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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说新语》看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

2023-10-30苏航

今古文创 2023年40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

【摘要】《世说新语》中人物品评形成的渊源由来已久,其中识鉴、品藻和赏誉三门,人物品评最为集中。通过比较,可以看出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既有其写实的一面,也有与史实相出入的一面,除了编纂者的原因,还受到政治和个人两方面的影响。《世说新语》从文体特征到其内容所承载的风度精神,为后世提供了一种美学范本。

【关键词】《世说新语》;人物品评;赏誉;品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01

《世說新语》(以下简称《世说》)作为一部记录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经典之作,以人物品评为主要叙事内容,并辐射到了魏晋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1]其中识鉴、赏誉、品藻,是人物品评较为集中的三门。识鉴篇共28则,指对世事和人物的鉴别;赏誉篇共156则,指对人物的才性进行鉴赏和赞誉;品藻篇共88则,即品评人物,鉴别流品。《世说》编者以当时的评价标准,选取了一系列典范,用以表现自己的审美理想,正如鲁迅所说:“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

一、《世说新语》人物品评之形成

人物品评,由来已久。在《诗经》国风中已有人物品评,其标准涵括了个人品德、个性才能、形貌、精神等,所用词汇多为表示美或善的综合性词汇,还未出现真正能与后世的道德或品德观念在意义内涵上完全对应的词汇。[2]《左传》《国语》等先秦文献中记载了春秋时大量的人物品评活动,评价主体是史官和贵族君子,依据是礼与德。通过人物品评,可以阐发新的思想和新的价值观念,了解各国政治情况,分析战争情况,影响各国外交政策。[3]孔子主张“仁”,要求“尽善尽美”,这是他价值标准的最高体现。《世说》的前四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也是孔子对其门人弟子的划分标准,足见魏晋时期人物品评之渊源。儒家另一代表人物孟子,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理想人格,定为神、圣、大、美、信、善六个等级。[4]孔孟二人对人格的审美标准是魏晋人物品评的思想理论渊源。两汉时期,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统治者延续孔孟的人格审美,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成为正统思想,“忠孝礼义”成为汉代社会人格的评判标准。东汉实行“征辟”和“察举”两种选官制度,虽然两种方式的选拔过程不尽相同,但都以人物品藻为基础,共用一套标准——儒家学说,即所谓的“名教”。此时,人物品评真正形成一种社会风气并开始向政治靠拢。[1]“舆论”成为决定士人前途的主要依据,故而那些善于识鉴人才的权威人士也受到时人的尊重。东汉末期,政治黑暗,宦官外戚轮番操纵朝政,以太学生为骨干的一批士人,即“清流”一派,以“清议”运动来反抗,“激浊扬清”。最终清议活动因受到“浊流”的打击而终止,但人物品评的形式作为士人进入仕途的评价标准而保留了下来。[1]

历经汉末动荡至曹魏统治时期,人物品评也逐渐进入到一个转变期。[5]时局的变化和新思潮的出现,使得当时的文人更多地关注到自身的存在。曹操提出“唯才是举”的用人政策,将“才”立于“德”之上,这种政策改变了儒家传统思想的规格。曹丕建立“九品中正制”,将名士的清议与政府合作起来。此时刘劭的《人物志》作为一部品评人物才性的理论著述,适时为其总结并提供了一套标准和方法。[5]“九品中正制”在设立之初能够关注到士人的才能与智慧,后来逐渐沦落为门阀统治的工具,人物品评的政治功利色彩趋向于审美化,品评内容除了孔门四科,还有才情、言语、容貌、神明等。刘义庆主编《世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评说前朝人物故事是当时的一种风气。《世说》是这种风气下的产物。[6]与清谈有关的内容占据了此书的大量篇幅,品评人物是清谈的重要议题之一,也成为当时流行的一种风尚。[7]

二、识鉴、品藻和赏誉三门中的人物品评

识鉴、赏誉和品藻,作为集中进行人物品评的三门,在内容、语言、方式等方面上各有其侧重点。

(一)识鉴。识鉴篇的品评多带有一股预言的意味,且略有情节。许多士人的才能品行在儿时就已体现出来,他们长大之后的成就与当初某些名士的评价相符,就被收录进来。有的是预测出不好的结果,如第6则潘滔评王敦;有的则是鉴别出了优秀的人才,如27则王胡之评车胤。最能体现这种预言性质的当如第5则,王衍时总角,代父亲来叙述公事,叙说流畅有理,表现优异。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山涛和羊祜两人的评价,态度是截然相反的:才十多岁的王衍聪明冷静,卓群出众,让山涛产生生儿当如此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但羊祜却以此看到未来天下会因王衍而乱。从史书记载来看,也确如羊祜所说。识鉴篇侧重的不仅是人物的鉴别品评,更有对善于识鉴之人的推重。他们需要有见微知著的能力,从细微处发现士人的本质。善知者所说的品评鉴别之语将会成为经典。如第1则中乔玄对曹操的评价:“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直到今日,此评仍属对曹操评价最确切、流传最广的一句。这些能够对士人进行公正评论的人物,说话很有分量,因而受到时人的推崇。经过清议并受到肯定的人物,哪怕不居高位,也能位列名流,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二)品藻。品藻,即品评人物,鉴别流品。多是两名及两名以上相关或相似人物之间进行品评,进而分出优劣,所涉及的主要有清谈、才学、品德、形貌等方面。本篇句式多由一人以“何如”提问,另一人作答。答语也各有不同,有的直接回答优胜,如第9则,王衍说闾丘冲优于满奋、郝隆二人,所以最先显达;有的则不分伯仲,如第11则,“庾中郎与王平子雁行。”但更多的是从不同角度进行评比,评价人物个性的正反面,双方各有胜劣。如第30则,时人评阮裕:“骨气不及友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

尽管被品藻者各有优缺,但其才性能力都得以展现出来;品藻者则须有有一双慧眼,所评内容要切入精准。更有趣的是,自我品藻者的出现。当别人问起自己与他人相比起来怎么样,如何回答得既不尴尬又体面,是展现魏晋士人智慧的一种体现。第35则,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二人年少时齐名,殷浩“宁作我”的回答不仅不失巧妙,还反映出一种成熟的自信。第22则,周伯仁说:“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有自知之明,能直面不足,承认他人所长,恰好反映出魏晋士人的真挚和洒脱。

(三)赏誉。与品鉴篇有褒有贬并以鉴别人物为主不同,赏誉篇不仅鉴赏,更重在赞誉。本篇中都是夸赞之语,赞赏他人的品格、言辞、才学、容止、风度等。这些夸赞之语又多使用比喻、类比等手法,有的以物器喻人,有的以他人相类。魏晋名士崇尚自然,热爱自然。用以表现名士风度的方式,除服药、饮酒,便是怡情自然山水。山水诗在东晋大量出现,可以想见士人对自然山水的热爱。这一点也影响到了他们对人格个性的审美,喜好用自然界的事物去比拟和赞赏他人。松下风、千丈松、白鹤、千仞峭壁、璞玉浑金等,都是具有美好意味的自然意象。魏晋文人热爱自然,他们在这些事物上找到了自己追求的理想,愿意投身山林,从自然界去体悟生命的“真”,从而使身心都得到了愉悦。除了自然意象,还有宝剑、宗庙等这类人文意象。第1则,陈仲举评价周乘如名剑干将,是治国之才;第8则,裴楷用廊庙来形容夏侯玄严正有礼的性格,使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敬重他。

赏誉篇重在赞美,故在评价人物时,将其与在当时或以前已经显达的名士相类,其目的是夸赞,而不是分出胜负。第3则,谢甄评许虔与陈仲举和范孟博相似,陈仲举为《世说》开篇人物,也是位列德行篇第一的人物,其身为仕范的地位不必多说,这种评价可以说是很高了。赏誉篇的品评有基本句式,多出现“目”“叹”等字眼。目,即看待、品评,句式多为某人目某人。叹,是赞叹、叹服,比“目”更直接地表达出赞美之意。在第9则,“叹”字总共出现了三次,分别是“叹曰”“又叹曰”“復叹曰”。三次感叹,层次逐渐递增,凸显出“赏誉”的主旨。从语言文字来说,赏誉篇所用的词汇也要比另外两门更为华美繁复。除了运用比拟、类比等修辞手法,赏誉篇的辞藻华复绚烂,读之使人不由地感叹魏晋文士们花式夸人的能力。如第20则,蔡洪对于吴中世家大族的评价。蔡洪用了一系列的意象,如鸣鹤、白驹、茂松、黑暗中的光芒,“凡此诸君”之后的排比句更是繁复,一篇之中夸赞多人而无重复之词。赏誉篇在品评人物的同时,更关注其语言文字的表达。

识鉴、赏誉、品藻三门中的人物品评,既有与史书相符的,也有相出入的,有些评价并不在乎与士人是否名副其实。这一点在《世说》其他分类中也有体现。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中按,两晋时期的人物品评有些褒贬无凭,毁誉失实:从赏誉人来看,如锺会、王戎、王衍、王敦、王澄、司马越、桓温、郗超、王恭、司马道子、殷仲堪之徒,并典午之罪人;被赏誉者,如乐广、郭象、刘舆、祖约、杨朗、王应等人,亦金行之乱贼[8](典午、金行皆指晋朝)。这种情况甚至发生在亲人之间。曾被明识人伦的谢甄称为“平舆二龙”之一的许子将避难江东,于太守前贬低其族兄许靖。但不乏真正有能明识人伦之士,如陈仲举、李膺,也有评价能与人物相切合的,如羊祜、刘惔。

究其原因,从编纂者的角度来说,《世说》所载内容十分庞大复杂,故编者在搜集资料时难免有遗漏之处,或有所取舍,只选入符合分类标准的部分。识鉴篇以知人善鉴为标准,那些评价不切当的自然就不能入选;赏誉篇重在“誉”,只要品评语言得当出色就可被选录进来;品藻篇便要求人物品评分出上下。品评者和被品评者本身的才能品行是可以分而论之的。因此就出现了品评者道德品行低下,但是识人精准的情况,被品评者也未必要与评语切合。《世说》不评时人时事,刘义庆身处刘宋,对在刘宋之前的魏晋士人的评价标准就会超出时代的界限。后世皆以蜀为正,刘义庆则未囿于此,选录了多条关于曹操的事则。对于那些造成时局动荡、以下犯上的“逆臣”,如王敦、桓温之列,或者没有气节、品行不端的贰臣、奸臣,像乐广、刘舆一行,编者不从正史的角度去看这些“反派”,反而能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

从具体人物来说,影响人物品评褒贬的因素大致分为两类。一方面,品评者和被品评者之间有着某种政治联系[9],他们或是同僚,或经征辟,有的甚至处于对抗的境地。如品藻第87则,桓玄将自己和谢安相比来问刘瑾,刘瑾答:“公高,太傅深。”桓玄又将自己和刘瑾舅王献之相比,刘瑾答:“楂梨橘柚,各有其美。”当时桓玄权势滔天,这两个问题都相当于“送命题”,作为下属的刘瑾战战兢兢,回答也是字字斟酌。另一方面,人物品评也会夹杂着个人因素,[8]他们或相交好,或有族亲血缘。王濛和刘惔两人交往甚密,夸赞之语在《世说》多有记录。王应是王敦养子,王敦为了给他立势,称王应:“其神候似欲可。”(赏誉49)这种赞誉中,既有主观的审美识鉴,也有客观的评价分析;既有真心的服叹,也有客套的流露,充分展现出人性复杂的一面。

三、《世说新语》人物品评的意义和影响

人物品评,是魏晋时代美学的深刻体现。从一开始的社会风气,到成为政治上选拔人才的官方制度,再逐渐演变成士人自身的审美要求,其走向发展与其总体精神的变化基本同步,即从关注社会伦理道德和才干的政治功利,变为体现人物精神境界的鉴赏范畴。[10]魏晋时期,玄学盛行,人物品评受其渗入,关注的正是精神境界,即神明之“清”。“清”字的本义即是指水清,与“浊”相对。其含义可引申为高洁纯净和清正廉明,前者指个体的品格与精神,后者则多用于对为官者的要求与品格。[9]汉末的清议运动就是为打击像宦官势力这样的“浊流”,此时因为官场的黑暗,“清”便具有上述两方面的涵义,那些品德高尚、为官清廉的士人就被称为“清流”。在《世说》中,“清”字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形容词,经常会与其他词汇搭配在一起,用来赞誉他人。如“清通”,意指清晰通达,被多次用来形容裴楷;“清言”,指清谈;“清辞”,指清新的言辞;“清论”,指高明的言论;“清士”,是高雅之士,等等。从“清”字所被用来形容的品质来看,其涵义多偏于前者,在道德品行方面之外,主要表现的是人格气质的高贵和清迈。表达为官清廉之义的,则较为少见。德行第27则,周镇被罢免官职,返都途中下起大雨,他所在的船又小又破,王导说:“胡威之清,何以过此!”胡威勤于政术,以清正闻名,王导此语,正是赞叹周镇为官清廉。其他篇也有表示为官者清正廉洁的叙述,但少有用“清”字来表达的。即便在政事篇,也鲜少凸显清廉的为政准则。选择松柏、白鹤这样的自然意象来评价士人,也是看中了这些意象上所具有的“清”的品质。“清”,从本义指自然水的清澈,引申为为政要求的清廉正直和道德品行的清正廉明,再到形容人格的精神气质,“清”字涵义的变迁,正反映出民族审美理想的变化和发展。[10]

《世说》以人物品评为主要叙事中心,所采取的叙事方式也非常特别,它分为三十六个门类,将每个人物拆开放入这些门类中去,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世说体”。《世说》只专注于人物的言语、举止,而不交代背景、说明,也不注重情节的连续,与每个人物相关的内容都是零散的,但综合起来又是一个完整的形象。这种叙事策略,体现的是编者对人物、性格、事件的新看法,刘义庆看到了人性之下的复杂与多样。尽管本书被分成了三十六类,有些门类从题目来看偏于中性、甚至贬义,但从具体条目来看似褒又似贬,展现的是士人们独特的个体意识。名士们遇事时的冷静雅量,爱长啸爱驴叫的特别嗜好,热爱自然回归山水的理想,都留给后世文人一种可以崇尚的典范。这种只从某一角度来叙述的方式,使《世说》在篇幅上非常节省,用字简洁凝练,凸显人物的某一特征,反映出人情的至性。正是因为《世说》在内容、语言、文体、艺术上的独特,后世才不断有仿拟之作出现。

四、小结

《世说》的语言冷峻隽永,言简意丰,只需寥寥数笔,便能描绘出一个形象分明的人物。识鉴、品藻、赏誉三篇,以简评、对话的形式,刻画得更为出色。识鉴篇的品评带有预言的色彩,出自人物批评的权威人士之口;赏誉篇的重点在于赞誉士人,包括容止、风度、才性等;品藻篇则专注两名及以上人物之间的鉴别流品,进而分出优劣。尽管从传统史实的角度来说,其中很多人物的评价都属与实际不合。但《世说》通过品评人物所描绘出的魏晋文人群像,仍为人所叹服。从隋唐开始,科举制取代了人物品评成为官方的选官制度,再也看不见如《世说》中反映的这么盛大的人物品藻风气了。

参考文献:

[1]熊国华.人物品评与《世说新语》的叙事结构[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04):162-165.

[2]孙董霞.论《诗经》风诗中的人物品评及其对人物的审美观照[J].诗经研究丛刊,2018,(03):358-398.

[3]孙董霞.春秋时代人物品评的功用[J].安康学院学报,2016,28(04):16-18+38.

[4]皇甫风平.魏晋南北朝人物品藻的源流和演变[J].周口师专学报,1997,(S2):33-35.

[5]杨超文.魏晋人物品藻的美学解读[D].曲阜师范大学,2010.

[6]范子烨.《世说新语》新探[J].学习与探索,1995,(04):118-124.

[7]张泽鸿.从《世说新语》旷观魏晋士人的生活美学[J].文艺评论,2014,(02):81-84.

[8]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367.

[9]王旭莹.《世说新语》人物品藻的客观性探析[J].今古文创,2021,(37):16-17.

[10]宁稼雨.《世说新语》与人物品藻的范畴演变[J].文艺理论研究,2005,(06):40-49.

作者簡介:

苏航,女,汉族,伊犁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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