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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尚同》中“尚”字的英译探究

2023-10-30唐杨

今古文创 2023年40期
关键词:墨子

唐杨

【摘要】在《墨子》英译中,由于原文本保存不善和语言晦涩,英译者往往需要借助校勘本来完成翻译,然而不同校勘者的训诂也可能会指向对文本的不同理解。本文以《墨子·尚同》三元组标题中的“尚”为例,考察了7个《墨子》英译本中的处理差异,并结合校勘本选取和翻译结果来探讨典籍翻译中校勘本和译者的关系。

【关键词】《墨子》;典籍英译;校勘本;尚同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11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35

墨家十论又称墨家十大主张,在先秦时期是墨子思想体系中的专属词汇。它们也是《墨子》十个核心章节的标题,往往一个词就涵盖了《墨子》中一个三元组的要点,是对墨家思想一个论点的整体归纳。其翻译既以小见大地反映了译者本人对于《墨子》篇章的理解,也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英文读者对于墨家主要思想的把握。研究墨家十论的翻译,有助于探究译者对于《墨子》思想的理解,也有助于探讨《墨子》英译中面临的问题,进而促进墨子思想在海外的准确传播。本研究将以《墨子·尚同》的标题为例,呈现现有7个《墨子》英译本中对“尚同”中“尚”的翻译,从校勘本和译者的关系来探究不同译本间差异产生的原因,并据此为将来的《墨子》译者提出借鉴和参考。

一、七个《墨子》译本介绍

迄今为止,包含墨家十个核心章节的《墨子》英译本共9本,综合各译本的代表性和其中“尚同”翻译的差异性,本文选择了7个《墨子》译本作为考察范围,它们的译者分别为:梅贻宝,华兹生(Burton Watson),汪榕培和王宏(下文簡称WRP&WH),李绍崑(Cyrus Lee),艾乔恩(Ian Johnson),诺博诺克和王安国(John Knoblock& Jeffrey Riegel,下文简称JK&JR)以及方克涛(Chris Fraser)。

1929年,在海外留学的中国留学生梅贻宝在《墨子的伦理和政治学说》(The Ethical and Political Works of Motse)中节译了《墨子》现存53篇中的36篇,其语言保留了原文的典雅和严谨。1963年,著名美国汉学家华兹生(Burton Watson)的《墨子》节译本Mo Tzu: Basic Writings出版,其作品主要节译了《墨子》中表现政治和伦理的部分,且对原文章节多有删减。2006年,中国译者汪榕培和王宏合译的The English Vers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Mozi面世,这是全世界第一本《墨子》全译本;2009年,美籍华裔学者李绍崑(Cyrus Lee)完成了《墨子》的全译本The Complete Works of MoZi in English。2010年,艾乔恩的《墨子》全译本The Mozi: A Complete Translation出版,艾乔恩作为一名学者,对先秦思想颇有研究,其译本引起了海外研墨学界的高度关注,著名墨学家纷纷为之作评。同年,汉学家约翰诺博诺克和王安国(JK&JR)合译的《墨子》节译本接踵而至,诺博诺克对先秦文学颇有研究,此译本也是其墨学研究的一个总结性产物,汉学家戴卡琳在其书评中称赞此书很好地融合了当时墨子研究的新成果。2020年,西方哲学家方克涛为了向广大学生和哲学家们推广墨子哲学思想,出版了《墨子》节译本The Essential Mòzǐ: Ethical, Political, and Dialectical Writings Mo Zi,在该译本中他以墨家哲学思想为主线对原文进行了删减,该译本融合了作者近几十年的墨学研究结果。

在上述7个译本中,既有年代较为久远的译本,又涵盖了最新的译本,既包含海外译者的译本,又包含中国译者的译本,还有西方译者和国内机构合作的译本,这使得本文的翻译考察范围不仅在时间上跨度较大,在译者的文化身份层面也较为丰富,这有助于呈现《墨子》译本的多样性。

二、《墨子》译本中有关“尚”与“上”的争议

“尚同”是墨家十论中的第二个主张,也是《墨子》核心章节中一个三元组的标题,书中分上中下三章对这一主张展开论述,三章均保存完好。

尽管林清源曾提到:“战国时期思想类文献罕见书写标题语,且其标题格式似乎尚未形成严格规律。”[1]并据此怀疑《墨子》一书中标题的合理性,但多数学者仍认为,墨家十论足以概括墨子的基础思想。加上“尚同”这一表达本身在《墨子·尚同》的正文部分出现频次较高,出现了28次之多,因而“尚同”一词在墨子思想中的重要性几乎毋庸置疑。在《墨子·尚同》三元组中,作者先论述了天下的混乱起于“人异义”,认为结束混乱的方式就是使人“尚同一义”,并从乡、国、天下等维度层层论证“尚同一义”的重要性。从本三元组讲述的内容来看,“尚同”这一标题在这三章也确实具备提纲挈领的地位。综上所述,“尚同”这一标题能较为准确地传达《墨子·尚同》篇的思想,作为墨家十论之一,其翻译对于墨家思想在西方的传播也至关重要。本研究收集了上述《墨子》7个译本中对于《墨子·尚同》这一三元组的标题翻译,分别得出了以下7种结果:

从“尚同”一词的最终翻译结果来看,七位译者对于“尚同”中“尚”的理解存在着差异,即“尚同”中的“尚”究竟是指“尚”,还是指“上” ?其次,如果此处的“尚”是指“上”,那么进一步而言,“上”是指方位词“上”,还是指代名词“上位者” ?

针对第一个问题,译者们的回答分为了两类。第一类译者,诸如梅贻宝、华兹生、WRP&WH以及方克涛都将“尚”理解为“上”。不同的是,方克涛将“上”理解为方位词“上”,并将其译为“upward”;而余下三位译者则将“上”理解为“上位者”这一名词的指代,并同时使用了“superior”一词。在这之中,三位译者对于“上位者”的理解又存在着细微的差别,即华兹生所言“上位者”是每个人自己的上位者(One’s Superior),而余下两位所指似是一位唯一且众所周知的上位者(the Superior)。因而前者的“One’s Superior”可以指向低层级的上位者,如原文中提到的“乡长”“国君”,而后者所言“the Superior”却只能限定于“天子”甚至“天”这样的唯一存在。第二类译者,也即李绍崑、艾乔恩以及JK&JR,他们的译本都将“尚”阐释为“崇尚”,“同”理解为名词。李绍崑将“尚同”译为“Esteem of the Identified”,根据牛津字典和柯林斯字典,esteem意为“尊重、推崇”(great respect and admiration);艾乔恩和诺王都选择了“exalt”一词翻译“尚”,含有“高度评价某物”(to praise something highly)之义。

由此可见,一个“尚”字激起了译者们的种种考量。一些译者在其译本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对“尚同”含义的疑惑和分析。梅贻宝在其译本中提到:“校勘者们都认可将其阐释为‘上同’(Identification with the Superior)。但从文章的内容来看,或许两种解释都可行”。[2]JK&JR的译本中也提及了这一点:“原文中‘上同而不下比者’这样的表述似乎表明,‘尚同’应该被理解为‘上同’(conformity with superiors或upward conformity)。但当‘尚同’单独使用,作为一个主张的名字;或当它与‘一义’(unify standards)并列,用来指两个互补的学说时;以及当它作为三章的标题时(显然是基于上述用法),此时它应理解为‘尚同’(exalt conformity)。”[3]

综上所述,在翻译“尚同”这一标题时,译者们参考了已有校勘本的意见,以及该表达在文本中的使用情况等因素来确定“尚同”的译法。接下来,本研究将基于对以往《墨子》校勘本的考察和对《墨子》原文本的分析来解读“尚同”的内涵。

三、校勘本中对于“尚”与“上”的探讨

由于《墨子》在流传过程中破损严重,如今译者们在翻译《墨子》时多据某一个或几个《墨子》校勘本。学者聂韬早已注意到《墨子》英译中校勘本对译本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其研究对现有《墨子》英译中大部分译本所选取的校勘本进行了考据。[4] 据其考证,梅贻宝与华兹生的《墨子》英译本都以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为标准底本;WRP&WH的英译本中以周才珠和齐瑞端的《墨子全譯》为中文对照;李绍崑在参考文献中列出了自清以来《墨子》的主要校勘本,并未指出所据核心底本;艾乔恩以吴毓江的《墨子校注》为主要参考对象;JK&JR以《墨子间诂》和王焕镳的《墨子校释》为主要底本;方克涛则主要参考了《墨子间诂》和《墨子校注》两个版本[5]。因而,本研究也主要考察了上述校勘本中对于“尚同”这一标题的探讨,此外还考察了这些校勘本中“尚同”与“上同”的用法。

据考察,《墨子间诂》[6]与《墨子校注》[7]在《墨子·尚同上》中均引用了《汉书·艺文志》、毕沅等人的说法,认为标题中的“尚”通“上”。然而收录于《墨子大全》中的《墨子校释》和《墨子全译》并未沿用这一说法。首先,这两个校勘并未引用此前校勘本中“‘尚’同于‘上’”的说法。其次,二者均在篇首对“尚同”思想进行了解读,前者对“尚同”与“上同”的使用进行了区分,分别用于“尚同说”和“上同于(某人/某物)”这两种搭配[8];而后者则强调,“尚同”不是“上面”或“长官”的一言堂,而要逐级向上统一,直到统一于“天”,而此链条上除“天”以外的上位者都不能随心所欲[9]。这些校勘本中均保留了“尚同”与“上同”两种表达在正文中并存的格局,且四个校勘本中二者的用法和出现频次无异。

由上可知,前两个校勘本都认可将标题中的“尚同”解读为“上同”,而后两个校勘本至少没有明确支持这一解读。从译本与校勘本的对照来看,以前两个校勘本为主要蓝本的梅贻宝、华兹生、方克涛都选择了将此处的“尚”解读为“上”。而参照多个校勘本的李绍崑、艾乔恩以及JK&JR则保留了“尚同”的字面含义。WRP&WH版的《墨子》英译本在这一点上并未认同其所附的校勘本。接下来,对于《墨子校释》中对于“尚同”和“上同”的用法区分,本文将回置到《墨子》原文本语境,寻找根源。

四、基于《墨子》原文本的“尚”和“上”的考察

在该三元组中,“尚同”在正文中共出现了28次,其中“尚同其上”“尚同乎/于(上位者)”出现了11次,“尚同一义”出现了5次,“尚同为政”出现了5次,“尚同之(为)说”2次,余下还有“尚同之功”“尚同者”等形式。文中“上同”共出现了8次,其中有4处在与“下比”相对照,4处为“上同乎/于(上位者)”的形式。由于文中存在“尚同其上”中“尚”与“上”连用,且在与“下比”相对照时,文中从未通假为“尚同”,可以推测,原文对于“尚”与“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意义区分,且在明确与“下”相对时,只用“上”。尽管在“尚同乎/于(上位者)”和“上同乎/于(上位者)”中,“尚”和“上”存在约通共用的可能性,但“尚同”作为为政之策,为政之说时,从未与“上同”互换,再次证实了“尚同”与“上同”并不等同。这一现象与《墨子校释》中对两种表达用法的区分相符。

要理解《墨子》中“尚同”的含义,还需要明白墨子所谓“同”的对象。在三元组开端,作者就提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曰「人异义」 ……天下之乱,若禽兽然。”作者认为,天下之乱起于“人异义”。因此要解决天下乱象,就要改变“人异义”的现状。接下来的数段中,作者讨论了乡、国、天下三个维度的治理,每段皆以“察乡(国/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唯能壹同乡(国/天下)之义,是以乡(国/天下)治也”作结。在作者看来,治理地区乱象的根本在于要“一同地区之义”。在《尚同下》,作者又分家、国、天下三个维度分别讨论了治乱之术,三次讨论均以“然计若乡(国/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唯以尚同一义为政故也。”由此可见,作者最终强调的并非“上位者”的存在,而在于“尚同一义”。对此,吴根友和丁铭也有所阐述,他们认为“‘上同于天’的命题,其实质还是‘上同于义’”[10] ,这一论断与《墨子全译》中的理解相互印证。

综合上述讨论,尽管众多校勘者和译者认为本章“上”和“尚”是意义相同的通假字,经过对二者出现频次和语境的详细考察,却能看出原文对二字的用法确有区分。在“尚同”这一主张中,作者所强调的“同”的最终指向并非上位者,而是“义”。世人最终要达到的是“尚同一义”即“与天同义”,而每个阶层内部和之间的“上同”更像是通往最终目的“同一义”的过程。另外,“同”这一概念也出现在了儒家学说中。《论语》中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知,儒家学派对“同”这一概念颇有微词,认为“和”比“同”更接近君子品质。此处的“尚同”或许也能如“非乐”“节葬”般,看作墨子站在自己的视角对儒家观点提出的又一种反驳。

在上一节的校勘本考察中,《墨子校释》否认了将“尚”解读为“上面”和“上位者”的说法;《墨子全译》肯定了“尚同”与“上同”用法的差异。本节基于原文本的考察也证实了这两个校勘本中的主张。结合原文本、校勘本以及译者的意见,笔者更倾向于将标题中的“尚同”中的“尚”理解为其本意,而非“上”的通假字。

五、结论

本文首先注意到了7个《墨子》译本对于“尚同”标题翻译的差异,进而回到了译者们所依据的校勘本和《墨子》的原文本中寻找分歧的根源。在考察校勘本的过程中,本文发现,“尚”与“上”的讨论在校勘本中就已存在,而从译本与校勘本之间的对应关系来看,校勘本的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译者的理解和判断。因而对于《墨子》这样内容解读存在争议的文本,选择更为全面的校勘本或多个校勘本对照阅读,将有助于译者准确理解原文并给出合适的译文。此外,校勘本虽然是历代学者的心血之作,但仍只是一种可能的解读,携带着校勘者自身的时代和认知局限。在“尚同”英译一例中,梅贻宝和JK&JR都在遵循校勘本的同时,还留下了自身对于原文本的理解和思考,这一举动使得其译本有了超越校勘本的局限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林清源.簡牍帛书标题格式研究[M].台北:艺文印书馆,2004.

[2]梅贻宝.The Ethical and Political Works of Motse[M].London:Arthur Probsthain,1973.

[3]Knoblock,J.and Riegel,J.Mozi: A Study and Translation of the Ethical and Political Writing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2013.

[4]聂韬,陈璐.有意即取舍,无意为误释—— 《墨子》校勘本的差异性对译者的影响[J].中国翻译,2021,42(04):124-132.

[5]Fraser,C.The Essential Mòzǐ:Ethical, Political,and Dialectical Writings[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

[6]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21.

[7]吴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8]王焕镳.墨子校释[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4.

[9]周才珠,齐瑞端译注.墨子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

[10]吴根友,丁铭.“共同善”视角下墨子“尚同”思想新解[J].哲学动态,2022,(03):45-5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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