町人、士人、教书人
2023-10-30董同罡
【摘要】日本江户时代“儒者”身份的社会意义是思想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伊藤仁斋作为古学派儒学的代表人物,其儒者观相继受到町人之出身、士人之理想、教书人之身份的综合影响。在古义学体系形成前,仁斋理想的儒者形象体现着对町人逐利特性的强烈反抗,而古义学形成后其对中国士人文治的憧憬,又因德川社会的重武轻文而落入困境。最终,仁斋通过教育事业统一了士人的责任意识和町人的生活方式,并与德川社会现实之间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谐。
【关键词】伊藤仁斋;儒者;町人;士;教育
【中图分类号】G13/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6-0076-05
一、引言
伊藤仁斋(1627-1705)是日本江户时代前、中期的著名儒学家,他反对重视自然哲学的朱子学体系及其权威,通过对《论语》和《孟子》的重新阐发,建立了“古义学”思想体系,奠定了“古学派”儒学的基础。目前对仁斋的研究,大都从经学的角度观察其思想内部。由于仁斋本人出身于町人阶层,没有参与政治活动,所以丸山真男在其著作《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提出仁斋思想具有“非政治性”①的特征。自那以来,多数学者基本沿袭了这个主张,而对其思想、自我认知与社会之间关联的研究并不多。
当然,自丸山氏以来,也有一些学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重新思考。其中许多学者重视其成长环境,即“町人/市井”因素的影响。石田一良在其著作《伊藤仁斋》中,运用古义堂文库所藏文献对仁斋的出身和京都的市井环境进行了详细考察,认为其对仁斋的思想与生活形成了非常重要的影响。相良亨在同名作品《伊藤仁斋》中指出,仁斋之所以拒绝参与幕府政治,主要原因在于他对町人的“孝”与“家业”伦理的重视②。
但在笔者看来,或许是由于日本学者的立场和角度,上述的分析以及结论似乎过于强调“家世、出身”等日本传统家庭观念带来的影响。诚然,仁斋受到了町人伦理与文化氛围的影响。但同时,伊藤家作为上层町众,具有一定特异性,仁斋本人对儒学这一“异国”思想的认识和情感也曾经历变化。在这些复杂因素的作用下,仁斋又如何思考作为个人的自己,以及作为群体的“儒者”在德川社会,这一不同于儒教发源地中国的环境中的理想生存方式呢?
经过研究,笔者认为仁斋在受到其出身、教育、社会环境的影响后,其儒者观和自我认识事实上形成了某种结构,而这种结构在“古义学”思想体系的形成前后又经历了一些变化。所以本文将用以下三个关键词——“町人”之出身,即奠定仁斋思想底色的成长环境;“士人”之理想,即仁斋研究与追求的中国传统儒学的理想人格;“教书人”之身份,即仁斋实现自身理想并与社会谋求和谐的立身之业,来理解仁斋儒者观的结构及其变化。
二、町人:仁斋的出身与反抗
伊藤仁斋出身京都的上层町众,理所当然受到町人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影响。但京都有着不同于江户、大阪等其他都市的特征,伊藤家自身也有自己不同于一般町人的特点,另外,仁斋自身对于“儒”的倾心与町人固有价值观之间也存在着冲突。应当结合以上因素,重新思考仁斋在出身与价值追求之间的取舍。故本章将讨论在“古义学”体系确立以前,“儒学”和“儒者”对仁斋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
江户时代初期的京都不同于作为武士权力核心的江户,以及拥有漫长商业发展史的大阪,依然是一座以天皇的存在和贵族文化为傲,具有浓郁文化氛围的城市。随着江户时代趋于泰平,京都开始远离战乱和实权争夺,作为经济都市的功能得以发展③。其中特别以豪商为首,町众阶层的自主性和影响力都逐渐增强。但同时,幕府并没有对这个由公家、豪商、町众所引领的自由都市采取放任态度,于江户初期即设置了京都所司代作为地方官,并公布了如《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京都町众可令触知条条》等法令以抑制公家和豪商的发展。伊藤家正是处在这样一个历史过程之中。据仁斋的长子伊藤东涯所著《家系略草》《家系私记》的记述,伊藤仁齋的祖父了庆本是居住于摄津的商人,因躲避战乱而迁往京都。了庆审时度势,在商业上取得了成功,并在京都堀河两岸各购置了一处房产,开设了一家名叫“鹤屋”的商店④。
关于伊藤家的特点,有两点需要特别指出,一是其注重文化教养的氛围和涵盖公卿、文人的交友圈;二是其家道中落的过程。伊藤家从了庆一代开始,就注重和歌、儒学等中日双方的文化教养,藏有数量不菲的书籍④,且其次子伊藤了室之妻,即仁斋之母那倍是著名连歌师里村绍巴的孙女。成长于拥有如此深厚学养家庭的那倍,也将其与公家和著名文人往来交游的习惯带到了伊藤家,这对于仁斋的成长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然而,伊藤一族的衰落也正是从了室一代开始的。了室是家中次子,长兄伊藤了心是否继承了家业,目前不得而知,但了心之子弃商从医确是事实,而了室家的营商状况也并不乐观,这点在伊藤家当时的相关记录,包括下方仁斋本人的回忆中也得到了印证。可以想见,这种情况或许与上文提到的幕府对町人的打压政策有一定程度的关联。仁斋自幼爱好儒学,好学程度非常人之可及。但在家道中落的背景下,家中的长辈却一致强迫热爱儒学的仁斋成为一名医生,理由自然是医生的收入更高。年长之后的仁斋回忆起当时的状况,痛苦之状仍然跃然纸上——
“吾尝十五六岁时好学,始有志于古先圣贤之道,然而亲戚朋友以儒之不售,皆曰为医利矣。然吾耳若不闻而不应。谏之者不止,攻之者不衰。至于亲老家贫,年长计违……爱我愈深者,攻我愈力。其苦楚之状,如囚徒之就讯也。”⑤
可以想见,家人们的目的大抵在于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但一心求学的仁斋既不可能,也没有回应家人的期待,此时的仁斋所表现出的,是相当剧烈的苦闷与反抗。青年时期的仁斋所爱好的,是以李延平、朱熹为代表的宋学。在当时的作品《敬斋记》中,仁斋曾说:“幸尝读李延平、朱熹……而信之益久,融然得尽忘怀利禄之念、功名之志,且自以为遯世不被知而不悔,固学者之常分也。”⑥与成熟后的仁斋学重视“实”和“人伦”不同,此时他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奋力逃离利禄世界的纯粹学者姿态。但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仁斋在不久之后对于朱子学务“虚”的特点产生了质疑,希望找到一种超越朱子学的价值体系。在思想的彷徨和身体的羸弱中,他在二十九岁“俄罹羸疾惊悸弗宁者殆十年”⑤,堕入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之中,并离家十年,过着隐居的生活,直到三十八岁。在隐居中,他曾尝试投身于心学、佛学,甚至“白骨观法”一类的玄学,而这些努力并没有使仁斋成功克服精神危机,直到他从孔孟之中重新发现儒学之“古义”。
通过观察青少年时期仁斋所处的社会背景,对其思想的形成过程进行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古义学”体系形成之前,儒学对与仁斋来说,是一种绝对无法舍弃的志趣,更可以说,儒学是他逃离自己厌恶且难以直面的“利禄”现实,求得内心安宁的一种必要方式。“町人”身份为仁斋赋予了较好的经济基础和接触文化教养的环境,但家族的没落及其带来的对于现实利益的执着,也给他造成了相当程度的苦闷。在这种情况下,仁斋义无反顾地埋头于理学等,不断尝试“求道”,但此时的他所求之“道”与现实社会之间并没有具体的关联,他更没有闲心和余力去改变现实的社会。可以说,此时仁斋所憧憬的理想“儒者”,应当就是他在《敬斋记》中所说的“遯世不被知而不悔”的,远离利禄俗务的纯粹学者。
三、士人:仁斋的理想与困境
如果我们要讨论“儒者”的自我认识和群体意识,回溯到传统中国儒学的起源,去追问儒学家们世代追求的理想儒者形象,势必离不开“士”这一重要概念。《说文解字》中对“士”字有如下解释:“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十一。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段玉裁注)引申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白虎通》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故《传》曰:通古今,辡然否,谓之士。”⑦结合段氏注解,我们可以把握“士”的几个基本特征:这种身份和群体怀有极强的“任事”社会责任感,且能通过自己的知识能力“事其事”,同时,他们的知识能力又不被局限在于某项特定的技能,而具有一定的广泛性。
顾颉刚认为,最初的士作为下层贵族要具备文武两种能力,后来受到孔子影响而重视文的,就成了“儒”,而重视武的士则演变为了“侠”⑧。余英时曾引用《榖梁传》中“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的表述,论证了春秋时期的下层贵族“士”与一般的“民”进行阶层融合,即“仕”的过程⑨。阎步克则认为,“士”概念在西周秦汉之间经历了复杂流变,他指出在两汉帝制形成前,“士”既指过成年男子,也曾是所有贵族官员之总称。战国由于客卿、养士制,又产生了“凡有一技之长,一学之得皆可称士”的概念扩大⑩。虽然诸家解释不同,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具备一定教养和能力(六艺)的潜在“士人(士君子)”,要想在社会中实现自身价值,通过“仕”成为真正的“士大夫”,是一条必经的道路。可以看出,“士”在广义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抱有面向他者的社会责任感,积极参与社会事业的知识阶层;而狭义地说,“士”的最终目标,是要通过出仕获取官职,跻身统治阶层从而实现自身的社会理想。
然而,对身处江户时代的伊藤仁斋来说,“士”则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德川社会虽然依据儒家的话语体系,建立了“士农工商”的社会阶层,但這里的“士”单指握有统治权力的武士阶层。此外的町人,农民、手工业者几乎没有参与治理的权利。那么在这种环境中,仁斋作为一个“异国思想”的信奉者,是如何理解“士”这一理想形象的内在精神,又是如何理解“出仕”这一问题的呢?当然,由于仁斋与中国式“士大夫”的身份无缘,且其开始关注“仕”的问题是在反对朱子学之后,所以接下来要讨论的,还是仁斋重视的广义“士君子”精神,而讨论范围也集中于仁斋经历思想转换,越过宋学求道于孔孟之古义,并在三十八岁回家开设“古义堂”,确立了其重视“人伦日用”的基本方针之后。
或许是由于对武士阶层的忌惮和自身町人身份所限,仁斋的著作、文章中难见对“士”概念的专门论述。其文中出现的“士”,更接近于具备教养的广义知识阶层,有时指代范围甚至不限于儒家。如他在赞美京都的学风时说到“礼乐文物之盛,贤智才艺之富,莫兴于京。故四方游学之士靡不鱼贯而入,辐奏相继而至”⑤。这里的“四方游学之士”,显然超过了信奉圣人之道的儒者。这种现象与德川初期儒学的社会地位也不无关系。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中国不同,儒学并未成为德川幕府正式的“官学”,它与佛教、神道的实际地位并无二致,只是幕府为了巩固自身统治所尝试采用的意识形态其中之一,甚至只是一种传播广泛的一家之言罢了。
那么,仁斋如何理解以儒为本的“士人”“士君子”对社会的参与呢?首先,我们需要观察仁斋对儒学中所追求的根本理想——“道”的理解。事实上,仁斋所主张的“道”概念中,是有积极且明确的社会参与意识的。他在《语孟字义》中写道:“道者,人伦日用当行之路。非待教而后有,亦非矫糅而能然……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贩夫马卒跛瞽者皆莫不由此而行。唯王公大臣得行而匹夫匹妇不得行则非道。”⑥这里仁斋心中理想儒学的根本问题,既包含了普通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又与日常生活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这明显是一种强烈的面向社会和他者的意识。
另一方面,仁斋对于“仕”,即为官从政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一生拒绝为官,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对“仕”持完全否定的态度。仁斋在《孟子古义》中对孟子“仕。士之失位也,由诸侯之失国家也”?的论述评价道:“论仕进之道,此章尽之矣。后世或不论其道与否,皆以隐为高,以显为浊,以处为崇,以出为卑,大非圣贤之意。”?当然,这个评价明显剑指宋儒以来专事性理而远离日常的“空说”,但并不能因为仁斋本人一直拒绝从政,就对仁斋这里赞成“仕进”有过多的怀疑。从仁斋的弟子中多有为官之人甚至武士来看,仁斋对于“仕进”的价值选择本身并没有持完全的否定态度。
但同时,仁斋本人确实是终其一生拒绝出仕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在宽文十二年(1672),46岁的仁斋以照顾病重的母亲为由,拒绝了细川越中侯求其为官的邀请。相良亨认为,仁斋之所以拒绝,其主要原因在于町人相对于武士,不受主君的恩惠和控制,所以格外重视“孝”这一侍养父母的伦理②。但笔者认为,除此之外,应当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仁斋对德川社会以“武”为主的体制存在较大的不满。少年仁斋成长于文化氛围浓厚,与公家交往颇深的町人家庭,他对长年压制公家、町人的武士阶层并无太多好感。至于晚年,他依然在为学生讲解“治道之要”时强调:“文胜其武,则国祚修。武胜其文,则国脉蹙。赏胜其罚,则刑罚清,民心安;罚胜其赏,则刑法乱,民心摇。”?可以看出,他所憧憬的理想环境,更加接近以儒家礼乐教化为核心的中国式文治社会。而对于以“武/罚”为主的社会形态,他是持有强烈批判态度的。此外,他和朋友在书信往来中也曾感叹,德川社会的风气“世浇实丧,圣远道湮。济世之念,不胜其求进之心,道德之实,或输夫功利之末”⑤,德川社会过于重视功利而轻视道德,是远离儒家的理想社会形态的。将孔子奉为圭臬的仁斋,不会不懂“邦无道则卷而怀之”的道理,也不会对现有的德川社会随意妥协。
四、教书人:仁斋的坚持与调和
在偏离儒家“文治”,以“武”为主的江户社会中,仁斋并不具备凭借儒家理念参与政治的条件。那么他是如何在贯彻自身理念,对社会施加影响的同时,又避免与德川社会体制发生正面冲突的呢?在笔者看来,在其中发挥巨大作用的正是仁斋所从事的教育活动和他“教书人”的身份。仁斋拒绝继承家中事业,也并未走上仕途。在做出这些选择后,仁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个既不参加社会治理,也不参与商业活动和农业劳动,不属于德川社会“士农工商”中任何一个阶层、没有稳定身份依托的存在。在这种条件下,使仁斋得以安身立命,甚至获得极高社会地位的,正是以古义堂、同志会为代表的教育活动,和“教书人”这个一以贯之的身份。
同志会始于仁斋在隐居期间与友人的交游,而古义堂是他在结束隐居后开设的家塾。在仁斋“古义学”初步形成后,正是古义堂的成功使他声名鹊起,得到了许多公家、大名的青睐。那么从其自身思想来看,“教师”这个身份究竟为何如此重要呢?这里需要引入仁斋继承于孟子的“孔子贤于尧舜说”加以说明。
“尧舜天子也……然治绩不过九州,子孙之袭封亦不及后世。仲尼匹夫也,旅人也。然道德远暨,不可限量……凡有文字之国,莫不尊崇夫子之教。”?在仁斋看来,孔子之所以比尧舜先王更加伟大,是因为他“教人以道”的功绩已然超越了具体的时空,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将孔子视为至圣,又将其教育成果《论语》奉为“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之书”的仁斋,自然憧憬“师”的身份与“教”的事业。与孔子类似,仁斋也是一介“匹夫”,是平凡的被统治者,但他的学生除了商人、公卿,还有山口胜隆等武士,可以说他凭借自身教育活动给社会施加的影响,一定程度上已然跨越了阶层。
虽然仁斋的生活以教书人这一身份为核心,但他自始至终没有脱离町人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忘记儒学“士人”的责任意识。据石田一良考证,仁斋晚年的交友圈非常广泛。他的学问在商人、公卿中受到极大欢迎。他还参与了诗社、读史会等多种形式的文化活动④。这自然与仁斋重视“市井/日常”的倾向密不可分,也与他幼年接触的町人生活和价值体系有很大关系。在仁斋的日常教学中,也体现着町人的风气与习惯。如他在《同志会式》和《同志会籍申约》中规定:“会而学日进,而情日通,志日起,而得日熟……凡吾同盟之人讲习之间,务相谦下,优柔引接,勿争门户……奢不可以致远……从节俭,一茗一果不许设其余。”⑤可以看出,这些要求一方面体现了町人对不同观点、不同立场的开放态度和重视人际和谐的习惯,也贯彻着町人勤俭节约的生活方式。
另一方面,仁斋也一直通过教育对社会加以引导和影响,始终秉持关注社会治理的“士人”的责任感。他在教育弟子时,强调知识阶层应当通过学习,尽到对社会的义务。他在谈论读书时说道:“大凡关学术政体者,皆当讲究。其他知亦好,不知亦无害。礼乐兵刑治天下之具,不可不讲。”?他很具体地用“学术政体”和“礼乐兵刑”的范围,强调了积极学习与社会治理相关的知识内容。正是这种来自中国传统儒学“事其事”的社会责任感,让他受到许多大名的重视,也培养出了如荒川景元等一些走向现实政治治理的出色学生。
此外,仁斋还特别主张儒者不同于其他社会职业的特别之处。在《儒医辨》中,他对德川社会中部分医生为抬高自身社会地位,假儒之名自称“儒医”的现象进行了强烈批判,最后他总结道:“且天地间自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苟大人而行大人之事,小人而为小人之事,则各得其所,名称允谐,亦君子之所不废也。”⑤与医生这种以特定技能获取利益的群体不同,儒者是与天下万人万物的“大道”,息息相关的“大人”。虽然仁斋并没有断定“大人之事”相对于“小人之事”具有绝对的优越地位,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出,这是一种对儒者自身身份认同的高度强调。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在古义学思想成型之后,仁斋将“町人”的市井生活方式、“士人”的儒家社会理想通过“教书人”的身份予以统一,以此在德川社会“文”与“武”的冲突之中保持了自己作为儒者的独立、自尊,贯彻了儒者的价值观和责任感,同时实现了与现实体制之间的和谐共处。
五、结语
本论文基于伊藤仁斋所处的成长环境和社会背景、所持的学术志向以及其直面的困难,对他的儒者观及其变化进行了结构化分析。伊藤仁斋生于一个与公卿和知识阶层关系密切的上层町众家庭,受到了町人生活方式和中日两国文化的影响。但随着家道中落,长辈强迫他学医以补贴家用,这与他自身的志趣产生了冲突。因此,仁斋表示出了对町人以利为主的价值观的强烈反抗,倾心于宋学等超脱世俗的学问,表现出了逃离现实的倾向。对于此时的仁斋来说,理想的儒者是与现实的功名利禄保持距离,远离世俗杂务的纯粹存在。
然而,他在对宋学产生怀疑,试图转向而未果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精神危机。在隐居中,他发觉只有孔孟古义才是儒学之真义,大幅改变了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将“人伦日用”置于学问的核心位置。自此,仁斋的儒者观中开始显现中国传统儒家理想中“士人”这一形象所蕴含的精神,即强调参与现实社会的高度责任感。但由于以“武”为主的德川社会过于脱离仁斋主张的理想“文治”,使得仁斋一生都拒绝直接参与武士主导下的德川政治。
在社會以“武”为主的状况下,仁斋找到的理想儒者形象,便是作为教书人的“师”。他运用“师”这一身份,既贯彻了自己对孔孟的信仰,对社会施以影响的同时维护了儒者身份的独立,与德川社会之间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和谐。当然,教书人的生存方式并不意味着他就此脱离了“町人”和“士人”。从仁斋的生活、交际、教育内容来看,他是在以“教书人”的身份去统一“町人”的生活方式和“士人”的社会理想。
本文试图将伊藤仁斋置于特定的历史社会环境下,去讨论其特定身份及其所学、所思的文化内涵。在今后的研究中,笔者还将会以伊藤仁斋这一重要人物为端绪,继续观察江户时代的那些既不依赖于武家政权,又不依靠于町人庞大财力,仅以自身学问立身于社会,特立独行的“儒者”们,去不断追问他们特别生存方式的内涵及其所具有的历史意义。
注释:
①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52,第52页。
②相良亨:《伊藤仁斋》,ぺりかん社,1998,第258页。
③有关这段历史过程,可以参考林屋辰三郎的著作《町众:京都的“市民”形成史》第八章。
④石田一良:《伊藤仁斋》,吉川弘文馆,1960。
⑤伊藤仁斋著,三宅正彦编《近世儒家文集》,载《古学先生诗文集》,ぺりかん社,1985。
⑥吉川幸次郎、清水茂编《日本思想大系33:伊藤仁斋、伊藤东涯》,岩波书店,1971。
⑦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20页。
⑧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第85页。
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15页。
⑩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38-63页。
?伊藤仁斋著,关仪一郎编《日本名家四书注释全书·孟子古义》,东洋图书刊行会,1926。
?伊藤仁斋著,清水茂编《童子问》,岩波书店,1970。
参考文献:
[1]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M].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52.
[2]石田一良.伊藤仁斋[M].东京:吉川弘文馆,1960.
[3]林屋辰三郎.町衆:京都における「市民」形成史[M].东京:中央公论社,1964.
[4]伊藤仁斋.童子问[M].清水茂,编.东京:岩波书店,1970.
[5]渡邊浩.近世日本社会と宋学[M].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85.
[6]相良亨.伊藤仁斋[M].东京:ぺりかん社,1998.
[7]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8]子安宣邦.伊藤仁斋的世界[M].东京:ぺりかん社,2004.
[9]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10]泽井启一.伊藤仁斋:孔孟の真血脈を知る[M].京都:ミネルヴァ書房,2022.
作者简介:
董同罡(1999.6-),男,汉族,河南洛阳人,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日本思想史、中日文化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