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叙事空间构建之探究
2023-10-30朱建刚
【摘要】《心》是夏目漱石后期三部曲的终篇,往往被视作夏目漱石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翘楚之作。本文从《心》的叙事空间入手,阐释作者在刻画人物精神世界时,人物所处之空间所起到的紧密而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方面,在城市与乡村为代表的两组公共空间的对立与冲突中,展示出了明治时代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文化的转变与脱节,以及知识分子在其中的迷茫与漂泊;另一方面,作为精神世界的外延,在书房为代表的私密空间中,以书中人物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欲寻出路而不得,从而走向了精神世界与私密空间的双重崩坏。
【关键词】夏目漱石;知识分子;叙事空间;近代性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9-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13
一、夏目漱石对叙事空间的重视
1910年至1911年,夏目漱石经历了人生的重要分界点,在其个人,有修善寺大患所带来的濒死体验,在外界则有大逆事件所带来的社会震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夏目漱石的文学创作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进入了后期阶段。
1914年,夏目漱石的《心》于《朝日新闻》开始连载,成为夏目漱石“后期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在这部书中,我们不难发现夏目漱石后期创作所体现出的鲜明特点:重视内心世界而轻视外部社会,沉浸于对人格天性的解剖而省略人在环境中浸润所受到的影响。甚至,这一系列的特征从本作品的书名上就首当其冲地得以体现——《心》。顾名思义,本故事以心开端,以心结束,心灵在互相间的矛盾碰撞与自我的折磨中不断挣扎,最终走上了毁灭之路。总而言之,这篇作品与其将它概括为个人的故事,不如更进一步,把它概括为心灵的故事。
但是,如果以此而论定夏目漱石此间创作完全沉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无视了对于外部空间的构建,乃至将它归结于“逃避型”的作品的话,那就陷入了刻板的错误认识当中。事实上,在夏目漱石的一生创作中,他从来没有哪个阶段忽视过叙事空间的创建。相反,在夏目漱石对于文本的构建过程中,他往往会通过叙事空间的描写投射出人物的精神世界,以及通过叙事空间的转换来展现人物心境的转换,这并不局限于后期的创作,而是夏目漱石的文学生涯中所一直运用的文学技巧。
这种对于空间的重视,在夏目漱石文学思想的集大成作《文学论》中便有明确的体现。当夏目漱石论及他著名的理论公式(F+f)时,他这般论述文学内容当中的实质“F”——焦点印象或观念,“便须划出其发生作用的某一时期……而脱离时空二维空间的一般性议论,都不过是就其形质所做的抽象说明而已” ①。可见,夏目漱石对于文学作品中的时空塑造赋予了相当的重视,认为文学作品的创作必须固定于某个特定的时期与特定的地点,其内容不具备时空的转移性。在此基础上,夏目漱石进而提出了“空间缩短法” ②,成为他创作生涯所坚持的基本方法之一。
所谓“空间缩短法”,简而言之,是指文学作品中要藏匿起作者的存在,使读者以直截了当的方式进入作品的世界中。其中,视角与主人公的选择固然重要,然而,正如其名称所体现的那样,在夏目漱石看来,叙事空间在文学文本的设计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具有高优先级的,只有让读者进入故事的空间,才能走进故事的人物以及他们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
在《文学论》所奠定的基础之上,夏目漱石一生文学创作的诸多作品,我们均不难看出叙事空间对于文学文本所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例如,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中,故事的结局总是以叙事空间的突然改变来象征人物的精神世界的转变,或者困境的打破,叙事空间的塑造,在有意无意之间,与人物的精神世界建立了某种隐秘的联系。因而,随着夏目漱石的创作生涯迈向了后期,当他对更加注重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与揭露的同时,人物所身处的空间作为精神世界的外延,在文本的设计中或是有意为之,或是无心插柳,发挥着它特别的作用。
二、《心》中公共空间:城市与乡下之对立
可见,夏目漱石在一直以来的创作中,延续着设计叙事空间的传统。那么,《心》作为其创作后期的代表性著作,自不会例外。事实上,在这部作品中并没有太过复杂的剧情或者令人目不暇接的场景轉换,人物相对单一,空间也相对集中——这或许与它最初的创作意图有关,在故事连载之初,夏目漱石试图创作连缀而成的数个以“心”为主题的短篇,然而原定的第一个短篇《先生的遗书》在连载的过程中不断膨胀,以至于最后取代了其余的短篇计划,成为《心》中唯一的故事③。
最终,在《朝日新闻》上所连载的《心》具有了一百一十节、十余万字的体量,本书分为了三大部分—— “先生和我”“父母亲和我”“先生和遗书”。而本书的叙事空间也以这三个部分为分界,得以泾渭分明地做出划分。在第一部分“先生和我”中,叙事空间集中于东京“求学生活”,地点以先生的家为主,穿插着镰仓海边、上野公园,以及短暂出现了作者的老家;第二部分“父母亲和我”故事基本在乡下展开;第三部分“先生和遗书”较为特别,体裁为书信,因此叙事空间较为自由,故事在乡下和城市之间穿插。总而言之,在全书中,两种空间在叙事结构的相互穿插,正如中国传统的太极阴阳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那么,当《心》的文本被投入到叙事空间的视域中时,它首当其冲被凸显出来的,是两组公共空间上的对立,前者是以“我”和先生在东京的住处为代表的东京市,后者则以我的故乡为代表的乡下——不论是本书的主角“先生”还是副主角“我”,他们总是处在来自两个空间所具备的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的拉扯之中。
在以“我”为核心的前半部分中,我往返于“城市”与“乡下”之间,在东京的大学中,我惦念着父亲的疾病,“离寒假还有一段时间,我本想学期末再回去也无妨,便拖了一两天,可是一两天来,父亲卧床不起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浮现在眼前。每当此时,我就感到心里不安,便下决心回家。” ④当他处在东京的都市中时,与故乡的亲缘性的纽带,增添了他在都市生活中的漂泊感,使“我”总是处在一种精神焦虑的状态中。
然而,这种精神上的焦虑,在“我”回到故乡之后,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有增无减。在乡下的“我”,开始感到东京空间对他的牵引,“我想起了东京的生活。于是,我仿佛听到从自己血流奔涌的心脏里发出的‘活动、活动’的持续不断的鼓动声。” ⑤“我”在乡下,精神匮乏、百无聊赖,却又意识不到自己的出路在何方。这种精神上的苦闷不断加强,以至于具象化为“鼓动声”。
在本书时间线上最后阶段,“我”在父亲的弥留之际毅然决然地弃绝乡下、赶赴东京——两个公共空间之间的微弱联系在不可避免的矛盾下走向了撕裂。这种空间上对立与联通,决不能简单的解释为小说剧情设计的需要,如若如此,则不能解释故事的前后两段之间惊人的相似性与对称性——这种城市与乡下的矛盾,在后半部分“先生的遗书”中得以再度呈现,这使得本书的前后两部分之间具备了某种互文性。
在以“先生”为核心的后半部分,这种空间叙事呈现出了一种互文性,也就是故事以书信形式所展开的最后一部中,“先生”幼时父母因伤寒病双双亡故,虽然故乡与老宅依然如故,但早已物是人非,“我第一次利用暑期回故乡的时候,叔叔婶婶已经住进了父母去世后空无一人的老宅中。” ⑥在“先生”所在的故乡中,他成了无处可归之人,甚至遗产事件进一步使他产生了对于世人的厌倦,处处感到格格不入与敏感多疑,“我总是心神不宁地窥视四周,连自己也觉得惭愧。” ⑦
总而言之,在“城市”与“空间”为代表的两组空间所带来的激烈的对抗。不管是“我”还是“先生”,他们都时而在东京的喧闹都市中,时而处在乡下的僻静故宅,但又不管是在哪个空间中均深感孤独与彷徨,处在没有归属感的矛盾感中。
当文中所有乡下与城市空间的对立,展开纵向的对比的时候,某种共有性的特质便呼之欲出,此时我们便会意识到《心》的故事中所隐含着的社会性,那就是日本在明治时期的飞速发展过程中,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脱节。
其中,城市空间的指向在文中很明确,那就是明治维新的心脏——东京。随着以明治为首的日本政府对于近代化进程的推进,资本、人口与企业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东京,从而使后者由历史上单纯的政治性首都逐渐转向,走向近代化,成为日本举国之力打造的兼有政治、經济、文教中心功能的第一大城市。青年知识分子们纷纷前往东京,通过高级教育系统的深造,成为日本最初的具有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们感时代之先声,是深受“明治精神”与“文明开化”浸染的一代。“大城市五光十色的氛围与伴随着记忆恢复时的强烈刺激一道,深深地侵染了我的心。” ⑧
同时,“我”与“先生”也沾染了时代的忧郁——在狂飙突进的时代里,被文明开化的光芒所掩盖的,传统文化与伦理观的丧失与脱节,物欲横流与利己主义的盛行,等等。正如夏目漱石曾指出的,“当时代的大潮来袭时,我们日本人就有客居他乡、寄人篱下之感……我们没有考虑西方人经历的那些困苦,这也许会导致我们文明开化的失败,或者会患上不能自拔的神经衰弱,甚至气息奄奄,在路边呻吟。” ⑨因而,“我”与“先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迷茫与厌世。当我从新年气氛的乡下回到东京时,发现这里已经“街上寒风劲吹,看不到一点儿过年的热闹景象” ⑩,这便是一种暗示。东京,不仅是先进的、现代的城市,更是“那漆黑的,又不能不运转的令人焦躁不安的喧嚣城市” ⑪。
回到传统血脉纽带所维系的乡村,文中的人物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与故乡的联系,而东京空间对他的牵引,也在此时具象化为所谓的“东京味”:“而且我每次回家,都会带回一种父母无法接受的东京味儿。如同把天主教的气味带进儒教的家里一般,我带回来的气味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当然,我总是尽量掩饰,但是已浸染在身的习气,怎样掩饰也会被他们发现。” ⑫
以“我”和“先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也由于接受了西式的教育,从而与传统的乡村秩序之间产生了隔阂,在他们看来,乡下人是朴实而粗俗的,“全都是些闲得无聊、爱凑热闹的人,来的目的无非是大吃大喝一顿” ⑬“……抱怨那些乡下人,根本不懂得不该随便给别人添麻烦这个道理。” ⑭在文中的重要情节“上野对话”中,这个观念作为一种引子被抛出,颇值得玩味。“——好像没有什么坏人,都是乡下人。——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⑮紧接着的谈话将城市人与乡下人、善与恶对立上升为人的私欲之论,从而完成了从特殊性到普适性的转变。
综上所述,夏目漱石在创作本书的初衷中有意形成主题上的过渡,在城市与乡下两个空间的对举和切换中体现出明治时代知识分子的困境与迷茫,从此再引入到人类所共有的利己主义劣根性,完成了主题的升华。
三、《心》中私密空间:先生的书房
在本书中,“先生的书斋”作为少有的私密空间,代表了一种独特的精神世界,即人物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探索和探究。然而,在书中,书房又成了一种绝望和孤独的空间,使人物陷入了无尽的精神折磨中。当它第一次出现时,夏目漱石便对他展开了特别的描写,“书房除了书桌、椅子以外,还有书柜,灯光透过书柜的玻璃照着一排排漂亮的书籍……书房在茶室的檐廊尽头拐角处,从房屋的位置来看,这个偏远的角落比客厅要安静得多。” ⑯后面书房出现时,又用了“温暖” ⑰“整洁” ⑱等词语来形容。由此可见,这个空间具备了两个特性:其一,从带玻璃的书柜与日洋结合的藏书中,可以看出“先生”享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同时也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其二,“先生的书房”有着偏远、安静、整洁的特色,也能看出“先生”对于世俗的躲避与厌世的倾向。
以上两点结合到一起之后,“先生的书房”这一私密空间在文本的设计,实则体现出先生的种种精神特质,是先生心理空间的外延。“先生”有着在当时社会居于前列的学术素养与知识水平,同时他又因为当时知识分子所普遍拥有之共性与他个人之惨痛经历相结合,带来的对全人类的心灵劣根性之惊惧与厌弃,从而使他深居简出,封闭其自己的内心。
于是,书房作为“先生”所一手打造的独属于自我的私密空间,承载了两个空间职能,也是“先生”在惨痛的心灵经历后,试图从心灵角度自我解围的两个方向:其一为增进知识、提升精神境界的学术空间,“为了驱逐这种不安的心情,我曾经尝试过沉溺于读书。我一头扎进书堆开始学习。” ⑲其二则是远离社交,自我隔离的封闭空间,“我交际面很窄,或者说,我过着遗世独立的孤寂生活更贴切” ⑳。
这两条所谓的出路,都走向凄惨的境地。学术上的精进随着目标的虚无化变成了自欺欺人的重复运动。“勉强制造出一个目标,并且勉为其难地期待着实现这个目标,纯粹是虚妄,使我心里不快。” ㉑社交的自我隔绝也由主动的遗世独立变成了被动的画地为牢,“只留下一条死路供我自由行走” ㉒。
一言以蔽之,“先生的书房”在建立之时所承载的两个职能,在此时都已经走上了一败涂地的末路,转而变成了“先生”在心灵上的牢笼与枷锁。在夏目漱石的另一部作品《行人》中,同样受困于精神牢笼的一郎曾概括过自己的三条出路:发疯,死亡,出家。而到了神志更为迷茫的“先生”这里,出路就变得更加明显了,那就是自杀。因为在他死亡之前,他赖以维系的私密空间已经迎来了完全崩坏,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自杀的结局也只是时间问题了。虽然书中并未明喻,但种种暗示足够我们认定,“先生”正是在自己的书房中自杀,从而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为“书房”这一外在空间与“先生”心理的内在空间画上了双重的休止符。
综上所述,在《心》的文本中,叙事空间扮演着超乎想象的重要角色,它紧紧融合在剧情与主题的脉络中,并随着书中人物的心理一同跃动。不管是城乡公共空间的对立,还是书房这样的私密空间的崩坏,都预示着两位主人公精神上的迷茫,进而暗示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末路。
注释:
①②夏目漱石著,王向远译:《文学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36页,第313页。
③何乃英:《夏目漱石和他的一生》,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5页。
④⑤⑥⑦⑧⑩?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夏目漱石 著,竺家荣译:《心》,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45页,第50页,第133页,第148页,第10页,第52页,第93页,第50页,第88页,第78页,第61页,第35页,第46页,第70页,第228页,第125页,第228页,第233页。
⑨(日)夏目漱石:《現代日本の開化(1911年)》,载《现代日本文学大系(第一卷)》,日本筑摩書房1968年版,第410页。
参考文献:
[1]现代日本文学大系(第一卷)[C].东京:筑摩书房, 1968.
[2](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M].东京:岩波书店,1982.
[3](日)夏目漱石.心[M].竺家荣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
[4](日)夏目漱石.文学论[M].王向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5]何乃英.夏目漱石和他的一生[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
[6]高西峰,郭晓丽,程静.日本近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夏目漱石论[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
[7]叶琳.对明治末期知识分子心灵的探索——试析夏目漱石的小说《心》[J].外语研究,2003,(04):46-50.
作者简介:
朱建刚,男,山东青岛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