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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首巡扬州史事考辨

2023-10-30马俊亚

关键词:汴河杂记大业

马俊亚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南京 210023

《隋书》、《资治通鉴》等详细记载了包括龙舟在内的隋炀帝庞大的巡游船队。一千数百年里,始终为人们所信从。当代史学家也常以之立论。杨文安对隋炀帝船队产生过怀疑。受杨文安的影响,志在“愿天下人还他个公道”的胡戟认为,《隋书》所载炀帝巡游船数,“难免有故意夸张之嫌”;但他认为龙舟在邗沟中行驶,“用青丝缆在两岸纤引是可以的”(1)胡戟:《隋炀帝新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8-99页。。唐宋文献、特别是《资治通鉴》对隋炀帝巡游扬州的转录,多被后世史家视为信史;即便有所质疑,往往也是片言只语,没有从学理或科技原理方面进行系统阐述。

一、扬州五月余造不出数万艘豪华游船

隋炀帝乘水殿龙舟巡幸江都之事,载诸唐人诗歌、正史、野史,尤其是小说。皮日休《汴河怀古二首》:“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2)彭定求等:《全唐诗》第18册卷六百十五《皮日休》,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099页。吴仁璧《衰柳》:“水殿狂游隋炀帝,一千余里可堪看。”(3)彭定求等:《全唐诗》第20册卷六百九十《吴仁璧》,第7922页。黄滔《水殿赋》:“昔隋炀帝,幸江都宫,制龙舟而碍日,揭水殿以凌空。”(4)董诰等:《全唐文》第9册卷八百二十二《黄滔》,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661页下。

《隋书》、《资治通鉴》均载,尽管炀帝首巡扬州用船数千艘,但当年实际成船数要多于实航数的10倍。大业元年三月庚申(605年4月23日),“遣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等数万艘。”(6)魏徵等:《隋书》卷三《炀帝上》,第63页。此处内容亦见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隋纪四》,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5619页。炀帝出游在当年八月壬寅(10月2日),也就是说,王弘在163天时间内完成了从洛阳赶赴扬州、在扬州造数万艘新船以及营建扬州宫殿并把这些游船从扬州运到了洛阳的多重使命。

《资治通鉴》载:

张国强依据此段史料推断,“隋一尺合今0.27396米,长二百丈,合今552.792 米,高四十五尺,合今12.3282 米,宽约130-180米。这样的大船,在今天的长江里尚且无有,当然长江下游是可以浮载这种大船的,但是在黄河尤其运河里是绝对不可能的。今天我们虽没有确切的资料来否定这种大船,但是情理上推断它不可能有。”(9)张国强:《隋炀帝巡游目的新探》,《南都学坛》,1999年第1期。尽管张国强对龙舟的存在提出了质疑,遗憾的是,其数据是建立在《资治通鉴》撰者笔误的基础上,胡三省早已指出龙舟长度的数据“二百丈”应为“二百尺”;史书上明载龙舟的宽度系50尺。即便按照张文所说的1隋尺合0.27396米计,龙舟的长度应为54.792米,仅及张文数据的9.91%;宽度为13.698米,仅及张文数据的7.61%-10.53%。

目前学界公认,龙舟水殿的史料源于《大业杂记》。辛德勇指出:“如据《通鉴考异》,《通鉴》大业元年八月炀帝幸江都条所包含的丰富内容,仍出于《大业杂记》”,并据《大业杂记》摘录本校正了通鉴此处记载的讹误(10)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前言,第11页。。

《大业杂记》载:“大业元年春,又敕扬州总管府长史王弘大修江都宫。又于扬子造临江宫,内有凝晖殿及诸堂隍十余所。又敕王弘于扬州造舟及楼船、水殿、朱航、板、板舫、黄篾舫、平乘、艨艟轻舸等五千余艘,八月方得成就。”(11)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第16页。此处明确记载,隋炀出巡的游船均由王弘在营建江都的同时,于春月至八月所造,与《资治通鉴》的记载一致,惟把隋炀帝出行时间写成九月。该书关于隋炀帝船队的细节极为详备:

以上从洛阳启航的游船共5245艘,那么,在扬州实际建造的船只不可能刚好是此数,是以《隋书》、《资治通鉴》所说的造船“数万艘”更加合理。另据席龙飞考证,隋炀帝所御龙舟,以隋代的造船水平,从技术上应该可以完成(13)参见席龙飞:《中国造船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8-110页。。问题是,在五个多月的时间内造出如此多的高规格、高等级的皇家游船,着实不合常理。

隋时,扬州有一定规模的造船业,但并不是专业的造船中心。唐时扬州土贡金、银、铜器、青铜镜、绵、蕃客袍锦、被锦、半臂锦、独窠绫、殿额莞席、水兕甲,以及黄稑米、乌节米、鱼脐、鱼鮬、糖蟹、蜜姜、藕、铁精、空青、白芒、兔丝、蛇粟、括姜粉(1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四十一“地理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51页。。这说明扬州的金、银、铜业和丝锦业比较发达,尤其是扬州的铜制江心镜最为著名。扬州成为造船业中心,系在唐代宗以后,刘晏领漕事,“乃于扬子置十场造船,每艘给钱千缗。”(15)席书编次,朱家相增修:《漕船志》卷一《建置》,荀德麟等点校,见荀德麟等:《淮安文献丛刻》(二),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31、31-32页。

大业元年炀帝船队的皇家木质游船,包括龙舟、翔螭舟、小水殿(浮景舟)、大朱航(漾彩舟)、朱鸟航、苍螭航、白虎航、玄武航、飞羽舫、青凫舸、凌波舸、五楼船、三楼船、二楼船、板、黄篾舫、平乘、青龙、艨艟、艚、八櫂舸、舴艋舸,计22种。在全手工制作的技术条件下,于五个月内在扬州一地制造数十类、数万艘精致游船,是绝不可能之事。

首先,在农业时代,造船是一项涉及力学、材料、河流、分工、组织、管理等非常复杂的高科技产业。汉时,全国的造船能力每年仅500艘。宋初的造船技术和造船能力比隋代有了较大的发展,船场的设置也更加科学合理,即便如此,全国每年仅造普通中小型运舟3300余艘。其中处州605艘,吉州525艘,明州177艘,婺州130艘,温州125艘,台州126艘,楚州87艘,潭州280艘,鼎州241艘,凤翔、斜谷600艘、嘉州45艘(16)席书编次,朱家相增修:《漕船志》卷一《建置》,荀德麟等点校,见荀德麟等:《淮安文献丛刻》(二),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31、31-32页。。在有着常规的备料选料、固定的船舶型式、完备的造船场所、成熟的管理分工、专业的技师工匠的情况下,宋代一州每年仅造普通漕船45-605艘。宋初造船各州大多远离漕运干线,若隋代扬州有五个多月造船数万艘的条件,宋初为何不在运河主城镇扬州设立船厂集中建造呢?

其次,无论如何,数万艘皇家游船不可能像演义小说所想象的那样,分配给普通民户各自建造。这需要修造或改建大型船厂、船坞、码头,开凿新河道,没有半年时间难以完成。且最终下水使用的22种皇家用船,大多系此前所没有的新船型,其设计时的船型势必数倍于此数。即便有专业的团队设计、建模,通常也要花费数月,再层层上报,一次次修改、调整,到最终定案,费时又要以月计。另外,这些皇家游船精致的雕饰也需要数月时间才能完成。即便完成后,还要进行航行试验、倾斜试验和校正,这也是耗工费日之事。

再次,数月内造数万艘游船,需从各地调集数十万计的工匠支援扬州。毕竟,隋廷“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的举措与决定在扬州造船的时间相差不到10日(17)据《隋书》记载,大业元年三月辛亥,“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自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自板渚引河通于淮”(魏徵等:《隋书》卷三《炀帝上》,第63页)。通济渠始修于公元605年4月14日,遣王弘赴扬州营宫室、造船系在同年4月23日。。从朝廷发文至州县,州县到基层征召落实,各地分散的工匠集中上路,处处需要时间。工匠们聚集到扬州后,他们不同的性格、习惯、能力等方面的问题均会影响工作进度。尤为重要的是,即便隋时全国有木料储备,但大量的新船型以及数量如此庞大的船只仍要补充众多的新木料,如龙舟的龙骨即需200尺以上的特殊木材。造船所需材木一般从长江以南地区砍伐,运入扬州。而为了防虫、防裂等,新木料需用水浸泡1年以上。可以断言,以隋时扬州的技术能力以及造船规律来看,没有数年时间很难建造出龙舟这类巨型木船及数万艘高档游船。

最后,古代楼船的稳性一向是个难题。根据各类船舶数据,我们把隋炀帝龙舟吃水定为不小于7.5尺(18)席龙飞团队复原的五牙舰长54.6米,型宽15米,吃水2.2米(合7.43尺)(见席龙飞:《中国古代造船史》,第142页)。炀帝龙舟合59.2米,约长于五牙舰5米,宽度与五牙舰相同,是以取龙舟吃水为7.5尺(2.215米)。根据造船常识,低速船舶的宽度吃水比在2.30-2.85之间(李品芳:《船舶管理(轮机)》,大连: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2页),以船宽计算,龙舟最浅吃水达17.54余尺。内河船舶一般吃水较浅,参照五牙舰的复原数据取龙舟吃水深度为7.5尺,仅及正常船舶宽度吃水比的零头。如果龙舟吃水小于7.5尺,风阻将更大,人均受力更不可承受,龙舟的稳性则更差。显然,龙舟吃水不能小于7.5尺。附注:席龙飞依据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把隋文帝时的1尺定为24.51厘米(见席龙飞:《中国古代造船史》,第141页),则为误引。据吴承洛研究,隋前期(公元581—606年),1隋尺=29.51厘米;隋后期(公元607—618年),1隋尺=23.55厘米(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65、192-193页)。五牙舰系杨素用于平陈之役(公元588—589年),此时的1隋尺应为29.51厘米。炀帝龙舟制于大业元年(公元605年),1隋尺也取29.51厘米。。以7.5尺计,龙舟横面面积为200尺×0.2951×37.5尺×0.2951=653.13平方米。根据叶大钧的数据,风力7级时,每平方米迎风面的风压为249-377牛顿;风力8级时,每平方米迎风面的风压为382-553牛顿(19)叶大钧:《风能及其利用》,《自然杂志》,1981年第1期,第21页。。据此,横风7级时,龙舟侧面受力162629.39-246230.01牛顿(合16594.84-25125.51公斤)。以一侧3绳,每绳60人计,人均受力92.19-139.59公斤。横风8级时,龙舟侧面受力249495.66-361180.89牛顿,合25458.74-36855.19公斤,人均受力141.44-204.75公斤。可以说,龙舟在黄河、汴水、淮河、山阳渎诸河道航行,只要遭遇7-8级中风,绝非人力所能施为,尤其是黄河,河宽风大,即便龙舟近岸航行,远岸一侧也无法用人力操控(20)古代有航行经历的官员记载,无动力船舶在水中遇风,“不可以人力胜”(严从简:《殊域周咨录 》卷四,余思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44页)。嘉靖五年五月初八(1526年6月17日),明官员陈侃、高澄出使琉球,“洋中偶值逆风,船不可往……漂过琉球国交界地方名曰热壁山,遂泊于此。尚清闻之,差大臣一员带夫四千余名驾小船四十余只至热壁,将船挽回。”五月二十五日(7月4日)方到彼国(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四,余思黎点校,第134页;参见杨槱:《对郑和航海和郑和宝船研究之管见》,《上海造船》,2005年第2期)。。

即便静态的楼船,史上也不乏倾覆的记载。三国时,孙权部将董袭对阵曹操,督五楼船住濡须口。“夜卒暴风,五楼船倾覆,左右散走舸……其夜船败,〔董〕袭死。”(21)陈寿:《三国志》卷五十五《吴书十·董袭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291页。是以古代楼船很少作为交通工具。兵书中称:“楼船者,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若遇暴风,则人力不能制,不甚便于用。言施之水军,不可以不设,足张形势也。”(22)曾公亮等:《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一《制度十一》,陈建中、黄明珍点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63页。五层的龙舟显然更加不稳。

综上所述,《资治通鉴》所据《大业杂记》关于隋炀帝在扬州半年左右制造数万艘游船、龙舟之事,极不合常理,无论是造船规模和速度,还是龙舟型制尺寸,均过于夸张。

二、洛阳至扬州运道无法贯通龙舟

唐以后文人和史书多称隋炀帝修凿“运河”(28)严格说来,“运河”一词自宋始有。是为了到扬州游玩。扬州确是炀帝的发祥与心仪之地,但《资治通鉴》、《大业杂记》所载的龙舟实难在隋代所凿的运渠上通航。作为一条起起落落的人工河加自然湖、河组成的航道,自东都至江都2000余里的渠河,在实际使用中所遇到的各种难题史不绝载。扬州至洛阳所经山阳渎、淮河、通济渠(汴水)、黄河,各段的河道、河势、水文、河性、气象均差异较大,同一艘木舟很难安全地行完全程。

就航行条件而言,自然河流黄河苦于水急浪大。史载:唐初,为了漕运,“溯〔黄〕河舟溺甚众。”(2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十三《食货三》,第1372页。淮河尽管风浪较黄河为小,航行的安全性远高于黄河,但据北宋神宗年间都水监丞陈祐甫言:“异时,淮中岁失百七十艘”(30)脱脱等:《宋史》卷九十六《河渠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382页。。开元二十七年,河南采访使齐瀚“以江、淮运漕经淮水波涛,有沉溺之忧”,遂开凿广济渠,自虹县至楚州淮阴县北80里合于淮。“既而水流迅急,行旅艰险,寻乃废停,却由旧河。”(31)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九《虹县》,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0页。宋时,发运使许元自淮阴开新河,“属之洪泽,避长淮之险,凡四十九里。久而浅涩。”熙宁四年(1071),皮公弼请复浚治,始于十一月壬寅(12月15日),毕于次年正月丁酉(1072年2月8日)。元丰六年(1083)开龟山运河,长57里,阔15丈,深1.5丈(32)脱脱等:《宋史》卷九十六《河渠六》,第2381页。惟《宋史》此处记载,言龟山运河再开于元丰六年正月戊辰,迄二月乙未,但此年正月无“戊辰”日,二月无“乙未”日。。但“淮水浸淫,冲刷堤岸,渐成垫缺”,需要常年及时修筑(33)脱脱等:《宋史》卷九十六《河渠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382页。。由此可见,淮河航行之难。

人工河道通济渠和山阳渎常苦水浅。隋及唐中前期,通济渠的运输能力极小。刘晏所云,“涉泗千里,如罔水行舟”的景象(3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九《刘晏传》,第4794-4795页。,并非安史乱后所特有,开元中期以前就已如此。开元十八年,宣州刺史裴耀卿奏称:“本州正二月上道,至扬州入斗门,即逢水浅,已有阻碍,须留一月已上。至四月已后,始渡淮入汴,多属汴河干浅,又般运停留,至六七月始至河口。即逢黄河水涨,不得入河。又须停一两月,待河水小,始得上河。入洛即漕路干浅,船艘隘闹,般载停滞,备极艰辛。计从江南至东都,停滞日多,得行日少……又江南百姓不习河水,皆转雇河师水手。”(35)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九《食货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114、2115页。开元二十一年,已任京兆尹的裴耀卿再奏:“昔贞观、永徽之际,禄廪未广,每岁转运,不过二十万石便足……且江南租船,候水始进,吴人不便漕挽,由是所在停留。”(36)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九《食货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114、2115页。要知道,裴耀卿所说的漕船系远小于隋炀帝皇家游船的专业运输船,且由世业漕务的熟练水手驾控,但仍面临诸多困难,行完扬州至洛阳全程需5个月以上。也就说,即便炀帝首航的5000余艘游船的运输条件与唐代普通漕船相同,王弘运数千艘船到达洛阳的时间就需5个月以上,遑论还要在此时间内建造数万艘新船!

即便供水、地理、水文诸条件远优于通济渠的山阳渎,也很难通行大船。唐德宗贞元年间,扬州疏太子港、陈登塘,凡34陂,为运渠提供水源,“辄复堙塞”。淮南节度使杜亚疏浚蜀冈渠、句城湖、爱敬陂,起堤贯城,以通大舟。但河流有自身的规律,并不顺从人愿,疏浚太深,“河益庳,水下走淮,夏则舟不得前”。元和年间,李吉甫筑平津堰(37)元和以前,山阳渎大量借用了自然湖泊。据笔者实地考察,湖泊航道极浅。修筑平津堰,实际上是从湖泊中分割出新运道。,“以泄有余,防不足,漕流遂通。然漕益少,江淮米至渭桥者才二十万斛……自江以南,补署皆剸属院监,而漕米亡耗于路颇多。”后唐廷实行严刑峻法,“盗十斛者流,三十斛者死。而覆船败挽,至者不得十之四五。……太和初,岁旱河涸,掊沙而进,米多耗,抵死甚众,不待覆奏。”(38)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十三《食货三》,第1370-1371、1368页。

有学者认为:“隋代造船业相当发达,船行比车行既便利,又迅速。”(39)赵云旗:《论隋炀帝评价中的几个问题》,《学术月刊》,1984年第7期。此语如果是指航行江、河等某些优质航道,尚可成立;如言洛阳至扬州水道,则显然不确。

从扬州运漕至洛阳最科学的方法就是刘晏的分段运输法,即按不同的河道使用不同类型的船只,而不是由同一种船只一贯到底。唐代宗广德初年,刘晏主持漕运,“随江、汴、河、渭所宜”,“为歇艎支江船二千艘,每船受千斛,十船为纲,每纲三百人,篙工五十,自扬州遣将部送至河阴,上三门,号‘上门填阙船’……未十年,人人习河险。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4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十三《食货三》,第1370-1371、1368页。由当地专业的水手驾驶专门的船只航行本地的河道,方得以提高安全系数。

重要的是,运河全线深度无法承载龙舟之类的巨型船舶。前文已说明,龙舟吃水深度不能小于7.5尺。即便如此浅的吃水深度,龙舟也不可能在扬州至洛阳之间的山阳渎、淮河、汴河与黄河之间全线通行。

(4)重复性试验:取同一木香药材(S1)6份,按照“2.1.3”项方法制备,每次进样10 μL,测定木香烃内酯、去氢木香内酯的质量分数,结果木香烃内酯和去氢木香烃内酯的质量分数RSD分别为2.22%和1.87%,表明重复性良好。

船舶设计吃水=航道最浅水深―河底与船底最小间隙(非自航船在深3米以上的运河航道航行,间隙须大于或等于0.3米)(41)席龙飞等:《船舶设计基础》(上),《武汉造船》编辑部,1985年刊印,第35-36、36页。。也就是说,龙舟的航行条件,适航水道的全部深度要大于8.52尺(7.5尺+0.3米)。像龙舟这样的大型船舶,若吃水过浅,除前述的稳性太差,增加船只控制的难度外,也易在航行时产生拍击和漂移现象(42)席龙飞等:《船舶设计基础》(上),《武汉造船》编辑部,1985年刊印,第35-36、36页。,经常冲毁河堤。明清时,规模小得多的漕船在运河航行,毁岸破堤之事不绝于载。

最为重要的是,宋代的浚河技术和实践远胜于隋代,不但发明了浚川杷,还使用了“木岸狭河”等新发明,但汴河河道始终难以浚深;即便以汴河最畅通时的深度,也无法通行龙舟。

大业初疏凿通济渠,引黄河通淮,以孟州河阴县南为汴水首受黄河之口。宋代每年自春及冬,于河口设有专门调节水势的设施和专业人员管理,汴水的标准是“止深六尺”(43)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三《汴河上》,第2316、2317、2323、2324、2321-2322、2324页。。根据宋代对汴水调节的实践,不但水位非常难以控制,甚至连河口都要每年变更,造成京城经常被淹的恶果。史载:“大河向背不常,故河口岁易;易则度地形,相水势,为口以逆之。遇春首辄调数州之民,劳费不赀,役者多溺死……而京师常有决溢之虞。”(44)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三《汴河上》,第2316、2317、2323、2324、2321-2322、2324页。由此可见调节汴河水位之难。宋神宗时,冯宗道奉命测量汴水,“有深于旧者,有为泥沙所淤更浅于旧者,有不增不减者,大率三分各居其一”(45)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3卷《涑水记闻》(点校本)卷十五,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49页。。日本学者青木定雄把元丰三年开封附近的一处河深8.5尺定为汴河的“一般深度”(46)〔日〕青木定雄:《唐宋汴河考》,见刘俊文:《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九卷《民族交通》,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18页。,是极不确切的。

运河航道有类于“木桶效应”,通航能力由最浅处决定,与最深处和平均深度均无关系。

由于引黄河水通航,河水含沙量极大,即便是新开河,数月就会淤垫。宋熙宁四年,在汴河创开訾家口,“日役夫四万,饶一月而成。才三月已浅淀”(47)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三《汴河上》,第2316、2317、2323、2324、2321-2322、2324页。。为了疏治淤浅,宋神宗时发明了浚川杷,得到王安石的大力提倡(48)王安石:《熙宁日录》,顾宏义、李文整理:《宋代日记丛编》(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164-165页。。嘉祐九年十月,诏都水官员度量疏浚汴河。十年,范子渊请用浚川杷。“使臣于闭口之后,检量河道淤淀去处,至春水接续疏导。”结果“大抵皆无甚利。”(49)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三《汴河上》,第2316、2317、2323、2324、2321-2322、2324页。

汴河经常溃决。大中祥符八年六月设置汴水的警戒深度为7.5尺:“诏自今后汴水添涨及七尺五寸,即遣禁兵三千,沿河防护。”以后成为定例,“旧制,水增七尺五寸,则京师集禁兵、八作、排岸兵,负土列河上以防河。”八月,太常少卿马元方请浚汴河中流,“阔五丈,深五尺”。但就是五尺深度,也无法达到。宋真宗派遣的使者称:“泗州西至开封府界,岸阔底平,水势薄,不假开浚。”仁宗皇祐二年,命使诣中牟治堤。“明年八月,河涸,舟不通”。嘉祐六年,汴水浅涩。都水监官员奏:“应天府上至汴口,或岸阔浅漫,宜限以六十步阔,于此则为木岸狭河,扼束水势令深驶。”(50)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三《汴河上》,第2316、2317、2323、2324、2321-2322、2324页。

即便完成了“狭岸”工程,嘉祐八年春,王安石再相,有人献言:“昨疏浚汴河,自南京(商丘)至泗州,概深三尺至五尺。”可见,经大力疏浚的商丘至泗州运河,深仅三至五尺。运道最易梗塞之处在虹县(后分为安徽泗县和江苏泗洪两县)以东。史载:“惟虹县以东,有礓石三十里余,不可疏浚,乞募民开修。”(51)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三《汴河上》,第2316、2317、2323、2324、2321-2322、2324页。

据学者实地考察,在安徽泗县汴河所经地区,由于地势较高,河道水流极浅,春秋则干涸(龙舟经过时为秋季)。当地一直有隋炀帝“纳稷行舟”的传说,称炀帝船队至此,河水干涸,遂命百姓用稷子拌香油于干河漕中,用人力将船硬拉过岗。1950年冬至1951年春,在疏浚濉河时,在隋唐汴河土层中,确曾挖出许多稷子(52)王永谦:《关于隋代通济渠入泗入淮问题考辩》,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编委会:《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总第8期,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2页。。

宋代为了漕运,令真州、楚州、泗州各造浅底舟百艘,分为十纲入汴(53)脱脱等:《宋史》卷一百七十五《食货上三》,第4254页。。崇宁三年,户部尚书曾孝广言:“往年,南自真州江岸,北至楚州淮堤,以堰潴水,不通重船,般剥劳费。遂于堰旁置转般仓,受逐州所输,更用运河船载之入汴,以达京师。”(54)脱脱等:《宋史》卷一百七十五《食货上三》,第4258页。即便如此,宋廷视为命脉的钱粮运输,仍然难以从汴河运达。绍圣元年十二月甲午,户部尚书蔡京言:“本部岁计,皆藉东南漕运。今年上供物,至者十无二三。”(55)脱脱等:《宋史》卷九十四《汴河下》,第2333页。

考古发现证明汴河只能通航浅底舟:“由于汴河以黄河水为水源,地处黄淮平原,河道水浅,泥沙过多,易淤易塞。航行汴河的漕船要制成平底,吃水浅,容易通行。”(56)张辉、宫希成:《隋唐大运河通济渠(汴河)唐宋沉船与沿岸古文化遗存》,《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6期。汴河中出土的一号唐船总长18.97米,船深仅1.1米;二号唐船长10.6米,最深处仅0.7米;六号唐船总长27米,深1.4米。汴船船体不但吃水极浅,还需修长窄狭,以便适应“运河河道窄、船多、水浅”的条件(57)张辉、宫希成:《隋唐大运河通济渠(汴河)唐宋沉船与沿岸古文化遗存》,《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6期。。

隋炀帝首巡扬州最值得注意的是,次年回洛阳时,全程没有乘船,也无龙舟一说。大业二年三月庚午(606年4月28日),隋炀帝车驾发江都(58)魏徵等:《隋书》卷三《帝纪第三》,第65、66页。。夏四月庚戌(6月7日),“上自伊阙,陈法驾,备千乘万骑,入于东京”(59)魏徵等:《隋书》卷三《帝纪第三》,第65、66页。,用时仅41天。这条航道的枯水期等水文条件在隋代时与宋代无大的变化。若像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船行比车行既便利,又迅速”,隋炀帝显然不会弃水路而行陆路。

三、《大业杂记》非信史

就不少细节而言,杜宝的《大业杂记》实非信史,大量内容类于传奇小说。《大业杂记》中对事物的夸张性记载随处可见。如“大业二年八月,信都献仲思枣四百枚。枣长四寸,围五寸,紫色,细文,皮绉细核,实肥有味,胜于青州枣。”(60)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第24、44页。长4寸、围5寸的枣子堪比中号芒果,迄今世上所无。实际上,“仲思枣”至多“长一二寸”(61)陈企望撰集:《神农本草经注》(下)卷二十三,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522页。。该书又载:“帝征辽回,次于柳城郡之望海镇。步出观望,有鸟二,素羽丹嘴,状同鹤鹭,出自霄汉,翻翔双下,高一丈四五尺,长八九尺。”(62)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第24、44页。此鸟高度合4米以上。目前为止,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大的鸟类是象鸟,高度也仅为2-3米,且不能飞行(63)Kieren J.Mitchell,Bastien Llamas,Julien Soubrier,Nicolas J.Rawlence,Trevor H.Worthy,Jamie Wood,Michael S.Y.Lee and Alan Cooper,“Ancient DNA Reveals Elephant Birds and Kiwi are Sister Taxa and Clarifies Ratite Bird Evolution”,Science(New Series),2014,344(6186),p.898.。

《资治通鉴》据《大业杂记》所载的杜宝设计、黄衮制作的木妓、酒船,其自动化程度之高,科技含量之精,虽现今人工智能时代也难做到。《资治通鉴》载:大业十二年,“三月上巳,帝与群臣饮于西苑水上,命学士杜宝撰《水饰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为之,间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64)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三《隋纪七》,第5702页。

《大业杂记》中的原文更为详备:

有神龟负八卦出河……长鲸吞舟,若此等总七十二势,皆刻木为之。或乘舟,或乘山,或乘平洲,或乘盘石,或乘宫殿。木人长二尺许,衣以绮罗,装以金碧。及作杂禽兽鱼鸟,皆能运动如生,随曲水而行。又间以妓航,与水饰相次,亦作十二航。航长一丈,阔六尺,木人奏音声,击磬撞钟,弹筝鼓瑟,皆得成曲。及为百戏,跳剑舞轮,升竿掷绳,皆如生无异。其妓航水饰亦雕装奇妙。周旋曲池,同以水机使之。奇幻之异,出于意表。又作小舸子,长八尺,七艘;木人,长二尺许,乘此船以行酒。每一船一人擎酒杯立于船头,一人捧酒钵次立,一人撑船在后,二人荡桨在中央,绕曲水池回曲之处各坐侍宴宾客,其行酒船随岸而行,行疾于水饰,水饰行绕池一匝,酒船得三遍,乃得同止。酒船每到坐客之处即停住,擎酒木人于船头伸手,遇酒,客取酒饮讫,还杯,木人受杯,回身向酒钵之人取杓斟酒满杯,船依式自行,每到坐客处,例皆如前法。此并约岸水中安机。如斯之妙,皆出自黄衮之思。宝时奉敕撰《水饰图经》,及检校良工图画。既成奏进,敕遣宝共黄衮相知,于苑内造此水饰,故得委悉见之。(65)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第51-52、57-58、27、46页。

众所周知,未经专业训练,即便是真人也不能击磬撞钟,弹筝鼓瑟,皆成曲调。在隋代,让木头人完成这些高智能的活动只能存在于传奇文学的奇思妙想。《资治通鉴》照录杜宝的虚构内容作为信史,显得非常缺乏常识。有学者称:杜宝的《水饰图经》和黄衮制作施工的大型水傀儡工程,“创造了水傀儡艺术的奇迹”(66)叶明生:《中国傀儡戏史》(古代、近现代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7年,第96页。。这是典型的“尽信书”,实在令人不敢苟同。

杜宝所载的黄河失书之事,也极不合理:“武德四年,东都平后,观文殿宝厨新书八千许卷将载还京师,上官魏梦见炀帝,大叱云:‘何因辄将我书向京师。’于时太府卿宋遵贵监运,东都调度,乃于陕州下书,著大船中,欲载往京师。于河值风覆没,一卷无遗。上官魏又梦见帝,喜云:‘我已得书。’”(67)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第51-52、57-58、27、46页。书籍本属漂浮物,即便覆船,也不会一卷无遗;况且,运送如此贵重书籍,承运官员不可能仅置书于一船。唐初确有沉船失书之事,最可据的记载应属《旧唐书》:“国家平王世充,收其图籍,溯河西上,多有沉没,存者重复八万卷。”(68)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七《经籍下》,第2082页。不说其他方面的舛讹,仅“一卷无遗”与“多有沉没”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大业杂记》对弘农郡云中童子、殿柱藏龙的记载皆属此类:“弘农郡太守蔡玉以国忌日于弘敬寺设斋。忽有黑云甚密,从东北而上,正临佛殿。云中隐隐雷鸣。官属犹未行香,并在殿前聚立仰看。见两童子赤衣,两童子青衣,俱从云中下来。赤衣二童子先至殿西南角柱下,抽出一白蛇,身长丈余,仰掷云中。雷声渐渐大而下来。少选之间,向白蛇从云中直下,还入所出柱下,于是云气转低着地。青衣童子乃下就住,一人捧殿柱,离地数寸。一童子从下又拔出一白蛇,长二丈许,仰掷云中。于是四童子亦一时腾上,入云而去。”(71)杜宝:《大业杂记辑校》,韦述、杜宝:《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辛德勇辑校,第51-52、57-58、27、46页。僧道等神异之士操雷控电、御龙降雨的描述,概为唐代传奇文学的基本桥段。

总之,《大业杂记》对隋炀帝巡游的描写过于夸张。唐人出于抹黑前朝政治的目的所创作的各类作品,不能视为信史。而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本来就是为君主政治服务,使用一些极不严谨但有助于阐述其理念的材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

结 语

杜宝所撰《大业杂记》不但录有大量的神鬼之事,许多内容也过于夸张、荒诞,此书大量内容类于志异小说。对隋炀帝豪奢铺张的描写则迎合了唐代统治者贬抑隋朝、体现自身恤民仁政合法性的政治需求,符合唐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出于为统治者提供镜鉴的目的,司马光编著的《资治通鉴》大量转录《大业杂记》中关于隋炀帝巡游的内容,遂致这些失实的载述流传千年之久。我们不应因《资治通鉴》摘录了《大业杂记》就认定后者是可靠的史料。恰恰相反,因为《资治通鉴》信从了《大业杂记》的虚幻记述,我们应对前者抱有审慎的批判态度。

隋炀帝巡游扬州,船队浩大,实为正常之事;但王弘在扬州半年左右匆匆造出数万船高档游船则为不可能之事。史籍中有隋炀帝在他处乘坐龙舟的记载,他在不同地区所乘龙舟应该不是同一艘木舟,《大业杂记》中所载的特大型龙舟受水文条件的制约太大。古代皇帝从水路巡游所乘之舟均是龙舟。据实地测量,明清淮安运河船闸的口门宽度多在六七米左右,说明康熙、乾隆帝的龙舟宽度不会大于此数,远小于《大业杂记》中炀帝的龙舟宽度(14.755米)。

隋炀帝在继位后首次出巡,无论是政治宣示,还是国力展现都要借重于这次巡游。可以想见,炀帝启程之时,各类使节、王公贵要、官民士庶、俳优乐工、诸色人等无不齐集,为之庆祝送行、观赏壮观场面,炀帝定会策划出万民崇仰的景象。因此,隋炀帝建造巨型龙舟作为启程仪式的观礼台,倒是可能的。风平浪静之时,在有严格护卫的情况下,龙舟于黄河河道作短暂的移动,危险性也不会太大,但绝对不可能航完洛阳至扬州全程。从洛阳至扬州首航,炀帝在不同的河段应该多次换乘不同的船只(龙舟),这才是比较合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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