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玉昆刀韵自远
——近代女性篆刻家之谈月色
2023-10-31孙晨芙
孙晨芙
篆刻是小众、孤寂的艺术,闻之便觉是费力之功,一方石,一柄刀,低头伏案,或大刀阔斧,或精雕细琢,快之一晌,慢则多日。它需要对文字、书法有足够修养,更需要对艺术有敏锐嗅觉。女性自古与针线串联,很难想象其与刀石为伍。当温婉、纤弱的女性手执合金钢刀,点灯、伏案于窗前,刻制坚硬、顽固之金石时,似乎有些不和。但是,女性既能针线,又何惧刀石。
近代有谈月色、刘淑度等女篆刻家,其中谈月色有近代“第一女印人”之誉,她为许多名流治印,如黄宾虹、饶宗颐等,还经柳亚子推荐,为毛泽东治“毛泽东印”和“润之”,后又以瘦金体治“毛泽东印(图1)”。
图1 “毛泽东印”[1]
一、谈月色之艺术人生
(一)谈月色的艺术积淀
1891年,谈月色生于广东顺德,谓岭南人。因其在亥时出生,父母认为谐音“害死”,于是将4岁女孩儿送入广州檀度庵。1906年,谈月色削发为尼,法名悟定。清末民初,岭南的文人逸士时兴雅集于禅门,挥毫泼墨,吟诗作赋,享用斋宴,此种风气间接铺垫了谈月色的艺术前半生。1917年,谈月色刚好招待来檀度庵的蔡守和他的朋友们,其时26岁。宴中,蔡守对热爱文艺、喜爱书画的“妙尼”谈月色印象深刻,后几经交谈,常有往来,引为知己。月色亦慕其才学,常予请教。而后谈、蔡二人互动五年,因志趣相投,感情逐渐升温,经同盟会程大璋、高天梅做媒,谈月色为爱还俗,嫁于蔡守。谈月色本字古溶,又字溶溶,其夫蔡守受晏殊诗“梨花院落溶溶月”之启示,改字月色,后以字行。
(二)印侣——月色与蔡守
谈月色觅得佳偶,甘屈副室,嫁于蔡守为妾,蔡守妻名张倾城,取自《诗经》中“哲妇倾城”,倾城甚解蔡心,大度容人,亦能篆刻。蔡守是谈月色的艺术助推者,授其书画、篆刻、全形拓等技艺。他用丰厚的金石收藏为她的艺术道路指明方向、添砖加瓦。二人志同道合,感情甚好,观其印章、落款,常有“蔡谈月色”“谈月色蔡喆夫”“蔡守钵月色”“牟轩夫妇同观”等内容,言辞简率却内含深情。
世人很容易误解女性才情,对优秀女性执一定偏见,根源在于古代女性常依附于男性,此观点于当代也未根除。其时许多人质疑谈月色的作品为蔡守代刀,蔡守用诗词亲自辟谣:
衰翁六十眼昏昏,治印先愁臂不仁。老去千秋有钿阁,床头翻误捉刀人[1]。
惜好景不长,1937年,南京沦陷,日寇屠城。霎时间,幸福家庭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次年,其故乡广东沦陷,老夫妇又辗转到南京旧所,生活不复往日,曾经的金石收藏、温暖爱巢满目疮痍。沙孟海于《沙邨印话》谈道:“哲老旧蓄书籍古物,于粤于京,两遭兵燹,遗箧中已无复当年在粤所睹之一物。余为其夫妇所刻诸印,亦荡然无一存。”劫后余生,家国风雨飘摇,蔡守拒绝与汪伪政府合作,二人以鬻印卖画维持家用。1941年,蔡守先行一步,留下50岁的谈月色独身走完后半生。
(三)谈月色篆刻之宾朋授艺
谈月色跟随蔡守与名流交往畅达,常与之往来的如南社苏曼殊、柳亚子等人,亦有黄宾虹等艺术大师。早年她对《陈簋斋手拓古印谱》仔细研磨,又得黄宾虹编撰印谱《集古鉨印存》,该书为黄宾虹自藏古鉨,原印钤盖,存本极少。黄曾在与吴载和信中论及对谈月色艺术的初印象:“月色尼以静门还俗,画多脂粉气。哲夫汲汲于名利,居然以衣钵襮之[2]。”黄宾虹初对蔡守是不解的,他不懂为何看重名望的蔡守会对谈月色倾囊相授,而后期黄宾虹日久见人心,逐渐放下刻板印象,发现月色非庸脂俗粉,乃可造之材,便也授之。
与谈月色交游的冯康侯是典型黟山派印风,既浑厚又秀劲、含蓄也深沉。黟山派印风可上溯至邓尔雅,再上溯至黄士陵。谈、蔡都为广州人,岭南篆刻“求新”“求变”,具有开创精神,此等风骨,潜移默化地沁养着月色才情。谈月色学习篆刻的中期还受到王福庵“新浙派”印风影响,“新浙派”朱文印布白停匀,观感舒适,转折处多流畅圆弧。谈月色为王福庵的印艺折服,拜其为师,进步飞速。总之,谈月色的篆刻,受清末民初时风和篆刻大家的影响,渐成方圆兼既的正统印风。
二、女性审美入印——谈月色的篆刻艺术
(一)“印宗秦汉”
谈月色不仅对时下篆刻家有所取法,亦遵循古法,上承秦朝古拙、质朴的篆刻风格,下接汉朝兼容、海纳的印学气势。
她的朱文印拟汉铸封泥,如“程潜印信”,线条刚劲、通婉,如钢丝盘曲,布局匀整。字形与传统汉印相融,减省厚边,匠心独具。“蔡守印信”多了几分书写性,笔画圆劲、内含筋骨,边框于厚重处设些许残破,贯气其中、独具风韵。仿汉白文印可分为两种呈现形式,一种颇为自然,下刀较为畅快,如“仪汉斋”采用“切玉法”治成,既自然天成,又不失规矩肃穆。另一种颇为工稳,多以“满白文”呈现,以笔画少的字作为气口,如图2“甲戌九月廿七日喆夫月色访得百花冢孟阳题字”印中,“九”“七”“花”“字”等笔画少,留出朱色,印面疏可走马、满而不挤。
图2 “甲戌九月廿七日喆夫月色访得百花冢孟阳题字”
治姓名印时,谈月色亦常使用汉白文印的形式。有时无论笔画多寡,印面丰盈,疏密相宜,如“白崇禧印”“蔡谈月色书画”。有时布局多些灵动,如“吴人杰印”,“人”字撑满画面,留白充足,计白当黑。“月色画课”中“月”左边留白,打破中部满的现象,“色”右上留白,流出边界贯气区域。“孙科私印”中有多个“□”型,如“孙”字有三个,处理为横向扁式,“私”字有一个近似“□”形的不规则三角状,根据画面需求,处理成了纵向,上圆下方,细察每个“□”形,留白与转折处、笔画行进间又有小别。
谈月色篆刻不仅有秦玺汉风,还“以书入印”,篆、隶、楷、行兼有,特别是以《天发神谶碑》和“瘦金体”入印,独步当时。
(二)“以书入印”
以书入印、以刀为笔,用刀将笔墨的抑扬顿挫表现于金石之上,谈月色“以书入印”类印章多为朱文印。
如图3“狷叟”上密下疏,收笔处逐渐尖细,仿倒薤状,取《天发神谶碑》神韵,兼清篆的妍美畅达。她兼容篆隶的印风中亦有偏隶的,如“丁丑十一月七日太平府劫后之笔”为1937年南京沦陷,仓皇逃出后治,通体有砖铭意味,细究似《好大王碑》,观后使笔者忆起南京明城墙之砖瓦。其隶书入印的作品还有“吴兴王震”“一亭长乐”,二印章法风格一致,皆为汉隶加界格的阳刻形式。字法取《礼器碑》《史晨碑》之貌,线条如同毛笔写就,提按自然流畅、结构谨严方整。
图3 “狷叟”
谈月色喜劲挺刚健的艺术风貌,软笔创作以柳公权起手,后习赵佶之瘦金体。沈禹钟《印人杂咏》:“韵事红闺似仲姬,侨踪老向白门羁。瘦金字认谈家印,比玉分书未足奇[3]。”大意为谈月色处于深闺却有着与管道昇一般的才情,幼时被弃置于庵堂,后客居南京。尤善瘦金体入印,已小有名气,她的才情写出玉石般的八分书也不足为奇。谈月色的瘦金书精妙健挺,无论是软笔书写或治于金石,都别有一番风味。她的瘦金书印章亦置于界格中,时有破边,留有气口,加强了文字的延伸感。“重华嫡裔”是为姚石子所镌,文字重心偏低,给妍媚的瘦金书增添了一分拙气。“龙沐勋印”与“孙祖基印”都是回文印的形式,“姓”和“印”是专名词,置于右侧,复名居左侧。除了正方形制的,还有些随形的瘦金书印章,如“业净山房(图4)” 与“林妹殊”,两印的外边框虽为不规则图形,实质上文字仍居于方形界格中,使用花纹填充无文字区域。谈月色将爽利的瘦金体线条与金石相融,实为篆刻史上的革新。
图4 “业净山房”
在“以书入印”中,谈月色不仅以己书入印,还以陈柱尊手书章草入印,通常行草书碑版多为阴文刻制,此印用阳刻的形式治草书印章,还能保持书写性,个性较为奇特。
谈月色细朱文的作品很多。若以字数划分,可分为二字印、四字印、六字印等;若以形状分,可分为正方形、长方形等,其中正方形印占多数,而长方形印如“拙翁”“南京图书馆藏”“花好月圆人寿”等;若以文字风格划分,可分为元朱文、铁线篆细朱文、清篆风格。谈月色取百家之长,融成自家风貌。
(三)“印外求印”
谈月色还取法秦砖汉瓦,甚至用甲骨文入印,如“彝浩”“马午”等,生动活泼的字形融合了凸出的阳文,一反制于龟甲、兽骨上的原生甲骨。图5“虎鼓”为“亚”字形边框,取法商周古玺的形质。
图5 “虎鼓”
谈月色亦有用砖瓦文风格入印,如“南昌城砖”融入西汉南越王砖瓦文的风格。“銮陂清赏”“黄叶楼藏”等为金文阳刻,古朴的文字与现代印章结合,既需要文字功底,又需要艺术的包容性将其很好地融合。
谈月色还有许多趣味性印章,如“蔡竈”为鸟虫篆形质,两个字纵向拉满印面,收尾处多处理为弧形回钩状,增加装饰性的同时使印面更丰富。再如“壶帝”,整个造型呈壶状,“帝”字蕴藏其间,因蔡守善于造壶,自号“壶帝”,故有此枚。还有些0.7厘米见方的小印,如“卢”“子枢”“均松”,形质虽小,简而不凡。
纵览谈月色篆刻,依据其取法的不同将其分为“印宗秦汉”“印从书出”和“印外求印”。有诗称赞谈月色的篆刻艺术:“裁玉昆刀韵自远,须眉一较究何如[4]。”其作为近代女性篆刻家,取法多元高古,艺术风格多样个性,是难得的清韵悠扬。
三、谈月色篆刻风格之影响因素
女篆刻家的作品多呈现细腻、温婉的面貌,朱文印多元朱文,白文印多汉印风貌。治印时,女性更爱细腻的切刀,精雕细琢、慢工细活,这也是古代女性篆刻产量低、效率低的原因之一。影响谈月色篆刻风格的既有主观因素,亦有客观因素。以下从多个维度分析谈月色篆刻风格的影响因素。
自身聪慧,庙宇静心。青灯古佛滋养着幼年月色,8岁始读书、诵经,后兼习书画,逐渐展现出艺术潜力,其师为她求请书画大师,进步飞速。庙宇远离世俗,宁静致远,木鱼声声打磨着幼年月色的心境,使其能专心投身书画创作,养成专一、勤奋的品格。
心之所向,灵魂眷侣。谈月色嫁于大其12岁的蔡守,在其前半生中,蔡守为其保驾护航,蔡守为金石书画藏家,月色耳濡目染,又为其引荐黄宾虹、王福庵等名师,虽然年龄差使二人难以相守白头,但她选择了活在当下,终其一生,所向披靡。
人间清醒,经济保障。青少年时,庙宇中毋须担心衣食;嫁为人妇后,她找到了热爱的事业,后从事考古、发掘工作,具备了自足养家、奉献社会的能力。但她并不是一生顺遂,南京沦陷后,其生活环境大不如前,此时的印章多双面印、四面印,以节约材料,但不是降低对艺术的追求。她对艺术用品十分考究,治印“以冻石为第一,白芙蓉次之”,专制藕丝印泥,传承即将失传的治泥之法。
多方修养,重文字学。从先秦古玺到明清流派,多种形质,无论大小、随形,应有尽有。其兼习诗、书、画多种艺术,互相补充,全面发展。以“瘦金书”“天发神谶碑”入印,就是书法对篆刻的滋养。她还重视文字学,由内而外地精研字法,为其古玺印的创作提供了文字支持。在其艺术作品中常见诗、书、画、印皆独自完成,如此艺术才情,很难不自成一家。
宾朋交游,治印名流。谈月色的篆刻艺术被南社成员大力推荐,观其作品,有大量为名家所治姓名印。据其学生徐畅统计:
如孙科、李宗仁、李烈钧、姚雨平、冯玉祥……宾虹太老师晚年用印也多命谈师刻制;……诗词学家吴梅、柳亚子、冒广生(鹤亭)、龙沭勋(榆生)等都有答谢之辞[5]。
其宾朋之广,涉及政治、书画、文学、教育等领域,究其篆刻艺术受欢迎的因素除了宾朋举荐,亦有其性别因素,女性治印自古罕见,加之实力加持,便大受欢迎了。
故而,影响谈月色艺术风格的因素不仅有社会和交游圈,还受感知能力、思维方式的影响,女性对空间感的认识,在思考中存在理性,但更偏向感性,擅长形象思维,而非抽象的逻辑思维,体现到篆刻中就是“求美”的审美视角。总体来说,治印时间久;喜好刻好看、质地温润的石质;不追求怪诞,以温润雅致、工稳平和为审美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