达击败了以民主自居的雅典,希腊的古典时代宣告终结。后有研究认为雅典的民主制度存在极大缺陷,尤其是在战争的最后阶段,混乱而失控的民主政治成为雅典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反观斯巴达,贵族寡头政治的稳定性与延续性保证了国家政策的贯彻执行,更在战争年代发挥了它高效率的优点。[注]徐玉莲.从《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看雅典与斯巴达的优劣势[J].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345-347.几乎在同一时期,古代中国也在战争中践行中心化与去中心化。以苏秦为首的纵横家提出合众弱以攻一强,张仪等人则主张远事一强以攻众弱,最终6国合纵败于连横,天下归秦一统。某种程度上,斯巴达与秦国有一定的相似性:国家制度上以军事专政为主,外交上以本国为中心成为区域国际规范的主导者,战略上都采取了远交近攻逐个击破的方案,最后都作为中心化的代表取得胜利。
两场战役对人类文明的影响不仅限于政治与军事,更孕育了东西方哲学的思想源头。柏拉图对不同政体深入思考后,在《理想国》中提出了以哲学王为代表的历史循环论,即一个城邦始终会在哲人政体、荣誉政体、寡头政体、民主政体和僭主政体间往复循环,后又在《政治家篇》中阐述为“一个人统治、少数人统治和多数人统治”。[注]程燎原.柏拉图:法治政体类型学的始创[J].甘肃政法学院学报,2017,(1):36-48.因循这一思想,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社会的常见政体归纳为君主制、贵族制、共和制3种,其变态形式分别对应僭主制、寡头制和民主制。[注]俞可平.最好政体与最坏政体——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及其政体观再评[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91-103.从权力主体看,亚里士多德对不同政体的划分或可归纳为:(1)权力归个人所有——君主制/僭主制;(2)权力归少数人所有——贵族制/寡头制;(3)权力归多数人所有——民主制/暴民制。有趣的是,传统企业几乎延循了同样的划分思路,其常见的组织形式包括独资企业、合伙企业和公司企业3种。[注]赵旭东.独资企业、一人公司与国有企业辨析[J].中外法学,1991,(3):14-16.从权责对等的角度看,这3种企业形式与古典时代的国家政体不谋而合:(1)权力归个人所有——独资制(投资者对企业债务负无限责任);(2)权力归少数人所有——合伙制(合伙人对企业债务负连带无限责任);(3)权力归多数人所有——公司制(股东以其出资额为限对公司承担有限责任)。
在人们朴素的认知里,国家和企业无疑都是中心化的。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个国家不能同时拥有多位君王。但在国家之间互相比对,相较于权力归个人所有的独裁式统治,民主式国家可能更趋近于去中心化。以雅典和斯巴达为例,6000人的公民大会显然比30人长老会议更加民主,但对古希腊所有女性、奴隶和非公民而言,城邦政治依然是中心化的。同理,不难得出公司制更趋近于去中心化的结论。总体上看,独资制多适用于家庭作坊式的小型组织,合伙制常见于经营风险较小的律所和会计师事务所。反观公司制,随着融资规模的扩大,原始股份被稀释的同时,股东间的制衡关系也愈加复杂明显。为防止专权,公司重大决议通常需要股东大会投票表决,当不满足个人绝对控股条件(持股超过66.7%)时,公司制中很难出现一个人说了算的情形。相较于独资制与合伙制,公司制中个体承担有限责任的代价是其权力倍受制约。员工作为被管理者可以认为公司是中心化的,股东作为所有者也能认为公司是去中心化的,两种观点只是立场不同,其实并不矛盾。
(二)制度与组织结构
成立组织的首要任务是基于其制度进行组织设计,核心包括横向结构的部门化和纵向结构的层级化。[注]周三多.管理学:第5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142.工业革命之前,个体劳动者和作坊式的手工业组织基本没有结构设计问题,原因在于分工程度和工作流程相对简单,但是对于国家制度和行政体系构建,人类社会已有广泛的先例和经验。秦统一后随即面临国家制度的选择:一种办法是循周朝旧例采取分封制,将帝国重新分割为小诸侯国;另一种办法是李斯提出的郡县制,建立中央集权政府代替诸侯自治,授权而不分权。[注]李振宏.从政治体制角度看秦至清社会的皇权专制属性[J].中国史研究,2016,(3):11-20.对于当时的秦国,选择郡县制无疑需要更新国家管理系统,于是便在周法的基础上确立了“三公九卿”的中央行政体制,代表了以行政为主导的行政、军事、监察三权分立,[注]高兵.三公九卿制新论[J].齐鲁学刊,1997,(5):60-62.同时下设36郡县和配套的基层管理机制(乡亭里制)(见图3)。从管理学的角度来看,秦国的组织设计基本符合部门化和层级化原理:中央行政机构遵循专业化分工和统一指挥原则,地方行政体系遵循控制幅度原则。得益于中央集权制的高效与稳定,历代王朝在该系统的基础上逐步演变为“三省六部”并沿用千年。
图3 秦国中央及地方官制
从静态结构看,分封制更像分布式与中心化的结合。首先,分封制的中央权力较弱,更依赖诸侯国自治和对母国的认同,故在整体上更趋近于分布式;其次,分封制的地方权力较强,小国寡民容易催生独裁统治,故在局部上更趋近于中心化。相比之下,中央集权开辟了先集权再授权的治理逻辑。不同于天子分权和诸侯专权,郡县制更依赖中央向地方的授权,其权力介于分封制的母国与子国之间。回望历史,“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故事频发于独裁式的诸侯国中,而在中央集权制较成熟的宋、明时代,天子权力受制于群臣的情形屡见不鲜。
韦伯认为,虽然中国自秦汉以来建立的中央集权制统治的国家具备某些官僚制的特征,但因缺少训练有素的官吏阶层和合理性的法律,致使其与“理性官僚制度”仍有一定距离。[注]王永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韦伯理性官僚制的再思考[J].学海,2012,(4):66-71.横向对比封建官僚体系和现代企业制度,不难发现二者间有诸多共性:皇帝相当于企业老板,朝堂大臣相当于企业高管,地方官员相当于基层经理。从制度上看,国家与企业间或存在以下对应关系:(1)独裁制对应作坊式的独资公司,师傅(即老板)拥有绝对权力并直接管理每一个人;(2)郡县制对应有限责任公司,在所有权与管理权分离的基础上,老板需要向下授权并间接管理员工;(3)分封制对应大型集团和上市公司,它们通常采取股份有限制,每个子公司都有独立法人资质,母公司的控制权相对有限。基于此,我们认为公司制在管理上更偏向于去中心化,它介于独资制的“专权”和股份制的“分权”之间而选择了“授权”。
(三)组织规模与生命周期
从动态观的角度,组织完整的生命周期需要经历“诞生——发展——衰退——死亡”4个阶段,每一阶段都会伴随结构性与制度性变化。以古罗马为例,其历史一般分为王政时期、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每个时期的权力结构与构成是不一样的。[注]肖光辉.古罗马公权力的构成与近现代西方政权结构的基本模式——关于政体与权力分立学说的理论与实践[J].现代法学,2012,(4):28-38.早期罗马刚从氏族制过渡到奴隶制,并效仿雅典建立了“国王-元老院-公民大会”的民主制度;随着国家规模扩张,“双执政官+元老院”的寡头政治逐渐取代了传统君主制;击败希腊后,罗马一跃成为欧洲最大的奴隶制帝国,屋大维在恺撒的基础上开创了终身独裁的“元首制”;公元395年,罗马在短暂的“四帝共治制”后永久地分裂为东、西帝国,后消散于历史长河之中。总体上看,古罗马的崛起始于民主、盛于独裁,其衰败始于共治、终于分裂,其权力主体的演变亦可视为“去中心化——中心化——分布式”的过程。
在管理学中,企业的成长演化过程同样呈现出明显的生命周期特征,其规范化、集权化、复杂化、结构化程度与组织规模息息相关。[注]BLAU P M.A Formal Theory of Differentiation in Organizations[J].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70,(2):201-218.最早提出生命周期理论的Greiner认为,企业成长类似于生物体一样要经历诞生、成长和衰退的过程,[注]GREINER L E.Evolution and revolution as organizations grow[J].Harvard business review,1998,(3):55-64.Quinn和Cameron则将这一过程细化为4个阶段:创业阶段、集合阶段、规范阶段、精细阶段[注]QUINN R E,CAMERON K.Organizational life cycles and shifting criteria of effectiveness:Some preliminary evidence[J].Management science,1983,(1):33-51.。早期组织是小规模、非官僚制和非规范化的,老板制定组织结构框架并直接控制整个系统,组织管理更趋近于中心化。成长期的企业不断扩大组织规模,同时出现横向的部门化分工和纵向的层级化管理,高管在其职责范围内享有自主决策权,组织管理逐步开始去中心化。成熟期的企业基本实现规范化和程序化,更表现出明显的官僚制特征,文牍主义蔚然导致组织进一步僵化和衰退。最终,企业会在结构性崩溃走向生命周期的尽头,所有生产资料重新回归市场,再经由“看不见的手”进入下一轮循环。
严格来讲,上述理论只是管理学语境下对企业的成长过程的归纳。如果将企业生命周期向前追溯,还需借鉴新制度经济学理论解释“企业为何诞生”。科斯在《社会成本问题》中提出,市场能够有效解决外部性问题的前提是产权清楚且交易费用为零。[注]COASE R H.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J].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1960(3):1-44.但事实是,如果交易费用为零,市场这个“中介”就没有必要存在。基于此,张五常认为市场的出现是为了降低交易费用,而企业存在的意义则是对市场价格机制的替代。[注]CHEUNG S N.The Contractual Nature of the firm[J].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1983,(1):1-21.换句话说,如果市场的资源配置效率更高,企业就没有必要出现,企业诞生正是因为它能进一步降低交易费用。从动态视角看,市场能够将分布在自然界中的生产资料集中再交易,企业能够将分布在市场中的生产资料集中再生产,这本身就是从分布式到中心化的过程。结合组织生命周期理论,企业从诞生到衰亡亦可视为“先中心化,后去中心化”(见图4)。
图4 企业生命周期视角下的中心化与去中心化
(四)小结
纵观人类历史,中东地区在公元前3000年就出现了公共集市,古波斯语称“巴扎”;中国商周时代亦有农村集市的记载:《周易·系辞下》曰:“神农氏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然而在市场存续数千年的时间里,东西方世界都未出现大规模的商业组织。工业革命之后,技术进步促使家庭包工制全面转向工厂制,生产力被解放的同时现代企业制度迅速成型。经过本章讨论,我们发现公司管理与国家治理在权力、制度、组织结构等方面存在明显的关联。首先,国家基于权力主体的多寡可划分为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企业根据所有权的不同可划分为独资制、合伙制和公司制,它们的去中心化程度依次递增。其次,根据集权程度的不同,国家可划分为独裁制、中央集权制和分封制,分别对应企业中的独资公司、有限责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它们的去中心化程度依次递增。再次,无论国家还是企业,组织在全生命周期呈现“先中心化,后去中心化”的发展趋势。总体来说,中心化与分布式是比较极端的状态,去中心化兼具二者特点而更常见于现实中的组织。比如有限责任公司相较于独资公司是去中心化的,因为老板的权力通常受到股东制约;又比如企业集团相较于有限责任公司更倾向于分布式,因为它需要拥有5家以上子公司,且都具备独立法人资格。
四、现代技术语境下的去中心化
企业数字化管理或可视为传统管理方式与新兴技术耦合的过程,区块链作为后者的重要基石,其去中心化的本质可能会与前者发生冲突。有研究表明企业数字化投入和产出效率存在倒U型的非线性关系,且投资临界点在100至200万元之间[注]刘淑春,闫津臣,张思雪,林汉川.企业管理数字化变革能提升投入产出效率吗[J].管理世界,2021,(5):170-190,13.——对广大中小企业而言,这并非是一个小数目。当前企业数字化管理正处于起步阶段,较高的使用门槛限制了“ABCD”技术的普及,但长期看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的矛盾在所难免。随着算法与机器对公司治理的深度介入,人类与机器在管理上的主权之争亦将愈演愈烈。假以时日,科层制的传统企业如何驾驭去中心化的管理工具必将成为一个重要的议题,如不能厘清这个问题,企业数字化管理或将长期处于“旧瓶装新酒”的尴尬境地。
(一)区块链和DAO
长久以来,“有且仅有一个老板”是人们对公司制的固有印象。尽管老板的权力时常受到董事会或其他股东制约,但他作为法人代表和实际控制人仍是组织中的最高领导。一个反常识的问题是:组织中能不能没有领导?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的出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DAO的全名是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它是以太坊创始人Buterin在去中心化自治企业(DAC)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概念,[注]BUTERIN V.A Next-generation Smart Contract and Decentralized Application Platform[EB/OL].(2014)[2023-04-03].https://cryptorating.eu/whitepapers/Ethereum/Ethereum_white_paper.pdf,2014.本质仍是一群具有共同目标的人形成的组织。与公司制不同,DAO中没有单一的领导或中央控制,也没有正式的管理层级,它采用的是去中心化的管理模式。进一步说,DAO通过区块链的智能合约技术(smart contact)自动运行,并将链上机器治理和链下人类治理相结合,从而实现人机共治。[注]SANTANA C,ALBAREDA L.Blockchain and the Emergence of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DAOs):An Integrative Model and Research Agenda[J].Technological Forecasting &Social Change,2022,(182):121-806.
与上文提到的所有企业形式相比,DAO显然是去中心化的。DAO自诞生伊始就没有“老板”这一概念,它的核心逻辑是全员共治,在管理上实行直接民主制——所有人就组织发展的重大议题共同讨论并投票。尽管DAO在后期意识到直接民主制的不足并发展出以“二次方投票”为代表的多种投票制度,但这未能改变DAO“多人所有共同治理”的本质。[注]常易,明庆忠.DAO亦有道: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的理论溯源和内在冲突研究[J/OL].外国经济与管理,2023,(9):1-19[2023-09-25 ].https://kns.cnki.net/kcms2/article/abstract?v=9U65J-aDU4oW0hYI6MQ-djoyIUWMRdyAyfFCe9eANvqPneFiOloPdIIqkVUAslfr7MyDRFhxKjVlDftHpjzCptXBfB9LgzJqHM22D5Bli1389vpfs-2Hqg==&uniplat form=NZKPT.从管理学的角度来看,DAO因所有权与管理权合并而被视为一种没有雇员的网络组织;基于权力主体与责任范围的不同,DAO在法理上宜界定为合伙型联营[注]陈吉栋.区块链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的法律性质——由Token持有者切入[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79-89.或有限合伙企业[注]郭少飞.“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的法律性质探析[J].社会科学,2020,(3):96-104.。
横向对比DAO和公司制,不难发现二者间有诸多关联。从组织结构上看,DAO基本符合Baran对去中心化网络结构的描述,不妨用图5a表示,图5b则代表公司制中常见的科层式结构。但事实上,这两张图在数学上是等价的:若将图5b的各条支线围绕空心圆点向上旋转,便能在不改变图形结构的条件下变成图5a。那么这是否意味着DAO等同于公司制?答案是否定的。究其原因,Baran是以“通讯节点之间互相平等”为前提研究整个网络结构的鲁棒性,公司制并不满足这个假设。现实中的公司内部存在单一领导(老板)或中枢机构(董事会),顶层决策需要自上而下的控制链去完成,但DAO的创始人对其他成员没有控制权。从控制的角度加以区分,应当说明图5a中的节点之间并非单向命令与服从关系;图5b中有且只有一个控制节点(空心圆点),它能直接或间接控制其他所有节点。
图5 DAO和公司制的组织结构
(二)拜占庭将军问题和绝对控股
无论DAO、公司还是军队,任何组织想要通过集体行动达成目标,需得以统一决策为前提。尽管数千年来投票方法一直在演变,“少数服从多数”仍是最常见的决策原则。除了独裁统治等极端情况,管理者通常需要考虑“如何达成共识”和“如何执行共识”两个问题。对公司和军队而言,其决策往往是自上而下的,更有严格的规章制度督促每个成员执行。与此不同,DAO的决策是自下而上涌现的——理论上,每个成员都有权就自己关心的问题发起讨论和投票,如果能得到多数人的响应,它就会成为集体决策问题。作为一种虚拟组织,DAO要在缺乏统一管理的环境下统达成共识,就不得不依赖于区块链的自动化控制。试想众多陌生成员若要维系组织,须得有一个相对中立且难以篡改的技术保证执行力,并在机制上改善成员间的信任问题。目前只有智能合约技术满足上述要求,其中更涉及两个关键点,即拜占庭将军问题和工作量证明机制(proof of work,POW)。
Lamport于1982年发表的论文中首次提到拜占庭将军问题[注]LAMPORT L,SHOSTAK R,PEASE M.The Byzantine generals problem[M].Concurrency:the works of leslie lamport,2019:203-226.:假设一群拜占庭将军各自带兵驻扎在一座敌城周围,在只能依靠信使通讯的情况下,这群将军必须就同一个作战计划达成共识——如果超过半数的将军同意进攻,那么所有将军都必须进攻,撤退同理。然而,将军之中可能存在一个或多个叛将,他们会通过传递假消息混淆视听,从而阻止忠将达成共识(见图6)。拜占庭模型其实是对互联网隐喻:全球各地的计算机可视为分布式节点,它们不受中央权威的控制,其中一些节点可能出现故障或恶意攻击。1999年,Castro和Liskov通过拜占庭容错协议(Ractical Byzantine Fault Tolerance,RBFT)证明,当忠将人数超过2/3时拜占庭问题有解。[注]CASTRO M,LISKOV B.Practical Byzantine fault tolerance[A].Proceedings of the 3rd USENIX Symposium on Operating Systems Design and Implementation (OSDI)[C].New Orleans:USENIX Association,1999,(1999):173-186.换言之,分布式网络保持一致性和正确性的阈值为67%,即拜占庭容错率为33%.此后,中本聪在比特币中引入了工作量证明机制(POW),其原理是让网络中每一个互不相干的节点相互验证,进而产生信任并达成共识。[注]NAKAMOTO S.Bitcoin:A peer-to-peer electronic cash system[J/OL].Decentralized business review,2008.https://assets.pubpub.org/d8wct41f/31611263538139.pdf.在POW机制作用下,分布式系统的拜占庭容错率从33%提高到51%——如果叛将掌握一半以上的算力,他的诚实收益就会高于破坏收益。
图6 拜占庭将军问题
拜占庭容错率的本质是“分布式系统达成一致性的最低限度”,如果将DAO成员视为模型中的将军,该问题就等同于“去中心化自治组织通过集体决策达成共识的最低限度”。基于“去中心化未必是分布式,分布式一定是去中心化”的论断,可知以区块链为底层技术的DAO同样受制于拜占庭将军问题。故此,《以太坊白皮书》[注]吴吉义,平玲娣,潘雪增,李卓.云计算:从概念到平台[J].电信科学,2009,(12):23-30.在构建DAO概念的同时也明确规定:超过 67%的成员或股东有权使用组织基金并修改其代码,系统会储存旧合约的更改记录并执行新合约。对熟悉公司法和企业经营的读者来说,拜占庭将军问题的3个关键数字不可谓不熟悉:一般而言,公司在股权分配时存在绝对控股(67%)、相对控股(51%)和一票否决(34%)3个概念。根据《公司法》规定,股东会表决一般事项时实行“简单多数”原则,持股1/2以上即可通过表决,但是对于特别重要的事项必须经持股2/3以上的股东通过。[注]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第四十三条和一百零三条。由此观之,DAO与公司的共识机制遵循相同的准则:一般事项须由51%的股东表决通过,重大事项须由67%的股东表决通过。拜占庭容错率实际上是指组织内部最多允许33%的反对意见,一旦超过34%,就表示重大事项无法满足67%的表决阈值——在区块链中意味着拜占庭问题无解,在公司中意味着提案被一票否决。
(三)云计算和算力垄断
对今天的企业来说,没有“上云”几乎等同于断网。云计算业务涵盖短信验证、人脸识别、数据库备份、网络安全等众多领域,离开云计算的支持,企业数字化管理就无从谈起。在云计算出现之前,企业如需接入互联网服务,就要拥有自己的服务器和专业技术人员,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随着企业规模扩张,服务器扩容虽能解决燃眉之急,但会带来更高昂的长期成本。云计算普及之后,企业无须再为一般互联网服务投入研发成本,更不用高价购买服务器,而是通过租赁方式获得云计算供应商的技术支持,如此便能在有效降低经营成本的同时专注于自身的核心业务。
尽管企业“上云”是大势所趋,但很难有更多的商家提供“上云”服务。由于市场准入门槛高、市场生态系统不完善,云服务市场被少数具备完全核心竞争力的寡头所垄断。[注]苏豪,陈冬林,宋大为,桂雁军.多寡头云服务市场的价格博弈理论研究[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信息与管理工程版),2014,(3):374-377.从供给端看,云计算是典型的资本×技术密集型行业,一旦形成规模优势就会产生“滚雪球”效应,并进一步发展为寡头市场。从需求端看,企业对云计算供应商的依赖程度日益增长。当绝大多数企业通过租赁“让渡”了服务器的所有权并将数字资产上传云端,云计算便会成为整个互联网的基础设施,进而出现“赢家通吃”和“大而不能倒”的中心化格局。
综合云计算的技术原理与市场机制,我们认为其优势得益于“内在去中心化”与“外在中心化”的相互促进。从技术角度看,云计算属于分布式计算(distributed computation)的范畴,[注]吴吉义,平玲娣,潘雪增,李卓.云计算:从概念到平台[J].电信科学,2009,(12):23-30.其思路是通过算力分配将高复杂度、高迸发的大规模计算任务拆解为多个部分,再交由多台计算机同时处理,最后将计算结果汇总并返回前端。如此一来,云计算便能突破集中式计算的算力限制,同时为多个用户按需提供计算资源。从市场角度看,云计算的商业模式颇有“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的中心化色彩。随着规模优势涌现,头部厂商聚集了海量的服务器集群,它们的技术水平越先进、服务价格越低廉,普通企业自持服务器的代价就越高。长此以往,服务器与公司经营场所一样更适合于租赁而非购买,云计算寡头化的趋势就越明显。据此,云计算的“去中心化悖论”便体现为算力分配与算力垄断的一体两面(见图7)。
图7 云计算的中心化与去中心化
(四)小结
本章结合管理学和经济学的相关理论,讨论了区块链和云计算在企业中的应用场景,意在探索去中心化技术与数字化管理的交集。理论上,区块链与云计算的底层逻辑是去中心化的,但实践中却形成了中心化的市场格局。根据DeepDAO平台统计,目前全球排名前10的DAO已占据78%的市场份额,其中少数人控股超过51%甚至67%的情况屡见不鲜。[注]数据来源:DeepDAO平台统计。参见网址:https://deepdao.io/organizations.这意味着自居民主的DAO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去中心化,马太效应十分明显。另据云计算市场调查显示,2022年中国大陆的六大云计算厂商(阿里云、华为云、腾讯云、天翼云、移动云、联通云)占公有云IaaS市场份额约78%,其余厂商仅占22%.[注]数据来源: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云计算白皮书》(2023)。参见网址:http://www.caict.ac.cn/kxyj/qwfb/bps/202307/P020230725521473129120.pdf.这意味着我国云计算市场已经形成算力垄断。
特别的,拜占庭将军问题衍生的3个关键数字(34%、51%和67%)正好对应公司制中的表决阈值(一票否决,相对控股和绝对控股)。同时发现Baran提出的去中心化网络结构与韦伯提出的科层制官僚体系在图论中是等价的,区别仅在节点之间是否遵循单向命令关系。据此我们认为,“没有员工”并不构成DAO去中心化的充分条件,它只是较公司制而言没有雇佣关系,但不排除被大股东操纵的可能。换言之,可以认为股权较为集中的DAO是中心化的,股权较为分散的公司是去中心化的——这与本文第三章中的“有限责任公司在某种程度上是去中心化的”结论不谋而合。
五、结语
在不到30年时间,互联网迅速从一个新概念发展为全社会的基础设施,也彻底改变了现代企业的生产经营方式。一方面,率先掌握数字化技术的企业有可能在竞争中获得领跑优势;另一方面,科技迭代的速度也加剧了竞争中的技术恐慌,企业面对新技术时难免出现不求甚解甚至急功近利的行为。我们承认技术赋能有助于产业发展,更着眼于新技术对传统管理模式的冲击。从现有文献看,企业数字化管理正在从宽泛的“互联网+”走向更为具体“ABCD技术赋能”,去中心化亦开始被管理学界关注和讨论。相关研究虽有提及去中心化在新技术中的代表性和重要性,却未能更进一步解释它在组织治理中的作用机制与冲突。
自Baran划分网络结构以来,学界对去中心化的研究多集中于网络通信、复杂系统等领域,并在系统鲁棒性、自组织与涌现等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受限于专业壁垒和研究范式的多样性,人文社科对去中心化的研究相对较晚,但它并非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相反,从古老的政治哲学到现代经管理论皆可寻求去中心化的踪影,它只是在不同学科中的“称谓”不同。去中心化难由诸多显学达成共识,原因在于其并非一个名词而能够被统一定义和测量。作为一个动词,decentralize描述的是“使……分散”的趋势:从动态视角看,它表示“把某种东西下放或分散”,比如政治学和管理学中的分权,或分布式算法中的任务分配;作为一个形容词,decentralized描述的是“非集中式”的状态:从静态视角看,它表示“系统或组织内部各节点的分散程度”,比如IT理论的3种网络结构,或历史学中的中央集权制/分封制。本文博采而约取,亦不能穷极去中心化在所有学科中的定义,只能撷取与组织管理相关的理论和例证,从概念解构到逻辑建构的路径谋求去中心化的“去魅”,借以明晰它对企业数字化管理的意义与价值。
去中心化作为web3.0的原生属性,迟早会与工业时代延续至今的中心化管理发生碰撞。在此背景下,企业实践更应注意以下两点:其一,不是所有企业都适用于去中心化技术;其二,企业数字化管理是否需要考虑去中心化,应视自身所处行业和发展阶段而论。具体而言,相较于生产实物商品的传统制造业,去中心化更适合互联网及信息技术产业。规模优势理论表明生产资料集中可以降低边际成本,故企业在发展初期大多选择了中心化策略;随着产业聚集和平均成本上升,企业在发展后期或因规模不经济“倒戈”去中心化策略。与制造业不同,网络公司在生产虚拟商品时更依赖人的创意而非工业原料,去中心化策略因其灵活性和公平性而有利于发挥个体的自由度和创造力,但在发展后期又会显现出典型的中心化特征。[注]刘征驰,周莎,李三希.流量分发视阈下的社交媒体平台竞争——从“去中心化社交”到“中心化媒体”[J].中国工业经济,2022,(10):99-117.
综上所述,传统工业在规模经济的作用下,往往表现出“先中心化后去中心化”的发展规律,基于虚拟产品的信息产业则表现为“先去中心化后中心化”的反向趋势。客观来说,中心化与去中心化是一组相对概念,没有绝对优劣之分。尽管web3.0的初衷是构建一个去中心化的网络世界,但现实中的“ABCD”技术都在向中心化的方向发展。目前看来,上述领域基本未见完全竞争市场,反而催生了少数科技和资本巨头的“垄断式创新”。信息革命背景下的去中心化是否能够回归初心,抑或再次堕入中心化的历史循环,尚有待于长时间的观察与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